阳明学派佛儒调和论的发展困境
——以邓元锡《论儒释书》为例*

2020-03-15 09:26文碧方
赣南师范大学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郑氏佛家阳明

吕 幸,文碧方

(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武汉 430000)

邓元锡,字汝极,号潜谷,“受业于东廓,为阳明二传弟子”,[1]终身致力于对佛学和儒家的辨别。当时佛教盛行,时人不明就里,常常将心学和佛学混为一谈,邓元锡不满这种现状,特意在《论儒释书》中加以区分。但细看文本,邓元锡在批判宋儒佛儒之辨思想,辨析儒佛相通之处时,其论证思路完全偏向佛儒调和论。但在分析佛儒不同时,邓元锡仅仅站在社会公用的立场上,又严加区分佛教与儒家,坚持以儒为本,又在否定佛儒调和论。

一、邓元锡对宋儒佛儒观的批判

邓元锡开篇先追溯以往儒佛的关系,点明昔日儒生对佛学不甚明白。

世之为儒学者,高未尝扣其阃奥,卑未尝涉其藩篱。其甚者,又阳攻其名,而阴攘其实。宜拒之者坚,而其为惑,滋不可解也。(1)邓元锡.《论儒释书》见《明儒学案》卷62,乾隆四年郑氏补刊本,325页。

邓元锡认为,造成“高未尝扣其阃奥,卑未尝涉其藩篱”的原因在于:一是佛教的理论艰深难懂。“彼其为道,宏阔胜大,其为言,深精敏妙;其为实,日用平等;其为虚,交融彻;其为心,十方三界;其为教,宏济普度。”无论从“道”“言”“实”“虚”“心”“教”各个方面,虽在翻译上与圣人之学有所相似,但内在却往往谬之千里。佛法的修行体悟,也不同于儒学贴近日常,造成儒生在理解上的断层。二是从出入禅佛的为学经历来看,儒生对佛教的研究不够深入,甚至人云亦云。佛教的发展经历“汉拾其苴,晋扬其澜,入唐来,遂大发其窔奥。”发展壮大,对圣人之学的冲击巨大,而时人多不懂佛学,常常迷惑其间。因此以韩昌黎为代表的儒学者力主排佛,“推吾道於仁义,而斥其教以为不耕不蚕,不父不君,有卫道功矣。”宋代以二程、朱子、象山为代表的儒家“出入二氏数十年”,而在阳明学者中,甚至有终身不弃禅佛者,如王龙溪、王塘南、周海门、李卓吾诸人,儒生对佛教的研究日渐深入,对于佛儒之辨的思考也更加深刻。因此,邓元锡将讨论的焦点放在对宋儒的儒释之辨内容的点评中,这也是阳明学派中讨论佛儒之辨问题常用的切入点。

宋儒在批判儒释异同的着眼点在于:精粗之判。邓元锡引用朱子“以粗而角精,以外而角内,固无以大厌其心也”来说明这一情况。宋儒对佛儒的比较虽多,但能够将讨论焦点放在两者的核心区别之上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数讨论者往往只找到佛儒之间外在的,粗略的方面加以比较,对内在的,核心的内容却弃之不顾,其结果自然是经不起推敲的,远离了儒佛的宗旨。

接下来,邓元锡通过对五种具体观点的展现与驳斥,体现出宋儒论儒释的精粗之判。

邓元锡细化归纳出以往儒生在对比儒释异同的五个着眼点:公私、虚实、本心天心、真妄、脱离人伦。

有以为主於经世,主於出世,而判之以公私者矣。有以为吾儒万理皆实,释氏万理皆虚,而判之以虚实者矣。有以为释氏本心,吾儒本天,而判之以本天本心者矣。有以为妄意天性,不知范围天用,以六根之微,因缘天地,而诬之以妄幻者矣。有以为厌生死,恶轮回,而求所谓脱离,弃人伦,遗事物,而求明其所谓心者矣。(2)邓元锡.《论儒释书》见《明儒学案》卷62,乾隆四年郑氏补刊本,326页。

