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銮斋
(山东大学,山东 济南 250100)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的世界史学术体系建设取得了很大成绩。但考察其形成的历史和现状后发现,这一体系还存在一些问题,例如,关于对欧洲中心论突破的评价,大多为个人之见,还没有形成学术界大体认同的理论。另外,相关认知中是否包含合理、积极、进步的因素,是否包含可资利用的学术资源,我们的学术体系中是否存在世界历史重大事项的缺位,等等,这些问题在未来的体系建设中都值得思考和研究。
严格说来,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前,中国还没有自己的世界史学术体系。①清末民初以降,随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深入和开眼看世界的行进,我国陆续出版了一些世界史著述和译著,但这些著述和译著都是孤立的撰写编纂和翻译,远没有形成系统,因而还不能称为体系。体系的形成,可大体以大学世界史教材的编写为标志。20世纪七十年代出版的周一良、吴于廑主编的《世界通史》,为我们提供了世界历史的基本线索、构架、知识和理论,因此可以说,中国在这个时期有了初步的世界史认识体系。与此同时,学术界又出版、发表了多种世界史著述。这样,教材、专著、论文彼此弥补交融,于是可以认为,初步形成了世界史学术体系。
毋庸讳言,这时的世界史学术体系因起步晚,起点低,基础薄弱,还远不完善。一些地区、许多国家、许多方向或领域还无人研究,特别是在苏联史学的影响下,接受了欧洲中心论的理论体系。苏联世界史学术体系是在西欧学术体系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深受欧洲中心论的制约。比如关于封建化问题,苏联学者吸收了西欧学术界日耳曼派的观点,认为日耳曼人的入侵推翻了西罗马帝国的统治,封建化过程完全是在日耳曼因素的基础上开始和进行的。然后以西欧封建化为尺度,衡量世界其它地区和国家的封建化,削足适履,形成了封建社会史研究的欧洲中心论。由于深受欧洲中心论的制约,中国的世界史研究还很难形成自己的学术话语系统,这是建国之后三十年中国世界史学术体系的基本状况。
改革开放以来,在世界史学者的共同努力下,学术体系有了很大改观。首先是2011年世界史提升为一级学科。一级学科的建立,排除或减轻了世界史研究的许多限制,为学术体系的独立发展创造了条件。其次,产生了一些新的方向,如环境史、情感史、疾病史、医疗史、概念史、观念史、赋税史、财政史等;增加了一些区域国别史研究,如东北亚史、太平洋岛国史、北冰洋史、环地中海史等等。与此同时,出版发表了众多著述,特别是一些针对欧洲中心论的著述。这些都标志着中国世界史学术体系的发展和充实。但即使如此,这时的世界史学术体系仍然存在许多问题。
首先,对欧洲中心论突破的力度还不够强劲。所谓“突破”,还主要限于作者自己或少数学者对某些学术观点的评价,尚未得到学术界多数学者的认同,因此力度不够。
其次,从体系的完整性上看,建构现状还不够理想。体系作为一个概念,首先强调“整体”的意义,以此来审视世界史学术体系。相关研究在一些方面还存在欠缺,主要表现为一些重大历史事项的缺位,这个问题留待后文讨论。体系的整体性当然是相对的,对世界史事项的涵盖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但重大事项不应该缺位,否则就难以形成整体。
