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李斌
(广西师范大学 教育学部,广西 桂林 541004)
1899年日本文部省派遣服部宇之吉和狩野直喜留学中国,首开近代日本学术型留华学生留学中国之先河[1]。在之后的近半个世纪,日本中央政府和民间机构均有数量不一的学术型留华学生前往中国。进入民国后,中日两国间的文化教育交流更加密切,日本政界、文化界和学术界高度重视对华文化教育事业。20世纪初日本政府开始模仿美国“庚款兴学”的做法,用赔款来发展和促进对华文化教育事业,但由于近代中日两国关系不稳定,时有冲突和战争爆发,日本的对华文化教育事业也是一波三折,时断时续,主导权一直掌握在日本方面。东亚考古学会即是在此时代背景下建立并开始运作的。
中日两国学术界均有论著言及日本东亚考古学会(1)此类论著有:桑兵.东方考古学协会述论[J].历史研究,2000(5):160-169,192;霍东峰.日本东亚考古学学会述评[J].边疆考古研究,2017(1):237-246;贾昌明.见证侵略和殖民的考古报告[N].中国文物报,2015-07-14;坂誥秀一.日本考古学史拾遺:東亜考古学会·東方考古学協会と日本古代文化学会[J].立正大学文学部論叢,1994(99):31-57;岸本美緒.「帝国」日本の学知:東洋学の磁場[M].東京:岩波書店,2006。。其中,中国学者桑兵的《东方考古学协会述论》从协会运作、交流成果、互派留学生等多个角度论述了由日本东亚考古学会和北京大学考古学会合并而成的东方考古学协会。文章提及驹井和爱、水野清一等多位东亚考古学会的留华学生,但并未言及他们在华丰富多样的留学生活和活动。霍东峰的《日本东亚考古学学会述评》利用中日双方的一手史料阐明了东亚考古学会的设立原委、学会会则、考古活动、考古学丛刊等内容,并认为该学会在侵略中国过程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文中少部分内容谈及留华学生江上波夫在中国的考古调查工作,但并未触及其他留华学生,也未触及该学会留华学生的派遣情况。贾昌明的《见证侵略和殖民的考古报告》以东亚考古学会在中国的发掘和调查报告为论述对象,考证了报告的具体内容、出版情况及其学术侵略性质,该文仅提及东亚考古学会几位留华学生的姓名而未做深入探讨。
同时,日本学者坂诰秀一的《日本考古学史拾遗:东亚考古学会、东方考古学协会和日本古代文化学会》从比较的视角论述了东亚考古学会、东方考古学协会和日本古代文化学会三个不同机构在近代日本考古学史上的重要地位和作用。与前述文献类似,该文对东亚考古学会的成立、具体运作、发掘活动及其调查报告等内容进行了说明,并区分了日本东亚考古学会和东方考古学协会的差异,但是该文并未谈及留华学生相关的派遣情况、留学生活及留学结束后的工作实态。岸本美绪编著的《“帝国”日本的学知——东洋学的磁场》一书中的第四章内容,以“东亚考古学与近代中国”为题专门论述了日本近代考古学的开拓者滨田耕作和原田淑人、东亚考古学会的设立以及中日两国在考古学合作领域遇到的挫折,遗憾的是并未提及东亚考古学会的留华学生。对于一个学会而言,由于留学生的派遣人数相对较少,似乎留学生派遣一事显得不那么重要。
