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琼,凌海衡
(华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言文化学院, 广东 广州 510631)
千百年来,“山河无恙,国泰民安”一直是各国人民共同的愿景。早在公元前4世纪,柏拉图便设想了卫国者保卫下和平安定的理想国,而后莫尔(St.Thomas More)亦勾勒出热爱和平的乌托邦。国家作为想象的共同体,“不是虚构的共同体,而是一种与历史文化变迁相关,根植于人类深层意识的心理的建构”[1],而暴力作为引起历史演变的破坏性力量,在国家构想中往往被压制性地遗忘,即在人民对国家的想象中,暴力通常是被排斥的、不在场的。在冷战硝烟渐散的20世纪80年代,刀枪入库的景象便给予部分人正处于和平时代的预想。然而,鲍曼(Zygmunt Baumann)指出,“现代性要求的冷静和理性没有抑制住暴力,而只是对它进行重新调配,暴力被调离人们的视线而变得不可见”[2]。换言之,暴力并非消失殆尽而更多地是以隐匿的形式存在。齐泽克(Slavoj Žižek)曾将暴力分为主观暴力(Subjective Violence)与客观暴力(Objective Violence)。主观暴力指“纯粹暴力,是对事物‘正常’和平状态的扰乱”[3]2,包括谋杀、抢劫、强奸、虐待等对人身造成伤害的形式;客观暴力是“内在于事物的‘正常’状态里的暴力,是无形的、肉眼难以看到的”[3]2,包括体系性暴力、机构性暴力和象征性暴力三个层面。尽管该分类已较为全面,但沈春花在考究当代西方暴力理论研究时在上述框架下亦补充了其他抽象暴力形式,比如“过度暴力”(Excessive Violence),指超过必要限度、故意伤害他人的暴力行为,又如罗伯·尼克森(Rob Nixon)所说的发生缓慢、时常为人忽略的“慢性暴力”(Slow Violence)。语言具有延异性,理论也在动态中不断完善,但总的来说主观暴力、客观暴力连同其他抽象暴力共同构成当代暴力研究的主要内容。
作为美国当代著名小说家,唐·德里罗(Don DeLillo)亲历烽火与和平时代,创作出不少反映美国生活图景的佳作。其中,长篇小说《白噪音》(WhiteNoise)尤为突出,不仅荣获美国全国图书奖,还被奉为“后现代文学的巅峰代表”。小说以真实细腻的笔触描述了被消费异化的物质世界到头来威胁人类身心健康的生存境况。“精神困境”“死亡暗恐”“文化病理”“反乌托邦”“风险社会”“危机”成了评论家对《白噪音》的主流印象,折射出物质充盈表象背后的粉饰太平,但未能全面论述暴力因素对危机的揭露及警示作用。事实上,《白噪音》不仅将暴力隐匿在以声学术语命名的标题之中,还以暴力为叙事逻辑串联起整个故事并逐步打破当时在美国社会中普遍流行的共和国想象,暴露社会弊端。因此,对暴力及其表征的国家想象的幻灭的探讨必然对反思美国后现代社会具有一定启发意义。
小说以山上学院的开学日为开篇,初始便展现了立体音响等器物堆砌陈列、琳琅满目的画面,不仅让学生们兴奋不已,也让父母们更加感慨“他们是一群思想上相仿和精神上相连的人”[4]4。诚然,较高的经济水平能提升国家认同感、归属感和民族自豪感,而丰饶充盈的物质总能潜移默化地提升拥有者的幸福感。象征着消费经济发展的超级市场成为小说表现美国繁荣经济的重要载体,铁匠镇的居民时常流连于超市,而在杰克看来购物给他们带来了安全感和满足,使他们感到国家的昌盛繁荣。这正印证了利奇(William Leach)对步入消费主义阶段的美国民众心理的判断,即“获取与消费是获得幸福的手段;货币价值是衡量社会一切价值的主要标准”[5]。可以说,二战后身处世界经济轴心的状态满足了美国民众对富庶期许已久的想象,并使民众在对经济的认知中多了一种幸福能在交易中得以保障的想象,而这同时也催生和掩盖了社会中的不安因素。
