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产销系统再探晚清闽茶对外贸易的由盛转衰

2020-03-11 10:44赖江坤
关键词:茶商洋行中间商

赖江坤

(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福建福州 350007)

茶叶为福建省大宗之特产,其盛衰荣枯,关系本省经济,至深且钜。[1]自1853年福州茶市兴起,闽茶对外贸易在福州、厦门两处口岸蓬勃发展起来。全盛时,每年输出额达78万箱,当占全国出口茶叶首位,在国际贸易上有悠久的历史和卓越声誉。[2]印度、锡兰茶叶在19世纪70年代崛起后,整个中国茶业面临严峻挑战,闽茶对外贸易亦在19世纪80年代后急剧衰退,民国以降更有江河日下之势。洋行主导了闽茶对外贸易产销系统,在客观上决定了晚清闽茶对外贸易的兴衰。学术界对于晚清闽茶对外贸易兴衰史的研究汗牛充栋,但是尚未有学者从产销系统运作的角度探究晚清闽茶对外贸易为何会由盛转衰,本文将主要从闽茶对外贸易产销系统运作机制入手,对晚清闽茶对外贸易产销系统中洋行的主导地位、交易“陋规”盛行、中间商制度的弊病等关键问题进行探究,力求深刻解析为何洋行主导闽茶对外贸易产销系统导致晚清闽茶对外贸易由盛转衰具有历史必然性。

一、洋行主导下的闽茶对外贸易产销系统

1853年由于小刀会攻占上海,加之太平军攻占南京,太平天国运动发展至巅峰,长江中下游诸省动荡不安,武夷茶通往上海和广州的茶叶商路均告梗阻。洋行只能转而南下福州寻求茶叶贸易的机会,美国旗昌洋行(Russell & Co.)率先派遣中国买办携巨资到武夷茶区采购茶叶,通过闽江水路直下福州,获得极大成功,“因此其他洋行纷纷效仿,福州遂成为茶叶贸易中心,闽茶贸易迅速而平稳地发展,且茶叶运输船(tea dipper)亦以此为起点,开启了横渡印度洋的航行竞争。”[3]洋商云集福州,福州意外“成了和各茶区维持交通的唯一的口岸”[4],福州茶市颇具戏剧性的开辟,对近代福建社会经济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倒是“太平天国所导致的好结果”[5]。

此后,各国洋行踊跃参与闽茶对外贸易,成为闽茶对外贸易产销系统的主导者,其弊病在闽茶对外贸易繁荣的19世纪60年代已然暴露。1866年左宗棠在上呈清廷的奏疏中直言:“洋行茶栈林立,轮船信息最速,何处便宜,即向何处售买,故闽茶必专恃洋行,而洋行不专恃闽茶。”[6]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闽茶对外贸易产销系统的突出特征是洋行主导。洋行主导闽茶对外贸易产销系统的直接恶果即是“一二洋商居奇垄断,即足制千百华商之死命”[7]。此绝非危言耸听,在福州茶市开辟后,欧洲市场对福建茶叶的需求与日俱增,闽茶出口量保持近30年的上升态势,到1880年出口量达到最大值,增至73万余担。但是,“短暂的辉煌过后便是迅速的萧条,至1891年仅十年间就跌至36万余担,尚不及最高年份1880年的一半。”[8]洋行主导下的晚清闽茶对外贸易可以说“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外商控制中国茶叶出口,操纵茶市是闽茶对外贸易鼎盛时期隐含的深刻危机。[9]洋行何以主导晚清闽茶对外贸易,令华商对其马首是瞻?根本原因在于洋行控制了海外茶叶消费市场,华商资本微薄无力独立开拓,只能沦为洋行的在华买办,致使“华商之业丝茶者,反仰洋人之鼻息,厘毫不能主持”[10]。洋行通过与茶栈合作,建立了一套由其主导的闽茶“产、制、运、销”贸易网络,茶栈通过直接派人深入内地向茶农提前预购茶叶,或者通过借贷关系与茶商签订“优先购买”合同等方式确保货源充足,最终由洋行将闽茶转运至海外消费市场,获取高额的利润。厦门的商人曾预先支付茶款与武夷山的茶户,[11]福州商人则于出茶前,依照“惯例”预付总额的一部分,然后在交货时付清余额。[12]通过预购和优先购买制度,洋行得以牢牢控制闽茶的产制,降低了茶叶购买成本,确保其获取更高的利润。以晚清闽茶对外贸易鼎盛的1865年为例,“出口额为五十万七千担,价值是四百万英镑,估计这里的商人在落傤支出就可获利百分之四十到五十。”[13]如此暴利,怎不令中外茶商趋之若鹜?

