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禹
从时间、空间到速度的转变不仅在理论上表征了历史叙事的转向,更为深刻的意义在于这种激进的转向就是社会历史变迁的必然结果及其反映。社会历史的加速过程体现了现代性从“创造性破坏”、“破坏性创造”到“破坏性破坏”的不断自我否定和散裂的过程,而伴随这一过程的是资本主义发展到新的制高点带来的复杂后果。在这一意义上,速度视角不仅是透视资本主义加速变迁的有效维度,更是观测当代人文社会科学理论新的恰当入口。在马克思主义的旨趣上,不仅需要推动马克思主义的创新并使之当代化,而且需要发挥马克思主义干预世界并改造世界的功能。由此,基于速度视角的理论研究需要诊断当代激进理论的政治潜能,并在切实意义上对当代中国高速发展发挥理论应有的使命。基于这一认识,本文旨在围绕速度问题厘清其理论变迁,并阐明其问题域及其界限。本文试图完成以下三个问题:第一,作为一个主题的速度在马克思主义理论发展中的地位及其变迁;第二,西方激进理论中的速度理论及其意蕴;第三,从速度角度推动马克思主义的当代理论创新,并试图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提供简要启示。
速度或加速①问题逐步占据激进社会理论的前沿,是在20世纪70年代后的社会批判理论中逐渐兴起的学术现象,并在21世纪头10年成为具有代表性的学术思潮。从保罗·维希留(Paul Virilio)的“速度学”(Dromology)到亚历克斯·威廉姆斯(Alex Williams)与尼克·斯尔尼塞克(Nick Srnicek)的“加速主义”(Accelerationism)构成了这一学术现象的开端与高潮。从更广泛的学术史和理论史来看,20世纪60年代率先兴起的“空间转向”逆转了“时间优先于空间”的历史而使被压抑的空间主题得到释放,以福柯、列斐伏尔、哈维等理论家在城市、地理学等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对历史决定论之时间叙事展开了广泛而严厉的阻击战,由此打开了新的叙事可能。在空间叙事试图摆脱时间偏好的过程中,速度范畴在其中悄然而生,并且开始重构时空关系。从吉登斯的“时空分延”、涂尔干的“历史变化的时空”、鲍曼的“流动的现代性”到哈维的“时空压缩”。从时间、空间到速度的转向与变迁说明了什么问题?
就理论而言,从时间、空间到速度的转向表征了现代性批判逻辑的不断深化,而这一深化是在不断地测度批判的效力和政治潜能中实现的。就经验而言,时间、空间与速度是描述人类生活于世界之中的基本维度,这一维度是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变化的。就左派的实践而言,这种转向并非纯粹的理论或逻辑问题,而是左派在实践和理论上破产的结果,并在这一过程中不断检测社会历史条件变迁,从而在政治上探求“四面突围”,在理论上找寻“别处逢生”。
当然,就本文的旨趣来看,需要强调的是,经典马克思主义并没有提供专门而系统的速度理论,但速度亦非一个缺失。后来的威廉姆斯和斯尔尼塞克将马克思奉为“最典型的加速主义思想家”②也确证了这一点。马克思、恩格斯没有将速度问题作为主题凸显出来,其一在于马克思主义作为对资本主义的现代性批判所面临的条件使然,其二在于马克思的分析范式和方法本身就内含了丰富的速度维度,换言之,马克思充分地使之内化并用于对资本主义的深刻解剖之中。马克思对速度问题的探讨毫无疑问具有完整的理论结构和层次。
首先,马克思的速度理论植根于历史唯物主义的视域。在广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层次上,马克思着眼于整个人类历史发展的趋势,确证了生产力是人类历史存在和发展的永恒基础,生产力的客观发展速度和水平决定着社会的发展速度和水平,作为生产力表现形式之一的技术亦影响着社会的发展。正如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感叹道,“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③在狭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层次上,在经济的社会形态即资本主义阶段,由于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社会关系呈现出某种异己性。以机器大工业为代表的技术的加速发展,没有使工人得到解放,反而使他们更加屈从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之下。生产过程中机器的加速发展不断更新、流通过程中加快流通速度,都是在追求资本迅速增殖并不断榨取工人的剩余劳动力的驱动下快速前进的。马克思的《资本论》以政治经济学批判彻底解剖了资本冲破一切障碍追求剩余价值的“速度拜物教”。
