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丹
1912年元旦,孙中山在南京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美国人荷马李(Homer Lea,亦译为咸马里)是参加就职典礼的唯一白人,后被孙中山聘为军事顾问。荷马李的身份引起了人们的好奇,有记者当面询问孙中山“李哈麦君之名望如何”?孙中山含糊其辞地夸赞说:“李君大抵可称为天下最大之陆军专学家,欧美军界均极尊重李君。”①当时孙中山以支言片语介绍荷马李,而今人对荷马李的了解大概也仅限于此,学界的相关研究也因之较少。②荷马李在欧美的军事盛名与他的名著《无知之勇》(TheValorofIgnorance)③有非常大的关系。《无知之勇》究竟是一本什么样的书?为何会让荷马李成就盛名?它为何会被译介到日本,其间又与孙中山有着什么关系呢?本文拟从日俄战争之后国际国内时局入手,梳理《无知之勇》在日本的译介过程,以期增进对于荷马李、池享吉与孙中山之间关系以及孙中山革命筹款活动的再认识。
《无知之勇》的出版与日俄战争密切相关。日俄战争的爆发及其最终结果令举世震惊,对整个太平洋地区的局势产生了重大影响,并直接影响该地区未来的走向。这种变动的主要刺激因素在于日本实力的日益壮大。
明治维新后的日本,国力日渐强盛,走上了对外野蛮侵略扩张的道路。先是通过1894年的甲午战争,打败中国;接着又于1904年发动对俄战争,将俄国打败。后来又通过与英国结盟,将英国与日本绑在一起。日本日渐成长为一个太平洋地区的强国。这一系列变化引起了美国的警觉。本来,美国人对于日本人是赞赏的,因为在他们看来,“小小的日本显示了它战胜北方巨熊的决心和能力,这正符合美国人民的想象”。④可是由于美国在由其牵线的日俄和谈中坚持不涉及战争赔款问题,这样的做法引起日本国内舆论的强烈谴责,进而导致日本国内出现反美情绪。美国对日本的看法也随之出现改变。后来加利福尼亚州制定禁止日本人占有土地的法律以及排斥日本移民,美日两国关系逐步恶化。日本国内出现一些声音,认为美日间即将爆发战争。另一方面,美国由于自身势力范围的扩张,其目光也逐渐聚焦于太平洋地区。美国国内马汉的“海权论”等军事思想随之产生了重要影响。关于美日间将会爆发战争的预言也出现了,荷马李的《无知之勇》就是其中的重要代表之一。
荷马李出生于1876年,因身体原因,行动不便,于是将大量时间用于读书,尤其痴迷历史和军事类著作。日俄战争后,他观察局势,利用所学知识和在中国、日本以及美国加州实地考察所得观感,写成《无知之勇》一书,于1909年9月出版。在书的前言中,荷马李说:“在《朴茨茅斯条约》刚刚签订不久,这本书就大体上完成了。但是我把它放置一边,就是为了有足够的时间去证明或者证伪它的假设和结论。除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它完全保持了原来的样子。后续发生的事件证明那时的观点如此正确,所以我觉得现在将这本书公之于众是合情合理的。”⑤
全书分为两卷,第一卷主要是从哲学的角度,论述了战争的本质。作者根据进化论的法则,阐述国家同个人一样,都存在生老病死的过程,故而为了保持生命力,必须不停地发展。作者对当时流行的爱国主义、重商主义、国际仲裁等思潮一一进行了剖析,认为一个国家的军备实力必须与该国在地理、政治、种族等方面的特点保持一致。在第一卷论述的基础之上,第二卷主要从太平洋局势的发展论证美日之间的战争无法避免,并对战争如何展开做了一些具体的预测。作者认为,由于现代科技的发展,天然的壁垒已经不复存在,各国之间的距离日益缩小,利益或者目标日益聚拢到一点。日本通过一系列战争,已经排除了其成为太平洋霸主的各种障碍,只剩下美国成为拦路虎。而政治和经济方面的约束性因素已经无法阻止日美战争的爆发。
