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数字悖论到加速转向
——当代左翼加速主义批判进路及理论局限

2020-03-12 05:29姜淑娟
广东社会科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塞克左翼主义

姜淑娟 关 锋

加速主义这一概念早在罗杰·泽拉兹奇的科幻小说《光明王》(1967年)中便已出现,小说中的革命家力图通过人类科技发展推动阶级平权,泽拉兹奇称他们为“加速主义者”。2008年金融危机后,加速主义作为一种激进主张在学术视野引发关注。2010年本杰明·诺伊斯借用这一概念对加速主义展开批判,《否定的持存》中诺伊斯将德勒兹、加塔利和利奥塔文本中的加速思想视为具有力比多倾向的马克思主义异端①;2014年在《恶性速度》中则将尼克·兰登以“技术+资本主义”为内核的右翼加速思想讽称为“德勒兹撒切尔主义”。②2013年英国学者阿列克斯·威廉姆斯和尼克·斯尔尼塞克发布《加速主义宣言》,指认马克思为“最典型的加速主义思想家”,主张资本主义仍然是世界上迄今为止最先进的经济体制,马克思的目标不是从外部反转资本主义,而是通过内部加速超越资本主义生产关系。③二人在随后的两部著作《发明未来:后资本主义和后工作世界》(合著)和《平台资本主义》(斯尔尼塞克独著)中进一步阐述宣言中的主张,初步构建了左翼加速主义思想体系,被诺伊斯称为加速主义2.0版④。加拿大西安大略大学社会学教授迈克尔·加德纳则将加速主义区分为法国解构思想脉络的加速主义(德勒兹、加塔利、利奥塔等)和新理性主义加速主义(威廉姆斯和斯尔尼塞克)。⑤

当代加速主义不仅有右翼和左翼之别,在左翼内部也引发争议。当代意大利自治运动的重要人物弗朗科·比弗·贝拉尔迪认为,加速只会增强资本权力⑥,安东尼奥·奈格里也对左翼加速主义的很多核心观点持批判态度,认为其具有技术决定论倾向⑦。左翼加速主义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的“机器论片段”视为主要理论资源,以马克思主义对历史发展必然趋势的研判审视数字经济样态下的资本主义,力图挖掘和释放科学和技术本身的变革性潜力推动社会转向并超越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其主张深植于对资本主义制度的历史考察和对数字资本主义的走向判断,正如《加速主义宣言》所声称的,“必须发展既存体系的认知图绘,同时发展未来经济体系的思辨形象”,这也构成了左翼加速主义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本批判脉络。理解左翼加速主义思想必须沿着这条脉络进行,理清左翼加速主义关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历史联系及方向预判,才能理解其试图加速和转向技术应用改变社会航向的战略思辨,并置于历史唯物主义视阈之下科学研判其可能价值与理论缺失。

一、既存体系的认知图绘:集合参数驱动的复苏与悖论

(一)数字崛起与重构。西方左翼理论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具有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视角两种不同的理路。前者以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法兰克福学派等为代表,着眼于对抗技术异化及其意识形态投射,将现代性本身视为批判靶的。左翼加速主义则属于后种视角,主张问题不是表征着先进生产力的大机器和数字技术本身,而是其资本主义占有和应用。斯尔尼塞克指出,新的数字经济形态遮蔽了传统左翼对资本主义体系内持存的机制参数的认知,只有了解资本主义的运行机制才能够了解今天的数字资本主义⑧。他从市场竞争和赢利驱动两方面指认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参数设定,并构建了从工业资本主义到数字资本主义的历史联系和运动逻辑。