简言之,现有研究成果对东亚考古学会的设立原委、具体运作及调查报告的出版、中日两国考古学界的合作与挫折等内容均有所论述,部分文章还谈及该学会的留华学生,但对他们在中国的留学情况及留学期满回国后的工作状况均未做深入的考察。基于此,对东亚考古学会留学生在中国的留学生活和活动及其留学结束后的工作实态等内容开展较为全面的考察仍然有较大的探讨空间和价值,,一方面可以拓展和丰富近代日本留华教育史的研究,从一个派遣机构去窥探近代中日文化教育交流的诸多面相,另一方面可以为今天中国来华留学教育提供历史借鉴。
20世纪20年代日本对华文化事业迈出重要步伐。1923年12月29日中日双方讨论对华文化事业的具体事宜,经过数次交涉,双方最终于1924年2月6日达成“汪-出渊协定”,即《对华文化事业相关的会议备忘录》,此后两国间的文化教育交流更趋频繁,其中的考古学科开始成为交流的内容。1926年3月服部宇之吉、狩野直喜等人准备建立日本东亚考古学会,并制定了《东亚考古学会会则》[2]。日本东亚考古学会虽然已经制定会则和确定了组织人事,但并未宣告正式成立。与该学会有密切联系的是北京大学考古学研究室及其考古学会。1921年北京大学成立国学门,由文学、文字学、史学、哲学、考古学5个研究室构成。“考古研究室成立之初即拟组织一考古学研究会,以便与校外古物学会机关联络。后于1923年5月24日组织古迹古物调查会,由马衡担任会长。计划先从调查入手,并为发掘与保存之预备。”[3]不过,调查会的发展并不顺利,翌年5月该会更名为考古学会,即北京大学考古学会。在近代日本对华文化事业的大背景下,中日两国的学术交流逐渐升温,北京大学作为当时中国最高学府且属于国内少数几所开设考古学专业的大学,加之北大国学门各位教授对日本在华文化事业有一定兴趣,同时东京帝国大学考古学教授滨田耕作认为,“为了促进东亚各地考古学的研究,应该与各国特别是中国的考古学界建立密切联系和友谊,以期交换知识和互相学习。”[4]最终,在中日两国考古学界的协商和共同努力下,1926年6月30日东方考古学协会第一次总会在北京大学召开,东方考古学协会由此正式建立,并制定《东方考古学协会会则》,该协会由日本东亚考古学会和北京大学考古学会合并而成[5]。
东方考古学协会的建立标志着中日两国开始共同从事考古学的调查和研究工作,这成为中日两国共同参与的“东方文化事业”的一个缩影。该协会“主要的事业有共同发掘东亚地区的遗迹,在东京、京都和北京交替进行演讲会,发表东方考古学相关的最新研究成果和共享研究信息,在东西两京帝国大学和北京大学之间互派学者及留学生。”[6]305协会建立半年后的1927年3月26日,日本东亚考古学会宣告正式成立,发会仪式在东京帝国大学山上会议所举行。中方出席代表包括北京大学教授沈兼士和马衡、北京历史博物馆研究员罗庸。同日下午4时在山上会议所召开东方考古学协会第二次总会。“东方考古学协会”与“东亚考古学会”的称谓极易让人混淆。1927年4月1日上海某新闻报纸就有“东亚考古学会中国代表赴日”[5]的错误标题。在东方考古学协会的名义下,中日考古学界象征性地进行了几次合作考古发掘与调查。1928年日本出兵山东,制造了震惊中外的“济南惨案”,直接导致中日双方共同参与的“东方文化事业”破产,两国考古学界一同商定的调查和研究工作首当其冲受到影响。1929年东方考古学协会委员朱希祖以“委员仅属空名,协会等于虚设”[7]为由提出辞呈。最终东方考古学协会的调查和研究如同“东方文化事业”一样,成为日本单方面主导和实施的工作。