第三,一级学科建立后没有充分发挥应有的作用。造成这方面的原因很多,我觉得主要是缺乏国家层面的配套措施。对于世界史学科的发展而言,提升为一级学科必须有相应的配套措施。这首先表现在编制方面,即岗位严重不足。欲完善世界史学术体系,就必须加强世界史研究,而加强世界史研究,就必须增加岗位编制,扩大学者体量,缺人,就必然影响产出,影响产出就必然影响体系的建设。据笔者了解,大多数高校和研究机构的世界史学者都严重不足,可能还不及学科调整之前。然而,在发达国家,恰好是研究世界史的学者人数多于或者远多于研究本国史学者的人数,研究本国史学者的人数通常占历史学者总数的三分之一。这一现象与改革开放的大势不相适应,与中国作为一个大国的地位也不相匹配。造成这种状况的主要原因,一是国家重视不够。世界史的研究空间受限,这在世界史学者群体中早已引起讨论。二是资源短缺。省级人文社科立项几乎没有世界史的课题。省级人文社科杂志很少刊发世界史的文章。在期刊领域,能发世界史稿子的杂志少之又少,这给高校世界史青年教师、博士生和博士后群体造成了沉重负担。三是在提职晋升方面,没有体现世界史研究的难度。这造成了很多青年教师转移研究方向、博士生退学、博士后退站等现象。谈这些问题似乎偏离了本文的主题,但恰恰是这些问题,严重影响了世界史学术体系的建立。
第四,新领域或新方向的形成还难以避免欧洲中心论的影响。这些新的领域或方向大多是借鉴或吸收西方学术成果、在西方学者的启迪下形成的,这就难以避免欧洲中心论的影响。虽然国内学术界为了突破欧洲中心论发表了很多著述,举办了多次学术讨论会,但效果不显。正如马克垚先生所言:“撼动长期形成的以欧洲为中心的世界史大厦,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②学术话语中欧洲中心论的旧的影响尚未清除,又可能接受新的影响。
中国特色世界史学术体系是中国历史学学术体系的一部分,而中国史又是世界史的一部分。基于这种特殊的关系,中国特色世界史学术体系的构建应该打破学科壁垒,将中国史学叙事体系的重建视为世界史学术体系构建的一部分,将重建中国史学叙事体系的成果视为构建世界史学术体系的成果。而且,中国作为一个大国,特别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大国,在这个体系中不能缺位。
建设中国特色世界史学术体系,须首先摆脱欧洲中心论的制约。本题所说“突破”,是指中国学者在欧洲中心论的一些点上证伪了西方学者的概念与理论,而不是颠覆了欧洲中心论的理论体系。所说“建构”,是指重新设计中国史学和世界史学的概念、范畴、发展路线和理论框架。在这些方面,学术界已经做了大量工作。
早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已有学者在探讨中国历史的特殊性及其相关问题。新中国建立后,五种生产方式或五种社会形态问题成了政治问题,但一些学者并未受此困扰,仍没有停止他们的思考。改革开放以来,随着中国的崛起,中国史学主体性问题成为学术界备受关注的话题。许多学者对普世主义的历史叙事进行了理论反思,在此前研究的基础上,扩大研究范围,围绕奴隶制,封建制和中国资本主义萌芽问题,世界历史、中国历史的发展路线,历史学体系的建构等问题展开了广泛讨论。特别是萨义德的《东方学》出版以后,围绕这些问题的讨论更进入了高潮。这里拟择要做一评论,以认识欧洲中心论的现状和中国特色世界史学术体系的建构等问题。
关于奴隶制问题,黄现璠先生很早即认为中国不存在奴隶制。围绕这一问题,他写了多篇文章,③后经补充、完善,整合为《中国历史没有奴隶社会:兼论世界古代奴及其社会形态》④一书。他的观点引起了很大的讨论,得到了许多学者的认同,由此形成了中国古史讨论中的“无奴学派”,而他本人,也被尊奉为 “无奴学派”的领军人物。胡钟达先生则探讨了欧洲奴隶制和封建制的关系问题,对生产力的构成、奴隶人数等问题进行了细密的考索,认为,从生产力的角度说,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没有大的区别。在奴隶人数上,奴隶社会的奴隶并不多,封建社会的奴隶也不少。既然如此,为什么还将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划分为两个阶段,两种社会形态?⑤