通过考察资本主义社会秩序危机及重构的历史,斯尔尼塞克指出,资本主义是具有极大灵活性和自我调节能力的社会制度。上世纪70年代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危机中,数字技术作为资本主义矛盾矩阵运动下的政治经济选择,成为经济复苏的重要支点和新的增长极。“生产过剩与竞争导致经营不断更新市场体系,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信息与通信被寄予厚望,成为解决危机的选择和希望,这却是史无前例的。”⑨斯尔尼塞克从资本主义内在机制考察了数字技术崛起的这段历史,从资本家的视角指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固定参数是在市场竞争中赚取利润,这一驱动机制内在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始终,当今的数字经济形态亦是以往赢利危机下资本主义自身调节的结果。正如马克思所说,“劳动资料发展为机器体系,对资本来说并不是偶然的,而是使传统的继承下来的劳动资料适合于资本要求的历史性变革”⑩,数字技术的应用和发展亦不是偶然的历史事件,而是资本主义内在机制推动的复杂持久的历史过程。70年代美国制造业面临来自日本、德国等后起资本主义国家的冲击,福特制不再能为美国制造业赢得全球市场内的竞争优势,精益生产成为企业提高利润率的新策略。然而,通过外包全面压缩成本、定制化生产取代同质产品制造等更加精细的社会化大生产提高了生产效率,也造成了管理压力。初具发展的数字技术具有快速传播、多点协作的管理优势,成为全球范围内精益生产的加持力量。正是在此背景下,阿尔温·托夫勒写下了著名的《第三次浪潮》,指认数字技术的快速崛起和带来的巨大变革趋势。斯尔尼塞克认为,新的技术应用、新的组织形式、新的剥削模式、新的工作类型开创了新的资本积累方式,但在数字经济背后仍然是资本主义体系内在参数驱动的逻辑运动。数字技术“现象看起来具有激进的新奇性,然而在历史光束之下,也不过自我显现为简单的继续”。当然,应该看到制造业只是斯尔尼塞克考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一个行业代表,而非全貌,事实上70年代数字技术的崛起和快速发展离不开包括金融、军事等各方力量青睐,更有复杂的全球市场和地缘政治因素参与其中。

当下,数字经济已全面渗透并重构了资本主义生产、劳动和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一方面从生产过程来考察,现代经济全面依赖数字基础设施,数字技术和金融一样具有了系统重要性:数字系统的崩塌和金融系统一样,必将带来整个经济体系的危机。数字经济这一概念不只是工业分类系统中的科技类目,而是囊括一切高度依赖信息科技、数据和网络的商业模式,成为相对僵化的传统经济背景下最具活力和动能的部分:城市更加智能、商业更具破坏力、劳动更加灵活、政府更加智慧,在数字技术加持下“转危为安”的资本主义也进一步强化了自身的合法性。另一方面从劳动过程来看,数字技术剧烈分化了既有劳动组织方式,“工作-生活之间区别的消失,工作已经弥散到即将出现的社会工厂的方方面面。”数字基础设施的普遍使用催生了侵入日常生活领域新的劳动形态,其中传播政治经济学者克里斯蒂安·福克斯以马克思劳动价值论为理论资源指认了“数字劳动”:受众在网上浏览、点击、购买、订阅等习焉不察的日常活动均在创造价值并被资本家无偿圈占。左翼加速主义承袭了对数字技术应用中剥削关系的批判,认为分散的个人信息经过技术人员的处理加工成为有价值的数据,“我们应当将数据看成是用来提纯的原材料,用户的活动就是这些原材料的天然来源。就像石油一样,这些数据被提纯、精练并以多种方式使用。”用户数字劳动产生的“数据石油”被处于生产链条顶端的资本所圈占。数字技术与海量数据、复杂的数学分析相结合渗透进生产、劳动和日常生活的全过程,“世界已经在自身层面上重构了,而这一切与人的感知无关。”

可见,左翼加速主义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进行了历史维度的线性分析,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从其确立之时就内在地具有竞争和赢利两大集合参数,这一体系设置决定了不同历史条件下的社会走向选择和运动轨迹,数字经济亦是资本主义既定参数发展的结果。在这一逻辑框架内,左翼加速主义进一步考察了数字技术催生的最新经济形态:平台资本主义。

