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欢欢 陶传进
(北京师范大学,北京 100875)
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明确提出“乡村振兴战略”,随后,中共中央、国务院颁布了《关于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意见》,提出:“切实发挥农民在乡村振兴中的主体作用,调动亿万农民的积极性、主动性、创造性”。改革开放后,农村劳动力大规模向城市流动,但由于各种各样的现实原因,大多数农户无法全家迁移到城市。受传统家庭性别分工的影响(男主外,女主内),[1]而且为了争取家庭利益最大化,很多家庭选择由年轻男性进城打工,年轻女性留在农村照顾家庭、进行农业生产,[2][3]农村留守妇女成为了农村人口的主力。除了吸引优秀人才返乡创业、返乡就业外,乡村振兴还需调动农村妇女的积极性和创造性。[4]农村妇女作为推动农业农村现代化的重要力量,不仅仅是乡村振兴的享有者、受益者,更应该是乡村振兴的推动者、建设者。(1)参见全国妇联《关于开展“乡村振兴巾帼行动”的实施意见》。
我国在动员农村妇女参与村庄治理方面做了很多努力,甚至以法律的形式确定了农村妇女在村庄治理中的地位,例如2018年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规定:“妇女村民代表应当占村民代表会议组成人员的三分之一以上”。但实际上,据2017年统计数据显示,村委会成员中女性所占比重为23.1%。[5]而且,即便是妇女进入到村委班子,在乡村治理中也被边缘化、低层次化。[6]
国家采取了很多措施促进农村妇女参与村庄治理,为农村妇女赋权。但将促进妇女发展的政策等同于为妇女赋权,这是对妇女赋权的误解。政策只是实现妇女赋权的前提条件,并不必然导致妇女“赋权”的实现,想要实现妇女赋权必须从妇女自身的改变开始。[7]如果将这些有利于妇女赋权的“客观”措施等同于妇女赋权,是对更广泛权利不平等的无视。[8]因此,本文关注的问题是:如何真正实现农村妇女参与乡村治理赋权?农村妇女参与乡村振兴的路径是什么?
赋权(Empowerment)被广泛应用于各发展领域,成为理解个人、组织和社区发展的重要框架,成为很多学科和领域的主流理论。[9]赋权理论起源于上个世纪80年代,曾用来描述弱势群体为反抗和改变不公平、不平等的关系而进行斗争。但在后续发展中,这些见解被抛弃,赋权已经成为企业、银行、非政府组织等常用的术语。赋权的重点也转移到服务的提供上,即如何帮助受助人提升自身能力。[10]目前,理论界已经形成了一种共识,即赋权是发展的重要工具,妇女赋权是国家发展的关键因素。[11]
虽然赋权的概念被广泛应用,但赋权还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很多学者按照自己的理解定义妇女赋权。[11]其中应用最广的定义来自于学者Naila Kabeer。他首先将权利(power)定义为“做出选择的能力”,被剥夺权利(disempowered)就意味着被剥夺了选择的能力。那么,赋权就是被剥夺了选择能力的人获得这种能力的过程。[7]赋权是一个持续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一个人的能力从第t时刻到t+1时刻的改善就被认为是赋权。[11]Naila Kabeer提出了赋权理论的基本模型,该模型为后续研究奠定了基础。赋权理论模型由三个方面构成:资源、能动性和成果。[7]资源是赋权的前提条件,指有利于赋权的各种有利条件。能动性是赋权的过程,指能够定义自己的生活选择并追求自己目标的能力。成果是赋权的结果或产出(见图1)。其中,能动性是赋权的核心,所谓的赋权就是借助资源,使当事人具有定义自己生活选择并追求自己目标的能力。具体到本文关注妇女参与乡村振兴问题,一系列有利于促进妇女参与乡村振兴的政策、措施是资源;成果是农村妇女参与到村庄治理和乡村振兴;让农村妇女具备选择并能够实际参与乡村振兴的能力是赋权的过程,也是本文研究的重点。