第一,追求商业效益的学术经济应运而生,致使象征性暴力随即而至。在齐泽克的观念中,象征性暴力也被理解为符号暴力,存在于语言及语言形式之中。杰克作为山上学院的教授,以首创北美希特勒研究系闻名。希特勒作为纳粹党党魁,毫无争议给人类历史带来了极其负面的影响,而杰克为了获取研究中第一位的头衔,轻视学术本该散发的德育意义,将为人唾弃的希特勒作为研究对象,而这想必离不开逐利经济在学术领域的作用。力求重拾希特勒生平的杰克,以独特的学术品牌为傲,但无形中却被希特勒研究以象征性暴力的形式征服。
一方面,为增强学术威信,杰克在校长的建议下对外自称“J.A.K.格拉迪尼”。这一组字母不仅让人联想到美国第35任总统约翰·肯尼迪(John Kennedy,JFK),预示着二者都与枪杀暴力相关联的命运走向,而且构成了语言层次的暴力。齐泽克认为“语言简化了被指涉之物、肢解事物、摧毁它的有机统一并将事物塞进一个最终外在于事物自身的意义场域之中”[3]55。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也持相似观点,认为“被命名是个体获知的语言伤害的最早形式”[6]2“个体从一出生就被语言定义了身份,并以这一身份参与之后的社交生活。但是‘语言定义’的‘我’对个体真正成为的‘我’总是视而不见”[6]30。从认识论角度,被贴上的标签J.A.K就像一件借来的外套,使得杰克渐渐失去身份认同感,造成了自我认知困惑,产生了“我只是名字后面的虚构人物”[4]17的迷茫与焦虑。从方法论角度来看,当杰克被冠以J.A.K之名时,他便被暴力地从其初始状态中抽离出来,投进与该名字相匹配的习惯、特性中。在改名的驱动下,杰克在外貌上也作了改变,他开始戴着厚重的黑框眼镜授课,并逐渐将这一习惯内化:认为不戴厚重的黑框眼镜就无法教授希特勒课程。由此可见,语言体系通过命名扭曲了杰克本来的面貌,影响其个体主体性以及身份建构,使他受困于名号而无法充分地展示真实的自我。
另一方面,为巩固学术权威,杰克偷偷地开始艰苦的德语学习。希特勒研究所伴随的语言暴力不仅表现在衍生的名称符号对个体身份认知的干预性,还体现在“语言作为媒介表现出的控制作用”[7]。杰克不但要忍受德语发音给舌部带来的撕裂感和挫败感,而且还要忍耐德语对其思想交流的控制。在希特勒问题研讨会上,他难以逾越德语的障碍进行自由的表达,只得大量使用英德语言中相同的词汇,并将讲稿内容局限于希特勒的母亲、哥哥和狗这类生活化而非学术性话题。德语施加的压力与控制表明基于“个体生存依赖语言及其形式,习惯性的说话方式反映社会地位”[3]1的生活经验,迎合经济效益的杰克作为希特勒问题专家终究难逃德语带来的语言暴力。
第二,经济发展推动社会公共机构运转的同时,诱导了客观暴力中的机构性暴力的滋生。沈春花指出,“在现代西方社会,各种公共机构在服务于资本主义社会体系运转的过程中也对个体自由和自主发展构成多种形式的伤害,由此形成机构性暴力”[7]。1925年电视机开始出现,1956年美国电视机数量便已大增,“约有70%的家庭拥有至少一台电视机”(1)①数据来源于大英百科全书网,原文链接为https:∥www.britannica.com/art/television-in-the-United-States#ref283600。。小说中,看电视、听广播与逛超市构成铁匠镇居民的三大日常消遣活动。然而,电视广播的普及在让人们品尝到发达经济所带来的甜头时也在食用恶果。广播电视台作为传播资讯的媒体机构扮演的角色十分复杂:一方面它以监督与纠正不良现象、协调社会关系和主导大众为主要功能导向,另一方面在落实功能时又难免传播不良现象,成为暴力的诱因。在《白噪音》中,电视上时常播放水灾、地震、泥石流、火山喷发等自然灾难的画面,在电视的影响下,青少年墨卡托(Orest Mercator)不惜冒生命危险决心要坐在笼子里与蛇博弈以打破纪录。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小说多次将电视与垃圾邮件等同的原因不仅在于电视模糊了真实与虚拟的界线,也在警示电视的负面效应和所能给观众传递的摧毁性力量。