该书出版之后,立刻引起各方面的关注。美国国内报刊出现大量报道,有赞成的声音,也有批判的言论。该书被称为“轰动世界”的著作,荷马李因此一举成名,人们在提到他的时候,称其为“军事天才”、“天才预言家”,给他冠以“将军”的头衔。⑥然而斯坦福大学校长戴维·斯塔尔·乔丹(David Starr Jordan)多次在报刊上刊文,试图澄清人们的误解,他指出:荷马李的职业是军事冒险家,他与美国军队(或者任何其他被承认的军队)没有任何关系;1900年荷马李在斯坦福大学读二年级时去了广东,参加了中国的革命,在中国待了几个月,经历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冒险之后,他又回国了,带着中国某个秘密会社给的头衔,翻译过来即“中将(lieutenant general)”。乔丹提到荷马李曾写过一部出色的恐怖小说《硃笔》(TheVermilionPencil),同时认为《无知之勇》是一部充满学生气的鼓吹军人精神的著作,书中“赤裸裸地展现了日本攻占加州的计划”,他认为“这本书和《硃笔》一样,完全是虚构的小说”。⑦尽管乔丹身为斯坦福大学校长,是世界和平基金的领袖人物之一,具有一定的声名和威望,但他针对荷马李的批驳却没有影响人们对这本书的兴趣。
《无知之勇》受到了美国政府的重视,军队中的官兵也去阅读这本书。它的观点与美国当时一部分人所持的观点相一致,即认为美国的军备太差,与美国实力的增长不匹配。⑧加拿大人对这本书也非常感兴趣,因为书中提到的日本对北美的侵略的确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⑨欧洲国家尤其是英国和德国反响更加热烈。英国罗伯茨爵士(Lord Roberts)非常欣赏这本著作,把它推介给他所熟知的政府要员,并到处为这本书做宣传。他甚至邀请荷马李访问英国,并针对英国的情况再写一本书,这就是荷马李三部曲的第二部《撒克逊时代》。⑩德皇也大量购买《无知之勇》这本书,让其军队去阅读。
《无知之勇》的畅销,是因为它敏锐地捕捉到了日俄战争之后太平洋地区局势的变化,并预测日美矛盾将日渐尖锐。书中利用进化论原理进行推演,认为日本日益崛起,会争夺美国的太平洋属地,进而与美国争夺太平洋霸权,甚至入侵美国本土。这些推理和预测看起来都合情入理,令读者有如醍醐灌顶一般。太平洋局势的变动,虽然日美是最直接的利益受影响国家,但是也牵扯到了英国的利益,故而英国这个老牌的列强帝国也非常关注。而当时在欧洲,英德矛盾是一对主要矛盾,这本书也捕捉到了英国和德国的紧张焦虑情绪,进一步刺激了他们的紧张神经。
日俄战争在国际上导致日美矛盾日益凸显的同时,在中国国内也产生了重大影响。当时的人们从种族角度解读这场战争,认为日本打破了白种人优于黄种人的神话,从而令日本、中国等东方国家中黄种的人自信心油然而生。此外,中国国内还从政体方面去检讨为何日本能打败老牌的俄罗斯帝国。人们意识到实行是日本取胜的重要原因,于是,中国国内的立宪运动由此高涨。另一方面,清末时局的发展,尤其是日俄战争的爆发及其结局,使得一些忧时之士更加意识到清政府是中国积贫积弱的根源,必须推翻清政府,中国才能免于亡国灭种的悲惨命运,于是革命运动也借着日俄战争的影响而蓬勃开展起来。1905年8月,中国同盟会在日本东京成立,提出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革命纲领。此后孙中山一面宣传革命、联络同志,一面筹集资金、策划起义,其领导的革命派在中国政局中的影响力日渐增强。