图1 赋权理论模型[7]
目前,有大量关于妇女赋权的研究。这些研究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对妇女赋权对当地发展带来的影响,来证明妇女赋权对发展的工具性作用,例如妇女赋权对当地粮食安全的影响[12]等;另一类是研究某项妇女赋权措施的有效性,即研究资源与成果的相关关系,例如发展旅游业[13]对妇女赋权的影响。学术界倾向用定量的方法来研究妇女赋权,但是定量的方法研究妇女赋权存在弊端,例如有人对赋权的操作化指标产生质疑,认为现有指标与理论的整合性差;指标选择狭窄,并没有抓住赋权概念的全部内容。[14]除了赋权指标难以操作化之外,定量研究的另一个弊端是:定量研究无法解释赋权的过程,即资源与成果之间是如何转化的。无法解释资源为什么能够达成或者不能达成预期成果的原因。
在一些文献中将能动性(Agency)与自我效能感(Self-efficacy)等同。[15]能动性是指能够定义自己的生活选择并追求自己目标的能力。自我效能感是指人们对自己实现特定领域行动目标所需能力的信心或信念。[16]二者在概念上是一致的,只是前者侧重于能力状态,后者侧重于主观感受。“自我效能感”一词很好地描述了人在能力状态下的主观感受,那么赋权的过程就是提升其自我效能感的过程。由于能力状态难以测量,所以很多学者研究当事人的主观感受。
《关于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意见》指出:“要坚持乡村全面振兴统筹谋划农村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生态文明建设和党的建设,注意协同性、关联性,整体部署,协调推进”。农村妇女参与乡村振兴就是要全面参与到村庄治理当中去。新中国成立到改革开放前,我国农村妇女参与村庄治理热情和积极性非常高。巅峰时,全国70%-80%的合作社由女性担任副社长以上职务,女性担任副社长以上职务的人数占全部人数的66.1%。[17]但是改革开放后,农村妇女在村庄治理中的参与度降低,参与热情下降。[18]
以往研究将改革开放后农村妇女在村庄治理中的参与度低归结于农村妇女能力不足以及农村妇女没有参与村庄治理的意愿。[19]新中国成立后,为了动员妇女走出家门,将家务劳动社会化,国家建设保育院、食堂、澡堂等。[20]而且,积极动员农村妇女参与村庄事务,倡导“妇女能顶半边天”,让女性感知到国家对他们的重视与需要,这极大激发了农村妇女参与信心与热情,所以在参与人数和参与比例上都达到了至今无法企及的高度。[19]改革开放后,以资产私有化、家庭私人化为标志的市场化转型后,生理性别与家庭内性别分工让妇女成为影响企业效益的“劣等”劳动力。妇女不得不退回家庭。在传统父权制的性别分工未彻底改变之前,“家庭私人化”很大程度上呈现为家务劳动(生育、养育、照料等)的妇女化。[20]而且在传统性别观念中,妇女被划分在私人领域,没有独立的经济地位,更别谈政治地位。[21]在男权观念还比较浓厚的农村,村民不认可“女性当官”,出现排斥女村官、不支持女性领导的现象,甚至对女村官的家人产生不好的看法。[22]这无疑为妇女参政带来了阻力,使得农村妇女不愿意参与村庄治理。即便现在农村妇女在教育程度已经有了很大提升,很多妇女之前还在大城市打过工,但是重新回归农村的妇女在村庄治理中的作用仍然没有得到明显改善。[23]
另外,农村妇女能力不足也是制约农村妇女参与村庄治理的重要因素。在农村,男性比女性享有更多的受教育机会。[24]在民主投票的前提下,选民们投票都要进行理性的计算,他们会将选票投给那些对他自身有利的候选人。男性在经济能力、谈判能力、调动社会资源能力都优于农村妇女,[25]使得女性无法通过选举参与到村庄治理。