据上所引,邓元锡分析宋儒立论思路:根据儒家经世,佛家出世的不同,判断儒家为公,佛家为私;根据理体论,判断儒家理实而佛教理虚;根据天心本心的区别,判断儒家归本于天而佛教归本于心;根据宇宙生成论,判断儒家为真而佛教为妄;根据对生死轮回,人伦事物的态度不同,判断儒家重人伦求事理,佛家弃人伦遗事理。

以上区别看似直观明确,有理有据,实际上是将儒家和佛家理论教义中表面的、明显的特征摘录出来加以比较,并未涉及两者理论精深处,立论依据和论述过程都过于简单化,哪怕是儒家经世佛家出世这样体现出两家根本旨趣的区别,邓元锡也认为尚未能尽佛家之意旨,而最终的结果必然是圣人之学得不到彰显。

因此,邓元锡针对这五种异同的比较分别进行了驳斥:

(一)破除经世,出世说

圣人之学不求经世,佛家亦不在出世,只是相关的结果而不是目的。

夫圣人之学,惟至於尽性至命,天下国家者,皆吾性命之物,修齐治平者,皆吾尽性至命中之事也。不求以经世,而经世之业成焉,以为主於经世,则有意矣。佛氏之学,惟主於了性明心,十方三世者,皆其妙觉性中之物,慈悲普度者,皆其了性命中之事也。无三界可出,而出世之教行焉,以为主於出世,则诬矣。(3)邓元锡.《论儒释书》见《明儒学案》卷62,乾隆四年郑氏补刊本,326页。

首先,圣人之学的目的是尽性知命,不在经世。这符合《大学》中“八条目”的先后顺序——格物,知至,意诚,心正,身修,然后才是家齐,国治,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4)《礼记》卷十九,四部丛刊景宋本,355页。因此圣人之学达到治国,不过是在修身的过程中不断扩充其心达到的。经世并不是其目的,只是必然的结果。经世不能作为儒家的本质特点。其次,佛家也不以出世为目的。佛家专注于明心见性,其宇宙观是宏阔盛大的,十方三世均是佛家体悟教义的所在,一旦参透觉悟,也是对十方三世完全参透,而不是出离所谓尘世。因此认为佛家主于出世,实为偏见。由此看来,宋儒认为佛儒不同在于经世出世的立论是不成立的,这是对两者理论的误读。

(二)破虚实说

佛家儒家均有虚实之言,虚实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

吾儒理无不实,而“无方无体”,《易》实言之;“无声无臭”,《诗》实言之。则实者,曷尝不虚?释氏理无不虚,而搬柴运水,皆见真如,坐卧行住,悉为平等,则虚者,曷尝不实?(5)邓元锡.《论儒释书》见《明儒学案》卷62,乾隆四年郑氏补刊本,326页。

邓元锡引用《易》《诗》中对儒家理的形容,指出“无方无体”“无声无臭”体现出儒家理的抽象一面。“正义曰:神则寂然虛无,阴阳深远,不可求难,是无一方可明也。易则随物改变应变而往,无一体可定也。”(6)《周易注疏》周易兼义卷第七,清嘉庆二十年南昌府学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本,226页。佛家的理看似虚无,但是同样可以在挑水担柴,坐卧行住等日常生活中体悟,落到实处,又是佛家理的具体体现。由此,邓元锡从正反两面加以论证,否定了宋儒将虚实作为儒释根本区别的做法。

但这与邓元锡晚年对儒释之辨的看法多有出入。这在文章的第三部分会详细论述。

(三)破天心本心说

佛所谓心,亦是天命,叫法不同。

释氏之所谓心,指夫性命之理,妙明真常,生化自然,圆融遍体者言之,即所谓天之命也,直异名耳,而直斥以本心,不无辞矣。夫其为妙明真常之心也,则天地之阖闢,古今之往来,皆变化出入於其间,故以为如梦如幻,如泡如影,而其真而常者,固其常住而不灭者也。岂其执幻有之心,以起灭天地,执幻有之相,以尘芥六合也乎?(7)邓元锡.《论儒释书》见《明儒学案》卷62,乾隆四年郑氏补刊本,326页。