荷马李十分关注中国国内形势和政局的发展,曾与康有为、梁启超等人有过密切联系。1908年年中,荷马李及美国纽约退休银行家布思(Charles Beach Boothe)制订了有关在中国行动的计划,打算将康有为等邀请至洛杉矶,成立一个由美国投资者及中国改良派人士组成的“顾问委员会”,用以协调在华反清军事作战计划。这一计划后来获得容闳和纽约退休银行家艾伦(W. W. Allen)的支持。艾伦是布思的朋友,他告诉布思,美国银行家比企业家更愿意支持中国维新。光绪与慈禧去世之后,容闳等人考虑以袁世凯取代康有为作为结盟的对象。1909年1月,在容闳和艾伦的压力下,布思和荷马李同意抛弃康有为。后来,他们认为孙中山是最可依赖的对象,应帮助孙中山实现其理想,并拟定了“红龙计划”(Red Dragon China),该计划试图筹集五百万美元、十万枝枪、一亿发子弹。当孙中山将到达纽约时,容闳电请布思、荷马李来纽约会商,后因荷马李生病不能成行,改至洛杉矶会晤。1910年3月10日至14日,孙中山与荷马李、布思在洛杉矶会谈,制订了一个“长堤计划”。该计划要求中国革命党暂停长江流域及华南地区准备未周的起义,以积蓄力量发动大规模起义。孙中山同时委任布思为“海外财务代办”,贷款总额为350万美元,分4次支付。孙中山授予布思极大的筹款权限:“委托布思按本会总理授权并认可的方式,代表本会及以本会名义全权处理接洽贷款、收款与支付事宜,及在本会总理随时指导下处理任何性质的委办事项。”孙中山期望能早日收到布思筹款的佳音。
然而布思的筹款活动进展并不顺利,他于5月12日函告孙中山,希望革命党不要急于行动,因为革命党每失败一次,在美国报道之后,都会引起失望的情绪,会影响到向美国银行家借款的积极性。另外,布思提到艾伦认为孙中山“可能是一领袖,但不敢相信其为中国公认之领袖,未被公认前,不能援助金钱”。对此,孙中山回信说,将通知各省革命党,立即停止举事,“故今后有数月平静的时间,可供我们工作”,而且他将委托黄兴办理各省革命同志代表联合签署认可自己为领袖的文件,“各省代表所签署文件已准备妥当,不日即可奉上”。孙中山殷切地盼望布思筹款的好消息,于7月15日询问他:“你的工作有何进展?纽约之行有何收获?切望从你处得到确切的消息。”8月11日,孙中山复函荷马李,告知对方自己将继续制止中国即将爆发的起义,对于云南省出现的某些“动乱”,也派人前往阻止,让他们静待时机,直到筹款计划成功为止。孙中山请荷马李“继续执行我们原定的计划”。9月4日,孙中山在写给布思的信中,再次提及“中国各地领导人皆赞同我的意见,即待我党在美计划完成后,再行活动”,重申“今冬之前,长江流域及华南将无骚动”,要布思相信,“此期间将不扰及你的筹款计划”,且他自己“所允诺的签名录,已自横滨挂号寄上,料必早已收到无疑”。孙中山信中还提到了当时的形势,请求布思先汇5万美元,以帮助自己从事大量准备工作,“若延至数月之后,则以十倍于此的金钱恐亦无法做成同等数量的工作”。9月5日,孙中山写信给荷马李,告知已经请求布思先行垫付5万美元;如果布思在纽约的计划失败,请荷马李通过另外途径筹款50万美元,若无法筹得,则尽力筹募5万元,以利于筹备工作的进行。9月29日,孙中山写信告知荷马李,如果筹款计划未能成功,将不得不撤销给布思的委任状;希望荷马李能为革命党筹得若干款项,并嘱托他敦促布思从其账户中汇来前函所提的数目,这样他孙中山的“信誉始不致受到损害”。
在“长堤计划”刚刚拟定时,孙中山对此还抱有很大期望,可是随着时间流逝,该计划逐渐成为泡影,而当时中国国内的革命形势正在日益高涨,革命活动迫切需要资金支持。当布思的筹款计划不再可以依赖之后,孙中山一边向荷马李筹款,一边向各地同盟会同志发出筹款的要求。
在向各方筹集资金的同时,孙中山注意到了荷马李的《无知之勇》在欧美的热销情况,1910年8月11日身在槟榔屿的孙中山致信荷马李,向其索要该书:“请赐赠一二本你的近作《无知之勇》,因我原有的一本已被友人取去。”11月7日,孙中山给荷马李回信,称9月18日来信及书均于数日前及时收到,在敦促荷马李“独立尽快为我党筹集资金”之后,说:“至于大著的翻译一事,我将通知我的日本友人立即开始动笔,我认为,这样做我们将有所收获”。从信的内容可以得知,荷马李在随信寄送书的同时,还商议将该书进行翻译的事情。孙中山于是推荐他的日本朋友担任这项工作,并认为这样做“将有所收获”。这里的收获,一方面指的是可以通过该书的日译而扩大书的影响,另一方面,他们还可以从日译本出版中获得一定的经济收益。至于中文译本,孙中山认为“无利可图”,究其原因,一是因为“在中国,版权是无效的”,再则因为“中国出版商对最佳的译文只付以一千字三至五银元的报酬”,整本书大概十万字,“译酬仅有五百银元或二百五十美元,但起码需一个人费时三个月始可完稿”。孙中山衡量利弊,觉得日文版比中文版更可获利,并告诉荷马李,等日文本完成后,再找人译成中文本。
