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新才
(重庆三峡学院, 重庆 万州 404120)
康熙三十八年(1699)六月,孔尚任历时十年,三易其稿,“一句一字,抉心呕成”[1]1名剧《桃花扇》。该剧以侯方域、李香君的爱情故事为主线,以南明王朝内部政治斗争为中心,展现明末清初的动荡社会,塑造了众多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其中对杨文骢的“间色”处理,可谓匠心独运,笔端精华。
孔尚任写《桃花扇》有一个明确的指导思想:“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1]1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作者悉意提炼情节,精心塑造人物,力求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完美统一。剧中人物和事件,大多有史实依据,举凡“朝政得失,文人聚散,皆确考时地,全无假借。至于儿女钟情,宾客解嘲,虽稍有点染,亦非乌有子虚之比”[1]1。末附《桃花扇考据》一篇,列举主要情节依据的文献来源,计有无名氏《樵史》、侯方域《壮悔堂集》、贾开宗《四忆堂诗集注》、钱谦益《有学集》、吴伟业《梅村集》、冒襄《同人集》、沈寿民《姑山草堂集》、陈维崧《湖海楼集》、龚鼎孳《定山堂集》、阮大铖《石巢传奇》等。但文献资料毕竟不是戏剧,孔尚任在此基础上匠心妙构,营造尖锐复杂的戏剧冲突,刻画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比如阮大铖收买侯方域,据侯氏《李姬传》透露是通过一位不知名字的王将军来实施的,孔尚任却采取移花接木的手法,把它转移到了杨文骢身上,演绎出《却奁》这齣脍炙人口的好戏。
杨文骢在第二出作为“香君陪宾”出场。先有妓院鸨母李贞丽的宾白作为铺垫:“这里有位罢职县令,叫做杨龙友,乃凤阳督抚马士英的妹夫,原做光禄阮大铖的盟弟。”让观众对其身份有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随即末扮杨文骢上,来一段自报家门:“下官杨文骢,表字龙友,乙榜县令,罢职闲居。这秦淮名妓李贞丽,是俺旧好,趁此春光,访他闲话。”[1]8杨文骢此行,绝非单纯的“闲话”而已。他取《左传》宣公三年“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句,给李香君取名,并命所居曰“媚香楼”;更主要的目的,是为撮合侯方域梳栊李香君而来,所谓“破瓜碧玉佳期……配他公子千金体,年年不放阮郎归”[1]10-11,为以后剧情的发展奠定了时空背景。
孔尚任刻意安排杨文骢为“间色”人物,与“正色”人物相区别。古代以红、黄、蓝、白、黑为“正色”,搀杂两种以上原色而形成的颜色称为“间色”。正色、间色是明贵贱、辨等级的标志,不得混冒。《礼记·玉藻》:“衣正色,裳间色。”唐孔颖达疏引皇侃曰:“正谓青、赤、黄、白、黑五方正色也。不正,谓五方间色也,绿、红、碧、紫、骝黄是也。”[2]清孙希旦集解:“愚谓正色,五方之纯色。衣在上为阳,故用正色,所以法阳之奇也。间犹杂也,谓兼杂二色。裳在下为阴,故用间色,所以法阴之耦也。”