其次,马克思对速度问题的探讨基于历史辩证法的方法论,即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相互作用的根本矛盾和内在动力来审视速度问题。马克思既不是反对资本主义加快发展以使其停滞,也不是支持资本主义加快发展以进入到共产主义社会。因为在马克思主义看来,生产力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加速主义将马克思的“机器论片段”奉为圭臬,而错失了历史辩证法的意蕴。马克思的历史辩证法确证了资本主义的暂时的合理性,但其生产关系却阻碍了生产力的发展。从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出发,才能科学地审视资本主义发展速度问题,而非凭借价值判断。
第三,历史辩证法的主体向度中的速度问题。在充分尊重社会历史发展的客观必然性的前提之下,马克思高度弘扬了主体向度,以追求改变世界。超越资本主义并非等待资本主义的自动前进,或者促进资本主义的加速发展,而是要联合资本主义锻造出来的全世界无产阶级。这种主体向度的诊断是基于对资本主义的危机的判断,这一判断恰恰是在把握资本主义发展的客体向度之上的。相比之下,后来的加速主义则完全缺失了主体向度,从而仅仅沦为左派的政治想象。
无论是从微观层面对生产、流通中资本无时不刻的加快发展所带来的资本积累、价值增殖与工人受剥削和榨取的分析,还是从宏观层面测度资本主义的快速发展、解剖内在矛盾、预测资本主义的危机以及世界市场的发展,马克思对速度问题的科学把握始终基于历史唯物主义和历史辩证法的视角。总体来看,马克思之后的速度或加速视野呈现两条路线和逻辑层次,一是以自然条件、技术条件和社会(组织)条件为代表的生产力的加速发展所带来的一系列复杂效应,二是世界尺度上资本主义与非资本主义的地位、发展、变迁及其加速超越问题。当然,马克思的分析兼具了这两个层次。
在马克思、恩格斯之后,马克思主义的速度视角分析并没有停滞。在西方马克思主义方面,从卢卡奇的人类将会遭遇生产力的奴役、本雅明关于生产力的起义到马尔库塞的科学技术成为统治,无一例外地表达了生产力的破坏性功能。这一路线实际上表达了马克思所讨论的问题,即资本主义对生产力的无限解放带来了新的客观要求,但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没有适应生产力的基本要求发生变革和转移,正如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从逻辑上指认的生产力的破坏性功能的大爆发。作为生产力表现形式之一的技术条件的变化毫无疑问成为加速主义力求抓住的主要推手。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技术批判则是试图对资本主义的不断加速形成阻击。
在另一条路线上,从卢森堡到列宁代表了这一线索的主要演变路径。为了反对伯恩施坦的改良主义,罗莎·卢森堡在《社会改良还是革命?》中认为社会主义的科学基础的一个资本主义的后果就是资本主义以无政府状态加速增长,“资本主义经济不断增长的无政府状态,这使它的崩溃成为不可避免”④。在强调这一趋势的时候,卢森堡在《资本积累论》中从资本积累的单数条件走向资本积累的复数条件⑤,也就是资本主义从非资本主义获取剩余价值以实现加速增长,触及了资本剩余来源的问题。这一点启发了后来曼德尔的晚期资本主义研究,同时切中了马克思《资本论》中的问题,即一般利润率倾向下降的条件性问题,表明资本主义的灭亡并非如后来的加速主义那样简单化的概括。列宁和卢森堡对垄断资本主义的论述确证资本主义不断发展的客观事实,进而对其未来作了有条件性的论证。