邓元锡认为佛家所说的心,即是性命之理,与儒家所谓天命是一样的。这是从心的真而常,常往而不灭的角度定义的。妙明真常之心,包罗万象,博古通今,期间经历的变化,即是佛教常说的如梦幻泡影,但万变不离其宗,本心是常住而不灭的。这与儒家是一致的。由此观之,宋儒关于天心与本心的区别就不成立。

(四)破生死轮回,弃人伦事物说

佛家与儒家是相似的,均是为了没有悟道的人设立的,帮助其入道。

其生死轮回之说,则为世人执着於情识,沈迷於嗜欲,顷刻之中,生东灭西,变现出没,大可怜悯,欲使其悟夫性命之本,无生死无轮回者,而拔济之,为迷人设也。其弃人伦、遗事物之,则为世人执着於情识,沈迷於嗜欲,相攻相取,胶不可解,故群其徒而聚之,令其出家,以深明夫无生之本,而上报四恩,下济三涂,如儒者之聚徒入山耳,为未悟人设也。(8)邓元锡.《论儒释书》见《明儒学案》卷62,乾隆四年郑氏补刊本,326页。

从社会教化上看,佛家信仰生死轮回,不谈日常人伦,主张空诸所有等举措,均是针对现实中世人执着于感情,沉迷于欲望,得不到解脱的情况而设立的。即便是在佛教感召下出家,同样达到上报四恩,下济三涂的结果。从结果而言,佛家与儒家的思想宗旨是一致的,都是为了没有悟道之人设立的修行之方。因此,宋儒以此区别佛儒的理论依旧不成立。

(五)破杂说

日常的惯有的对佛学的定义是偏见,没有真正了解佛学。

至於枯寂守空,排物逆机,彼教中以为支辟;见玄见妙,灵怪恍忽,彼教中以为邪魔,而儒者一举而委之於佛。彼方慈悯悲仰,弘济普度,而吾徒斥之以自私自利;彼方心佛中间,泯然不立,而吾徒斥之以是内非外。即其一不究其二,得其言不得其所以言,彼有哑然笑耳,又何能大厌其心乎?乃其毫釐千里之辨,则有端矣。(9)邓元锡.《论儒释书》见《明儒学案》卷62,乾隆四年郑氏补刊本,326页。

邓元锡列举出其余对佛家学说的偏见,有的把佛家修行看做违背生命伦常的枯寂之行,有的将佛法的幽深精妙看做灵怪之说,有的将佛家普度众生的善行曲解为自私自利。归根到底是对佛教理论缺乏了解。因此这类佛儒之辨终归是曲解偏见,难以成立。

由上可见,邓元锡在批判宋儒立论时,完全站在佛儒调和论的立场上,甚至提出佛教所谓心,亦是天命,叫法不同而已,可以说从根本上肯定了佛儒之间调和的可能性。在接下来的儒佛异同论中,邓元锡更加详细地论证了佛儒思想的相通之处。

二、邓元锡的儒佛异同观

在对宋儒的观点进行驳斥之后,邓元锡基于自身的心学思想,阐述自己认可的佛儒异同。

邓元锡分析佛家儒家的相似之处。先说儒道,诠释主要核心概念:易,神,理,性等。

盖道合三才而一之者也,其体尽於阴阳而无体,故谓之易;其用尽於阴阳而无方,故谓之神。其灿然有理,谓之理;其粹然至善,谓之性;其沛然流行,谓之命。无声无臭矣,而体物不遗;不见不闻矣,而莫见莫显。

是中庸之所以为体,异教者欲以自异焉而不可得也。(10)邓元锡.《论儒释书》见《明儒学案》卷62,乾隆四年郑氏补刊本,327页。

道是圣人之学的根本,其余的核心概念都是从道衍伸而来。道“尽於阴阳而无体”,谓之易;道之用“尽於阴阳而无方”,谓之神;道的“灿然有理”,谓之理;道的“粹然至善”,谓之性;道的“沛然流行”,谓之命。因此,道虽无声无臭,不见不闻,却可以体物不遗。异教徒即使想发明出与儒家不同的根本也不可得。因为道宏大空阔,包罗万象。