[3]戏剧界借此来安排角色行当,“正色”演主角,“间色”演配角。《桃花扇》的演员分左右两部,计正色、间色、合色、润色“各四色,共十六人”,并特别解释:“色者,离合之象也。男有其俦,女有其伍,以左右别之,而两部之锱铢不爽。”[1]3作为全剧主角,两部“正色”分别扮演侯方域、李香君,这是毋庸置疑的。左部“间色”扮演陈贞慧、吴应箕,右部“间色”扮演杨文骢、李贞丽。有趣的是,杨文骢作为《桃花扇》的重要角色,也由“间色”扮演,却与李贞丽、卞玉京、寇白门、郑妥娘等秦淮名妓同列。左部“间色”二人,“一个是定生兄、艺苑豪,一个是主骚坛、吴次老”[1]126;右部“间色”二人,却与此迥乎不同,一个是工诗善画、风流自赏的杨文骢,一个是水性杨花、重财轻义的妓院老鸨。两部“间色”的志趣和品位竟然天差地别。那么,孔尚任如此安排角色,有否有特别的用意呢?答案是肯定的。作家曾明白交代:“脚色所以分别君子小人,亦有时正色不足,借用丑、净者。洁面、花面,若人之妍媸然,当赏识于牝牡骊黄之外耳。”[1]2这就说明《桃花扇》的角色分类,大有深意存焉,不仅仅是行当分工的主次而已,在作家的潜意识中,当有如许考虑:“正色”主角性格比较单一,容易流于脸谱化,“公忠者雕以正貌,奸邪者刻以丑形,盖亦寓褒贬于其间耳”[4],观众一目了然;“间色”是混合两种以上原色,因此“间色”配角性格相对复杂,内涵更加丰富,或好或坏,亦忠亦奸,甚至是奸雄并呈,遽难定论。杨文骢的“间色”身份,当作如是观。全剧正戏40出,杨文骢出场的戏有15出,仅次于男主角侯方域(20出),多于女主角李香君(14出),更大大多于左部“间色”陈贞慧(6出)和吴应箕(7出),戏份很重,可见孔尚任在这个形象上倾注了非凡的心力。
为了将“离合之情”与“兴亡之感”的爱情政治双主题紧密结合,使情节不致枝蔓,孔尚任充分利用了一柄白纱宫扇,作家特别强调:“剧名《桃花扇》,则桃花扇譬如珠也,作《桃花扇》之笔譬则龙也。穿云入雾,或正或侧,而龙睛龙爪,总不离乎珠。观者当用巨眼。”[1]1因此古今研究者们,总是以极大的热情,关注这柄桃花扇。它在第六出侯方域作为定情信物送给李香君首次出现,时侯公子客居金陵(今江苏省南京市),囊中羞涩,缺乏梳栊之资,唯以诗扇相赠:“小生带有宫扇一柄,就题赠香君,永为订盟之物罢。”[1]26阮大铖为拉拢复社文人,洗去阉党余孽之耻,托杨文骢送去二百余金,帮衬得“珠翠辉煌,罗绮飘荡,件件助新妆,悬出风流榜”[1]28。当真相揭秘后,侯方域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曲意回护:“就便真是魏党,悔过来归,亦不可绝之太甚,况罪有可原乎?”岂料李香君怒目而起,厉声反驳道:“官人是何说话!阮大铖趋附权奸,廉耻丧尽,妇人女子无不唾骂。他人攻之,官人救之,官人自处于何等也?”[1]30当即拔钗脱衣,全部退还,令杨文骢尴尬不已,败兴而返。当代戏剧史权威王季思先生对此有精到评论:“《却奁》这场戏的重要意义,在于它生动地反映了当时秦淮歌妓与复社文人的关系。这除了男女双方在才华上、容貌上互相倾慕外,还在政治态度上互相影响。这是在《桃花扇》以前的儿女风情戏里所少有的。”[5]阮大铖自然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利用弘光政权光禄寺卿的职位,罗织罪名,逮捕侯方域,并逼李香君嫁给漕运总督田仰。侯方域逃往扬州,辗转河南。