学者为促进农村妇女参与村庄治理、乡村振兴做了研究。海莉娟主张农村妇女精英上升为政治精英,主张提升女性的经济水平,然后引导其参与乡村治理。[26]陈义媛、李永萍发现开展家庭卫生评比活动,将原来私人领域的事情变为整个村庄层面公共领域的事情,进而可以为农村妇女组织化及参与公共治理提供契机。[27]有研究表明,女性可能更关心环境问题,并致力于环境保护,[28]因此有学者提出动员妇女参与乡村治理应该从环境入手。[29]还有学者发现,在农村开展文化娱乐活动能够很好的动员农村妇女,例如组织广场舞、[30]乡村春晚[31]等。这些办法目前仍然在探索阶段,还没有实践证明能够促使农村妇女参与村庄治理。韩国明与齐欢欢通过观察广场舞队伍发现,文化娱乐队伍的带头人能够管理好队伍,但是很难成为政治精英,参与村庄治理。[30]
乡村振兴为农村妇女发展提供了发展机遇,同时,农村妇女作为乡村振兴的推动者和建设者,被寄予了很大期望。但是,实际的情况中,农村妇女在村庄治理中的参与度低,未能充分参与乡村振兴。以往文献提出了一些促进农村妇女参与乡村振兴的办法,只是妇女参与乡村振兴的切入点,至于能否实现推动农村妇女全面参与乡村振兴还是未知数。
本文借用赋权理论研究农村妇女参与振兴问题,重点关注赋权的过程,即妇女自我效能感。而自我效能感与行动和环境密切相关,因此在赋权理论模型的基础上引入三元交互决定论模型。三元交互决定论是班杜拉在社会认知理论的基础上提出来的,他认为个体、行动和环境三者相互作用,互为因果(见图2)。[32]班杜拉正是在三元交互决定论模型的基础上提出了“自我效能感”这一概念。P←→B表示个体与行动之间的关系,个体的自我效能感会影响其行动,行动的效果也会对个体的自我效能感产生影响。E←→P表示环境与个体之间的关系,个体的自我效能感既会受到环境的影响,又能够影响环境。B←→E表示行动与环境的关系,行动既会受到环境的影响,又能够影响环境。
图2 理论框架
本研究以S项目为例,深度剖析该项目是如何从行动入手,实现个体、环境、行动的良性互动,致使妇女参与乡村振兴的效能感得到提升,最终实现为农村妇女参与乡村振兴赋权。与以往文献中提到的妇女参与乡村振兴的案例只处于探索阶段不同,该项目已经开展了近13年,项目模式已经成熟,而且从项目在其他地方复制的经验证明该项目模式有效。
S项目是北京一家公益组织(N机构)开展的项目。该项目自2007年6月启动,现在仍在进行。项目用赋权的方法,丰富农村妇女生活,挖掘其自身潜力,促进能力提升,助力新农村建设。从新农村建设要求的“生产发展、生活富裕、乡风文明、村容整洁、管理民主”到乡村振兴要求“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整治有效、生活富裕”,乡村振兴是在扎实推进新农村建设,农业农村发展取得历史性成就的基础上对新时代“三农”工作的重大决策部署。新农村建设与乡村振兴战略是不同时期党和国家对“三农”工作作出的重大决策部署,二者在内容上具有连贯性。从助力于新农村建设到助力于乡村振兴,S项目一直关注农村妇女,力图促进乡村发展。也正是由于该项目的前期探索,才可以看到农村妇女在乡村振兴中的潜力。通过对该项目的剖析梳理,可以总结出农村妇女参与乡村振兴的路径。
S项目实行自我管理、自我监督、自我决策。N机构作为整个项目的执行方,为项目点提供支持,但不参与各项目点的具体管理。S项目中,N机构分阶段、分步骤的引导农村妇女开展项目。项目落地之后,首先从文化娱乐项目入手,让农村妇女“走出家庭”,进入到公共领域;接下来引导农村妇女开展志愿服务;最后引导农村妇女全面参与村庄治理。2007年至今,先后在全国成立了70多个项目点。现有很多项目点正式登记成立了社会组织,成为当地推进乡村振兴的重要力量。很多农村妇女,进入到了村两委班子,甚至有的当选为村支书。项目点农村妇女影响力远远超出了村庄范围,她们中有人当选为省人大代表,还有好几人获得过全国性荣誉称号。目前,该项目开始“自我复制”。2018年开始实施“一带八”模式,即项目开展得特别好的村庄带动周围八个村庄发展,将该项目的成功经验复制到周围八个村庄,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