关于封建制问题,讨论更加热烈。综览相关著述和讨论会的报道、文集可见,很多学者都认为,所谓中国的封建社会实际上是五种社会形态理论推广的产物,是单线发展模式和欧洲中心论影响的结果,违背了马克思的原意。刘存宽和刘蜀永认为,除了欧洲,世界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中世纪”这个阶段。476年⑥也无法作为中国、阿拉伯、印度等国家或地区历史的古代社会结束和封建社会开始之标志年。⑦冯天瑜先生著《“封建”考论》一书,从历史语义学的角度进行研究,认为封建社会是概念的“误植”。⑧日知先生则寻找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认为将中国古典文献中有着特定内涵的“封建”与“feudalism”对译是错误的。⑨侯建新先生则对封建主义的概念进行了辨析,认为现在国内习惯将西文feudal、feudalism与中文“封建”对译,但最初的汉学家和中国学者却不是这样,严复译《原富》和《群己权界论》,是将feudalism译为“拂特制”。后来受西方古典进化论影响,按西欧模式解读中国和世界,才将feudalism与“封建”对译,从此,西欧和中国有了相同的“封建社会”。作者对传统意义上的中西封建社会进行了比较,从实证和理论分析两方面证明两者存在重大差异。feudalism只是欧洲历史发展的产物。而按中国古典文献中“封建”的本义,中国先秦当为封建制,但秦代至清代则为皇权专制制度。feudalism、封建和皇权专制制度是三个不同的概念,不可混用。⑩马克垚先生列举了孟德斯鸠、黑格尔、赫尔德等人的一些观点,指出他们所依据的材料很多都是道听途说,仅凭只言片语得出结论 ,所以很多观点站不住脚。
中国资本主义萌芽问题也很早就开始了讨论。同奴隶制问题、封建制问题一样,自新中国建立一直到改革开放之前,这个问题也一直是一个政治问题。为了肯定中国资本主义萌芽的存在、认识萌芽的形态,进而证明资本主义发展的规律性,中国学者进行了长期的大规模的论证,发表出版的著述可谓浩如烟海。但是改革开放以来,随着思想的解放和对欧洲中心论批判的深入,中国资本主义萌芽的信度开始松动,虽然仍有学者坚持原来的观点,但更多学者似乎否定了中国存在资本主义萌芽的结论,有学者甚至认为这是一个假问题。
随着微观、中观研究的深入,学术界逐渐证伪了西方学者的一些概念和理论,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欧洲中心论普世主义的历史观。在此基础上,关于世界历史发展图式、中国历史分期和中国历史学体系建立问题的讨论也趋于热烈。罗荣渠先生提出了“一元多线”历史观,认为五种生产方式的单线发展图式违背了历史的事实和经典著述的原意,中国历史的发展路线不同于西方。黄现璠先生主张以“中国中心观”替代以西洋古代史作为中国古代史研究标本的“西方中心观”, 认为“中国历史应重新分期”。许多学者则从各自的视角审视中国历史并进行了分期。田昌五先生将中国历史划分为三个时代:洪荒时代、族邦时代和封建帝国时代。其中,封建帝国时代呈周期性循回演进的特点。张金光先生划分为四个时代:邑社时代、官社时代、半官社时代、国家个体小农时代。冯天瑜先生划分为原始时代、封建时代、皇权时代、共和时代。晁福林先生划分为三种社会形态,即氏族、宗法封建和地主封建。王震中、叶文宪等学者也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综览上述研究可见,许多学者正在致力于中国史学叙事体系的重建,这对欧洲中心论当然会产生一定冲击,无疑也为建立中国特色历史学话语体系奠定了一定基础。