与广播电视相似,医疗机构中的暴力因医疗机构在大众观念中营造的救死扶伤形象而容易被掩蔽。在客观性暴力体系下,机构性暴力被理解为该机构或其员工造成的损害,因此医疗中的暴力问题更多地指“掌握大部分决定权的医生对病人的治疗是否适当,治疗不及时、方法不正确或者过度治疗都会造成病人身体不必要的痛苦”[7]。《白噪音》呈现了两回问诊场景。第一次是芭比特(Babette)带哭泣不已的幼子去诊所。在看病过程中,夫妻两人皆忐忑不安,杰克就曾坦诚忧虑一直贯穿在他与医生的关系中,他不仅担心被医生所抛弃而且总是对医生说谎。这种焦虑,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医患间的信任危机,而杰克夫妻的警戒可以说是对医生存有的暴力可能的一种自我保护。在医疗机构中,医生作为掌握医学知识的一方具有较大的主导权,而病人由于健康问题处于弱势地位,必须由医生通过他们的知识、资源和经验加以干预。在这一过程中,“病人作为弱势一方在承受身体痛苦的同时还失去了表达情绪的权力;成了被物化的、不完整的个体”[7],也就是问诊中的患者不幸地处于福柯所说的知识—权力层面上的“凝视”(Gaze)之中。第二次是杰克体检。为进一步表现医疗机构暴力,德里罗在34章以杰克的体检经历集中展现医生形象。在杰克和克拉伐蒂博士(Dr.Chakravarty)乍见交谈时,后者不断地强调“我是医生,你们是病人”[4]285,以此暗示病人交出身体主权。而后面对杰克询问病情,医生以其医学知识、地位和权力自恃,以“目前阶段你还没有必要知道这一点,这是你该知道的全部事情”[4]286“你知道得越少越好”[4]287等话语百般推辞。被剥夺了知情权的杰克不仅无从反抗,反而得在医生权力之下被迫顺从。言而总之,即使20世纪80年代美国的医疗机构已掌握良好的医学技术和拥有精密的仪器,但物质水平上的进步还不足以消灭隐藏在医疗机构中的暴力行径,还不足以提升民众的就医幸福感。
第三,小说中广播电视和诊所都以其特有的权威来实施并隐藏暴力行径,是典型的机构性暴力,也是客观暴力中体系化暴力的具体化形式。一般来说,体系化暴力指“某群人遭遇的最广泛意义上的社会不公正和不平等”[8]。《白噪音》中曾提到一个好的内科医生的重要性,说道“如果你的内科医生没有名气的话,你肯定要死于蘑菇状的胰腺癌。你就准备着去感觉低人一等和完蛋”[4]238。评论家借此例揭发了影响等级划分的医疗资源因素,认为“医学消费的差别性诠释了社会阶级差异编码”[9];同时也印证了“体系性暴力存在于整个资本主义发展的社会土壤中”[3]14的判断。马克思曾以批判的口吻说道,资本主义经济“在一个极点积累财富的同时也在另一个极点积累了痛苦、苦役、奴役、无知、残暴和精神堕落”[10]。的确,铁匠镇的居民在享受资本经济发展带来的福利的同时,也在不同程度上遭受着潜伏于资本经济中的体系性暴力、机构性暴力和象征性暴力构成的客观暴力的威胁。经济中存有危机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危机以极强的力量悄然而至,不知不觉中突破、击溃人的心理防线,但身处其中的人却浑然不知。在施害者与受害者的距离被加长的后现代社会,《白噪音》第一部分“波与辐射”在小镇上埋下多条暴力线索,以不可见的客观暴力预示民众对“国富则民安”的想象终将破灭,为享受于美国为世界经济轴心成就中的个体敲响警钟,勿以为“仓廪实便知礼节,衣食足就知荣辱”,不然“在买卖不停交易不止的资本主义中,没有东西可买可卖之日,也将会是整个地球被吞噬之时”(2)①引文翻译自艾丽丝·沃克(Alice Walker)的语录,原文为:Well,capitalism is a big problem,because with capitalism you’re just going to keep buying and selling things until there’s nothing else to buy and sell,which means gobbling up the planet。。