(二)数据僭越及悖论。数据信息被用于优化生产过程、预测消费者偏好、控制工人、更新产品和服务等在工业资本主义时期早已有之。数字技术的应用并没有立即带来数据的地位提升。后福特时期全球精益生产的组织协调需要进一步增强了资本主义对数据的利用和重视,市场优势在成本和价格之外更加倚重数据收集和分析能力。而随着将简单活动转换为可记录数据的技术逐渐成熟,数据才显示出其最大的新奇性和威力,即史无前例可应用的庞大数据量。数据开始承担数项资本活动的核心功能:实现系统协调和优化资源分配,使得生产过程灵活和最优化,实现从低利润商品到高利润服务转变的可能。根据斯尔尼塞克的分析,考虑数字技术的成熟和资本主义内部竞争压力,数据成为21世纪取代工业资本主义时期石油原料的核心资源不可避免。然而,以往商业模式并不是特别针对数据提取而设计的,资本主义企业想要降低数据收集和记录的成本就必须采取新的商业模式,平台资本主义应运而生。

左翼加速主义将数字平台置于对当下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批判性考察和理解的中心位置。数字平台在一般意义上就是不同群体交互的数字基础设施,和传统商业模式相比在垄断、提取、分析和应用庞大被记录数据上具有独特优势,平台利用网络效应实现用户聚合,只要用户产生数字活动便能生成数据,用户越多,数据越多,平台越具有价值。表面看起来平台提供了一个单纯的数字空间中介不同用户:消费者、广告商、生产者、供应商,乃至包括机器等物体,底端的数字劳工、中间层级的技术人员和顶端的平台资本构成数据生产的金字塔结构,成为平台数据生产环节的基本形态。事实上“这些平台尽管是中介,但它们不仅获得了海量的数据,而且控制和监控着游戏规则。”微软、苹果、亚马逊和脸书等都是被左翼加速主义称为平台的典型代表。互联网巨头围绕数据收集的便利通过不同于传统的块茎式兼并,快速将交通、旅游、通讯、购物等整合进各自的平台,俨然成为利用数字技术攻城掠地的王国,而化身为代码存在的个体日常活动及社会关系在划区而治的信息高速公路上穿梭,被捕捉的轨迹便是数字经济时代高利润的魔盒和权力支撑。

对此,斯尔尼塞克发问:崛起的数字技术到底是创建了新的数字王国还是旧机制的继续?左翼加速主义认为,事实上资本主义本身不会动摇其自身严格限定的集合参数框架,“虽然科技时代表面亮丽光彩,我们仍然受限于旧有的社会关系。”提出数字资本主义这一概念的美国传播学者丹·席勒曾指认了互联网技术带来的一场数字悖论:上世纪70年代,信息通信技术被用来应对经济衰退,数字化体系全面整合进政治经济活动中,人们妄图从中找到摆脱经济危机的希望,却最终悖论式地迎来了一场金融危机和数字化衰退。“2008年金融危机显示了盲目信任数学建模的风险,然而造成问题的并非是数学本身,而是关乎不合理的权威”,问题不是数据的生产和收集而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本身。“不要从好的旧东西开始,而要从新的坏东西开始”,在这一理路下,斯尔尼塞克沿着竞争和赢利的参数分析框架,指认了资本主义体系逻辑运动或将导致平台资本主义下的二次悖论:表面上看平台资本主义借助数据整合的力量强力推动了资本积累,并与web2.0的互动技术结合使得人人都有自己的“麦克风”宣示主体存在与个性,促进了文化生产、政治表达的民主化,也带来了经济生活的巨大便利,然而当前大量的全球平台受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及其既定参数的摆布,不但不能解决资本主义本身的政治经济结构危机,反而会加剧贫富分化,深化既有剥削体系,带来更大的不平等。一方面,各类型平台的竞争越来越激烈,赢利空间不断被压缩。工业互联网平台有效压低成本和生产时间,然而长期来看并不能解决全球制造业利润下滑和产能过剩的问题;精益平台是外包商业模式的继续,依赖部分国家较低的劳动力成本而得以维持高剥削水平,随着这些国家经济发展该模式的赢利基础将会弱化乃至被抽空;广告平台赢利空间和整体经济形势密切相关,加之广告拦截软件的发展和各地政府对数据收集的限制,广告平台的收益前景亦不明朗。另一方面,新型商业数字平台短期内不具备赢利能力,高度依赖风投资本,而风投资金对新技术平台的投资降温趋向进一步恶化了商业平台的生存和赢利环境。这种情况下,数字商业平台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退出,要么转向付费模式或高价格的个性化定制服务,乃至专属富人阶层的优质消费。左翼加速主义还考察了数字经济时代对劳动市场的剧烈分化:技术使劳动者去技能化,中等收入和中等技能的工作岗位越来越少,代之以越来越多低等收入、低等技能的底层劳动者和少量高等技能的技术工人,“好工作越来越少,低薪、短时工作、临时工的情况越来越多,工作越来越不稳定”,劳动对资本的“真正从属”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或将进一步深化。