但应该看到,这些问题都还存在争议,发表的成果还多为个人之见,有些还不够成熟。而要形成学术界大体认同的理论,还需相当时日。那么,经过国内外学术界的证伪和解构,欧洲中心论目前处于一种怎样的状态呢?有学者认为,欧洲中心论的理论体系已经被“打散”或“破灭”。我觉得这一估计可能过于乐观了。这是一个形成于18世纪中叶、统治学术界长达200余年的完整的理论体系,已经深深扎根于人们的思想观念之中,仅凭学术界某些学者的文章和著作恐还难以认定其已经解体。实际情况如何,关键是它在思想界、学术界、知识界的观念中处于怎样一种状况。而这些,仅从出版物上似乎还难以看到。我们已进入大数据时代,稍微窥视一下新型媒体上的相关认识,就感觉与上述作者所说的情况不同。我们应该充分估计其解体的难度,这样可能更有利于中国历史叙事体系的建立。
关于欧洲中心论的评价,我们应该秉持一分为二的原则,对于它的基本理论体系必须持否定立场,予以证伪、突破、解构,直至颠覆。但相关论述并非都是糟粕,这就要求我们在批判、摈弃的同时,注意存留、吸纳那些合理的、积极的、有价值的部分,以助力我们的学术研究。这里以发展理念、批判精神为案例做些讨论。
欧洲中心论的物质基础是工业革命或工业革命带来的机器生产,这决定了创造、发展、进步的理念在其中的地位。涉猎相关代表性著述可见,对发展、进步的崇尚与追求可以说是那个时代的风尚,这在相关的正面论述中可谓不胜枚举。在一些反面论述中,这种追求也表现得很清楚。我们在批判欧洲中心论时经常引用美国诗人拉尔夫·沃尔多·艾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1824年的笔记,其中写道:“中华帝国所享有的声誉是木乃伊的声誉;把世界上最丑恶的形貌一丝不变地保存了三、四千年。中国,那令人敬仰的单调,那古老的痴呆,在各国群集的会议上,所能说的最多只是:我揉制了茶叶”。这段文字反映了一个欧洲中心论者的傲慢与自大,任何一个中国人都不会接受。但他引为自豪的是欧美的发展,所讥笑蔑视的是中国的落后,且以中国的落后衬托欧美的发展,因而也体现了对发展、进步的崇尚和追求。作者的身份是诗人,所做笔记也非学术用语,所以不必计较他夸张的笔法。但我们应该承认,所谓“一丝不变地保存了三、四千年”,并非完全没有事实基础。由此联系 “中国封建社会长期延续”的讨论,也非完全是假问题。封建社会的称谓可置之一旁,它所涵盖的历史却是客观存在的。重写中国历史不要掩饰传统文化的不足和缺陷,这样写出来的历史就肯定不是客观的历史。黑格尔在论及中国和印度时也认为,这是两个停滞的、缺乏内在动力的国家,“可以说还在世界历史的局外,而只是预期着、等待着若干因素的结合,然后才能够得到活泼生动的进步”。这里所谓“历史的局外”,当指因落后而难以介入国际事务或出现在国际舞台。但他并没有否定两国发展的可能性。如果放长视线,对照晚近以来的中国,黑格尔的话也非全无道理。而从黑格尔生活的时代追溯中国的历史,也很难说不存在停滞的问题,特别是将中国与欧洲置于同一个参照系中进行考察,情况就更是如此。这与中国封建社会长期延续的问题具有一致性。正因为存在一定的事实基础,上述观点得到了很多学者的认同,在国际学术界产生了很大影响。所以说,黑格尔关于中国和印度的论述也蕴含着对发展的崇尚与追求。
必须指出,无论是艾默生、黑格尔,还是其他欧洲中心论者,在论及中国或东方的停滞时,他们的意识里并没有隐退或掩盖欧洲曾有的停滞,因为这种停滞已经镌刻在他们的历史记忆中。但与中国和印度相比,这种停滞是短暂的,停滞之后很快就发生了文艺复兴,且相继发生了宗教改革、近代自然科学的产生、工业革命、启蒙运动以及相伴而行的资产阶级革命等否定“停滞”的创新性运动。正是这些创新性运动使本来落后于东方的欧洲后来居上,率先实现了现代化。而中国和印度等文明古国,仍然在传统道路上蹒跚而行。在这里,我们应该正视传统文化的不足,不能因为西方人曾经讥笑过就将这些不足加以掩盖和修饰,甚至把它们视为优长。