孙中山信中所提到的日本友人是池亨吉。池亨吉1873年出生于高知市,父亲是一名医生,土州池城主的后代。池亨吉1885年受洗入基督教,后进入具有基督教会背景的明治学院普通部求学,于1892年毕业。1898年出版《泪痕集》,1899年在横滨一所女子学校任教员,1904年翻译出版《天路历程》(原书为John Bunyan所写的ThePilgrim’sProgress)。1906年《革命评论》创刊之后,池亨吉以“断水楼主人”等笔名在其上发表多篇文章。1908年,池亨吉与和田三郎合译的《俄国革命的意义》(TheMeaningoftheRussianRevolution)出版。池亨吉与孙中山关系密切。孙中山曾邀请池亨吉前往中国参加起义活动,希望他能“以日本的呤唎自任”,像西方人呤唎记录太平天国那样,将亲身见闻从始至终地记录下来,“务将天下人有所误解之处,为我革命志士阐明,并使他们的值得赞颂地方为世所知”。孙中山还委托池亨吉帮其筹款,并发给池亨吉证明书:“兹证明日本友人池亨吉先生由我授予全权执行为中国革命事业筹款事宜,并为同一目的募集粮秣和军需品。池亨吉先生曾与我合作多年,为我党事业贡献其时间、精力及才能。1907年12月4日当我率领党人炮击镇南关炮垒时,他曾与我并肩作战。并此证明。”池亨吉的文笔以及翻译能力在其所写的文章和著作中有所体现,也得到了孙中山的肯定:“君优于文学,操行高洁,能卓然自立,以才名闻于时。”鉴于池亨吉与自己的关系,以及池氏在翻译和文学方面的才能,孙中山推荐他担任《无知之勇》的翻译工作,并于11月11日写信告知池氏。池亨吉于1910年12月20日回复孙中山,称来信以及荷马李的书已经及时收到。他说他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深切地感受到了孙中山的好意和慷慨,但因为上两周生病而没能及时回信。他利用躺在病床上的时间,非常仔细且饶有兴趣地读完了《无知之勇》,对孙中山授权他在日本翻译出版这本书感激不尽。池亨吉表示:“我们可以从这本书的销售中筹集一笔钱,我希望我能为你的革命事业捐献微不足道的现款。”池亨吉告诉孙中山,他正在开始着手翻译这本书,并将集中精力只做这一件事情,在明年的1月底应该能够完成,而且如果没有特别重大的干扰因素出现,译书会在3月之前与公众见面。在信的结尾,池氏再次对孙的好意和慷慨表示感谢。
池亨吉写给孙中山的上述信件中,只是预计了翻译、出版的大概时间表。实际上,池亨吉先将《无知之勇》的相关内容于1911年4月初开始以连载的方式刊登于报刊之上,标题是“暴虎冯河之勇”,每天占有一个半专栏,至1911年6月1日已经连载了25期。池亨吉把连载的事情写信告知荷马李,并称:文章刊登之后,立刻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他收到了来自各个阶层读者的赞扬信,尤其是大阪地区驻军的现役指挥官们表达了他们的敬意,原作者的大名以及思想无疑已经深深烙印在了这些赞许者的脑海里。池亨吉说,在报纸连载完成之后,他将与日本最大且最有名的出版社经理签署一个酬劳非常优厚的合同,将整个翻译内容出版。出版社已经着手复制书中的地图,并将地图中的英文地名处理成日文。池亨吉还说,由于该出版社当前正忙于出版政治类书籍,因而译本第一版可能于明年秋天才出版,不过也许会提前,他会催促出版社加快进度。但是池亨吉认为荷马李的书是一本古典哲学著作,而非一本关于目前政治现实问题的书,言外之意是这本书不属于该出版社目前热衷出版的主题,因而大概需要一年的时间出版。然而意外因素的出现却导致这本译著的出版时间提早了许多。