《白噪音》素有“生态灾难小说”之名,小说第二部分“空中毒雾事件”叙述了一起化学品泄漏事故,是该观点最为显著的体现。尼克森曾将毒气聚集、毒物转移与气候变化、森林砍伐、核辐射、海洋酸化等一系列的环境灾害作为慢性暴力的实例,其共性在于这些灾害不能造成瞬间轰动性效应,但往往能在较长的时间尺度上给人们造成持续性的创伤[11]。由此可知慢性暴力的关注焦点在生态环境,主要指“对生态的慢性破坏以及被污染的环境对个体健康造成的慢性伤害”[7]。生态环境与人类关系密切,小说中毒雾事件爆发后,铁匠镇居民集体从居所撤离去外地避难,正响应了一百年前梭罗那句“如果没有一个可以居住的星球,那么还有什么房子适合居住”之言。
在事态紧急之际,杰克不断地否认事件的真实性,反复强调“穷人居住的暴露地区才会发生这种事,这些事在铁匠镇这样的地方不会发生”[4]126。杰克的否定可以说是在守护铁匠镇为避难所及安定之乡的想象神话。他曾毫不吝惜称赞道,“铁匠镇远离大城市。我们不像其他小镇子那样感觉到威胁和悲哀”[4]95。默里(Murry)也多番表达其居住满意度,说道:“我住在一个叫铁匠镇的小镇上,哪能不快活呢”[4]11。铁匠镇对于默里而言是躲避纠纷,远离是非的好选择;特雷德怀尔姐弟(the Treadwells)的走失事件也侧面反映比起外部城市,在一定程度上铁匠镇安全得多。然而空中毒雾事件的出现,将威胁生存的生态问题暴露无遗,无情地粉碎了铁匠镇作为避风港的美好想象。德里罗巧妙地将小镇居民对自然环境的态度变化含蓄地隐藏在杰克一家观看日落的叙事中。在毒雾事件爆发前,杰克一家(除海因利希外)热衷于挤在小窗前观看壮丽的日落景象;在那之后,习惯依旧延续,只不过在杰克看来,“日落漂亮得让人几乎消受不起;那轮原本已经灿烂辉煌的落日如同梦幻的空中景致,透露着恐怖”[4]187。日落是向新一天过渡的自然标志,但在西方文学中早至亚里士多德就有“老年之于生命就像黄昏之于时日”一说,因而日落也在一定意义上象征着晚年。杰克已然从日落之景观中意识到美丽表象后潜藏着危险,居住在铁匠镇的余生并非就能安定祥和。反常的是,德里罗将杰克工作的学校设定在山上,却鲜少对日落之外的山川河流等自然事物一落笔墨,朱新福将其归咎于“人们对真正的自然缺乏了解和交流,习惯于把虚幻的映像视为真实”[12]。但从浅层意义上说,将杰克对自然风景的不以为意与风景遭到破坏而无法激发人们的审美情趣联系起来也未尝不可。杰克的日常散步,没有曲径通幽只见残破废墟,而这种废墟最突出的表现要属垃圾的空间积聚。杰克在面对堆积如山的垃圾时,内心曾多番发问垃圾是否是由他们家扔出来,从中传达了自己作为巨量垃圾产生者之一的反躬自责。垃圾的积聚容易滋生虫蚁、发出恶臭,不仅污染着小镇的生态环境,而且还影响居民的生命健康。可以说,杰克自责的背后是对垃圾的再思考与再认识,他认识到垃圾不但威胁着生存环境,而且威胁着他对小镇的旧认知。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主要谈及的小镇居民,除杰克外,大多是外来人口,且身份不明具有神秘性,譬如足不出户的租客德语老师邓洛普(Dunlop),又如突然出现的纽约流亡者群体。他们在故事中的露面不难让人联想到美国本身的移民历史。地方是通向国家的起点,小城镇亦是大世界,地方想象在很大程度上折射了一代美国人对国家建设的遐想。二战后,美国在战后新世界中呈现出“作为全球和平与自由的捍卫者”[13]形象,易使人产生美国为现代避风港的联想。在美国采取保守政策的20世纪80年代初,德里罗以杰克等人的口吻勾勒出大部分国民对美国环境的希冀——秩序安宁,既无霜雪也无风。然而,空中毒雾事件、日落景观、垃圾拾遗经历无不在警示小镇或整个国家永远处在“水软山温明月下”不过是美好的想象和虚幻的泡影,有着80年寿命的“尼奥丁”衍生物作为慢性暴力的渣滓终将在一段极其漫长的懵懂岁月中氤氲缱绻。