而且,发展理念不是孤立的,特别是与批判精神密不可分。欧洲历史进入“停滞”后,欧洲人很快认识到了症结所在,这就是传统文化中的弊端与缺陷,于是发奋予以革除或修正,从而推动了文化的革新和历史的发展。“中世纪”一词,正是欧洲人正视、否定传统文化的弊端与缺陷而使用的概念。12、13世纪,欧洲人已经在反思自己的传统文化,并不断提出批评和批判。随着反思的深入,原来分散的批评、批判逐渐聚拢,遂于14世纪形成整合,这就是文艺复兴的指导思想。著名的人文主义理论,其矛头所向直指欧洲传统文化中的以神为中心、倡导禁欲主义、关注遁世来世、服从教会教皇的天主教文化。人文主义强调以人为中心,提倡理性,肯定现世,反对禁欲主义,否定教皇权力,正是针对这些弊端与缺陷的否定和革新。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意大利人文主义历史学家比昂多 ( Biondo Flavio 1392-1463)在他的巨著《罗马衰亡以来的千年史》中最先推出了“中世纪”的概念,并以此作为古代结束或罗马帝国衰亡以迄他生活时代的千年史中的一个独立的阶段,对欧洲历史进行分期。如果说将传统文化的弊端和缺陷概括为概念已经显示了批判的力度,那么,将这个概念提升为一个历史阶段或时期并用以进行历史分期,就更显示了批判的强度,这在欧洲之外的文化史上是难以见到的。而且还需要说明,比昂多的《罗马衰亡以来的千年史》成书于1439年,此时他正供职于罗马教廷,任教皇秘书,《罗马衰亡以来的千年史》的大部分都是在供职教皇期间写成的。按一般思维,他供职教皇,从教廷领取俸禄,就应该为教皇树碑立传,为教会高唱赞歌,但他却一反常人思维,剑指教会统治,严批宗教神学,把教会治下的时代称为黑暗、愚昧的“中世纪”,由此可见欧洲学者的批判精神。与此同时,人文主义的文化批判也纷纷出现在文学、哲学、政治学和绘画等领域,由此形成了全方位的批判热潮,用波澜壮阔来形容这一景观毫不过分。
随着造纸业和印刷术的发展,“中世纪”的概念很快得到转播,于是在17世纪,德国历史学家克里斯托弗·凯列尔在其所著《通史》中再次将历史划分为古代、中世纪和近代三个时期。所不同的是,他把 “中世纪”的概念和分期由欧洲本土史推向了人类史。如果说比昂多的历史分期已经显示了批判的力度和强度,那么,凯列尔的分期则进一步推进或巩固了对传统文化的批判。有学者将凯列尔的分期视为西方历史文本史上的第一次分期,这可能有误,因为如前所述,比昂多在他的著作中已经提出了“古代”、“中世纪”和“近代”的概念,而且是将这些概念视为欧洲历史前后相续的三个时期。凯列尔只是将“中世纪”的使用扩大为全人类的历史。这种扩大当然推进了“中世纪”概念和历史分期的使用和影响,但对于欧洲以外的历史而言,这种分期却未必合理。而将涉及中世纪的历史分期由15世纪推后至17世纪,也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欧洲文化自我批判精神的强度。在比昂多和凯列尔将中世纪作为一个历史发展阶段写入文本的基础上,学术界在更深层次上反思了中世纪的文化,进一步认同了这种分期,于是到18世纪,通史编纂基本上采用了这一分期方法,从而标志着“中世纪”的概念得到了进一步的推广和普及。当然,比昂多等人文主义学者因生活于中世纪与文艺复兴之交因而难以全方位观察进而充分认识中世纪的文化精神,有些批判批评未必客观正确,甚至还可能贬低了天主教的历史作用。但是,这种局限是历史的局限,无论何人,都难以摆脱和克服。在18世纪普及的基础上,19世纪的历史研究特别是通史著述基本上承袭了包含“中世纪”的历史分期。特别应该指出的是,马克思恩格斯不仅吸收了中世纪的概念,也接受了这一分期方法,因此在他们的著述中,仍然继承了对传统文化的批评批判传统,而且这种继承是在创新的基础上进行的,他们一反19世纪历史学家的认识,将经济因素纳入了“中世纪”的历史范畴。