列宁在《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中认为,“资本主义最典型的特点之一,就是工业蓬勃发展,生产集中于愈来愈大的企业的过程中进行得非常迅速。”⑥列宁在为布哈林的《世界经济和帝国主义》所撰写的序言中认为,垄断资本主义的发展并非和平进行的,“这种发展是在这一的条件,这样的速度,这样的矛盾、冲突和动荡——决不只是经济的,还有政治的、民族的等等——之下进行的”⑦。列宁对资本主义的最新判断有力地回应了考茨基所幻想的和平的资本主义,以此表明了资本主义的发展带来的是一系列冲突和暴力扩张。
从卢森堡的资本主义和非资本主义交换演化出来的路线,表明了马克思主义在世界尺度上对资本主义的界定并力图超越的努力。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伊曼努尔的不平等交换,阿明的不平衡发展,多斯桑多斯的帝国主义依附,弗兰克的依附性积累,到70年代至90年代的沃勒斯坦和阿瑞吉的世界体系理论。在这一路径上,从依附论到世界体系无一都表现出反对资本主义加速主义的立场,认为资本主义的加速发展将会越来越巩固不平衡的等级制度,从而把发展中国家、落后国家作为劳动力和资源与消费市场的来源。立足于“飞地”抵制的非资本主义始终处于发达资本主义的屈从和依附之下,无论是加速追赶、超越或脱钩都面临理论和现实上的困境。
对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速度问题审视,其重要意义并非在于为当前速度问题的讨论建构合法的历史前提,而是基于新的时代条件观察速度作为战场的意味,同时基于马克思主义的视角回应时代条件所提出的任务。马克思主义的速度理论提供了问题讨论的完整层次和原初语境,从速度理论的角度来审视马克思主义,不仅能够基于新的时代条件重新发现和激活马克思主义理论中速度理论批判资源,从而从不同的维度展开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并推动马克思主义的当代运用,而且能够使当代速度问题探讨与马克思主义紧密结合,使其在马克思之历史科学的视域下获得更为持久的批判效力。
在进行速度问题的谱系追踪时,各种立场不同的思想都在这一主题下得以集结,一方面表明它们都是围绕着马克思主义而组织起来的,另一方面,在更宽泛的社会批判理论的意义上,它们都表达了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旨趣。德国社会学家哈尔特穆特·罗萨将加速的研究的基本假设界定为“现代性的经历就是加速的经历”⑧。在这一意义上,社会历史的加速体现了现代性从“创造性破坏”、“破坏性创造”到“破坏性破坏”的不断自我否定和散裂的过程,而这是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带来的复杂效应。在马克思那里,资本主义就是一种“创造性破坏”的过程。在马克思看来,资产阶级要克服危机,“一方面不得不消灭大量生产力,另一方面夺取新的市场,更加彻底地利用旧的市场……不过是使防止危机的手段越来越少的办法。”⑨然而,现代性的“创造性破坏”并没有实现马克思的预言,反而将现代性推到了“破坏性创造”的过程,资本主义的界限得到进一步扩大。
在当代激进理论家对速度的探讨中,保罗·维希留无疑具有开创性的地位。速度重构了时空关系。以前时间和空间是绝对的,速度是相对的,而现在时间和空间是相对的,速度则是绝对的。在《速度与政治》中,维希留认为,“事实上,从来就没有‘工业革命’,有的只是‘竞速政治的革命’,从来就没有‘民主政体’,有的只是‘竞速政体’,从来就没有‘战略’,有的只是‘竞速学’。”⑩速度是工具和技术控制的综合体,它通过永久加速的思想使每一个生命体成为对象。速度从来不是均匀分布的,而是一直以等级结构的形式运行,加速的暴政已经完全占据了统治地位。在这一路径上,维希留反对马克思对经济权力的优先解释,也反对福柯对知识权力的解释,而是把速度置于中心位置,但也不否定经济权力和知识权力。当前绝对速度时代强加的权力结构无异于一种高科技极权主义,这就是“速度帝国”。