中日两国考古学界共商组建东方考古学协会时,“双方还协议互派留学生,从1928年起日方每年一人,先后派到中国留学的有驹井和爱、水野清一、江上波夫、田村实造、三上次男。中方因经费困难等原因,派往日本的仅有1928年度的庄尚严。”[3]据原田淑人回忆,“东亚考古学会派出日本考古学界年轻的学者到东亚各地,以便更好地推动研究工作。本学会派出的留学生有驹井和爱、江上波夫、水野清一、三上次男,(之后)小林知生、关野雄也加入其中。”[8]另据东亚考古学会留华学生江上波夫所述,“(我从东大毕业后能立刻去北京留学)那是有东亚考古学会的资助。该学会每年交替从东大和京大的年轻研究者中选拔一人赴中国留学。最初是从东大选拔了驹井(和爱)君赴中国留学。之后是水野(清一)君,第三次就是我了。在我之后是田村(实造)君,接着还有三上(次男)君。”[9]
表1 日本东亚考古学会留华学生派遣一览(1928—1939)
由表1可知:1.在派遣人数上,1928年至全面抗战时期东亚考古学会向中国共派出8名留华学生。派出人数与派遣年份极为有序,1928—1934年6年间每年派出1人,即便在全面抗战时期亦有关野雄留学中国。2.在留学年龄上,最小者23岁,最大者31岁,8人的平均年龄在26岁左右,他们大多为刚走出象牙塔不久的大学毕业生,其中的江上波夫是提交毕业论文后就前往北京留学。3.在留华学生的出身学校方面,以上8人大多是东西两京帝国大学的毕业生,其专业与中国学高度相关,如驹井和爱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文学部东洋史学科、水野清一是京都帝国大学文学部史学科毕业生、江上波夫为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东洋史学科毕业生,由此不难看出他们有较高的专业素养,为其留学中国及今后学术生涯的发展奠定了较为扎实的学术基础。之后的事实也证明东亚考古学会派遣的留华学生大多成为近现代日本考古学界的知名人物和学科顶梁柱。4.留华学生中的某些名字存在不一之处,如田村实造,外务省的官方文件多用“秋贞实造”,而在日本学界却多见“田村实造”。又如,在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的档案文书中既有“赤堀英三”,又有“赤堀英之”的记载,这是外务省书记人员的笔误,还是外务省对考古学会留华学生的真实身份有故意隐瞒之嫌,尚不得知。不过,东亚考古学会运作的资金除会员的会费及其他捐款外,还存在外务省文化事业部资助的情况。东亚考古学会于1927年4—5月间对辽宁省貔子窝进行发掘,发掘前的1926年8月外务大臣币原喜重郎即批准下拨10 000圆“助成金”支持该项发掘工作[4]。从1934年开始外务省开始全面支持东亚考古学会的各项工作,并选拔该学会赤堀英三和关野雄作为第三种普通补给生赴中国留学。
东亚考古学会留华学生能到中国留学,很重要的原因是得益于该学会与北京大学考古学会之间的合作关系,这使得他们有更多的机会进入北大学习,并与学者展开交流,此外他们通过长短不一的旅行进行考古学的实地发掘与调查工作亦是其留学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东亚考古学会留华学生的学习形式多样且研究生活不乏乐趣。由于东亚考古学会与北京大学考古学会结成东方考古学协会,且双方有不成文的互换留学生协议,因此他们进入北京大学学习和交流是顺理成章之事。据现存档案显示,东亚考古学会留华学生在北京大学旁听的有1929年的水野清一(系别:史学系,年龄:26岁,籍贯:日本,在平通讯处:东城演乐胡同三十九号唐宅,永久通讯处:日本京都帝国大学文学部陈列馆[10])和1930年的江上波夫(系别:史学系,年龄:26岁,籍贯:日本东京,在平通讯处:东城演乐胡同三十九号唐宅,永久通讯处:日本东京市外松泽村北沢八七七[11])。