李香君立志守节,“忍寒饥,决不下这翠楼梯”[1]90,并以血溅诗扇的刚烈行为,誓死抗争。杨文骢就着血痕,添些枝叶,点染成折枝桃花,此乃“桃花扇”由来之正题(1)关于此事的真实性,孔尚任有专门说明,《桃花扇本末》曰:“族兄方训公,崇祯末为南部曹,予舅翁秦光仪先生,其姻娅也。避乱依之,羁栖三载,得弘光遗事甚悉,旋里后数数为予言之。证以诸家稗记,无弗同者,盖实录也。独香姬面血溅扇,杨龙友以画笔点之,此则龙友小史言于方训公者。”(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7月第1版,第1页)这位“方训公”,即孔尚任堂兄孔尚则(1605?—1664?),字仪之,又字方训。崇祯十三年(1640)进士,历河南洛阳知县、安徽全椒知县,擢弘光刑部主事,迁广西司员外郎、江西司郎中,亲睹福王政权始末。入清后归隐曲阜老家,卒年59岁,其时孔尚任尚未成年。孔尚则与孔尚任岳父秦光仪为连襟,孔尚任常从秦光仪处听闻南明遗事,熟知桃花扇由来,所言绝非空穴来风。。清兵南下,弘光灭亡,侯、李兵荒马乱中邂逅于栖霞山白云庵,互诉衷肠,难舍难分。张瑶星道士下坛,撕毁桃花扇,当头棒喝:“阿呸!两个痴虫!你看国在那里?家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1]170面对国破家亡的残酷现实,侯、李“如梦忽醒”,双双入道修真。如果说剧中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像颗颗珍珠,那么桃花扇就是串起这些珍珠的红线,贯穿全剧始终,象征着男女主人公的命运,体现了“南明兴亡,遂系之桃花扇底”[1]1的艺术匠心。
杨文骢是推进剧情发展、升华故事主题的重要人物,也是剧中多面性格最突出、内心世界最丰富的“间色”形象。他是弘光权奸马士英的妹夫,又是阮大铖的拜把兄弟,还是复社文人的朋友,多才多艺,风流倜傥,为人圆滑世故,处事八面玲珑,周旋于达官要员、复社文人、青楼妓女之间,像玻璃球一样在政治缝隙中滚来滚去,“没有固定的立场,在不同时候表现出不同的行为特征”[6]。侯、李爱情由他撮合,又是他挑拨离散;李香君受他迫害,又被他救活,第二十一出总批曰:“香君一生,谁合之?谁离之?谁害之?谁救之?作好作恶者,皆龙友也。”[1]88他既伙同马、阮为非作歹,又与侯、李交情深厚,既赢得双方的好感,又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可以说,杨文骢是明末复杂党争中产生的无行文人和政治掮客的“间色”形象,是“中国古典戏曲中最活灵活现的一个典型的两面派,把封建社会的文人或官僚的两面派表现作了最集中的概括和归纳”[7],是一个成功的艺术典型。
历史真实的杨文骢,比《桃花扇》里的艺术形象更令人气壮。杨文骢,字龙友,号山子,别署伯子,祖籍江西吉安,生于贵阳。“少负奇伟,文章剑术,兼擅其能,尤耽书画”[8]730,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万历四十六年(1618)中举,同年完婚。多年以后,杨文骢在结婚纪念日写给妻子的诗中,有“旦从夫子闲寻雁,热不因人未愧鸿。棋局纸窗齐杜老,角巾漉酒佐陶公”[9]433之句,可见应是伉俪情深、相敬如宾的。有学者研究指出,杨文骢的结发妻子是舅父越其杰之女,非马士英之妹,“论辈份,马士英比杨文骢还高一辈,故杨文骢只不过是马士英沾边的甥婿而已”[10]。在杨马关系上的确不应捕风捉影,勿受戏曲、传说、野史的误导,但也需注意《明史》关于杨文骢长子杨鼎卿为“士英甥也”[11]7103的明确记载,然则杨马本是同辈,其郎舅关系还是成立的。