儒家“十六字心传”有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11)《尚書注疏》附釋音尚書注疏卷第四,91页。邓元锡指出,对于无声无臭,无方无体的道体,应该如十六字心传所言,“知此而精之之谓精,守此而固之之谓一”。在此基础上扩充开来,在五品、五常、百官、万务的交往中达道,即是明伦察物。圣人之所以能够治理天下,是因为“圣人於此体未尝一毫有所减,是以能行天下之达道。”而修道者可以通过“《易》象其理,《诗》《书》《礼》《乐》《春秋》致其用”,邓元锡强调六经的重要地位,是对其心学思想的一脉相承。道体是无声无臭,无方无体。即体即用,立大本行达道,通过学习六经以致用。

上智者克复於一日,夕死於朝闻,而未始无密修之功。中下者终始於典学,恒修於困勉,而未始无贯通之渐。同仁一视,而笃近以举远,汎爱兼容,而尊贤以尚功。夫是以范围不过,曲成不遗,以故能建三极之大中。(12)邓元锡.《论儒释书》见《明儒学案》卷62,乾隆四年郑氏补刊本,327页。

而在具体的学习过程中,个人资质不同,上智,中下者所下的功夫亦有所不同。结合具体的情况,都可以达到穷神知化的境地。

邓元锡接着阐述佛家思想与儒家思想的相通之处:

释氏之於此体,其见甚亲,其悟甚超脱敏妙矣。然见其无声臭矣,而举其体物不遗者,一之於无物;见其无睹闻矣,而举其生化自然者,一之於无生。既无物矣,而物之终不可得无者,以非有非无,而一之於幻妄;既无生矣,而生之终不可得尽者,以为不尽而尽,而一之於灭度。明幻之为幻,而十方三界,亿由旬劫者,此无生之法界也。明生之无生,而胎卵湿化,十二种生者,此无生之心量也。弘济普度者,此之谓济也;平等日用者,此之谓平也;圆觉昭融者,此之谓觉也。(13)邓元锡.《论儒释书》见《明儒学案》卷62,乾隆四年郑氏补刊本,327页。

邓元锡进一步将上述儒家思想类比到佛教,一些核心概念有相通之处。比如道的无声无臭,体物不遗是无物,由无物概念衍生出佛家的核心概念:幻妄。道的无睹闻,生化自然即是无生,由无生演绎出佛家的核心概念:灭度。基于幻妄,灭度的宇宙观,催生出佛家弘济普度,平等日用,圆觉昭融的修行观念。

由上可见,邓元锡秉持佛儒调和论的思想,甚至认为儒家思想与佛家思想在根本上有相通之处。这为他之后论证儒佛不同造成了阻碍,但顺应现实需要,邓元锡不得不进行儒佛不同之处的比较,因此他侧重于社会功能角度来谈论。

邓元锡分析佛儒的不同之处。

(一)致用过程不同

佛教强调“以无空诸所有,以虚空诸所实。”这种胜大的道难以在伦理客观世界立足。

欲空诸所有,而有物有则,有典有礼者,不能不归诸幻也。欲空诸所实,而明物察伦,惇典庸礼者,不能不归诸虚也。故其道虚阔胜大,而不能不外於伦理;其言精深敏妙,而不能开物以成务。(14)邓元锡.《论儒释书》见《明儒学案》卷62,乾隆四年郑氏补刊本,327页。

虽然佛家有挑水担柴的日用之道,看似贴近日常生活,实则仍强调对其中道理的顿悟。例如拈花一笑,棒喝交驰等都具有很大的偶然性。上智者尚且需要缘分才能觉悟,更何况中下之人,修行一生都未能悟道的比比皆是。相比之下,儒家的道贴近日常生活,无论学者智力几何,只要肯下功夫细心钻研六经,都会有所收获,立大本行达道。因此,从社会实用性上讲,佛家的道远不如儒家的道具有可实现性。

(二)文化背景不同

佛教与中国社会难以相容。

文中子曰:“其人圣人也,其教西方之教也,行於中国则泥。”诚使地殷中土,人集灵圣,神怪异,理绝人区,威证明显,事出天表,信如其书之言,然后其教可得而行也。今居中国之地,而欲行西方之教,以之行己,则髡发缁衣,斥妻屏子,苦节而不堪,矫异而难行也。然且行之,斯泥矣。以之处物,则久习同於初学,毁禁等於持戒,众生齐於一子,普济极於含灵,必外於斯世而生,而后其说可通也。处斯世斯生,而欲以其说通之,斯泥也。(15)邓元锡.《论儒释书》见《明儒学案》卷62,乾隆四年郑氏补刊本,328页。