为何仅有水野清一和江上波夫两人旁听的记录呢?如前所述,朱希祖退出东方考古学协会不久,中日双方在考古学方面的合作即划上句号。另一方面,考古学有不同于其他学科的特点,即前往考古现场进行实地调查和发掘。其实,除水野和江上外,1928年4月东亚考古学会首位留华学生驹井和爱也在北大旁听过专业课程。北大所藏档案并不能完整反映东亚考古学会留华学生旁听的全貌,还需通过留华学生本人的亲身经历和回忆来弥补档案记录的不足。
驹井和爱留学北大期间,每周可以旁听马衡教授2小时的中国金石学讲义,他对马衡开设的课程有深刻的体会,据驹井所述,“(马衡)先生的课程一直有20名左右的学生听讲。那年(1928年)的讲义是《中国金石学概要》的分论部分,第一章是历代铜器,第二章是历代石刻。先生上课的方式是,首先将印刷好的讲义分发几页给学生,然后在教室再进行详细的解说,同时在黑板上书写参考文献,(他经常)一边取出包袱里的文物,一边做实物的讲解,此种讲解方式细致周密且亲切,对我这种正在学习北京话的留学生而言,不仅有趣,而且还有助于听力的提升。他的讲义其实是他的著作《中国金石学概要》,我喜欢反复品读该书简洁的内容和优美的文章。比我后到一年留学北京的京都大学水野清一君等人,把马先生讲义《中国金石学概要》的一部分翻译后,发表在《东洋史研究》杂志。我想,他们或许和我一样都有相同的感受吧!”[12]264-265驹井1928年留学北京时“并非每天都是平稳无事,同年‘济南惨案’发生后已经能够在中国学生中间感受到反日情绪高涨的氛围。”[12]269“九一八事变”后,赴中国留学的东亚考古学会留华学生并未到北京各大学旁听,而是零星地拜访大学学者,并在北京大学调查研究所及其他机构学习(详见下文赤堀英三《在华留学报告书》)。
除旁听外,与自己所在学会及其他部门派遣的留华学生共同交流和生活亦是不可多得的学习机会。从水野清一和江上波夫在北京的通讯地址及旁听时间来观察,他们共同居住于一户唐姓人家中。与水野、江上住在一起的还有京都上野育英会资助的留华学生吉川幸次郎。留华学生的共同居住和生活不仅有益于互相学习,同时能获得情感上的寄托,这在吉川幸次郎《水野清一君挽词》一文中得到较好体现。吉川对同住延英舍的东亚考古学会留华学生有极为清晰的印象,如“与北伐成功和迁都南京同时发生变化的还有延英舍的人口构成,住在此处的人口减少到10人以下,特别是减少了陆军省和外务省(的留华学生),只剩下我们两人(指水野清一和吉川幸次郎,下同——笔者注)。水野君是努力好学的人,还自学俄语。1930年江上波夫、三上次男两位充满学问气质的留华学生入住,延英舍的气氛为之一变。两人有过激烈的辩论并以此为乐,江上波夫入住后(辩论就)更加激烈了,大部分(辩论内容)与方法论相关。水野说:‘在某些时候文献不足为信,瞧,以这个为例子的话(结论)也很明显。’我(指吉川幸次郎,下同——笔者注)反驳道:‘文献是记录事实的载体,即使有文献不足为信的情况,但文献那样写着就是事实,它是俨然存在的。’”[13]635-636水野清一与江上波夫之间的争论及辩论更多,几乎难有达成共识之时,“但二人相同的观点是,考古学研究的中心是发掘考古学,也就是说发掘地下的遗迹、文物才有雄辩的资本,通过发掘活动亲身接触当地的风土和文物,与当地的居民进行直接的交流最为重要。在这一层意义上两人是意气相投的狐朋狗友。”[6]326