在池亨吉向日本国内翻译介绍荷马李这本书的同时,一个名叫望月小太郎的日本人也注意到了该书。望月小太郎1866年出生于山梨县,后就读于山梨学校(后来的山梨师范学校),1882年毕业。1888年进入庆应义塾学习政治学,后从该校大学部法律科毕业。为了筹措学费,曾与人合译《格莱斯顿传》,后来还给《时事新报》翻译外国报纸的报道。他得到山县有朋的赏识,并由其推荐至英国伦敦大学留学,获得政治经济学学位。1895年回国,次年随伊藤博文访俄。后投身政界,从1902年开始多次当选众议院议员。1906年创立英文通信社,担任社长。他因为收集掌握了大量国内外的信息,在议会论辩中态度鲜明。尽管海外经验丰富,但他却没有被外国迷倒,对外持强硬态度,同时他能根据正确的国际形势作出判断,在政界具有一定的影响力。望月在从事政治活动的同时,还进行大量的著述和翻译工作。从其著述的内容来看,他的关注点是国际局势(尤其是美日关系)和国内形势,试图通过这些著述让世界了解日本,也让日本了解世界。他能用日语和英语进行写作,关注当时世界上的畅销书,将其译介到日本国内。荷马李的《无知之勇》引起了望月翻译的兴趣,“这本书是现今在美国畅销的文学性军事著作,自从其出版以来,已经发行了数十版,后来传播至英国,并在欧洲大陆风行。目前在美国大总统塔夫脱任内的教科书中存在的以及美国当下所宣扬的美国国防不完备的观点,这本书的主要内容就是与它们相一致的。美国普通的制造工业者,利用该书发行所带来的良机,趁机宣扬要筹集资金,以自己建造大量的武器军舰”。
望月在没有获得版权的情况下,于1910年12月6日完成翻译的初稿,12月30日最终定稿,并于1911年2月由自己办的英文通信社出版,书名变成了《日美必战论》。之所以做这样的更改,望月说:“此书原名为《无知之勇》,其全篇着眼于论证日美将来必然会产生大冲突。译者为了让整本书的主要内容能从标题上一目了然,于是将该书的名字更名为《日美必战论》。”望月抓住当时人们关注日美关系的心理,用非常短的时间就让那些看不懂英文的日本读者能读到这本书,为吸引读者的眼球,还更改了书名。译本出来之后,望月立即赠送自己的好友。
同时,望月联系荷马李,试图争取到《无知之勇》的日文翻译版权。1910年12月28日,望月第一次写信给荷马李,希望对方能同意自己翻译《无知之勇》,信中还附上了荷马李回复所需的电报费用。1911年1月,他又写信给纽约的哈珀兄弟出版社(Harper & BrothersPublishers)。然而这两封信都没有得到回复。1911年3月30日,望月再次写信给荷马李,称自己被《无知之勇》所包含的无价信息所倾倒,愿意把这本书翻译成日文,希望荷马李能立即向东京的自由通信社发电报“yes”以同意他的请求,他已经为此支付了电报费。4月6日,望月收到了荷马李于3月5日写的回信,并立即予以回复,但此后杳无音信。于是,6月21日,望月再次给荷马李写信,说:“现今,日本民众十分热衷于获取关于美国陆海军的信息,日本报纸正大量翻译转载美国关于日美关系的观点和看法。因此,您的书对于增进日本人现今如此神迷于获取的那些知识必定大有裨益。”望月希望能得到荷马李的明确答复,并为此支付电报费用。
望月在争取获得荷马李同意其翻译《无知之勇》的同时,其译本已经流传开来。日本防卫省防卫研究所藏有一份《日美必战论》的购买记录。这份记录详细列出了购书时间、数量和购书者的身份等信息。从时间上来看,3月16日就出现了购买记录,一直持续到了7月5日,其中4月份的购买笔数最多,购买的册数也最多。据不完全统计,3月份一共有5笔记录,共购买了68册;4月份一共有16笔记录,共购买了686册;5月份有11笔记录,共购买了157册;6月份没有购买记录;7月份1笔记录,共购买了1册。望月的译本是1911年2月出版的,经过3月份的酝酿期之后,4月份购买量达到峰值。该译本的销量,仅根据这份档案看,就已接近1000册。从购买者的身份来看,基本都是海军军官,此外还有海军军医、主计等。他们购书的程序,一般是向海军省副官提出申请,再由海军省副官向望月小太郎及其出版社购买。这份档案只是反映了《日美必战论》在海军中的销售情况,并不能反应整个市场销量,但从中亦可大略窥探这本书在海军中的影响力,并折射出此书对于日本军界乃至政界的影响。
