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实践观研究的出场逻辑与理论困境

2020-03-12 11:12马文保盛晓薇
甘肃社会科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主客唯物主义本体论

马文保 盛晓薇

(西安交通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西安 710049)

提要: 中国马克思实践观研究的理论成就在于发现马克思实践观的确立在马克思哲学变革中的里程碑意义,“实践唯物主义”“实践本体论”“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实践生存论”等是这一研究逻辑递进的几种代表性理论成果。然而,它们都没有走出实践本体论理论困境,原因在于诸论者都把马克思实践观中的实践作为概念化了的概念来理解,或者说都是在概念化了的实践概念基础上讨论问题。也就是说,问题出在对马克思实践观中的实践概念的理解上,他们不是把它理解为用实践概念来表达的具体实践活动,而是理解为被抽掉具体实践形式的实践概念一般。因此,要真正走出马克思实践观研究的理论困境,就必须把问题(对象)置于具体实践活动中来把握。

马克思实践观的确立标志着马克思哲学的真正诞生,意味着马克思哲学成为真正超越以往哲学的哲学。20世纪70年代末的一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讨论,开启中国改革开放实践与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的双向互动历程[1],掀起了中国长达40年之久的重新认识马克思主义哲学(也是重新认识马克思哲学)的变革,其宝贵的理论成就在于发现马克思实践观的确立在马克思哲学变革中的里程碑意义。但是,学者们对马克思实践观的理解却不尽相同,大致形成了“实践唯物主义”“实践本体论”“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实践生存论”等逻辑递进的代表性理论成果,但研究似乎无法再前进一步。本文尝试解决的问题有二:一是分析这些关于马克思实践观研究的出场逻辑及实质,二是探求马克思实践观研究理论困境的根源所在。

一、实践唯物主义的自然出场及理论困境

伴随着实践标准的讨论,实践观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地位问题自然显现出来并备受关注,围绕着这个问题掀起了一场关于马克思实践观的探讨和争鸣。基于实践观重构马克思主义哲学为目的的实践唯物主义成为指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个新名词,它与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并存且有取而代之之势(尽管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称谓的争论一直没有停息过,但是实践唯物主义的出场实际上起到改造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作用)。根据对实践观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地位的理解不同,实践唯物主义内部大致形成了三种观点:实践中介基础论,实践本体论,实践物质基础论[2]。

“实践中介基础论”认为,实践唯物主义把实践理解为“人类有目的地进行的能动地改造和探索现实世界的一切社会性的客观物质活动”,它“既是主观与客观、人与世界对立的基础,又是使双方达到统一的基础”[3],其实就是主客观对立和统一的中介和基础。把实践作为“中介”或“基础”其实是把实践作为外在于主客体的独立存在,而不是把实践作为建立主客体的活动。这里,实践外在地中介着主客体的关系,结果造成主客体的绝对对立而无法在这个外在的“中介”或“基础”中实现主客体的统一,原因在于主客体的对立统一说明主客体同属于一个统一体,二者的对立统一关系只能在这个统一体中发生而不会在一个外在的“中介”或“基础”中发生。“实践本体论”认为,实践唯物主义必须以某种本体论为基础,否定那种以“实体”为核心的静态的“物质本体论”和“精神本体论”,确立了一种以物质实践为基础的动态的新本体论即“实践本体论”[4]。任何一种意义上的本体论都是为生活世界寻求根据,而理性一旦追寻到这种“根据”,无论是什么,都会变成生活世界之外的一种“始基”。这种“根据”因此变成了抽象结果,它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动态的,无论是“物质本体论”和“精神本体论”还是“实践本体论”都是“实体的”“静态的”而不是“动态的”。“实践物质基础论”认为,“实践唯物主义就是从人们的物质活动出发解释人们的观念活动、从社会存在出发来说明社会意识的唯物主义学说”[5]。这种观点只能表明实践唯物主义是唯物主义学说,而无法说明这种唯物主义的变革意义;只能说明实践唯物主义坚持唯物主义的党性原则,再说明不了任何问题,这里看到的依然是主客二元对立。这三种观点同为实践唯物主义是有共同之处的:首先,它们都承认实践是一种物质活动,都承认实践作为一种活动的客观性。但是,这种物质活动是造成主客二元对立的抽象外在活动,而不是建立主客的感性的人的活动。其次,它们虽从不同角度但又都是在主客二元对立的思维框架下谈论实践。第一种观点把实践看作是主客对立和统一的共同基础,但没有进一步说明主客如何在这一基础上产生对立和实现统一的,实践被看作是主客对立统一的外在基础而不是主客对立统一的统一体;第二种观点是立足主客二元对立的“超越论”,但这种“超越”其实只是“动态实践本体”对“静态主客本体”的直接否定,而不是克服主客二元对立的真正超越,在这种“超越论”中实践依然是实体,是静态的抽象;第三种观点直接把物质活动、社会存在和观念活动、社会意识作为主客双方,在双方二元对立的语境中来体现唯物主义立场,实践的变革意义无法真正体现。再次,它们都是基于实践来说明问题的。第一种观点是在实践基础上说明主客二元对立和统一问题的,第二种观点是在实践基础上说明对主客实体本体论的超越问题的,第三种观点是在实践基础上说明主客二元对立中的唯物主义立场问题的。但是,实践对它们而言都是外在的“始基”“根据”而非建立和变革主客体的活动。