二、未来经济体系的思辨形象:技术重新目的化与社会转向

加速主义美学的推崇者史蒂文·赛维罗将加速主义的变革理路与科幻小说的思辨特征相结合,认为加速主义通过分析现有条件下的未来可能性,也就是德勒兹所说的“潜在”,从中找到超越资本主义的道路。事实上,左翼加速主义对未来的思辨正是建立在对资本主义未来预判的基础上:既然资本运动逻辑会将我们导向不稳定、不平等的未来,那么当代左翼必须致力于推动社会转变航向。这事实上是回答了社会转向的立论依据和必要性,在此基础上左翼加速主义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打破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桎梏、解放生产力的观点,提出释放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生产力的钳制,实现资本主义发展速度基础上的再加速,并将先进技术重新目的化以超越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进一步阐释其加速和转向主张,即:加速与转向何以可能?转向何方以及如何转向?

(一)加速转向何以可能?从加速主义这一概念在小说《光明王》中的最初使用,到德勒兹和加塔利文本中的加速思想,再到尼克·兰登的反人类中心主义的加速观点,技术一直是各类加速主义思想的核心内核之一。通过释放科技潜能从内部冲破资本主义框架,首先是源于对技术解放潜能的研判。斯坦利·卡维尔认为“一种媒介的美学潜能不是有人授予的……只有艺术本身才能发掘它的可能性,而发现新的可能性就是发现一种新的媒介。”技术发展永远存在一种思辨维度,在不同的经济和社会条件下技术的功用也会发生变化。在左翼加速主义看来,数字技术所导致的时空分离与重组并非均质化,对技术和速度的控制反映了权力关系。在资本主义之下,技术的发展及其解放潜能被攫取利润和控制工人的资本逻辑所限。技术在它被设计的目的之外总是存在着其它的目的化方式。

正如马克思在“机器论片段”中指出的,决不能从机器体系是固定资本的使用价值的最适当形式这一点得出结论说,从属于资本是采用机器体系的最适当和最完善的社会关系。西方马克思主义和左翼知识分子长期以来将现代性和技术进步本身作为批判的对象,实则是片面发展了马克思对机器异化的指认,遮蔽了马克思对生产力进步历史作用的论述。“不能将资本主义视为真正加速的代表,同样,认为左翼政治就是反对技术加速,至少在部分意义上,这是一个误解。”左翼加速主义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理论中寻找文本支撑,认为“马克思是最典型的加速主义思想家……他并不是一个抵抗现代性的思想家”。在此基础上,左翼加速主义主张对现代性和技术进步必须由批判对抗转向主动拥抱,推动突破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对技术进步的再结域化限制,实现对技术基础设施的公共占有和应用。

(二)如何实现加速转向?对技术的重新目的化构成左翼加速主义最鲜明的思想棱角,也是在目的维度上区别于右翼加速主义的最鲜明之处。在《加速主义宣言》中,威廉姆斯和斯尔尼塞克写到,尼克·兰登“有一个短时但有着催眠效果的信仰,仅仅依靠资本主义的速度就可以产生全球变革,走向无可匹敌的技术独特性。在这种资本观之下,人类将会成为这个星球上智力发展的阻力而遭到抛弃。”威廉姆斯和斯尔尼塞克认为这种加速模式主张在资本主义严格限定的参数集合之内运动,并非超越资本主义框架的根本的加速。大卫·卡宁翰认为资本主义快节奏之下实则是“疯狂停顿”和实质重复,故左翼加速主义理论的核心概念不是时间维度的加速,而是历史过渡意义上的重新目的化。在宣言发表后,二人先后出版了《发明未来》和《平台资本主义》两本书,详细阐发了基于技术进步推动的后资本主义经济模型,并设定了两个基本的目标向度:一是自动化生产技术解放直接劳动,消解劳动对资本的“真正从属”。二是基于大数据和智能算法的公共数字平台,推动实现社会集体自我掌控。