同时,日常生活中有不少琐事和趣事发生在延英舍。“读了段玉裁所注的《说文》一书后,‘段玉裁此人不如本居宣长那样伟大啊’就成为了水野的语录之一;江上经常在约定的时间迟到,水野生气地抱怨江上总是那样。此时我就扮演着缓和情绪的角色……我和他(指水野清一,下同——笔者注)都穿着中式的衣服,他的袍子是焦茶色,住在唐家西半边的是房东的弟弟和一位有五个孩子的寡妇,其中一个孩子说水野穿着的袍子像便衣警察的衣服。”[13]636-638此外,吉川、水野、江上3人经常到古书街市收集文献资料。据吉川自述,“我在买书时水野就在古书店或古董店转悠。某天早上书店打电话来告之预定的书籍已经到货,我匆忙赶到后发现水野君已经到达书店,他对书籍是那样的热情,令我钦佩不已……我没有陪同他到古董店,但他却多次陪我到书店,琉璃厂来熏阁的陈济川、福隆寺文奎堂的赵殿成都是我们的朋友。”[13]636因为有共同的留学经历,留华学生之间的情谊多了一份纯粹与厚重。当水野清一去世后,江上波夫彻夜为水野写悼辞,吉川幸次郎则为水野送上挽词。
以上仅是吉川幸次郎与水野清一、江上波夫的交往片段,东亚考古学会留华学生还与仓石武四郎、塚本善隆、原富男、玉井是博、加藤常贤、杉村勇造、奥村伊九良等其他机构和部门派遣的留华学生有过亲疏不一的交往。总之,东亚考古学会部分留华学生能在北京大学旁听,同时与其他机构留华学生有生活的交集,或互相辩论,或结伴出行,或收集文献资料。当然,该学会的留华学生也会主动登门拜访中国学者。
与中国本土学者进行程度不一、或深或浅的学术交流是近代日本留华学生留学生活的主要特征之一,东亚考古学会留华学生也不例外,不过他们与中国学者往来的频率及频次不及文部省、京都上野育英会等其他机构和部门的留华学生。
1928年4月赴中国留学的驹井和爱抵达北京数日后,即拜访北京大学研究院国学门考古学研究室的马衡教授。驹井与马衡初次见面是在1927年3月东亚考古学会第一次总会(即该学会正式成立仪式)召开之时,当时总会在东京帝国大学山上会议所召开,在滨田耕作的介绍下二人得以相识。两人的第二次见面已是在北京大学研究院,驹井对初次造访马衡时有以下描述,“研究院的主体建筑位于北河沿,是一座两层的建筑,离北大本部、教室、图书馆等红色砖墙的校舍有一段距离,其中有几个房间被当作考古学研究室。门前的柳絮漫天飘舞,拜访马先生时见他正在整理从山西稷山县兴化寺移来的元代壁画,壁画被切成每块两平方尺大小,铺满了房间的地板。我进去后,他给我讲解了壁画的年代等内容,还让我参观河南孟津县出土的青铜车马饰品。。”[12]264驹井初次拜访马衡就受到中国学者的专业解说,这样的“实物交流”让驹井大开眼界。在之后的留学生活中“马衡经常在北京东城的小雅宝胡同私宅招待后进,讲述家乡的美味佳肴,(与后进)谈笑风生。”[14]
不限于驹井,其他考古学会留华学生亦有拜访中国学者的经历。据《鲁迅日记》记载:“(一九二九年五月)三十一日 晴。午后金九经偕冢本善隆、水野清一、仓石武四郎来观造像拓本。(六月)二日 晴。晚往第一师范院演讲一小时。夜金九经、水野清一来。”[15]从简洁的日记可以知晓,京都上野育英会留华学生塚本善隆、文部省留华学生仓石武四郎和东亚考古学会留华学生水野清一,在金九经的带领下造访当时任教于北京各大学的鲁迅,而水野和金九经时隔一日再次拜访鲁迅,拜访的主要目的即是学术交流。另据仓石武四郎日记记载:“6.14 打点行李,颇形忙碌。四点到站检查行李。送者杨鉴资、孙蜀丞、朱逖先、陈援庵、徐森玉、钱稻孙、赵斐云、唐孟超、张运鹏、谢刚主、中江、桥川、杉村、加藤、玉井、吉川、水野、原、奥村,并陈、赵、刘三书友也。”[16]此则日记是仓石1930年6月离开北京准备前往江南时的送别会,来为他送别的有中日两国诸多学者、友人,其中包括水野清一。从该则日记可以直接看出水野等东亚考古学会留华学生与中国学者的交往实态。