在实践唯物主义语境中,始终存在无法走出的理论困境。其一,存在陷入唯心主义泥沼的困难。实践唯物主义“虽然没有直接把心灵、精神看成世界的本体或世界统一的基础,但由于实践总是人的有意识的活动,这同样是承认了心灵、精神是世界的本体或世界统一的基础,与唯心主义基本上是一致的”[6]。其二,存在陷入自然和精神双重本体论的矛盾。“无论是主张‘实践唯物主义’还是主张‘实践本体论’,其出发点都是肯定两种本体论(自然本体论和实践本体论)的并行不悖。如果承认实践是源于并依赖于物质,这就取消了实践的本体地位,而还原为自然本体论;如果认为实践作为目的性活动而具有对于整个世界的‘本体’地位,其实质只能是把人的精神活动夸大成世界的‘本体’而还原为精神本体论。”[7]160-163而用本体论的思维方式去理解和说明马克思的实践观,会导致两种本体之间的对立。其三,存在陷入旧哲学实践论的危机。在实践唯物主义中,实践是仅仅包含着抽象的“主体能动性”的“实践”概念,它对实践概念的理解无法超越唯心主义和旧唯物主义,“只有得到历史唯物主义解释的实践概念,才会成为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的实践概念”[8]。这三种困境其实都是在主客二元对立的思维框架下产生的,而只要是在主客二元对立的思维框架下,就永远无法走出实践唯物主义的这些理论困境。一切旧哲学①都是在主客二元对立的思维框架下思考问题的,这就是为什么恩格斯要说哲学的基本问题(特别是近代以来哲学的基本问题)是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的原因。马克思实践观的确立标志着它超越了传统的主客二元对立的思维定式,如果实践唯物主义不能反映这种超越,那么用它来指称马克思主义哲学(更准确地说应该是马克思哲学)是不准确的。

为什么说在实践唯物主义语境中走不出这些理论困境呢?因为在实践唯物主义语境中,实践始终是被概念化②了的概念,而不再是有差别的或具体的“感性的人的活动”,不再是建立和变革对象的活动。实践唯物主义把具体实践的统一性从实践的不同具体形式中抽取出来作为否定具体实践的差别的概念一般,实践概念便成了不再反映“从具体到抽象”中的“具体”的抽象概念,这种抽象已不是马克思所说的“合理的抽象”,实践就这样被概念化了。实践被概念化的必然结果就是实践被作为概念一般成为真正观念上的本体存在——没有任何具体形式的抽象存在,这样实践就进一步被本体论化③了。上述实践唯物主义的任何一种倾向不管是把实践看作主客对立和统一的基础、还是看作客观一方,或者是直接看作本体,其实都是把实践作为抽象概念而不是把它作为建立和变革对象的活动来看待,最终都把实践作为本体来看待。这里,实践变成独立于或外在于主客体的抽象存在,用这样的抽象存在说明主客关系只能是在主客相互对立外去想象第三种可能,即在实践基础上主客的机械统一——形式上的正—反—合,因为实践被抽象地理解为“主观见之于客观”的存在。这个合题是抽象逻辑分析的必然结果,而不是置于实践中把握主客关系的真正结果,沿着这个逻辑,“实践唯物主义”走向实践本体论不过是理论研究的自然延伸。