阳明学者在论述儒佛关系时,常常引用隋代文中子王通的言论,其中以邓元锡引用的言论最为完整。邓元锡依据文中子的言谈从功能论的角度来评判佛教信仰,而不是像佛教信徒从功德论立场加以评判。佛教是外来之教,在本土难以被接纳,道义之间的相通很难,也不是一世可得。邓元锡通过举例说明佛教的理论不符合当时的世情:

以之理财,则施舍盛而耕桑本业之教荒。以之用人,则贤否混而举错命讨之防失。以之垂训,则好大不经,语怪语神,荒忽罔象之教作。乌往而不泥哉?(16)邓元锡.《论儒释书》见《明儒学案》卷62,乾隆四年郑氏补刊本,328页。

在理财方面,佛教众徒不事生产,多有施舍之举,长此以往,则生产力低下,农业荒废,难以为继。若用佛教一切皆空的理念用人,则无法选贤举能,维持社会良性运转。若将佛法教义作为圣人垂训,则言语太抽象,难以把握。由此观之,佛教在本土仍未完全融入,这使得佛法的大范围推广不再可能。

(三)民众接受程度不同

儒家思想学以致用,有完整可靠的体系,但是法教义高深难懂,易使人误入歧途。

精义至於入神,理障亡矣;利用所以崇德,事障绝矣。孝弟通於神明,条理通於神化,则举其精且至者,不旁给他借而足,又何必从其教之为快哉?(17)邓元锡.《论儒释书》见《明儒学案》卷62,乾隆四年郑氏补刊本,328页。

上文邓元锡在分析以往儒生为何对佛教不甚明白时指出,佛法教义的艰深难懂,让未有出入禅佛为学经历的儒生形成理解上的断层。因此佛法难以普及。相比之下,儒家思想有着完备且推行数千年的行之有效的准则。通过对儒释相同之处的分析,邓元锡认为,佛儒的思想宗旨在根本上是相一致的。基于以上两点,何必求助于外来的教义文化来改变民族气质,应该好好对儒家思想加以继承,找到最适宜社会大众的文化教化方式。

仆少而局方,壮未闻道,达者病其小,廉旷者诮其曲,谨约者病其泛涉,乃中心恒患其有惑志也。其於释宗何啻千里,而欲抽关键於眇微,析异同於疑似,祗见其不知量也。然为是缕缕者,念非执事,无以一发其狂言。(18)邓元锡.《论儒释书》见《明儒学案》卷62,乾隆四年郑氏补刊本,328页。

邓元锡在文章最后以自谦的语气叙述了自己的情况,点明对佛儒之辨的思考一直贯穿着他的日常研究,以上种种,皆是思考之后得出的结论。

整篇《论儒释书》从对宋儒的儒释之辨的分析入手,一一从宋儒立论的公私,虚实,本心天心,真妄,脱离人伦五个方面加以驳斥。在此基础上,邓元锡提出自己的观点,从根本上论证儒释之间的相通之处。从社会功用角度分析佛儒的不同,得出社会仍应该推行儒家思想的结论。

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点评邓元锡的佛儒之辨:先生之辨儒释,自以为发先儒之所未发,然不过谓本同而末异。……先生之意,不能出此,但先儒言简,先生言洁耳。

三、从《论儒释书》看晚明佛儒调和之发展困境

(一)困境焦点:如何在性体论基础上再谈佛儒之辨

从性体论上讲,阳明学派坚持的“良知”与佛教坚持的“明心”是相一致的。因此走向佛儒调和论是必然的,合理的。但是迫于现实需要,阳明学者又要严分儒释疆界,区分佛儒。这造成他们的论述常常前后矛盾。

在上文第一部分第二点邓元锡破虚实说中,邓元锡从正反两方面加以论证,否定了宋儒将虚实作为儒释根本区别的做法。由此可以看出邓元锡是完全认可佛儒调和论的,认为佛儒的区别不在于理的虚实。