维希留以速度为中心的技术批判,一方面同意埃吕尔和海德格尔所认为的技术的价值性和自主性,另一方面也认同马尔库塞和福柯所说的技术又容易受到人的控制和制度的裹挟。维希留的技术哲学是本质主义的,因为他认为技术深深地浸透了社会所产生的社会工具价值,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因此丧失了对技术本身的民主控制的潜力,他甚至认为,对技术的质疑应该成为下一场重大的政治斗争;正如他所说,“我们必须通过发展技术文化的思想来进行抵抗”。维希留将速度与技术结合在一起,以表明每一项新技术都对这些生活世界进行了如此广泛的重组,由此必须将速度政治化。当然也必须注意到,维希留对速度效应的捕捉过于单向度和机械决定论的嫌疑。
如果说维希留从速度学的角度深刻阐明了工业革命以来到今天人类社会不断加速的事实及复杂效应,从技术的视角揭示了我们人类生存的艰难困境,那么鲍曼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政治经济的角度评估了作为“流动的现代性”的速度视野。鲍曼改写《共产党宣言》中“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这一判断,因为马克思和恩格斯表明了资产阶级对生产关系在世界范围内的变革带来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统治地位的确立及其后果。鲍曼用“流动的现代性”即液态的现代性来对今天的资本主义不断加速、不断扩张的指认。
在鲍曼看来,“由于速度最新获得了可变能力和扩张能力,首要的是,‘现代时代’已经成为了征服空间的武器。”在这种不断加快的速度的推动下,资本更加快速地流动,这样的后果是现代性使一切具有了一种不确定性。“从沉重的资本主义过渡到轻灵的资本主义,从固态的现代性转变到液态的现代性,结果也可能是一次比资本主义和现代性本身的来临更为激进、更具深远影响的新的起点。”在这种无法阻挡的高速并加速运转的液态现代性中,现代性之理性不断失控、不断分裂、不断挑战自己的界限。在这种不断加速的事态中,资本主义不断挑战自己的极限,并促动了“创造性破坏”向“破坏性创造”的转变。如何逆转或停止这一消极的后果?借鉴鲍德里亚的拟像,在他看来,“我们今天能够做的全部就是模仿放纵和解放,这种模仿只不过是沿着同一方向继续加速前进,而事实上我们仅仅在一个空洞中加速。”现代性的极限加速使得今天的解放遭遇到自身的困境,这种解放永远追赶不上资本主义的加速度。
正如罗萨所指出的那样,“从加速和运动向凝固和静止的辩证的剧变,构成了我对现代性的加速过程的分析的主题”。罗萨以宏大的综合视野吸收了以往关于速度的诸多理论作为其自身的理论资源,以此对社会的加速进行了深刻的解剖,并提出了自己的加速理论,并将现代性指认为加速的社会,对当代批判理论的深化作出了巨大贡献。但他对社会的诊断偏于经验性的层面,而将其理论基点锚定在时间之上,由此而错失了从根本上诊断加速变迁的内在根源和动力;同时,在批判理论的变迁谱系中,他自陈批判理论从生产关系(霍克海默、阿多诺)、交往关系(哈贝马斯)到承认关系(霍耐特)已经过时,而其最终落脚点在于力图建构主客体关系色彩的“共鸣”。
相比与此,在戴维·哈维看来,“空间与时间时间在社会事务中从来都不是中立的。它们始终都表现了某种阶级的或者其他的社会内容,并且往往成为剧烈的社会斗争的焦点……资本积累(和过度积累)的动力,连同社会斗争的条件,都使得各种关系变得不稳定。”哈维的独特之处在于从使用价值的社会生产对《资本论》进行重构,特别是在时空关系上对当代不断加速的社会提供了诸多有益的分析。
如果说不断加速的现代性从“创造性破坏”走向了“破坏性创造”,那么这一路径演化的直接后果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用“破坏性破坏”来指认最近的“加速主义”,因为加速主义力图彻底释放资本主义解域化的力量,并将资本一路带到系统崩溃的地步。亚历克斯·威廉姆斯与尼克·斯尔尼塞克在《加速主义政治宣言》中宣布,正如马克思关于共产主义需要打破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桎梏、解放生产力的观点一样,资本主义一度解放了技术生产力,但如今它的制度已成为技术生产力的桎梏,因此需要加速通过和超越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的霸权理论,通过将资本主义当前条件推到极限,资本主义本身就会爆炸,从而进入到后资本主义的未来。