如上所论,如果没有对中世纪的正视和否定,就不会有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的发生;没有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就不会有近代自然科学的形成,而没有近代自然科学,也就更难言及工业革命和欧洲的现代化。一味地“好好好,是是是”,只能是一种安于现状或不思进取的表现。在这一点上,我们应该向欧洲人学习,尤其应该将欧洲中心论中的发展理念和批判精神纳入我们的世界史学术体系的建构。
18世纪至20世纪是人文社科理论发展的重要阶段,现代人文社会科学的大多数概念和理论都是在这个阶段形成的,也恰恰是这些概念和理论,构成了欧洲中心论的基本部分。以发生在18世纪的启蒙史学、古典哲学和古典政治经济学为例,即可见其中的思想理论价值。孟德斯鸠等开创了理性主义的史学研究,在反对宗教神学、推翻集权主义的斗争中发挥了重大作用。伏尔泰提出了历史哲学的概念,开辟了西方文化史研究的先河。哥廷根学派发展了理性主义史学,拓宽了文化史进而世界史的研究领域。德国古典哲学提出、创建、构造了包括辩证法、认识论、本体论、伦理学、美学、法哲学、历史哲学、政治哲学等领域的多种概念、范畴、理论与方法,形成了宏阔系统的哲学体系,标志着西方近代哲学向现代哲学的过渡。
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将经济分析理论从流通领域转向生产领域,创建了劳动价值、自由竞争、比较成本等理论或学说,标志着现代经济科学的开始。启蒙史学、古典哲学和古典政治经济学距今已过去近200年,但有些概念和理论不仅现在还是重要的学术资源,而且可以肯定在未来很长时间内仍然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我们应当予以珍视和利用。当然,随着历史的发展和时代的更替,有些概念和理论也会出现滞后、过时的现象,这也符合人文社会科学的发展规律,德国古典哲学即经历了一个清晰的否定之否定的过程。对于这些概念和理论,我们应该肯定它们的历史文化地位,以历史主义的态度评价它们的历史作用。
重建中国历史叙事体系须谨防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切忌受狭隘民族主义影响,以中国中心论取代欧洲中心论,重蹈欧洲中心论的覆辙。由于我国的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起步较晚,又缺乏创建和创新,我们的人文社会科学的概念、范畴、理论和方法大多是从西方引进的,这就要求我们在建构世界历史学术体系的过程中要特别注意创建与创新,如果仅仅替换史实与文字,而话语、概念、范畴和理论都还是西方的,这样的建构,也就没有多少意义了。在方法上,构建中国特色世界史学术体系应具有比较眼光。这里所说的比较,主要指中国史与世界史的比较。这种比较,需要将中国史纳入世界史的范围,将中国史作为世界史的一部分进行研究,并相应注意利用中国史的研究成果,这对于世界史学术体系的建构具有重要意义。相关著述通常将中国历史拒于研究范围之外,后来虽然认识到了这种处理的不当,但关于中国史内容和篇幅的分配仍不够理想,通常如蜻蜓点水,点到为止。而篇幅,在比较的语境中,不只是一个长短的问题。所以,这种状况应予改进。此外,所谓比较,即指世界史中不同国家或地区史之间的比较,这在世界史研究中便较为常见了。这样,在比较的范围上,便可有东西比较、中西比较、洲际比较、地区比较、国家比较等。在比较的目标上,有求同比较,求异比较;在比较的形式上,有显性比较、隐性比较,等等。通过比较,可以提出国别史研究所不能提出的问题,呈现比较对象之间发展或停滞的原因、水平等方面的差异,发现发展过程中存在的问题,等等。