此后杨文骢六赴春闱不第,崇祯七年(1634)谒选华亭县(今上海市松江区)教谕,崇祯十二年(1639)擢处州(今浙江省丽水市)青田县令,转温州永嘉(今浙江省温州市)知县、南京江宁(今江苏省南京市江宁区)知县,一步步接近廷枢重地。时当末造,国势陵替,明朝灭亡,清军入关。凤阳总督马士英拥福王朱由崧即位于南京,年号弘光,首建南明政权。杨文骢因为马士英的姻娅关系,授兵部主事,历员外郎、郎中,监军京口(今江苏省镇江市京口区)。鉴于清兵南下,局势岌岌可危,杨文骢以金山雄踞长江中,控制南北要害,建议筑城以资守御,得到批准。此时的杨文骢,慨然以抗清卫国为己任。但他内心深处的文人品性、丹青嗜好根深蒂固,身在官场,仍喜交结名士,投机钻营者多借为巴结马士英的台阶,有党附之嫌:“文骢善书,有文藻,好交游,干士英者多缘以进。其为人豪侠自喜,颇推奖名士,士亦以此附之。”[11]7102这是《桃花扇》把杨文骢塑造成左右逢源、攀附夤缘的文痞之蓝本。
杨文骢最为人诋諆的,是他与马士英、阮大铖的关系。阮为阉党余孽,马是南明权奸,大敌当前,不思复国大计,唯以党同伐异、窃权弄国为念,固已千夫所指,干犯众怒。杨文骢与他们沆瀣一气,自然难有清誉,词锋株连,在所不免。崇祯十七年六月十三日(1644年7月16日),兵部左侍郎吕大器上疏弹劾马士英“挟重兵入朝,腼颜政地”,翻崇祯手定逆案,“拉大铖于尊前,径授司马,布立私人”,且词连杨文骢:“越其杰、杨文骢等,有何劳绩,倏而尚书宫保内阁,倏而金吾世荫也。”[12]《明史》据此采入正史,矛头也直指杨文骢:“女弟夫未履行阵,授总戎,姻娅越其杰、田仰、杨文骢,先朝罪人,尽登膴仕,乱名器。”[13]宁南侯左良玉以“清君侧”为名举兵东下,弘光元年四月初四日(1645年4月29日)参劾马士英八大罪状,对杨文骢等痛加诋毁:“杨文骢、刘泌、王燧以及赵书办等,皆形同犬彘,或罪等叛逆,皆用之于当路。凡此之类,直以千计,罄竹难书。”[14]平心而论,杨文骢25岁随父杨师孔募士拒守贵阳,抵御水西土司安邦彦进犯,为平定“奢安之乱”立下汗马功劳,说他“未履行阵”,与事实殊不相符;他既非阉党中人,亦不曾为虎作伥,“先朝罪人”之语莫须有;兵部主事秩正六品,部司官最低一级,“尽登膴仕”“金吾世荫”之词言过其实。社会舆论对宦官专权的痛恨,士夫清流对党争误国的抨击,都不应把过多的污水泼在杨文骢身上。他真正的过错在于,对马、阮的倒行逆施缺乏坚决的抵制,原则性不足,正义感打折,有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士志之道。有学者认为:“从基本倾向看,他和马、阮之流是有显著区别的,他仍然站在清流一边,仍然不失为忧时爱国的有心人和有志者。”[15]洵为的评。好在杨文骢没有卷入更大的是非臧否。清兵以摧枯拉朽之势攻下南京,弘光政权迅即覆亡。杨文骢兵败京口,溃走苏州。豫王多铎派鸿胪寺丞黄家鼒前往招降,杨文骢断然拒绝,杀之于觅渡桥畔(苏州东南葑门外),随后撤往处州。