加速主义作为一种政治理论和策略,是在资本实质吸纳生活的各个方面的条件下产生的,同时当代加速主义思想的出发点是把资本作为榨取一切剩余价值的观点与对当代左派无能为力挫折感结合在一起。在威廉姆斯和斯尔尼塞克看来,“面对生活所有领域的新自由主义,左派已被掏空,并丧失了其激进性和变革的能力。”雷·布拉西耶(Ray Brassier)也看到,“今天左派的大部分人都瘫痪了,他们只关心小规模的、短暂的正义和平等形式,这是徒劳无益的。”无论如何,加速主义作为政治战略主张不抵制或摧毁现有的资本主义结构,而只是将它作为“迈向后资本主义的跳板”。
撇开加速主义理论家众口难调的相互争论,加速主义批判和加速主义力量的脱钩与政治上的无能为力是加速主义不可避免的问题。因为加速主义要么回避主体形成的问题,要么假设后主体的政治,即不存在否定或斗争的主体理论。加速主义作为一项政治和集体任务,不能将资本主义的自我克服仅仅设想为设计或技术能力方面的一种后政治活动。因而,无论是支持加速主义还是反对加速主义,都能在其中找到一种怀旧趋同,这种怀旧是用过去对加速的梦想填补无望的未来。尽管加速主义具有建构性,但这种建构性无疑沾染上了以未来的幌子复制过去的嫌疑。在这一意义上,必须回到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发现并形成真正的主体力量,否则左派华丽的语言和惊世骇俗的口号将掩盖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和根本危机。
从马克思所确证的资本主义的“创造性破坏”,到维希留和鲍曼指认的资本主义的“破坏性创造”,再到威廉姆斯和斯尔尼塞克力图达及的资本主义“破坏性破坏”,现代性的变迁越来越深化,反复扩展自身的边界,并不断产生复杂的效应。从速度变迁之路径来说明这一变革表明了现代性之逻辑的不断更迭与深化,同时也表明了人类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发展与变迁。无论是确证现代性之逻辑变迁,抑或是诊断当代资本主义的发展变化,速度学及其逻辑都提供了一个恰当的入口。在这一意义上,维希留提出速度政治经济学可以作为探讨作为主题化的速度之理论视角,但亦需要突破维希留本人的界定,并超越加速主义的视域。因此,这就需要阐明速度政治经济学作为一种诊断当代资本主义发展的视角和方法的具体原则及其界限,为马克思主义提供参照,并推进马克思主义的自我理解。
首先,速度政治经济学的必要性与可能性。维希留对速度政治经济学作了一个界定。在他看来,
你不需要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就可以知道:政治的历史离不开财富和资本的历史。加速是财富和积累或者资本化的隐蔽维度:在过去,是海上运输的加速;而今天,是信息的加速。因此,速度政治学势在必行。当远程交流、因特网或互动自主化通过社会控制论威胁我们的时候,速度政治经济学就成为必要,就如同财富和积累的政治经济学一样。
对于维希留而言,当代资本主义的贸易和战争是速度经济学的逻辑,但这种速度的过度生产是对时间的否定,是对时间的消耗和破坏,而不是对时间的解放。从速度政治经济学的视角出发,将速度加以主题化而凸显出来,以此来诊断当代资本主义的发展。不仅需要速度政治经济学,而且也需要财富的政治经济学,即使作为非马克思主义的左派的维希留亦认识到了这一点。在维希留提出速度政治经济学的过程中,对马克思本人保持了高度的尊重,并将其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保持着充分的对话。
其次,速度政治经济学的界限。无需重构维希留速度政治经济学的具体细节,而关键在于指出速度政治经济学的提出必须建立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基础之上才会有更大的批判效力。因为维希留的速度学研究尽管切中了现代性的症候,并对当代资本主义进行了无比深刻的解释,但其以加速度解释一切难免有单一化和机械化的嫌疑。承认速度作为诊断资本主义的有力向度,保持了与社会现实基本的唯物主义张力,同时需要承认仅仅注重速度本身是不够的,必须将速度与资本、权力、剥削、等级联系起来。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认为,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尽管没有系统、专门论述速度问题,但他确实深刻的分析了资本的运动,《资本论》不正是这样做的吗?