二、实践本体论面临的理论诘难

实践本体论的出场是马克思实践观研究的逻辑必然,学者们在不同意义上诠释实践本体论,至少形成了三种比较有代表性的观点:一是本原意义上的实践本体论,认为“从本体论来看,人类历史的本原、始基、第一性的东西就是以自然为基础的物质生产实践”[9];二是存在意义上的实践本体论,认为“在马克思主义哲学那里,‘存在’只是实践中的存在,本体只是实践的本体”[10],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新的本体论即实践本体论;三是逻辑意义上的实践本体论,认为“实践本身乃是自因自律、自本自根的,实践构成哲学体系的逻辑意义上的第一因,在其背后不可能也不应当寻找更根本、更隐蔽的基础”[11]。本原意义上的实践本体论旨在突出人的实践作为活动本身对人类历史的本体论地位,存在意义上的实践本体论旨在突出人的实践作为人的存在状态对人类世界的本体论地位,逻辑意义上的实践本体论旨在突出实践范畴对建构哲学体系的本体论地位。三种意义上的实践本体论有一点始终是一致的,都把实践看作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础,换言之,都是基于实践来重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但是,在实践本体论中,实践成为被植入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抽象概念,它的一切具体形式都被抽象掉了,剩下的只是表达具体实践统一性的实践概念。也就是说,在实践本体论中,实践成为被概念化了的概念,进而被看作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具有本体地位的概念。

实践本体论一经提出就遭遇到一些理论诘难:一是实践能独立存在吗?有学者认为,本体是不能还原的,必须是独立不依的。实践既不能脱离物质世界也不能脱离人而独立存在,因此,不能充当马克思哲学的本体概念。二是实践能成为整个世界的本原吗?有学者认为,一方面,实践仅仅是人化自然(属人世界)的基础之一,人化自然还有其自然基础;另一方面,人化自然只是整个自然界的一部分,实践不能成为非人化自然(自然世界)的基础。因此,实践不能充当马克思哲学的本体概念。三是实践本体论能与唯心主义严格区别开来吗?有学者认为,实践作为人的物质活动,始终和人的意识联系在一起,不可能与唯心主义严格区别开来[12],因此实践不能充当马克思哲学的本体概念。四是实践本体论能克服属人世界和自然世界统一问题上的矛盾吗?有学者认为,“如果说世界统一于实践,那就是宣布属人世界是唯一存在的世界,这是违反科学的;如果说世界不是统一于实践,而是统一于别的什么,例如说统一于物质,那么就等于说实践不是本原、本体”[13]。因此,实践本体论无法克服这个内在逻辑矛盾。五是属性范畴能代表本体吗?有论者认为,只有实体范畴才能代表本体,属性范畴是不能代表本体的。“在本体论(世界观)上,物质和实践的关系是实体和属性的关系。物质是实体,它代表世界的本体,而实践则是从属、依附于物质实体,和运动一样是一个属性范畴”[14],它不代表世界的本体。这些诘难者和实践本体论者是在同样意义上把实践作为抽象概念而不是看作建立和变革对象的活动,他们只是依赖逻辑分析得出实践本体论不能成立的抽象结论,并不能真正克服实践本体论的理论困境进而超越它,因为这些诘难本身并没有真正找到实践本体论理论困境的根源所在,其结果只能陷入经院哲学的论争。