闰六月二十七日(1645年8月18日),唐王朱聿键在郑芝龙、黄道周等人拥立下即位于福州,年号隆武,这是南明第二个政权。杨文骢奉表称贺,隆武帝授以“钦命恢京剿清联合直浙提督军务兼理粮饷协同御营左右先锋招讨勋镇合济中兴兵部右侍郎、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提督军务,令图南京,寄予光复厚望。特令礼部铸造“恢复南京联络浙直部院关防”,子杨鼎卿以“钦差恢复南京协理直浙军饷太子太傅左军都督府左都督”衔,颁给“协复南京整理浙兵督镇关防”。又令内阁撰敕书一道,情词恳切,公义私谊并陈,当今研究者罕有引述,故迻录于此:“尔夙负英才,博综多艺,朕在京口,屡相接对,深所面识。数月以来,顿成奇变。靖虏(笔者按:指靖虏伯郑鸿逵)奉朕间关至闽,监国登极,力肩危统,誓惟勤民雪祖,焦劳昼夜不遑。钱塘遇鼎卿,朕以故人之子待之。元勋鸿逵前后奏朕,浙东赖尔先弭未萌之隐害,复振久泛之人心,朕大悦慰。业即钦授尔以兵部侍郎,职理浙东,鼎卿亦进官衔。今览奏贺,并详叙吴越情形,则尔父子即朕之大耿、小耿矣。云龙风虎,各有其时,丈夫相厚,岂有已乎?其益懋厥绩,协同勋辅,先清东浙之尘,继扫临安之寇。朕若早见孝陵,定许破格酬报。”[16]可见国事蜩螗、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隆武帝对杨文骢父子是多么的倚重,至以东汉中兴名将耿弇况之。这使杨文骢大受鼓舞,豪情万丈,以身许国,誓死抗清,励志恢复。由此也不难理解,在明清易代之际,如杨文骢一类的爱国志士,不惜抛头颅洒热血,以生命实践民族大义的壮烈行为,实在是值得讴歌,令后人千秋景仰了。
隆武元年(1646),清军大举进攻衢州(今浙江省衢州市),杨文骢奉命与诚意侯刘孔昭驰援,寡不敌众,移军龙泉(今浙江省丽水市龙泉市),操练士卒,屯守险隘,屏蔽东南一隅。七月,清军转攻福建,杨文骢与监军孙临率部驻防浙闽锁钥仙霞岭(今浙江省江山市境),欲拒其于关门之外。清军间道入闽,杨文骢、孙临腹背受敌,身负重创,败退浦城(今福建省南平市浦城县),被清兵铁骑追及俘获。多铎屡遣人劝降,皆坚贞不屈,八月二十五日(1646年10月3日)英勇就义。杨文骢妻妾4人、子女及仆妇,“一家同死者三十六人”,长子杨鼎卿“就刑时神色自如”,表现出大义凛然的英雄气概。当地人敬慕其节操,于大树下掘坑掩埋了杨文骢、孙临二人,刳树皮大书官爵姓名,留下一丝线索。以后孙临之侄孙中韦(字仲衍)奉祖母之命,抄小路寻访遗骸,两体俱腐败不可辨,乃焚于东峰僧寺,裹置衾枕中负归桐城(今安徽省安庆市桐城市),永历八年(顺治十一年,1654)合葬于县东30里枫香岭,过往者必凭吊,呼为“双忠墓”[8]730。
300多年前那场血雨腥风的王朝革命,多少“奇男子”没有经受住考验,投降变节,卖身求荣,死后被打入《贰臣传》,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清兵攻克南京时,“百官尽降”[11]7102,其中有“献上皇帝一枚”的广昌伯刘良佐,有率领“大员一百五十六、马步兵三十二万八千三百”而开城迫降的大学士王锋、礼部尚书钱谦益等“奇之又奇”[17]的男子汉伟丈夫们。相比之下,杨文骢在山河破碎、风雨飘摇的艰难时世,一再拒降,婴城坚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表现出优秀的政治品质和崇高的民族气节。全家人视死如归,同赴国难,这无论如何都是千古景仰、可歌可泣的。百余年后,清朝修《明史》时,对杨文骢的这些品质,能以坦然的襟怀正视之,盛赞鼎革之际志士们“以乌合之师,张皇奋呼,欲挽明祚于已废之后,心离势涣,败不旋踵,何尺寸之能补。然卒能致命遂志,视死如归,事虽无成,亦存其志而已矣”[11]7110-7111。历史自有公论,“知其不可而为之”,是需要一番修为、一种精神的。