再次,速度政治经济学必须着眼于全球视域与不平衡发展。速度政治经济学对微观有深刻的关照之外,还需要从全球不平衡发展的视野来进行测度。正如尼尔·史密斯认为“不平衡的发展是资本主义地理学的标志”,同样可以认为“不平衡的速度是资本主义发展的标志”。发达与不发达、中心与边缘之间的全球地理差异,并非全球化资本主义不完整的结果,而是它的预期结果。这一点在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哈维、索亚、卡斯特等)和世界体系理论(沃勒斯坦、阿瑞吉、阿明等)那里得到了详细的论述。改用弗兰克的观点,我们认为不发达的速度不是全球化不足的结果,即资本主义的疏忽,而恰恰是资本主义结构运作的结果。更为重要的是,边缘地区的不发达的速度是核心地区高速发展的一个必要的对应,因为中心的加速发展是基于边缘的慢速发展,即速度的贫困化。
最后,速度政治经济学的根本任务在于诊断资本主义发展规律、内在矛盾与变迁动力。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和政治经济学批判揭示了人类历史发展的基本规律,探寻了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运动以及灭亡的必然趋势。在这一点上,如果以速度为入口,那么速度政治经济学必须揭示资本主义的矛盾运动规律及其动力。加速主义力图在彻底释放资本主义发展潜力的基础上实现弯道超车以超越资本主义。加速主义试图超越资本主义,但这种超越是意图以一种建构论的方式来进行的,即我们可以故意加快和管理社会进程,走向一个任意选择的目的地。在这一点上,加速主义的根本意蕴在于,资本主义能够加快暂时的(以技术为基底)速度,但无法实现历史的(推动历史进步)速度。
问题不在于简单地支持或反对加速,而在于研究速度发展的障碍及其变迁的动力。将速度置于马克思主义历史辩证法的分析范式中才能正确地看待加速主义。资本主义发展的速度的内在动力在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之中,这种速度是由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辩证运动造成的危机驱动的。
在试图使速度政治化、速度政治经济学化的目标下,认为速度政治经济学的可能必须基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在这一旨趣上,速度政治经济学的提出基于时代变化的条件而保持了基本的唯物主义张力,但同时又必须基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和政治经济学批判才能具有历史辩证法的特色。只有这样,才有可能使得速度政治经济学成为测度当代资本主义变化的理论利器,同时推动马克思主义的创新,并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实现马克思主义的自我理解。
作为一个主题,在理论上,速度问题开始受到关注,是随着社会历史变化而来的,这是批判理论的必然要求,也是理论干预现实的必然要求。近年来,中国的高速发展备受关注,取得了诸多重大成果,同时亦产生了不少消极后果。基于速度视角,我们可以在对中国现实把握的基础之上阐述当代中国高速发展所需要遵循的原则。需要注意的是,以速度作为观测入口,并非套用西方理论的既有成果,而是在马克思主义的视域下,立足中国当代发展的现实基础和独特道路。
第一、关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的道路问题。当资本主义占据了当代世界体系的中心,第三世界的不发达和落后国家在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方面处于依附和从属的地位。在这一点上,不发达国家试图模仿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高速追赶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始终是难以企及的。因此,在全球复杂局势之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便显得异常难能可贵,因为这是关乎中华民族自身生存的重大问题。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十九大报告中指出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意味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理论、制度、文化不断发展,拓展了发展中国家走向现代化的途径,给世界上那些既希望加快发展又希望保持自身独立性的国家和民族提供了全新选择,为解决人类问题贡献了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实现中国自身的快速发展,必须立足自己的道路,而非效仿发达资本主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科学社会主义理论逻辑和中国社会发展历史逻辑的辩证统一。”