除了回忆录和中国学者、留华学生的日记外,外务省外交史料馆的某些档案也保存着东亚考古学会留华学生与中国学者交往的记录。1934年留学中国的赤堀英三在其《在华留学报告书》中写道:
1934年5月2日从神户出发,6日到达北平。同月14日拜访北京大学地质系李四光教授,请他在研究上提供便利,并在地质调查所参观学习。同月19日以地质调查所研究员裴文中为东道主,到周口店旧石器时代遗址旅行,同日于该处研究室宿泊……10月6日会见翁文灏,请求其提供研究上的便利。同月11日前往洛克哈特新生代研究室,在调查所研究员杨钟健的指导下研究周口店出土的化石文物。10月12日在调查所跟从泰阿尔老师研究山西、陕西出土的旧石器。11月10—11日在天津北疆博物馆(该博物馆由法国人经营管理——笔者注)跟从黎杉、泰阿尔两位(法国)老师研究标本。12月1日再赴北疆博物馆从事研究工作。[17]
从赤堀英三的报告书可以看到,他留学北京期间不仅拜访过李四光、翁文灏等中国学者,而且还与法国的研究者有不少交往。赤堀的留学时光更多的是花在旅行、参观学习、自主研究以及参与现场的发掘工作。总体而言,东亚考古学会留华学生与中国学者往来的频率及频次相对较低。
考古学会留华学生留学期间最具特色的学习和研究活动,是前往考古现场进行实地调查和亲自发掘,这是区别于其他学科留华学生的最大特点。他们经常在中国各地进行长短途旅行,或在东北地区,或在北京近郊,或是中原地区,抑或华东地区,而旅行的目的即是从事实地考古研究。东亚考古学会8位留华学生留学期间都有现场考古和发掘的经历。从考古学科的建设和发展着眼,这些考古活动对专业人才的培养不无裨益,其考古成果亦极具学术价值和研究特色。
1930年3月驹井和爱等人获得北京大学马衡教授的许可,参加马衡为团长的燕下都发掘考古团,对河北省易县古城进行实地调查。同年5月驹井与正在中国留学的水野清一、江上波夫,对山东半岛海岸线的贝冢进行了实地调查。调查区域以芝罘为起点,西到龙口,东到威海。幸运的是,他们在龙口附近发现了贝冢群。驹井记录的考古细节如下,“我们3人从这些贝冢中选择直径15米、高3米的圆形贝丘,调查其中央的南端至北端。根据存在的灰尘推测南端有炉址,与腐殖土交错在一起的贝层最厚达1米,最浅也有一般砂地的厚度。从南到北贝层的厚度渐小,仅有30厘米左右并开始出现没有任何古物的沙子。贝冢由死去的玄蛤、久保贝、蟹守螺、赤螺、毛蚶等骸骨堆积而成,介于其间还有鱼鸟的骨头和兽骨残片。在这些贝冢中没有发现石器,也没有看到金属器具残留的痕迹。虽然有土器的残片,但是不能复原其原形,因为残片来自大量的贝层。在百余片土器残片中,最多的是红色和褐红色,有广口瓶和平底瓶,还有4个鼎脚,其中3个残缺,这个鼎脚类似于河南仰韶出土的文物及河北易县古城附近收集到的实物,毋庸置疑这些是中国人石器时代的遗物。因此,我确信这些贝冢中的土器是中国人的遗迹。”[12]203-204驹井、水野、江上3人对山东的贝冢总共进行了两天的实地调查,“遗憾的是发现的古物并不多,不过这是首次在中国发现贝冢的存在。”[12]204之后,他们又到旅顺的海岸线进行贝冢的实地调查,调查结束后驹井等人对收集到的古物进行整理,在结合旅顺附近出土的文物和貔子窝发现的遗物基础上,他们得出山东半岛和辽东半岛的居民有过长时间往来这一令人耳目一新的结论。