总体上看,孔尚任《桃花扇》圆满处理了艺术真实与历史真实的统一,但在杨文骢个人形象的塑造上,却有一点艺术真实和历史真实的错位,这在心理学上称为“认知失调”。该理论是美国心理学家利昂·费斯廷格(Leon Festinger)于1957年提出的阐释人的态度变化过程的社会心理学命题。所谓“认知失调”,是指一个人的行为与先前一贯的认知产生分歧,从一个认知推断出另一个对立认知时所产生的不和谐情绪。这里有两个关键因素需要注意:一是认知成分,即通常说的一个人的思维、态度和信念;二是逻辑推断、价值评判的客观性。这两点同时也是产生“认知失调”的原因。孔尚任对杨文骢的“间色”处理,就属于一种“认知失调”。
究其原因有二。其一,孔尚任片面以为贵州无人才。康熙二十七年(1688)为扬州王氏五子《官梅堂诗集》作序,有曰:“吾阅近诗选本,于吴、越得其五,于齐、鲁、燕、赵、中州得其三,于秦、晋、巴、蜀得其一,于闽、楚、粤、滇再得其一,至于黔贵则全无之。虽天之生才,其聚散多寡之数,不可得知,大抵诗之所在,即才之所在也。”[18]此论太过褊狭,亦寡闻之过也。晚明时期,清平卫(今贵州省凯里市)孙应鳌,嘉靖三十二年(1553)进士,官至国子监祭酒、南京工部尚书。贵州前卫(今贵阳市)谢三秀,与诗坛巨擘吴国伦、李维桢、王穉登、汤显祖等交游唱和,号“诗词旗鼓”“天末才子”。有学者断言:“对孙、谢二人,孔尚任似无所知;而对杨龙友,则过于苛责,忽视了他孤忠殉国的大节与诗画的成就。这不能不说是一桩憾事。”[19]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使孔尚任漠视了杨文骢等一批贵州文人的文学成就和艺术造诣,实在难辞其咎。
杨文骢诗书画皆精,以“三绝”擅名当世,独步黔中。自称:“余生长万山中,而家大人又癖嗜山水,故名山大川,往往性情相习,亦往往机缘相凑,所谓得之习惯,亦根之胎骨也。”[9]54自然山水的陶冶,铸就了杨文骢“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艺术风格,“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其画风远溯元代黄公望、倪瓒,近追同时代著名书画家董其昌,与董为忘年交,再加程嘉燧、李流芳、卞文瑜、邵弥、张学曾、王时敏、王鉴7人,时号“画中九友”,著名诗人吴伟业有《画中九友歌》诗咏之。董以一代宗师之尊,评杨文骢画作“出入巨然、惠崇之间”,“有宋人之骨力去其结,有元人之风韵去其佻”,“观止矣!”[9]10奖拔甚高,可见其艺术功力之精湛,绝非浪得虚名。
杨文骢工诗,善属文,各体俱佳,著有《洵美堂诗集》《山水移集》《赤城山赋》《台宕日记》等多种,今存。与董其昌、陈继儒、曹学佺、王思任、李明睿、谭元春、季孟莲并称“八大家”。崇祯六年(1633)仲秋,夏云鼎(字四云)蒐集8人酬唱诗,结集为《崇祯八大家诗选》,刊刻于金陵,现存南京图书馆。晚清贵州硕儒莫友芝称道杨文骢“其诗骨挺劲岸异”“有不可一世之概”[9]5,信不虚也。如此大才,孔尚任岂得言黔贵无人?