在望月的译本已经产生一定影响力的同时,池亨吉正在报刊上连载他的译文。他本来预计于1912年秋季前后出版译本,但该书在读者中引起的反响以及望月译本的竞争,令池氏加快了进度,他的译本于1911年10月由博文馆出版。在报纸上连载时,池亨吉起的标题是“暴虎冯河之勇”,而正式出版时,在出版社的建议之下,书名改成了《日美战争》。1911年11月10日,池亨吉写信给荷马李,说译本已经出版,并且非常畅销,在短期内已经出了3个版次。出版商还非常自豪地告诉池亨吉,这本书将会疯狂地(wildly)畅销。池亨吉将样书送给荷马李,同时还赠送给美国当时的重要人物如前国务卿鲁特(Root)、查飞将军(Chaffee)等人。
于是,荷马李的《无知之勇》这本书在日本由望月小太郎和池亨吉两人各自翻译出一个译本,而且两个译本几乎在同一时期出现,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无知之勇》在日本的影响力。而两个译本都非常有市场,那么谁会成为最后的赢家呢?前文已经提到,望月在翻译的同时,积极争取获得荷马李的授权。荷马李把望月争取版权的事情写信告知池亨吉,并附上了望月的信以及自己的回信。池亨吉从日本国内的情况以及荷马李那里,应该已经得知了还有一个译本的存在,于是版权问题变得非常重要。实际上,从1910年11月7日孙中山写给荷马李的信中可以看出,孙中山已经从荷马李那里获得授权,并把这个翻译权转给了池亨吉。1911年5月3日荷马李把正式的授权文件随信寄给池亨吉,后者于5月31日收到文件后写信告知对方,等见到孙中山后会把文件安全地转交给孙。据此,池亨吉已经正式获得了翻译的授权。而此时,望月仍旧在积极争取荷马李的同意。上文提到过的购买望月译本的那些海军军官也了解到望月尚未获得原著者的同意,因此不能公开销售,只能在海军内部流通。这样的情形还是会让池亨吉觉得自己的译本面临挑战。因此,池亨吉在自己的译本中多处强调自己的版本是有版权的。其译本在原书著者的前言之后,加入了荷马李于1911年9月11日写给他的书信,证明他与荷马李的关系以及他翻译《无知之勇》已得到荷马李的认可。在译本的凡例中,池亨吉又简要地对版权问题做了说明:“著者将这本书的中文及日文翻译版权让给了世界著名的中国革命领袖孙逸仙,而孙逸仙又把日文翻译版权分给我了。另外,李将军给孙逸仙的版权让与正式文件以及孙逸仙写给我的版权分让承认书都已经直接邮寄给了我,他们诚恳地嘱托我将日文翻译出版。因此我将这本书的翻译作为我的义务。”在这篇凡例之后,还有一篇附记,交代了池亨吉获得翻译版权的前因后果。此外,在报刊上刊登的广告中,池亨吉也十分醒目地用大号字体写明了翻译版权的由来。除了强调已经获得了原著者正式的授权之外,池亨吉还需要取得荷马李对望月答复的证明,才能让人们相信望月是非法地翻译《无知之勇》。于是1911年10月23日荷马李将望月的来信以及他的回信复印件寄给池亨吉,池亨吉于11月10日收到后,对于荷马李由此体现出的深情厚谊表示由衷的感谢。在池亨吉的译本正式出版之后,两个译本的竞争到达白热化程度。而池亨吉的译本由于有正式的授权,而且是由日本最大的出版社博文馆出版,因而占有非常大的优势。望月先把译本出版,印了大约2000册,在熟人之间分发,大家都以为望月最终会获得版权,而实际情况却是,直到池亨吉译本出版,望月仍旧没有获得荷马李的授权。几个大报以及望月小太郎的政敌开始公开地谴责他。政敌之一的东京都知事尾崎行雄就曾公开谴责望月,并敦促他立即当面向池亨吉诚恳道歉。11月5日,望月拜访了池亨吉,为他的错误行为请求池亨吉的宽恕。池亨吉基于武士道精神宽恕了他。