根据三元交互决定论模型,农村妇女参与村庄治理是人产生的行动,农村妇女之所以不愿意参与村庄治理与农村环境不鼓励甚至阻碍农村妇女参与村庄治理,以及农村妇女参与村庄治理的自我效能感低有关。农村,“男权”思想还很顽固,整体环境不鼓励甚至阻碍农村妇女参与村庄治理。第一,“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家庭性别分工下,参与公共事务认为是男人的事情,女人主要负责维持家庭,例如孩子、父母、家务等。如果负责照料家庭的女性进入到公共领域被认为是“不务正业”。第二,从夫居的农村社会中,女性嫁到男方家,跟从男方生活。女性被认为是外来媳妇,男性才是村里的“主人”,让一个外来媳妇管理本地的事情也是不能接受的。河北赵大姐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赵大姐,76年高中毕业后进入合作社工作,后经人介绍与现在的丈夫结婚。婚后,夫妻两人一起到县纺织厂上班。有了孩子之后,婆家说:“你结婚到了我们家,就不要去外边搞事业了。就在家里管孩子、管我们这个家”,赵大姐没有同意。后来,国家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婆家分了16亩地。当时家里其他人都在县里上班,因为村里的地没有人种,没有和赵大姐商量,公公婆婆就直接安排赵大姐回去种地。回到农村后,由于靠天吃饭,产量低。赵大姐就开始自己摸索养牛、种菜,成功后,就免费教授村民养牛、种菜技术,带领村民致富。后来,赵大姐去竞选村支书,作为党员的公公投了反对票,说:“你一个女的,到大队上凑什么热闹。把家里弄好就行了,不用去操外边的心”。村里人也有人说三道四:“你又不是这个村子生的,也不是这个村长的。你是嫁过来的,凭什么当支书管着我们这一群人!”
除了环境不鼓励农村妇女参与村庄治理外,自我效能感低也是阻碍农村妇女参与村庄治理的重要因素。参与村庄治理的自我效能感低有两方面原因:一方面,由于妇女很少有参与村庄治理的机会,妇女很难从参与中积累经验,妇女对参与村庄治理缺乏自信,自我效能感低。另一方面,妇女的参与能力得不到认可。在人们潜意识里:“女的不行,当不了干部”。一说女的“当官”就认为:“哎呀,她行吗?她能干的了吗”。男性村民对妇女的刻板印象,进一步降低了农村妇女的自我效能感。
环境影响妇女参与村庄治理的行动,行动又影响妇女的自我效能感,自我效能感又反作用行动。环境、行动、个体自我效能感三者形成恶性循环,最终导致农村妇女在村庄治理中参与度低这一结果。
环境、行动、个体自我效能感,三者相互作用,互为因果,想要提升个体的自我效能感,从什么地方入手成了关键问题。
S项目落地后,从行动入手。在我国,“男女平等”的观念已经倡导了很长时间,但农村很多事情还是做不到男女平等。如果直接从环境入手,过程会非常漫长。个体自我效能感与以往的成败经验有很大关系,[33]换句话说,个体自我效能感很大程度上是在做事情的过程中建立起来的,所以要从“行动”这一环节入手。而且,行动要分阶段、分步骤进行,从易到难,循序渐进。如果一开始就做很难的事情,得到的很可能是失败的体验,反而不容易提升个体自我效能感。
行动的成功取决于行动的意愿以及行动的能力,S项目按照动员难度和能力要求对“行动”进行了分类,分别为文化娱乐活动、志愿服务和村庄公共事务。从文化娱乐活动到志愿服务,再到公共事务,动员难度越来越大,对能力的要求越来越高(见图3)。