诚然,孔尚任后来改变了他的认知。康熙三十三年(1694)初夏,黔籍士子唐御九来访,“盛言其地人才辈出,诗文多有可观者”,出《敝帚集》二册示之,乃贵阳诗人吴中蕃诗稿。孔尚任阅毕喜出望外,将吴诗与“屈子之闲吟泽畔,子美之放歌夔州”相提并论,继而反思自己的失言:“予尝作《官梅堂诗序》,论十五国人才多寡之数,以十分为率,于吴、越得其五,齐、鲁、燕、赵、中州得其三,秦、晋、巴、蜀得其一,闽、楚、粤、滇得其一,而黔阳则全无。非全无也,有之而人不知,知之而不采,采之而不能得,等于无耳。予论才而不及之也,固不任失言之咎矣!”在此基础上,孔尚任总结了他“认知失调”的根本原因在于贵州悬处天末,地势偏僻,人才闭塞,“轮蹄之往来,疲于险阻,怵于猛暴,惟恐过此不速”。这种闭塞导致了两方面的后果,一是客观上的,“官其地者,视为鬼方、蛮触之属,恨不旦夕去之”;一是主观上的,“其中之人,又朴略无华, 不乐与荐绅游”,致使贵州文人和文化不为外界所知,其间饱学之士虽然“尚不乏人,安能一一搜而传之,与十五国人才衡长量短”[20]?尽管孔尚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但5年后《桃花扇》杀青之时,他并没有刻意去纠正这种“认知失调”,仍将杨文骢作为“间色”人物处理,则纯粹是出于艺术视角的考虑。作家的创作意图是无可厚非的。
其二,孔尚任对杨文骢的政治品质过于苛责,从而忽视了他精忠报国的大节。孔尚任青年时受父亲孔贞璠不仕清朝的影响,有着强烈的民族意识和爱国思想,隐居曲阜县北石门山中,耕读养亲,洁身自好。康熙二十四年(1685),康熙帝首次南巡视察河工,回京途中专程赴曲阜祭孔,以实际行动体现“崇儒重道”的文化国策。孔尚任被推荐到御前讲经(《论语》),受到康熙帝赏识,破格提拔为国子监博士,翌年进京,意外地开始了仕宦生涯。康熙二十六年(1687)随工部侍郎孙在丰去淮扬一带疏淮救灾,历时4年。其间游历了南京、扬州、镇江等南明故地,访问了一些具有民族气节的明朝遗老冒襄、石涛、余怀、杜濬、龚贤、邓汉仪等人,瞻仰过明太祖孝陵,凭吊过史可法衣冠冢,更强化了年轻时的民族意识和爱国思想,为《桃花扇》创作做好了题材上和思想上的准备。《桃花扇》三易其稿的过程,也是他思想上“入仕”与“归隐”不断纠结的过程。“从剧作的主观命意来分析,作者徘徊在‘吊明’与‘颂圣’的矛盾中”“但客观意蕴却突破了主观命意的束缚,广大读者受到艺术感染的是亡明痛史激发出来的民族情绪。侯、李双双入道的结局,也是作者潜在民族感情的一种表现。”[21]所以作者沉痛地宣称:“场上歌舞,局外指点,知三百年之基业,隳于何人?败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不独令观者感慨涕零,亦可惩创人心,为末世之一救矣。”[1]1
应该说,孔尚任这种故国认同和民族情绪,与杨文骢是完全相通的。检阅杨文骢诗集,壮怀激烈的爱国篇章屡见不鲜:“男儿矢报国,勿为安乐谋。”[9]297“功令新抡才,文武一躬瘁……岂无一腔血,愿言难直遂。”[9]301“一死能酬国,千呼不到家。”[9]165“书生亦有长缨在,虏血应教淬剑环。”[9]410“荆棘任教丛里出,清魂不染是男儿。”[9]522这些诗篇,或怀念先父,或勉励妹夫,或阅兵备战,或题画言志,无关风花雪月的低吟浅唱,亦非闲情逸致的无病呻吟,而是内心深处爱国情怀的真实流淌,誓死抗清的豪言壮语。他已经做好血洒疆场、马革裹尸的心理准备,最终以生命实践了民族大义。其生命光辉最感人处,就是这种可贵的民族气节,诚如莫友芝所评:“先生值遗明残局,犹螳臂搘撑,妄思恢复,膏斧钺而不回,其志节至今侹侹有生气!”[9]5然而这一切都被孔尚任漠视了,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
基于以上两方面的认知,孔尚任在《桃花扇》中极力表现杨文骢性格的多面性和复杂性,虽与历史真实有违,却不乏艺术真实的匠心,显示出卓越的艺术才情,“以现实主义的大手笔,出色地构思了亡明痛史中爱情纠葛与政治浪潮相互交织的剧作,展示了广阔的历史背景和社会内容,使《桃花扇》成了一部不朽的悲剧名著”[21]114,也成就了中国戏剧史上的经典“间色”形象杨龙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