但邓元锡本人在晚年再论佛儒之辨时,却不再认同前文观点,这在与其友许敬菴的书信中可见:

近世心宗盛行,说者无虑归於禅乘。公独揭天命本然纯粹至善为宗,异於诸法空相;以格物日可见之行,以有物有则为不过物之旨,异於空诸所有。此公深造独得之旨,而元锡窃自附於见知者也。今改而曰:“荡清物欲。”窃以为,物不可须臾离。诚者,物之终始,内而身心意知,外而家国天下,无非物者,各有其则。九容、九思、三省、四勿皆日用格物之实功,诚致行之,物欲自不得行乎其中,此四科、六艺、五礼、六乐之所以教也。

《曲礼》称:“敖不可长,欲不可纵。”敖欲即物,不可长不可纵,即物之则,不长敖纵欲,即不过乎物则。去欲固格物中之一事。(19)邓元锡.《论儒释书》见《明儒学案》卷62,乾隆四年郑氏补刊本,324页。

由上文可见,不同于在《论儒释书》中邓元锡认为佛理同样有实在之处,邓元锡在与许敬菴的对话中,依旧坚持“物不可须臾离”的心学宗旨,强调归本六经的重要性。

造成这一情况的原因有两个方面:

1.邓元锡心学思想:邓元锡思想源于王守仁,但不能尽宗其说。面对当时只重空谈的社会现实,邓元锡极力提倡通过修行体认良知。邓元锡的学术宗旨是:以本天为宗,以入微为窍,以防危为功,以由微而达诸天为极。而一务于精知质行以中用。他主张,心与道是不同的,道本于天,是学者应该把握的根本。在日常生活中,用“入微”“防危”的方法,时时反躬自省,严格按照古代圣贤的要求去完成,由此明悉天理,至诚至信,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以此来指导日常生活。可见,邓元锡的学术思想,本于心学,实质归于六经。这既是他自身的学习成果,也是时代造就的必然。其佛儒之辨思想乃是其心学思想的深化,由此我们看到在《论儒释书》的佛儒调和论之后,邓元锡仍不可避免地走向佛儒相异的窠臼。

2.邓元锡所在时代的社会现实。除了邓元锡,其他阳明学者谈论佛儒之辨时,类似的前后矛盾时有发生。这与当时的历史环境息息相关,时人将心学与禅乘混为一谈,皆是因为心学主张与佛教诸多类似。为了改变这种现状,重塑儒学地位,邓元锡只能依旧强调佛教主张空诸所有,但心学却不可须臾离物。“诚者,物之终始,内而身心意知,外而家国天下,无非物者,各有其则。”不同于佛教,心学是落到实处的学问功夫,体现在人的日用伦常之中。因此,九容、九思、三省、四勿,都需要在日常修行中加以把握。由此可见,邓元锡的佛儒之辨是其哲学思想的展开,始终站在儒家立场,其本质是一以贯之的。

(二)困境成因:阳明学者的现实议题

佛儒调和论的发展困境,与当时阳明学派面对的现实议题是紧密相关的。

陈永革在《阳明学派与晚明佛教》中提出:“值得注意的是,严分儒释疆界,主要发生于儒家阵营内部,却甚少出现于佛门僧徒之中。显然,明代儒家关注儒释之辨,主要是如何有效地制止或限制佛教思想观念(包括其伦理观念)的侵袭与渗透。这成为当时阳明学者的现实议题之一。”[2]123

阳明学者面临的时代环境与宋儒是不同的。在明太祖的佛儒制衡策略的治理下,佛儒的对立性减少,阳明学者不像宋儒那般面临着强大的排佛论压力,这使得发展佛儒调和论成为可能。他们将明太祖的佛儒制衡策略作为晚明儒佛混融的理论张本。尤以杨复所、管志道为甚。

自宋而迄於今,稱爲真儒者,無有不由佛以入。(20)杨起元:《证学编》卷四《送刘布衣序》,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39册,396页。