图3 “行动”分类图
在传统“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性别分工下,妇女被固定在家庭。市场化后,这一家庭性别分工模式进一步固化。农村妇女如果直接从料理家里的柴米油盐到处理利益关系复杂的公共事务难度非常大。因此要从易到难,第一步先让农村妇女“走出家庭”。
因为文化娱乐活动更多是个人受益,动员的难度不大,近年来广场舞在农村的普及足以证明即便是没有S项目,农村也涌现出大量的广场舞队伍。而且,文化娱乐活动门槛低,对专业能力和团队组织能力基本上没有什么要求。因此,S项目选择文化娱乐活动作为“行动”的起点,河北一个项目点就是从组织跳“广场舞”发展起来的,正如该项目点负责人介绍说:
“2012年广场舞已经在县城流行了,但村里跳广场舞的人还非常少。喜欢跳舞的也是在家里自己看着视频学,不好意思出来跳。项目落地后,我就鼓励她们出来跳,她们起哄说只要有人组织,有音响我们就出来跳。当天我去镇上买了音响……一开始只有五六个人,后来七八个人,慢慢地人越来越多……”
农村妇女们组织起来后就会发挥无限的力量。在开展文化娱乐活动的过程中,农村妇女的才艺被挖掘出来,文化娱乐活动开展得越来越红火。例如山西汾阳的一个项目点,负责人介绍:
“当时就是为了让妇女们在村里有个热闹。但是没想到妇女的潜力非常大。在这过程中,能力都展现出来了。比如有爱好跳舞的,就组织了一个舞蹈队;有爱好唱歌的,就成立一个唱歌队;我们还会表演小品,各式各样的文艺活动就组织起来了”。
通过开展文化娱乐活动,妇女们被组织了起来,自我效能感得到了提升。对于团队负责人来说,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有那么大的能量,能组织起来那么多的人参加活动。参与活动的农村妇女,自己的才艺得以展示,得到了认可,自我效能感也得到了提升。文化娱乐活动的开展,除了提升了农村妇女的自我效能感,更重要的作用在于,让农村妇女“走出家庭”,进入到公共视野,而且农村妇女形成了相对稳定的队伍,为下一步发展奠定了基础。
各种各样的文化娱乐活动迎合了农村妇女日益增长的精神文化需求,所以当有人组织张罗时,很快就有人响应。由于文化娱乐活动门槛低,活动形式很容易“复制”,当周边村庄都做同样事情的时候,妇女参与积极性和自我效能感会受到影响。而且,如果一直重复同样的事情,这件事情带来的满足感也会下降,因此,作为团队负责人必须做出改变。正如一位负责人说:“我们队伍建起来之后,周围村庄也跟着组织。而且,跳的多了,大家都熟悉了就没啥意思了,想找一点刺激性的事儿做”。
除开展文化娱乐活动外,谋求更高层次的发展是妇女们的意愿,也是S项目的要求。因为文化娱乐活动在村民眼中只不过是农村妇女的自娱自乐,仍然没有改变村民对农村妇女的刻板印象,没有改变不鼓励妇女参与村庄治理的村庄。想要改变村民对农村妇女的刻板印象 ,改变村庄的村庄,只靠宣传是不够的,最重要的还是通过行动证明给别人看。所以,N机构鼓励农村妇女“做事情”(行动)。N机构的一个发起人说:“经过多年的探索发现:在农村做事情最好的切入点是志愿活动,先从村里最需要帮助的人、最容易做的事情入手,例如老人、留守儿童、环境卫生。”
文化娱乐活动更多是自己受益,但志愿服务更多是利他行为,所以再动员难度增大。另外,一些大城市,“志愿服务”的概念已浸入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人们对于开展志愿活动并不陌生。但是在熟人社会的农村,做志愿者无偿开展志愿服务,会被认为是“多管闲事”,被质疑为“另有所图”。
“一开始农村妇女为村里做好事,村里很多男人不理解,大家在议论说这群妇女这是在干嘛?他们是不是疯了,他们当时说的话很难听”。