前文谈到学术体系的整体性问题,既然体系内存在缺位现象,就应该提出“补位”的问题。所谓“补位”,是相对体系中没有出现或较少出现的世界历史上的一些重要事项如人物、事件、制度、现象等而言的。既然这些事项是重要或重大的,学术体系中就应该有一席之地。若无,就说明我们的体系不健全或不完整。这些事项可分两类。一类是因为我们的研究或视野还没有达到相应的高度和范围,所以没有涉及或研究。另一类是我们的研究或视野已经达到了相应的高度和范围,却由于某些原因而没有或少有涉及或研究。对于前者,随着研究的深入和扩展,特别是随着世界史学者体量的扩大,涉及或研究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建国以来国别史和区域史研究的发展即为一显例。后者则不同,它需要我们进行深入思考,以获得正确认识。在笔者看来,由于这类事项与他者存在广泛的联系,无论是研究西方文化、思想观念、政治制度,还是政党问题,都是绕不开的话题。历史演化的结果深刻影响了当今西方世界特别是发达国家的基本制度,这是当代国际关系和外交政策都必须面对的。精深的学术研究可以提升国际问题处理和外交政策制定的精准度,减少误判或错判。另外,这类事项还包含了一些国家治理的技巧和手段。而这些都属于技术层面的问题,与意识形态无关,对任何国家任何制度的治理都是需要的。
而且,这类事项与其它历史事项不同,它是欧洲中心论的主要构成和体现。因此要颠覆欧洲中心论,首先要对此进行研究,如不去研究或缺乏研究,要颠覆欧洲中心论就可能很难了,因为你的相关批判、解构方向偏离了它的命门。只有对这些事项进行深入研究,就西方历史上的相关现象给出我们自己的分析和解释,提出自己的观点,形成自己的理论,才可能摆脱欧洲中心论的预设和导引,避免重蹈覆辙而不自知,从而实现预期的目标。这样看来,世界史学术体系的补位工作十分必要。中国作为一个大国,在国际舞台上必须有自己的话语权。如对一些事项缺乏研究,不去研究,也就缺乏话语权。因此,对世界历史上这类事项不应该回避,如果回避了,就等于把话语权让给了别人。
综上所论,建设中国特色世界史学术体系首先要突破、颠覆欧洲中心论,但对它的体系构成应注意剥离分类,客观评价那些有价值的部分,汲取可资利用的学术资源。同时,还应注意解决世界史学术体系本身存在的问题。重大事项缺位问题的解决,不仅可以促进学术体系的完整、完善,在经世致用的意义上,也可为国家事务、国际事务的处理、外交政策的制定等提供理论支持,从而提升实际工作的效率与质量。
注 释:
①对此,马克垚先生有详细论说。见马克垚:《我国世界史学科建设的回顾与展望》,《经济社会史评论》2015年第一期。
②马克垚:《我国世界史学科建设的回顾与展望》,载《经济社会史评论》2015年第1期。
③限于当时的印刷条件,这些文章多为油印版。
④黄现璠:《中国历史没有奴隶社会:兼论世界古代奴及其社会形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⑤胡钟达:《再评五种生产方式说》,载内蒙古大学历史系世界史研究室编《世界史研究论文集》,内蒙古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
⑥西罗马帝国灭亡的年份。
⑦刘存宽,刘蜀永:《欧洲中心主义与世界史分期》,载《社会科学战线》1986第3期。
⑧郭震旦:《根植本土:当代中国史学主体性的崛起》,载《文史哲》2019年第4期。
⑨日知:《封建主义问题(论feudalism百年来的误译)》,载《世界历史》1991年第6期。
⑩侯建新:《"封建主义"概念辨析》,载《中国社会科学》200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