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认为,工作的概念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具有历史独特性,资本原始积累切断了劳动者与土地、农场等基本生存资料的联系,无产阶级从属于资本而不得不出卖劳动力维持生存。然而,自动化生产技术使得更少的劳动能够创造出更多的社会财富,有望颠覆资本主义对工作的概念设置,实现劳动解放的后工作社会(post-work society)。凯恩斯对21世纪只需要每日工作三小时的著名预测呈现了超越资本主义的一瞥,虽然他错误地以为资本主义本身会将我们带至这个经济进步带来的美好图景。对左翼加速主义来说,“技术是必须的但不是足够的,还需要社会政治行动。”斯尔尼塞克威廉姆斯就试图影响国家层面的政策建构,建议左翼政党正视当下劳动形态变化及其可能引发的“过剩人口”问题,加大公共财政对技术研发的投入,利用自动化生产提高生产效率,缩减人们的劳动时长,实行全民基本收入(UBI),突破生存维度的资本主义限制,重构阶级权力关系。

左翼加速主义主张推动社会转向的重要一环,是将当前的金融、生产、物流和消费等数字平台重组和重构并用于后资本主义的目的。威廉姆斯认为有必要利用数字技术建立一个具有全局性、复杂性、中介性和量化性的集体自我控制体系。威廉姆斯和斯尔尼塞克回溯至列宁《论“左派”幼稚性和小资产阶级性》,在这篇著述中列宁中写到:没有建筑在现代科学最新成就基础上的大资本主义技术,没有一个使千百万人在产品的生产和分配中严格遵守统一标准的有计划的国家组织,社会主义就无从设想。斯尔尼塞克还深入考察了上世纪70年代的智利赛博协同实验中的社会控制思想,认为实验本身虽然失败了,其背后的原则今天依然成立:将经济学的认识论加速主义和后资本主义计划的政治加速主义相结合,主张能够运用今天的计算力量预测多种可能做出最优决策。左翼加速主义将数据的资本主义剥夺视为需被否定的社会关系环节,否定的途径便是推动政府建立公共数字平台,民主控制技术研发方向符,依托集体掌控的平台数据调整资源分配、推动民主参与,实现“最大程度控制社会与环境的普罗米修斯式政治”,从而走向集体自我控制的后资本主义社会。

三、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内的迷航:有益的“政治想象力”和“技术乌托邦”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所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数字资本主义时代,对如何利用数字基础设施这一新的物质生产资料实现对资本主义的超越,左翼加速主义做出了有益的思考。该理论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了病理学诊断并指出其恶化趋势,特别是得出了平台资本主义将加剧贫富分化的结论,对于如何把握当下的数字资本主义时代具有启发价值。在左翼加速主义看来,当下高度发达的自动化、计算化技术使我们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更接近传统左翼的社会目标。左翼加速主义提出的一系列具体措施,包括实施全民基本收入、建设公共数字平台、公共财政支持技术研发等,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不同于传统左翼的“政治想象力”,并超越了右翼加速主义在资本主义框架内加速的立场。马克思曾一针见血地指出,“资本不可遏止地追求的普遍性,在资本本身的性质上遇到了限制,这些限制在资本发展到一定阶段时,会使人们认识到资本本身就是这种趋势的最大限制。”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承袭了右翼加速主义的基本理论预设,即实现一种新的社会、经济和政治范式不能通过直接对抗,而必须加速系统本身的毁灭性趋势,二人坚持“资本主义的限度就是资本本身”的内部批判视角,认为兰登将加速发展和解辖域化的任务赋予资本主义是错误的,真正的加速不只限于资本主义系统的速度本身。当代左翼必须拥抱现代性和先进的数字技术,同时转向更加根本的加速模式:突破资本主义对技术发展的限制,加速技术发展并将其导向公共应用,并在大数据运算基模中投射了社会集体控制的可能。必须看到,这种基于最新经济样态和数字技术生产资料而提出的左翼政治主张具有基本的历史唯物主义面向。