面对实践本体论自身的理论困境和发展需要,实践本体论者尝试着各种走出困境和寻求发展的探索。探索之一:有学者针对实践能否成为整个世界的本原问题,提出实践不但是属人世界的建构者,而且还是自然世界的确证者,因此同时应是整个客观世界的本体;自然世界因其是人观念上的对象形态被看作属于属人世界[15]。探索之二:有学者针对实践本体论能否克服属人世界和自然世界统一问题上的矛盾问题,提出物质-实践本体论,认为物质和实践是内在统一的,旨在从对象的物质客观实在以及它们由于人们的实践活动而发生的变化出发来说明对象[16]。探索之三:有学者从两个不同层面理解实践本体论,认为从现象或经验层面看,马克思哲学是一种实践本体论;从本质或超感觉层面看,马克思哲学又是社会生产关系本体论。因此,完全可以把马克思哲学理解为“实践-社会生产关系本体论”,完整再现马克思本体论的理论形象[17]。探索之四:有学者用劳动本体论取代实践本体论,理由是劳动概念比实践概念更具体而且是马克思文本中使用得更多的主要概念[18]。学者们的这些尝试没有为走出实践本体论的理论困境提供可行的方案,因为他们没有触及实践本体论的理论困境本身。只要学者们是在通过否定差异性来强调实践的统一性意义上看待马克思实践观,就永远无法走出实践本体论的理论困境,因为实践本体论的理论困境本来就在于把实践概念化、本体论化。因此,在本体论思维框架下想克服实践本体论的理论困境是不可能的,只有放弃本体论思维方式才能救赎实践本体论,才能还原马克思实践观的本来面目。

实践唯物主义和实践本体论是一脉相承的,它们的理论困境也是共同的,因此超越实践唯物主义和实践本体论成为学术界重新理解马克思实践观的理论诉求,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就是为了实现这种超越的代表性尝试。

三、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的超越尝试及其结果

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是直接针对苏联哲学原理教科书模式的,认为这种哲学原理是一种本体论化的哲学模式,变革哲学观念就是要以马克思的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去变革教科书式的本体论化的思维方式和按照这种思维方式所形成的全部哲学观念。这种哲学观念变革符合马克思的哲学革命,他“变革了从抽象的对立两极出发去解决人与世界相互关系的传统唯物主义哲学和唯心主义哲学的思维方式,而从现实基础和具体中介出发去重新观察、解释和对待人与世界的相互关系”[7]161。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是以超越传统主客二元对立的思维框架和本体论化的思维方式的姿态出场的,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再也不能被容纳于传统的唯物论与唯心论派别抽象对立的模式之中,马克思主义哲学诞生的秘密、变革的实质,恰恰就在于对抽象的两极对立模式的超越”[7]135;“如果用本体论的思维方式去理解和说明马克思的实践观,也会陷入同样的困境:把实践说成是属人世界的根据或‘本体’,而把物质说成是自然世界的‘本体’,这就仍然是承认两种‘本体’的存在,同样是把自然世界和属人世界分割开来、把自然的本原性与人的超越性对立起来,而无法说明它们的对立统一”[7]163。很显然,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同时也是针对实践唯物主义和实践本体论的,企图通过克服它们的理论困境而超越它们并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寻求一条新的出路。在马克思实践观研究中,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解构苏联哲学原理教科书模式的作用,至少把主体性原则引入到这种模式中,虽然真正实现以实践为基础和中介的统一“客体性原则”与“主体性原则”到目前为止可能依然是一种“夙愿”。