译者朱叶将《白噪音》第三部分的标题(Dylarama,即dylar + drama)翻译为“戴乐儿闹剧”,以“闹剧”二字凸显个人的阅读体验,将由药物戴乐儿引发的系列事件定性为滑稽且荒谬,但是与此同时也掩盖了贯穿于戏剧冲突中的暴力因素。从情节来看,“戴乐儿事件”叙述了一起由明克(Mink)以药品研发之名对芭比特施加的性暴力引发的枪杀事件。性暴力通常指对人身体的侵入。小说中,虽然明克和芭比特之间的性交是在后者同意的基础上进行的,但芭比特作为他人妻子的伦理身份和她对“进入”(Enter)一词的反感体现出她对不伦性行为本质上的排斥。从这个意义上,明克施行的性暴力是对芭比特原本正常夫妻生活的干扰,且它连同扰乱明克生活秩序的枪杀暴力都是由药物戴乐儿诱发的可见的主观暴力。实行性暴力的明克(别称格雷先生Mr.Gray,象征着灰暗面),毋庸置疑是应受道德谴责的“罪犯”形象,在此参照下,打着复仇名号的杰克俨然升华为扬善惩恶的英雄式人物。
受美国文化的浸染,德里罗将美国人民的英雄情结带入文本,倾注到杰克的人物塑造中,为他谱写了一出后现代复仇记。在决定执行枪杀计划前,杰克曾询问默里他的日常生活算不算某桩英勇行为,渴望用别人的肯定来撇清与怯懦的关系。在默里“在正面对抗中杀死一个人,在理论上是何等振奋人心”[4]321等说辞下,杰克被煽起了压抑已久的英雄情绪,从内心蜷缩的角落走出,拿起手枪,向铁城走去。德里罗巧妙地将枪杀事件设定在铁城中的一个德国镇里,以德国二字让读者联想起枪林弹雨的战场画面。美国式英雄往往是进攻性强、自信十足的,德里罗紧扣这点并且在39章中用极大的篇幅展现杰克进攻前胸有成竹的内心活动,以满足杰克在想象中成为美国式英雄的欲望——“当杰克走进汽车旅馆时,杰克以雷蒙·钱德勒(Raymond Chandler)笔下英雄人物的画外音口吻说出‘我突然想到,我用不着敲门。门会开着’”[14],以显示他作为英雄的尊严。
杰克不辞艰险,打着捍卫丈夫尊严的旗帜向惩治恶徒之路走近,一面在传承美国精神中的英雄主义,使想象变为现实;一面却也在解构英雄形象。第一,杰克枪杀明克的动机并不纯粹正义。在杰克口中,他是为妻子的贞洁和自己受到的侮辱报仇。然而,细看文本,在第26章杰克便已知晓妻子的“背叛”,但他无言语上的愤怒与指责且当晚依旧保持性爱。直到第39章杰克才直接表达出对明克的怨恨和复仇的决心,此时距获悉真相已有13章,其间杰克虽不时为妻子遭受的性暴力而痛苦,但夫妻相处较之前无多大异样。在章节转换之间,德里罗在第34章和第36章开头分别以“蜘蛛出没的时间到了”和“虫子悬荡的时间到了”暗示季节转换的同时,彰显杰克的知与行之间的时间跨度之长。从“滑雪面罩”“针织帽子”到“短裤”,从“知晓真相时距春季希特勒研讨会还有好几个星期”到研讨会结束再到“临近期末、学生离校后才执行的枪杀”,杰克的复仇执行力在被拉长的时间线中无疑略显软弱无力。另外,在准备枪杀之际,明克兴致勃勃地提起与芭比特的特殊关系,对此杰克也无过激的反应。相反,杰克一直对“戴乐儿”念念不忘,谋划着如何在枪杀时从明克手中将它抢走。因此,可以说芭比特,如名字所暗示不过是充当挑起冲突的物品,是用以掩饰杰克暴力动机的玩偶工具。从这个意义上,不同于除暴惩恶的传统英雄人物,杰克虚伪藏奸,打着正义的幌子实则行劫掠之径,也具有“恶”的一面。其二,枪杀对象过于势单力薄,大大弱化了英雄色彩。成就的高度,一部分源于对手的高度。明克作为一股黑暗势力,直至小说结束前两章一直处于隐身的神秘状态,但是他的出场形象不过是“四肢摊开坐在矮脚的椅子里”[4]336,穿着简单,蜗居在简陋的小房间里。在和杰克的“对战”过程中,明克没有任何警觉性和威慑性,并且仅在听到杰克“飞机正在急剧下降”的言语后,他更是直接“踢掉拖鞋,将自己的身体蜷缩成飞机坠毁时应该采取的姿势,脑袋尽量向前,双手交叉在膝盖后面”[4]343。明克怯懦无力、不堪一击的形象不仅极大程度上违背了读者的心理预期,也使杰克的成功枪击有欺软凌弱,胜之不武之感。第三,救赎和解的结局颠覆了死亡走向或严惩不贷的模式。在明克中枪后,德里罗笔锋一转,不再遵循杰克原先设想的伪造明克自杀假象的趋向,而是让杰克承担起赎罪者的角色,将明克送去前身为基督教教堂的大楼里治疗。