农村妇女在村里开展志愿活动,不但受到村里人的质疑,甚至受助人家属也不理解。有一位老人,孩子常年在外边打工,只有到重大节日或者家里有红白事的时候才回来。看到老人生活不便,志愿者就去为老人服务。没想到却遭到儿子、儿媳的反对。在他们眼中,志愿者照顾他们家的老人,村里的人会认为他们不孝顺,不管自家的老人。
除了面对村民的舆论压力,开展志愿活动也对农村妇女的能力提出了新的挑战,如何为受助群体提供更加专业的服务?如何更好的组织、管理团队?这些都是农村妇女之前没有遇到过的。面对这些困难,她们能够坚持下去有以下几个原因:第一,团队的支持。通过开展文化娱乐活动,形成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团队。遇到困难时,团队成员之间相互支持,更重要的是团队可以分散舆论压力。如果一个人开展志愿活动,面对舆论压力,很可能就退缩了。第二,开展志愿服务的过程中,农村妇女得到了来自受助者的正向反馈,体会到了自己“被需要”,自我价值得以体现,自我效能感得到了提升。第三,榜样的力量。S项目在全国有几十个项目点,所有项目点负责人有一个微信群,大家会在群里分享团队开展的活动,看到其他团队的成功对农村妇女也是一个激励。
经过多年、持续开展志愿活动,村里人也确实看到妇女真的是在做好事,而且不图回报,慢慢的人们不再质疑,甚至有人愿意加入到志愿者队伍。一个项目点的负责人说:“当一个人做的时候,其他人会说你。当两个人做事情的时候,其他人可能还会说你。三个人说你的时候,其他人还会说。但是,当我们越来越多的人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其他人就无话可说。他们愿意参加就参加,不愿意参加我们也不会强求,可能过几年就参加了也说不定。”现在,团队不仅吸引了越来越多农村妇女的加入,甚至有很多男性也加入到志愿活动的队伍中。例如河北邯郸的苗大姐说:“现在村里的男性也特别支持我们,还成了志愿者。村里年轻男的出去打工了,村里年纪大的现在成立了老年协会,现在骨干成员就有十多个人。除了妇女,现在村里又多了一只队伍”。
农村妇女也得到了受助人家人的理解和尊重。上文提到的那个因为怕村里人说自己不孝顺,反对志愿者为自己老人服务的那个人,后来也尝到了志愿者服务的好处。有一次,儿子和儿媳都外出打工了,老人在自家院子里摔倒了,志愿者发现后立马把老人送到了医院。事后,还组织人去医院看望老人。“他的儿子感动得不行,说我们这是在做好事,说完就拿出钱给我们,说支持我们开展志愿活动”。
农村妇女开展的志愿服务,农村妇女不仅得到了村民的认可,还得到了当地政府的认可。不仅为他们开展活动提供支持,还对当中表现突出的人进行嘉奖。很多妇女由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当选为县妇联执委、市妇联执委、省人大代表……他们当中有好几个人获得过全国性荣誉称号。村民、政府的认可使得农村妇女的自我效能感得到了极大提升,又激励着人们以更大的热情开展志愿服务。
志愿服务更多是妇女与服务对象之间的互动,而公共事务涉及到整个村庄层面,利益相关方更多,关系也更为复杂,对妇女能力的要求也更高。通过开展志愿服务,农村妇女得到了村民的认可,在村庄中树立了威信,更重要的是,开展志愿活动的过程中,农村妇女尤其是团队负责人的能力得到了锻炼,自我效能得到了提升,为农村妇女参与公共事务的行动奠定了基础。
N机构引导、支持妇女们参与村庄公共事务,发现村庄存在的问题,并探索解决方法。例如农村的养老问题、留守儿童问题、村民自治问题、经济问题等等。农村妇女们积极探索解决途径,她们成立农村养老中心、开展老年人日间照料中心;组织儿童夏令营;开办儿童早教中心,探索农村儿童早教;成立妇女矛盾调解队,对村民之间的矛盾纠纷进行调解;作为重要协调人参与村中红白事的筹备;成立合作社、探索有机农业,促进村民增收……妇女们的行动获得了村民的认可,有一些项目村庄,妇女进入到村两委班子,有的甚至当选为村支部书记。