真正超越苏联哲学原理教科书模式,或者真正超越实践唯物主义和实践本体论,必须走出传统哲学的概念化和本体论化,或者走出实践唯物主义和实践本体论把实践概念化和本体论化的窠臼。那么,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做到了吗?这是一个需要做详尽分析的问题。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第一条中批判了两种哲学立场(或哲学倾向):一种是坚持客体或直观原则至上的哲学立场,另一种是坚持主体或能动原则至上的哲学立场;前一种原则是旧唯物主义坚持的原则,后一种原则是唯心主义坚持的原则。从第一种原则出发理解对象,对象被理解为“既成的”“给定的”东西即纯粹客体;从第二种原则出发理解对象,对象被理解为精神、理念或自我意识即纯粹主体。这两种哲学立场构成了从前一切旧哲学(包括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即西方传统哲学,它们都是在主客二元对立框架下把主客看作绝对外在的对立存在的立场;这种框架下主客之间的关系被理解为外在的抽象对立关系——本原关系和同一性关系,而不是内在的具体统一关系——实践中的统一关系即实践中建立和变革的关系,这两种哲学立场反映的其实就是整个西方传统哲学的思维方式——本体论化的思维方式。在批判西方传统哲学的基础上,马克思提出了他的新哲学立场即坚持感性的人的活动或实践原则至上的哲学立场[19]。从这一原则出发理解对象,对象被理解为感性的人的活动或实践建立的东西,这里的对象既不是纯粹客体,也不是纯粹主体,而是主观之于客观的东西——不是既成的而是生成的、建立和变革的东西。那么,马克思的哲学立场与前两种哲学立场有什么本质差别呢?前两种哲学立场是把对象理解为没有内在差别的抽象统一,进而把这种抽象统一作为本体存在(物质或者精神)来看待,这是把对象概念化进而本体论化的哲学立场;马克思的哲学立场则是把对象理解为有着内在差别的具体统一,并不会把这种具体统一作为本体存在而作为实践中的统一来看待,他的哲学恰恰是反概念化和反本体论化的。真实的对象是纯粹客体或纯粹主体吗?如果不是,怎样才能不把对象理解为纯粹客体或纯粹主体呢?或者说,怎样才能真正超越西方传统哲学呢?只有西方传统哲学才把对象理解为纯粹客体或纯粹主体,在马克思那里,真实的对象既不是纯粹客体也不是纯粹主体,因为事实上根本不存在离开主体的纯粹客体、也不存在离开客体的纯粹主体。真实的客体和真实的主体都是在实践中成为客体和主体的,或者说,都是实践建立的客体和主体。具体实践活动④所接触到的东西就是真实的客体或真实的对象,而从事具体实践活动的具体的人就成为相对于具体客体的具体主体或真实的主体。因此,无论是真实的客体(或真实的对象)还是真实的主体都是具体实践活动建立的,在具体实践活动之外不存在真实的客体和真实的主体。换句话说,在具体实践活动之外只能抽象地谈论客体和主体,这种客体和主体只是观念中的客体和主体——客体一般和主体一般。在马克思哲学中,对象是在具体实践活动中建立和变革的对象,具体实践活动接触到的东西是有内在差别——具体实践活动中的不同感官的活动接触到这个东西的不同方面——的东西。因此,马克思哲学中的实践概念反映的只是作为有内在差别的具体统一的具体实践活动,而不是一个无内在差别的抽象统一的实践一般——概念化了的无任何实际内容的实践。

其次,西方传统哲学是在主客二元对立框架下探讨主客之间的关系的,而马克思哲学是在主客二元统一框架下探讨主客体之间的关系的。主客二元对立框架下的主体和客体都是纯粹的,它们之间没有任何中介,彼此外在孤立存在着。整个西方传统哲学的历史就是在这种框架下认识世界的,其中主客关系问题是始终贯穿这一历史的基本问题,本体论和认识论是这一基本问题的两个内在方面。本体论追求是这一基本问题的根本方面,它伴随着整个西方哲学一直到今天也未被真正超越。这一追求逻辑地包含着并现实地呈现为三种结果,即物质一元论、精神一元论、物质和精神二元论。这种框架下的主体和客体都是想象的而非真实的,因为真实的主体和真实的客体只能存在于具体实践活动之中。马克思哲学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要超越这种主客二元对立,但并不是说它否认主体和客体的存在,而是说它只承认具体实践活动中的主体和客体。如前所述,在马克思看来,主体和客体都是在实践中建立和变革的,在实践之外无所谓主体和客体。那么,在实践中的主客关系是怎样的呢?我们说马克思哲学是在主客二元统一框架下探讨主客之间的关系的,并不是说在这一框架下主客之间不存在对立,至少它们之间的差异已经表明了它们之间存在对立;而是说主客彼此内在关联着存在于具体实践活动之中,它们之间的对立和统一都是在具体实践活动中的对立和统一,或者说,它们之间的对立和统一都是在具体实践活动中实现的,在具体实践活动之外不存在主体和客体、也不存在主客关系。因此,当我们思考主客关系时,就应该把主体和客体置于其得以建立的具体实践活动中,考察这一具体实践活动中的具体主体和具体客体之间的关系,这样的主客关系才是真实的而非虚构的、想象的。