望月小太郎争着翻译《无知之勇》,并在小范围里传播,他试图争取版权,而在池亨吉译本出来之后,二人的争夺公开化,望月受到舆论的谴责,最终以望月向池亨吉道歉结束了两人的版权之争。在此过程中,望月的强势和自信表现得非常充分,在没有获得版权的情况下,他提前出版译著,并自信会得到荷马李的授权,于是在写给荷马李的信中直接要荷马李回复“同意”。而他的政敌借此机会攻击他。在事件中,望月的政治影响力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了这本书的知名度,整个版权争夺的纠纷,使得这本书更加出名。池亨吉也承认:“此(望月向他道歉)后这本书的知名度大幅提升,超过了人们的想象。”译本在日本极度畅销,美国的报纸曾这样报道:这本书在30天的时间里,已经出了20版,而出版商预计在6个月内会出100版,“这在那个国家绝对是空前的”。报纸的报道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但也一定程度上反应了当时译本的热销情况。实际上,有研究者指出,1912年池亨吉的译本第17版出版。译本如此畅销,可以说孙中山当初设想的“这样做我们将有所收获”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一方面,译本的畅销扩大了荷马李及其著作的影响力。另一方面,就筹集经费来说,池亨吉的译本首次出版时定价是“七十钱”,池亨吉曾说从译本的销售中“筹集一笔钱”,并为孙中山的革命事业“捐献微不足道的现款”,现在虽未看到直接资料以说明版税收入情况以及池亨吉最终因《无知之勇》的翻译出版而给孙中山具体捐助了多少资金,但可以推测,即使真的有所捐助,这笔钱相对于孙中山革命事业所需的巨额经费而言,的确是“微不足道”的。但通过《无知之勇》在日本的译介这件事,我们可以体会出孙中山为筹集革命经费想尽各种办法,进行多方尝试和努力的不懈奋斗精神。
日俄战争之后,太平洋局势的发展导致日美关系紧张。日美两国都很关注对方的动向,同时出现了一些关于两国是否会发生战争的推测。孙中山往来于日美之间,感受到了这种氛围,试图利用日美之间的这种紧张关系,创造机会来为革命筹集资金。1910年3月24日孙中山曾写信给荷马李:“有人拥有某军事强国一些极其重要的文件……全部文件俱为该国参谋本部最近所拟制。我认为,这是任何敌对强国所能得到的最有价值的材料。你可否设法查明,某国国防部是否想利用此一机会来取得这些秘密文件?”孙中山试图利用当时日美双方都急于获取对方情报的心理,将获取的日方情报卖给美方,来换取美方的资金支持,但此事最终有无结果不得而知。
荷马李也敏锐地观察到了日俄战争之后太平洋局势的变化以及日美矛盾日益尖锐,《无知之勇》一书因此应运而生,并在欧美成为畅销书。考虑到这本书在日本可能会有很好的市场,于是孙中山征得荷马李同意,介绍日本友人池亨吉来翻译此书,认为这样做他们“将有所收获”。几乎在同时,日本政界有一定影响力的望月小太郎也注意到了这本书,在未获版权的情况下立即将其翻译出版。望月小太郎十分希望能得到荷马李的授权,而对于望月小太郎的私下翻译行为,荷马李也没有坚决予以制止。最终,池亨吉的译本获得荷马李的授权。
从引介《无知之勇》在日本的翻译出版这件事,可以看出孙中山敏于观察国际形势的风云变化,并从中寻觅机会来为革命筹措资金所做出的不懈努力。荷马李将日文版权让与孙中山,一方面是为孙中山的革命活动贡献力量,另一方面日译本的出版反过来也提升了《无知之勇》以及荷马李的影响力。
《无知之勇》在日本的畅销,有美国报刊将其解释为“日本非常关注美国的文学”,实际上,这本书在日本政界和军界的影响,反应的是日本在关注美国的军事思想和军事动向。孙中山虽然认为荷马李的著作包含对于现代中国人而言必不可少的宝贵知识,并计划等日文版出版之后,再将其翻译成中文,但其后再也未见相关消息,也未见中文版面世。