杨复所肯定学习佛教有利于对儒学思想的把握,这体现他以儒辨释的思想归趣。“以心性之辨置换了传统的真伪之辨或虚实之辨,这是阳明后学所普遍共持的立场。”[2]125杨复所认为,佛家强调明心见性,而这也是儒家学问的关键所在。大学之道在于格物致知,而在此之前,必先发明本心。明心沟通了佛儒二家的思想宗旨。在此基础上,佛儒调和论是历史的必然趋势,众多阳明学者如邓元锡在谈论佛儒之辨后都走向了佛儒调和论。

阳明学者所面对的现实和儒家立场,不允许佛儒走向混融。时人因为心宗与禅宗相混,常常误入歧途。对此,王龙溪引钱旭山之言称:

师门嘗以虚寂之旨立敎,闻者闻然指爲佛学。公曰,变动周流虚以適变,無思無爲寂以通感大,易之训也。自圣学衰而微言絕,学者执於典要,泥於思爲,变动感通之旨遂亡。彼佛氏者,乘其衰而入,卽吾儒之精髓用之,以主持世教。爲吾儒者,仅仅自守,徒欲以虚声拒之,不足以服其心,言及虚寂,反从而避忌之,不知此原是吾儒家常茶饭,沦落失传,以至此耳。(21)《理学宗传》卷二十一,明儒考王门弟子,清康熙六年刻本,299页。

由此可见,佛儒之间的竞争依旧十分激烈。阳明学者尽管比宋儒对佛教更加了解,态度也更宽容,但在现实问题面前,必须坚持儒家立场,导致在谈论儒释之辨时,许多观点存在前后矛盾。

邓元锡在《论儒释书》中最后从社会功用的角度,强行区分儒佛两家,并宣扬儒家本位的思想。在其晚年的众多言论中存在与前期佛儒调和论不同的冲突之处。究其根本,都是基于其心学思想,面向社会现实问题时选择的解决途径。阳明学者儒佛调和论的困境,由此可见一斑。

(三)困境出路:佛儒具显

在《论儒释书》中邓元锡展现的中晚明阳明学者的论证困境:基于性体论上的佛儒调和与佛儒区分的现实议题相矛盾。随着性宗思想的进一步发展,解决困境的出路恰恰在于,从佛儒之辨中达到佛儒具显。

如前文论述,从性体论上讲,阳明学派坚持的“良知”与佛教坚持的“明心”是相一致的。因此以杨复所、王塘南为代表的性宗都坚持佛儒调和论。但是迫于现实需要,阳明学者又要严分儒释疆界,区分佛儒,这造成他们的论述常常前后矛盾。

如何改变这种局面,首先应该对当时的社会现实有更充分的认识。

耿天台在其《宗教绎》中谈到:

佛家禅主传心,其名曰宗;经主说法,其名曰教。教之弊,至于溺经文牵句义而迷弊原本;宗之弊,至于驰空见,毁律仪,而堕入狂魔。二家盖更相诮已。今吾儒或诋仲晦格物之说,而束书游谈;或谬于子静立大之旨,而不识本心,亦若是已。[3]

耿天台指出,佛教禅宗传授的两个途径,一是将传播心法作为宗旨;二是通过讲解经文教义启发信徒。虽然两者在传播中均有重大作用,但是同样有很大的弊病。传播心法常常导致信众坐而论道,以至于走火入魔;讲习教义,又使信众照本宣科,不知变通。实则佛家传播途中的两个弊端在儒家亦是如此。陆王心学后人为区别于朱子的格物之见,常常只重空谈,不干实事,或是不识本心,背离主旨。以上的种种对立,造成了社会上“佛儒具晦”的现状。

既然佛儒调和论的困境成因是社会现实,那么解开困境的出路也是从社会现实中寻找。这个思路正是邓元锡所采取的。他在《论儒释书》最后,站在社会功能论的角度分析佛儒之辨。这个角度与前文确立的性体论上的儒佛调和是不矛盾的,恰到好处地完成了理论阐发和结合现实。这正是邓元锡《论儒释书》传达的一点启示,但邓元锡在晚年论辩中并没有再坚持这种思路。

因此,解决阳明后学在佛儒之辨问题上的困境,也应该是从社会教化的角度出发,通过佛儒对比,达成佛儒具显的目的,这或许正是阳明学者致力于佛儒之辨的现实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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