关野雄于1939年5月至1941年4月留学北京,期间多次对华北各地的文化遗迹进行实地踏查。由于正值全面抗战时期,他在安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进行相关的研究工作。他认为“当时中国学界对汉代的遗迹进行学术性实地调查的案例极其匮乏。例如自己见过的汉代瓦当出土于何地、出土时是何种状态,学界对此完全不清楚。”[18]有鉴于此,关野留学期间的研究课题主要有两项:一是调查春秋战国时期的都城;二是发现汉代的古迹和遗存。带着上述课题,他于1939年10月在河北邯郸附近发现赵国都城遗迹,并进行了大约3周的发掘和调查工作,这是他第一次在中国的土地上进行实地调查。此次调查结束后,关野向原田淑人提交了详细的调查报告,并被收录在《东方学考古学丛刊》。初次小试牛刀即为关野的考古研究积累了一定经验。1940年3~4月关野等人又在山东省临淄县城(今淄博市)附近确认了齐国的都城旧址,并发现丰富的文物古迹。1940年11月3—15日、1941年3月7—8日关野等人又分两次对齐国都城旧址进行实地调查,基本上达到预期考古效果[18]。另外,他在1940年11月和1941年3月两次对山东曲阜城内的鲁国都城旧址进行实地调查。最终,战争年代留学中国的关野探明了赵国、齐国、鲁国的古都旧址所在地,当时国内外考古学界尚未有人从事此项工作,因此关野的考古工作开学界之先河,极具学术价值和参考意义。之后,与上述发掘和调查相关的报告、论文等研究成果大多发表于日本国内的期刊,或载入东西两京帝国大学的论文集,或出现在关野雄个人的考古学专著,这些学术成果中大多附有当时考古发掘和调查现场的珍贵历史照片。
不限于驹井和爱、水野清一、江上波夫和关野雄,东亚考古学会留华学生田村实造、三上次男、小林知生、赤堀英三留学期间均亲临考古现场,如田村实造等人对辽庆陵的发掘;赤堀英三等人对朝阳沟石器时代遗址的踏查;三上次男对依兰、富锦、绥化地区的实地调查。此外,考古学会留华学生留学结束后依旧会继续在中国从事考古发掘和调查工作,即便在全面抗战时期亦是如此,如1935年江上波夫等人对绥远地区(今内蒙古西部)古墓的发掘;1936年水野清一等人对河北武安响堂山石窟的考察及1942年对山西阳高县汉代古墓的发掘;1943年驹井和爱等人对曲阜县城的调查。总之,对于东亚考古学会留华学生而言,现场的发掘和调查工作是其留学生活中最为重要的构成部分,这在他们的论文和著作中记载最多、给人的印象也最为深刻。
近代日本开设考古学专业的高等教育机构主要是东京帝国大学和京都帝国大学,因此该学科的留华学生大多来自这两所大学。该学科仅有8名留华学生,但他们留学结束后的工作多为学术性研究工作,或在东方文化研究所担任研究员(“二战”前),或在东京大学、京都大学担任教授(“二战”后),他们是近现代日本考古学界的中坚人物。与其他学科的发展类似,考古学科的建设和发展涵盖日常教学、学术研究、期刊创立等方面。
表2 近代日本考古学科留华学生归属及其学术成果
由表2可见,近代日本考古学科留华学生归国后大多在东西两京的帝国大学任教,他们以大学为平台展开日常教学及育人工作,同时考古学科内部存在着稳固的师承关系。京都帝国大学考古学创始人滨田耕作的学生有水野清一、田村实造,东京帝国大学考古学科教授原田淑人的学生有驹井和爱、江上波夫。学科内部的师承关系普遍存在于近代日本帝国大学各学科和专业。另一方面,对大学的一个具体学科而言,并非教师人数越多学术成果的产出就越高,或者学科的发展就越顺利,而是取决于大学的地位及教师本人的研究能力和学术水平。近代日本考古学科的教师人数虽不及同一时期中国语学、中国文学、史学等学科和专业,但教师所在的平台是日本两所顶尖的帝国大学和考古学研究的重镇,而且他们均有留学中国或欧美的经历,加之积累了丰富的实地调查和发掘经验,遂使其研究成果有“源头活水”,进而保证了高质量的学术产出。