②据笔者目力所及,大陆关于荷马李的研究主要有张继的《总理好友咸马里将军与太平洋战争》(重庆:《三民主义半月刊》,1944年第5期)、张梅的《孙中山与荷马李》(天津师范大学、天津市中共党史学会编:《纪念孙中山诞辰一百四十周年文集》,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王恩收的《一个热心中国辛亥革命的美国人——荷马李》(太原:《文史月刊》,2011年第9期)、陈丹的《浅析荷马李对中国及其传统文化的认识》(《华中国学》(第九卷),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8年)等。此外,郝平的《孙中山革命与美国》(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高伟浓的《二十世纪初康有为保皇会在美国华侨社会中的活动》(北京:学苑出版社,2009年)有章节涉及到荷马李。台湾的相关研究有黄季陆的《国父军事顾问:荷马李将军》(台北,1969年)、吕芳上的《荷马李档案简述》(载黄季陆等著:《研究中山先生的史料与史学》,台北:中华民国史料研究中心,1975年)、张忠正的《孙逸仙博士与美国 1894-1925》(台北:广达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4年)。美国的相关研究主要有Eugene Anschel的HomerLea,SunYat-SenandtheChineseRevolution(New York:Praeger, 1984)以及Lawrence M. Kaplan的HomerLea,AmericanSoldierofFortune(Lexington:University Press of Kentucky,2010)。日本的相关研究主要有石井公一郎的《ホ-マ-·リ-と水野広徳》(東京:《諸君》,1990年第5期);佐伯彰一的《現代を予言したせむしの将軍〔〈日米戦争〉(明治44年邦訳)の著者ホーマー·リー〕》(東京:《文芸春秋》,1972年第4期)等。总体来看,学界对于荷马李的研究尚较为薄弱,尚有进一步拓展的空间。
③Homer Lea,TheValorofIgnorance, New York and London: Harper & Brothers Publishers, 1909.
④《顾维钧回忆录》,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卷,第30页。
⑤TheValorofIgnorance, preference.
⑥“Homer Lea, Broken in Health, Home”,TheSanFranciscoCall, May 7, 1912, p. 6.该文章说:“他(荷马李)成为了一个军事天才,受到了全世界的关注,并被中国军队授予了‘中将’(lieutenant general)。”另见:“‘General‘Homer Lea’s Sensational Book”,SanFranciscoChronicle, November 13, 1909, p. 8;“Lea the Prophet”,TheWashingtonPost, March 22, 1942, p. 10.
⑦“Military Fiction”,TheSanFranciscoCall, February 18, 1912, p.69.
⑧参见ホーマー·リー:《日米戦争》,斷水樓主人訳,東京博文館,1911年,第6页;ホーマー·リー:《日米必戦論(原名無智の勇気)》,望月小太郎訳,英文通信社,1911年,例言。
⑨TheSun(New York), June 15, 1910, p.7.
⑩TheSanFranciscoCall, October 1, 1911, p.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