毋庸置疑,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看到了西方传统哲学或者实践唯物主义和实践本体论的根本缺陷:它们是主客二元对立框架下的本体论哲学,也发现了超越这种哲学的关键——实践。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要超越本体论哲学,然而它并没有真正超越这种哲学,因为意识到问题和解决了问题毕竟是两个不同的问题。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只把实践看作是“重新观察、解释和对待人与世界的相互关系”的现实基础和具体中介,然而如何在具体实践活动中“重新观察、解释和对待人与世界的相互关系”问题并没有真正解释清楚。这样,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中的实践同样变成了外在于对象(人、世界、人与世界的关系)而作为理解对象的基础的失去具体形式的抽象活动,而不是建立和变革对象的具体实践活动;换句话说,在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那里,本来是建立对象的具体实践活动同样变成了抽象的实践概念,实践同样被概念化,进而被本体论化。这一点,有的学者已经看到了,认为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实践超越论)“在把传统哲学归于本体论思维方式,把马克思哲学放置到对这种思维方式超越地位的同时,它自己却仍然没有摆脱本体论思维方式,而是陷入了一种新的本体论思维——实践本体论思维方式”[20]。但是,这种观点也只是看到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的本体论趋向而已,它同样没有提出如何超越这种本体论的具体解决办法。

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的努力并没有真正超越西方传统哲学或实践唯物主义和实践本体论,关于“超越”的努力并没有就此止步,实践生存论仍继续着这种尝试。

四、实践生存论的努力及宿命

实践唯物主义、实践本体论和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都是在马克思哲学内部把握马克思实践观的努力,在马克思哲学内部理解马克思实践观的种种尝试,最终都没有真正走出把实践本体论化的窠臼。实践本体论是一些学者始终坚持理解马克思实践观的立场,也是另一些学者想超越但始终未能真正超越的理论难题。正因如此,一些学者尝试着悬置这一理论难题,不再在马克思哲学内部做超越实践本体论的努力,而是另辟蹊径在马克思哲学之外寻求重新理解马克思实践观的道路。实践生存论就是世纪之交兴起的在马克思哲学之外探讨马克思实践观的努力,它是借鉴现代西方生存哲学的理论框架重新理解马克思实践观的尝试。实践生存论的基本观点是把实践理解为人的生存方式或存在方式,也称为生存论本体论或实践本体论。实践生存论者认为,实践既是人类世界得以存在的根据和基础,也是人的存在方式即人的生存本体,“马克思在确认实践是人类世界的本体的同时,又确认实践是人的生存的本体,两者是同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由于马克思关注的是人的生存异化状态的消除,所以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哲学是生存论的本体论,即实践本体论”[21]。为了给“生存论本体论”辩护,有论者认为国内哲学界不是从“经验常识的理解框架”就是从“认识论的解释框架”来理解实践概念,在这些解释框架中,一方面实践概念在马克思哲学中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得到普遍的承认,另一方面实践概念与人的现实生命之间的内在关联却被完全遗忘;“生存论本体论”解释框架是为超越这些解释框架应运而生的,在这种框架下,“‘实践’被把握为一个关于人本原性的生命活动及其历史发展的概念,实践活动被理解为人的最为基本的生命存在和生命活动方式”,正是在此意义上,“生存论本体论”被称为“实践-生存论”[22]。这两种观点都主张生存论本体论,都认为实践是人的存在方式。但是,前者认为实践也是人的生存本体,主张实践本体论,后者却认为“使用‘实践本体论’等概念,并不意味着必然会理解马克思实践概念的真实意义和价值”[22]。其实,不管是否承认生存论本体论是一种实践本体论,实践生存论者都没有把实践理解为建立人的生命存在的具体活动,而是把它理解为人的生命存在的抽象方式,实践依然是被抽象掉具体形式的作为统一性的实践概念,也就是说,实践在实践生存论者那里依然是被概念化或本体论化了的概念,这是实践生存论的自然结局或难以摆脱的宿命。