据表2显示,他们的代表作大多与中国的佛教、美术、陶器、陵墓等内容相关,同时学术成果的发表时间并非限于“二战”前。此外,他们的学术成果和观点亦不乏独特新颖之处。当然,上表所列举的不是他们学术成果的全部,还有不少与考古学相关的学术论著未列出。值得一提的是,东西两京的帝国大学成立有专门的东亚考古学会,该学会定期出版《东方考古学丛刊》,收录会员及各大学学者发表的考古学论文,为国内外考古学界提供交流和切磋的平台,这对学科的发展而言亦有不小的促进作用。“二战”后,日本的考古学科迎来新的发展时期,除原来的东西两京帝国大学外,其他大学也相继开设考古学相关专业,但学科实力最强者仍为东京大学和京都大学,这与两所大学在近代的学术积淀、学科传统、治学风格、师资储备等因素不无关系。
历史辩证唯物主义认为,任何历史现象都必须放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进行具体的考察和分析,才能做出科学的解释和评价。近代中日文化教育交流是近代中日关系的具体表现,进入民国之后中日两国关系有所缓和,文化教育交流事业进一步发展。20世纪20年代后,两国文化教育交流的范畴拓展到大学教育、医疗机构和文化设施建设等多个方面,东亚考古学会也得以建立并顺利运营,以此为契机日方派遣了数量可观的留华学生前往中国从事考古学相关专业的学习和研究。但是,由于近代日本对外扩张和侵略的本质,中国在军事、文化、教育等方面对日本均有所提防,当时中华民国政府针对日本对华文化事业即是如此,同时敏感的军事问题直接影响到两国间的文化教育交流与合作,最终“济南惨案”的爆发使得中日文化教育交流与合作受到重创。即便在大环境不利的情况下,日本东亚考古学会的留华学生依旧能够留学中国,并且前往北京大学旁听、与中国考古学界的学者和专家交流,还能通过旅行、参观学习等方式继续从事考古学相关的调查和研究工作,留华学生所扮演的角色并未发生本质变化——成为近代中日文化教育交流的见证者和实践者。
留学作为一项跨国活动,包括留学前、留学中和留学后三个较为清晰的时段,对东亚考古学会留华学生的历史考察离不开对其留学结束后的动态研究。他们在各个不同历史阶段有不同身份、职业及其所作所为,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一切以时间、地点、事件为转移才能对留华学生群体做出全面、立体和历史的评价。留学结束后,东亚考古学会留华学生的身份从学生转变为教师,之后成长为日本考古学领域的专家和教授。与此同时,他们发表学术论文,出版考古学著作并创立考古学相关的期刊,致力于该学科的不断成长,为日本高等教育学科发展和师资建设做出了贡献,可以说,他们成为近现代日本高等教育考古学科发展的建设者。“二战”结束后,部分东亚考古学会留华学生(如驹井和爱、水野清一)再次踏上中国的土地,进行友好交流活动,或故地重游,或做学术报告,由此他们成为现代中日两国文化教育交流的促进者和亲历者。总之,东亚考古学会留华学生的人数不多,但从他们身上可以发现近现代中日两国文化教育交流与日本各大学考古学科发展的历史印迹,正因为如此,对东亚考古学会留华学生的历史考察可以成为了解近代中日文化教育交流、日本高等教育学科发展的一个重要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