志愿服务阶段,行动、个体、环境良性循环,农村妇女的自我效能感得到提升。即便参与公共事务需要面对更大的挑战,农村妇女也能够积极应对,河北邯郸的苗大姐就是一个典型例子。苗大姐2012年参加S项目,被选为团队负责人,团队在苗大姐带领下为村庄做了很多事情,得到了村民和上层领导的认可。2018年苗大姐当选为村支书,成为全镇16村历史上第一个女书记。当选村书记之后,其工作能力得到了县领导和乡镇领导的认可。苗大姐称:
“这些工作能力是这几年参加项目过程中锻炼出来的,我用的工作方法都是从N机构学到的,都是培训的时候讲到过的。例如N机构培训的时候讲项目要进行分工,任务要明确。去年,上面要求我们村子安装天然气,这个涉及到很多工作。我就使用N机构的方法,把任务分解,每个人负责一块,有看壁挂炉的,有的只看管道……我就坐在办公室负责整体统筹。每个人将进度在群里说一下就行了。开会给领导汇报的时候,我只用看一下微信就行了。县领导说你看人家做的,做到哪一步了非常清晰,而且做事情非常细致……”
《关于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意见》指出:“要坚持乡村全面振兴,统筹谋划农村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生态文明建设和党的建设……整体部署,协调推进”。通过对S项目的梳理,让人们对农村妇女参与乡村振兴有了新的认识。农村妇女在推动乡村振兴上具有非常大的潜力,农村妇女在乡村振兴中的作用不仅限于生态文明建设、文化建设,可以全面参与乡村振兴,助力农村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文明和党的建设。
传统“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性别分工下,妇女被固定在家庭内部。市场化后,这一家庭性别分工模式进一步固化。如何让农村妇女“走出”家庭,参与乡村振兴,S项目通过十几年的实践,探索出一条农村妇女参与乡村振兴的路径:文化娱乐活动——志愿服务——公共事务,最终实现全面参与乡村振兴的目标。
从文化娱乐活动到志愿服务,再到公共事务,动员难度越来越大,对能力的要求越来越高。文化娱乐活动动员难度小,能力要求低,能够让妇女“走出家庭”,进入到公共视野。而且在过程中,能够让妇女们组织起来。志愿者活动作为文化娱乐活动到公共事务的过渡,其动员难度与能力要求也处于二者之间。为过渡到公共事务阶段做好组织、能力、舆论准备。公共事务涉及到的众多利益相关方,关系复杂,还会面临集体行动的困境,动员难度大,对能力的要求高。从文化娱乐活动到志愿服务,再到公共事务,从易到难,分阶段、分步骤参与,农村妇女在行动中学习、锻炼能力,自我效能感逐步提升。也正是在这过程中,农村妇女通过行动,不断刷新人们对农村女性的认知。
最后,S项目也有值得进一步思考和反思的地方。第一,农村妇女团队的负责人在项目发展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团队负责人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整个团队的发展速度和发展水平。如果团队负责人由于各种原因撤出,团队很可能无法存续。第二,近些年来,环境越来越朝着有利于农村妇女参与乡村振兴的方向发展。无论是农村青壮年劳动力外出打工,还是村庄舆论式微、现代性渗透下农村社会全方位、深层次变迁,妇女参与乡村振兴的机会越来越多,阻力越来越小。环境是影响妇女参与乡村振兴的重要因素,但并不是影响农村妇女参与乡村振兴的唯一因素。妇女能否参与乡村振兴取决于个体效能感、行动、环境的互动关系,只有三者形成良性循环,才能真正实现为农村妇女参与乡村振兴赋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