左翼加速主义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汲取理论资源,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对资本的从属状态做出研判,并尝试找到基于技术进步的人的自由解放道路。“同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不可分离的矛盾和对抗是不存在的,因为这些矛盾和对抗不是从机器本身产生的,而是从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产生的! ”左翼加速主义在劳动者与自动化生产工具之间的关系上并非偏执异化一端,而事实上是主张一种联盟模式,坚持了将技术本身与技术的资本主义应用相剥离的理论立场。完成了“加速主义者对加速主义的批判”,一定程度上回归马克思的理论资源与基本立场,提出实现社会变革必须使技术脱离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从属的观点,然而其对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亦存在片面化的解读和实质背离。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对“一般智力”对象化为固定资本进而排挤直接劳动的论述,是左翼加速主义超越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进入后工作社会的主要文本支撑。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通过采用机器,“完全是无意地——使人的劳动,使力量的支出缩减到最低限度。这将有利于解放了的劳动,也是使劳动获得解放的条件。”然而减轻工人繁重的劳动,这决不是资本主义使用机器的目的,“像其他一切发展劳动生产力的方法一样,机器是要使商品便宜,是要缩短工人为自己花费的工作日部分,以便延长他无偿地给予资本家的工作日部分。机器是生产剩余价值的手段。”左翼加速主义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分析围绕市场竞争和攫取利润展开,未上升到劳动二重性的科学抽象,以直接劳动代替了对必要劳动和剩余劳动的分析,在思辨中构建了自动化生产解放劳动的未来可能性,并寄望在资本主义生产框架内形塑民主意志影响国家层面的经济技术决策,从而实现对数字平台生产资料的集体控制。据此,左翼加速主义将葛兰西的霸权思想视为将现实导向后资本主义的重要理论资源,主张“霸权政治就是流俗政治的对立面”,将社会技术加速和转向理解为根据现实变化动态调整实践进路的一场社会实验,在这场实验中,左翼加速主义识别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对生产力的限制,及其内在矛盾可能导致的社会秩序危机。然而,资本的历史限度源于资本的内在矛盾,遵循资本自我扬弃的逻辑,囿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框架之内不可能根本超越资本逻辑对生产力发展的限制,更无法实现对剥夺者的剥夺,枉论掌控数字技术和超越其资本主义应用。一言以蔽之,左翼加速主义离开变革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而抽象谈论霸权战略或技术发展的加速转向,试图在资本主义框架内实现对资本主义的超越,或终将流于一场乌托邦式的思辨介入。

①Benjamin Noys,ThepersistenceoftheNegative:ACritiqueofContemporaryContinentalTheory,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10,p.6.

②④Benjamin Noys,MalignVelocities:AccelerationismandCapitalism,Winchester:Zero Books,2014,p.5,p.5.

⑤Michael E. Gardiner,CritiqueofAccelerationism,Theory Culture &Society,Vol.34,No.1,2017,pp.29-52.

⑥Franco Berardi,AccelerationismQuestionedfromthePointofViewoftheBody,e-flux journal,Vol.46,2013,https://www.e-flux.com/journal/accelerationism-questioned-from-the-point-of-view-of-the-body/.

⑦Antoni Negri,SomeReflectionsonthe#AccelerateManifesto,In:Mackay Robin and Armen Avanessian(eds),#Accelerate:The Accelerationist Reader,Falmouth:Urbanomic,2014,pp.367-378.

⑨Dan Schiller,HowtoThinkaboutInformation,Urbana: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07,p.36.

猜你喜欢
塞克左翼主义
战略变革的三条路径
江南书院
新写意主义
近光灯主义
法国左翼阵线的演进、问题与大选前景
这是一部极简主义诠释片
冬日 新碰撞主义
该死的中指
左翼电影中的“妓女”形象研究
午夜飞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