通往教堂的过程也是洗涤杀戮罪恶的仪式化程序,在途中杰克慈悲心高涨,寻求弥补,感慨“人类古老的糊涂和古怪的癖性又一次在身上流动起来:同情、悔恨、慈悲”[4]347。虽然在言语中,杰克贬低了同情等情感,但听到修女的“上帝已死”言论后的惴惴不安表明杰克内心深处并不希望传统信仰的泯灭。小说中的另一人物默里曾说过“怀旧情愫是不满和愤怒的产物”[4]283,杰克的怀旧情感衍生于枪杀事件的宽容结局,从中透露出作者对以暴力作为解决问题的手段的不满与否定(3)①德里罗对暴力的谴责态度在继《白噪音》后的《天秤星座》(Libra,1988)和《坠落的人》(Falling Man,2007)中更为显著。2005年,德里罗在接受采访时曾谴责枪的暴力驱动作用——既危害自身健康也威胁他人生命。(原文:“It gives him a motive.It gives him a sense of direction.And,it’s a substitute for real life,and it’s the way he will choose to end his life as well as the lives of innocent people.”)访谈文章链接可见https:∥www.vulture.com/2015/10/don-delillo-on-gun-violence-new-york-writing.html。,有道是“以暴易暴,不知其非”。
“何为英雄”这一命题见仁见智。在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英雄和普通人一样,并没有多勇敢,只是比普通人多勇敢五分钟而已”的观念下,杰克可谓之英雄。但从广义上说,与暴力关联的英雄基本绕不开果敢坚毅、乐于奉献的品质,正如牛津字典将英雄定义为“因勇敢或做好事而受到许多人钦佩的人,尤指男人”。显然,功利主义下的动机加上虚弱可怜的对手又让杰克施行的主观暴力与英雄行径背道而驰。解构大师德里达曾说过“解构不是一种混合物,而是一种张力,存在于记忆、忠诚、对我们已有东西的保留和同时一种异质性,一种全新的东西,一种断裂”[15]。小说对杰克英雄形象的既肯定又否定,一方面便是对美国记忆中单枪匹马打天下的超级英雄想象的保留,另一方面也是与狭隘的非正义的英雄主义的断裂。德里罗用宽容的救赎结局言说了另一种可能的新时代英雄形象,即远离暴力放弃武力停止征服,不战而屈人之兵也可谓豪杰。
“我的死亡是非暴力的、偏狭的、忧虑重重的”[4]84,杰克在说这句话时安分守己,沉浸于铁匠镇和平景象的想象中,未曾察觉到客观暴力和慢性暴力已然在小镇上悄然发生。客观暴力、慢性暴力和主观暴力这三种暴力并非是孤立地存在,而是有一定的因果联系,其中客观暴力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具体来说,客观暴力根植的繁荣经济下的耗损、挥霍推动了小镇环境的癌变;明克屋内电视机中的媒体暴力诱导他步入歧途;隐藏在姓名和德语后的象征性暴力连同对医疗机构的失望使杰克拿起手枪,向希特勒走近。三种暴力逐渐显现,从不可见到可见,从隐匿到浮现,将美国后现代社会的问题别样呈现出来。正如杰克所言,“幻觉仍然是该地区的一个问题”[4]194。
通过披露铁匠镇的暴力表象,德里罗从经济、生态、文化三个维度打破部分美国人过于乐观,满足于经济成就,沉湎于民族文化自信的美好想象。枝上啼、惊春梦的黄莺儿总是容易遭人敲打,但好梦也易生出恶之花。德里罗展露美国后现代社会的暴力生活,批评民众薄弱的生态意识和狭隘的美国英雄主义,粉碎了美国人民的进步想象,被扣上“坏公民”的帽子似无可厚非。但伺机而动的各种暴力表征表明“被打断的未必就是美梦,也极有可能是引人恐慌的噩梦”。在这个意义上,德里罗的批判不是抛弃民族身份的嘲讽和挖苦,而是以防“黄粱一梦,转眼成空”的深思远虑,是对国民境遇的深切关怀和对民族未来安定的企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