“实践生存论”一经提出,就遭到了种种质疑或批判。质疑或批判之一:西方哲学史上的存在主义思想运动是在资本主义工业化进程中的特定历史条件下对抗现代社会工业文明的表达,而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无产阶级要求彻底根除资本对劳动的奴役和统治的解放运动。尽管二者都是人们在一定历史发展阶段的社会条件下对人类生存境遇的哲学理论反思与重建,但因世界观与阶级立场的不同,不能从西方哲学传统内部的逻辑演变或范式转型看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革命意义及其与西方现代本体论哲学的关系,而应该深入到马克思主义哲学产生的现实历史基础和它所要实现的变革现存制度的历史使命来思考[23]。这种观点实际上看到了实践生存论是按照西方哲学传统来理解马克思实践观,提出应该从马克思哲学产生的现实历史和历史使命出发来理解马克思实践观。可是,理解马克思实践观,问题恰恰在于如何理解马克思哲学产生的现实历史和历史使命——基于实践理解还是置于实践理解。基于实践理解是把实践作为本体来理解对象,置于实践理解是把对象放在其由以建立和变革的具体实践活动中理解,结果是完全不同的。质疑或批判之二:把“人的生存”作为马克思哲学的本体,就是把现实的生活世界放在“人的生存”之中加以考察,这绝不是马克思哲学的本意。马克思哲学所要求的是以客观的生活条件和社会关系来作为解决“人的生存”的出发点,是把“人的生存”放在现实的生活世界中加以考察[24]。这种观点看到了实践生存论把实践等同于“人的生存”进而把它本体论化,并且认为应该在现实的生活世界中考察“人的生存”,而不是在“人的生存”中考察现实的生活世界(“在‘人的生存’中考察现实的生活世界”应该表述为“从‘人的生存’出发考察现实的生活世界”,因为“人的生存”作为本体是至小无内的,无法把现实的生活世界放入其中)。在现实的生活世界中考察“人的生存”,那么现实的生活世界又如何考察呢?其实,诘难把“人的生存”作为现实的生活世界的本体本无可厚非,但是,批判仅止于此还不能驳倒实践本体论。要真正超越实践本体论,必须搞清楚实践、“人的生存”和现实的生活世界三者的关系。“人的生存”是实践中的生存即实践建立的生存,现实的生活世界是实践的世界即实践建立的世界,实践、“人的生存”和现实的生活世界在这种意义上是一致的。质疑或批判之三:生存论者所要解决的是人生意义这样一个形而上学问题,马克思所关心的是现实社会的改造问题;在生存论者那里,“面向现实”不过是一个幌子[25]。这种观点很好地诠释了马克思曾对“哲学家们”的批判:“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26]可是,如何实现“现实社会的改造”才是马克思真正超越生存论者的地方,这个问题说不清楚,“现实社会的改造”也会成为一个形而上学问题。

这些质疑和批判都抓住了实践生存论的一些问题,比如不能离开现实历史基础和历史使命抽象地进行思想比较、不能用“人的生存”解释现实的生活世界、不能用形而上学玄思代替现实社会改造。但是,它们都没有把问题置于实践中来说明,而只是在实践之外外在地批判实践生存论,因此始终无法走出把实践概念化或本体论化的误区,或者也只是在实践本体论园囿中玄思实践。

结 语

在中国争鸣了40年之久的马克思实践观至今尚未走出自身的理论困境:实践本体论。这些年无论从内部还是外部探索超越实践本体论的尝试都没有理想的结果,原因在于陷入这种理论困境的原因始终没有真正找到,而找出陷入这种理论困境的原因才是走出这种困境的根本所在。追其究竟,这种困境的根源在于诸论者都把马克思实践观中的实践作为概念化了的概念来理解,或者说都是在概念化了的实践概念基础上讨论问题的。也就是说,问题出在对马克思实践观中的实践概念的理解上,他们不是把它理解为用实践概念来表达的具体实践活动,而是理解为被抽掉了具体实践形式的实践概念一般。因此,要真正走出马克思实践观研究的理论困境,就必须把问题(对象)置于具体实践活动中来把握,真正克服把实践概念化和本体论化的弊端,这才是马克思实践观的真谛所在。

注 释:

① 这里的一切旧哲学是指被马克思哲学超越了的一切旧哲学形态。

② 概念化是指在强调一类对象的统一时忽视了这类对象中不同对象之间的差别的思维方式,即通常所说的纯粹思辨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

③ 本体论化是指具体存在因被抽去其具体形式而成为存在一般,进而被作为本体存在的思维方式,也即通常所说的纯粹思辨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在不突出因果关系的情况下,本体论化和概念化可相互指称;但在突出因果关系的情况下,本体论化就是概念化的结果。

④ 这里的具体实践活动是指实际接触对象的整体活动,是实际接触对象的具体的人接触对象的一切活动(通过不同感官接触对象的活动)的综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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