第二、关于发展的速度问题。“发展是解决我国一切问题的基础和关键,发展必须是科学发展,必须坚定不移贯彻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的发展理念。”中国的高速发展必须是科学发展,必须坚持新发展理念,而非盲目的发展。这种发展必须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并促进人的全面发展。高速发展必须以高质量发展为第一要求,发展的速度必须基于发展的质量。
第三、注重发展速度的区域不平衡性。发展的速度并不是所有地区都整齐划一,而是要根据不同区域的实际情况和水平来进行统筹规划。统筹推进西部大开发、东北全面振兴、中部地区崛起、东部率先发展,以及“一带一路”与雄安新区的建设等等都是关键注重发展的区域不平衡性。在充分尊重了马克思主义一切从实际出发的基本精神。
对于当代中国高速发展所带来的一系列问题,不能从纯粹从价值上进行批判,或将对西方的诊断随意移植到中国来,中国自身的发展有其历史条件、时代环境、人文关切等诸多因素。如果不考虑这些基本的客观条件,那将会在事实和价值之间产生错位,并错失对真正问题的科学把握,而沦为抽象的价值伸张和抗议。正如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序言》中阐述唯物主义历史观时指出,“人类始终只能提出自己能够解决的任务,因为只要仔细考察就可以发现,任务本身,只有在解决它的物质条件以及存在或者至少是在生成的过程中的时候,才会产生。”对社会历史发展的现实条件时刻保持清醒的认识和关照,并从中探寻解决现实问题的办法,是历史唯物主义所拥有的基本底色。同时从历史辩证法的意义上看待事物的发展过程,从社会历史过程的角度来看待事物的暂时性,并诊断其内在矛盾,发现事物本身的运动规律。基于以上原则来看待中国当下的发展速度,便能够很好地把握这种速度的规律和原则。
提出马克思主义的速度理论,表明马克思主义对速度问题的介入,在这一点上,马克思主义要对资本主义进行政治经济学批判,同时要以实现改造世界的任务为旨趣和要义。速度政治经济学的提出,一方面是基于马克思主义在新时代条件下的理论运用,另一方面亦是马克思主义本身的不断创新。因此,无论是在对当代速度问题的解释还是对其进行干预,马克思主义显示出了无比强大的解释空间和理论创造力。这正是西方激进社会理论之速度理论本身的诉求、对马克思主义自我理解的创新以及对当代中国发展的基本启示。
①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维希留的“速度学”或“竞速学”(Dromology)与威廉姆斯和斯尔尼塞克“加速主义”(Accelerationism)边界并不一致,存在着抽象水平和侧重点的差异。为阐述的方便和一致,本文将以“速度”(Speed)为主题或问题式并使之相结合,其内在意蕴为加速的逻辑。
②Alex Williams and Nick Srnicek, “#Accelerate: Manifesto for an Accelerationist Politics,” in #Accelerate:TheAccelerationistReader, ed. ArmenAvanessian and Robin Mackay,Falmouth, U.K.: Urbanomic, 2014, p.353.
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6页。
④[德]罗莎·卢森堡:《社会改良还是社会革命?》,载《卢森堡文选》,李宗禹编,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页。
⑤参看[德]罗莎·卢森堡:《资本积累论》,彭尘瞬、吴纪先译,北京:三联书店,1959年,第三编。
⑥《列宁全集》第2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332页。
⑦[苏]尼·布哈林:《世界经济和帝国主义》,蒯兆德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Ⅶ页。
⑩Paul Virilio,SpeedandPolitics. Trans. M. Polizzotti, New York: Semiotext(e), 1986, p.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