为何洋行能牢牢控制晚清闽茶对外贸易,并成为最大的受益者,从其产销系统可以窥知一二。以下为晚清闽茶对外贸易产销系统流程图:

图来源于:尤士行:《对于今后闽茶收购产销之期望(附图)》,《闽茶季刊》1940年创刊号,第57-69页。

由上图可知,晚清闽茶对外贸易的主要路径分别为外销南洋诸属、外销外国两部分。在近代中国,南洋地区(即现在的东南亚地区)的闽茶对外贸易归由福州的茶栈直接负责运销,未经过洋行的中介,其所占的出口份额不大,通常将其归属于国内茶叶贸易的范畴,称为“侨销”。由此,闽茶对外贸易主要指由洋行负责统筹运销至欧美等海外市场的部分,不考虑洋行转运海外后的分销阶段,晚清闽茶对外贸易产销系统一般需要经过茶农、茶贩、内地茶庄(茶商)、茶客、洋茶栈(茶栈)、买办(可兼营茶栈)、洋行等七个环节,最多需要经过五层中间商的经手运销方能达到洋行。由茶农到外国消费者的手中,要经过许多中间商人,多一个手续,即多一层剥削。[14]在如此繁复的产销系统之中,洋行居中操控是闽茶对外贸易顺利实现的关键,亦是晚清闽茶对外贸易产销系统最突出的特征。

洋行采购闽茶,需要和各层中间商进行密切合作才能实现。从茶农生产毛茶到洋行将收购的茶叶装箱运销海外,通常需要经过四类中间商的中介,具体包括:(1)茶贩。茶贩负责向茶农收购粗制的茶,转卖给内地茶庄;(2)内地茶庄。内地茶庄是生产地或集散地的中间商家,负责收购茶贩手中的粗制茶,并完成茶叶的精制;(3)茶客。负责向内地茶庄收购精制茶,并转运至通商口岸;(4)茶栈。在通商口岸负责收购各地运来的精制茶,并最终负责与洋行完成茶叶交易的中间商。洋行通过以上四类中间商实现对外销闽茶的收购,特别是茶栈作为最后直接与洋行交易的中间商,在闽茶对外贸易产销系统中处于承上启下的作用,一定程度上洋行得以主导闽茶对外贸易离不开与茶栈的合作。茶栈经常扮演洋行在华买办的角色,在茶叶议价、品质认定等诸多方面为洋行提供支持,帮助洋行实现利益最大化。

洋行通过与茶栈的密切合作,经由茶客、内地茶庄、茶贩等中间商的帮助,得以完全操控闽茶对外贸易的产销系统,实现对晚清闽茶对外贸易的主导和控制,造成“从前华茶外销只由福州各洋行代外国商人购买,即系买办式贸易,茶商无直接对外之技能,其中损失无特可详释”[15]。在当时,福建民间流传有“山东响马、福建驳船”的谚语,“山东响马”即为当时山东省盗贼的别称,“福建驳船”即指在闽经营茶叶贸易的洋行,可以说茶叶是当时洋商来闽的主要目的,民间舆论将两者并列,即影射洋行在闽从事闽茶对外贸易已有“掠夺、剥削”之实,引发民众的不满。洋行在闽经商引发公愤,直接原因在于闽茶对外贸易中利益分配极不平等,因为洋行主导了晚清闽茶对外贸易,“闽省茶叶,在于华商不能直接向国外产销,无法与国外洋厂直接往来,致使中间受通商口岸之洋行肯勒。”[16]大部分利润被洋行所据,而付出最多劳动的茶农却收益寥寥。

二、秩序失衡——茶叶交易“陋规”层出不穷

在洋行主导下的闽茶对外贸易产销系统中,由于政府监管的缺失,导致整个产销交易系统处于混乱状态,由此产生了诸多交易“陋规”,对晚清闽茶对外贸易的发展产生消极影响。茶业交易“陋规”即指在茶叶交易过程中,买方制定的一系列违背市场公平交易原则且不利于卖方的规定。主要包括:“一、抑价。茶叶价格之评定,向操之于洋行之手,故得任意操纵,坐收厚利;二、除样茶。向洋行卖茶,每一字号,须除样茶数十斤或一二箱不等;三、吃磅。每箱照净重须克扣二磅;四、过磅延期。茶叶成交后,原定相当时间内,必须过磅,但洋行常藉故迁延时日;五、九九五扣息。成交茶叶过磅与付款期间,本有规定。洋行常故意延期付款,茶客不堪其苦,遂有九九五扣息贴现之事,即每千元须扣五元之息;六、扣酬劳费。每箱扣四角零八厘,作为洋行华员之酬劳费;七、九九扣佣。每百元扣洋行账房佣金一元;八、仓费。包括换铅桶、磅礼、工会、办公会表、挑工、钉裱等费用,每箱数角不等;九、代补办。茶叶由大样中提出看验,其消耗之数,须于过磅时补足之,依茶价计算,每百箱约须六七两”等九种茶叶交易“陋规”。[17]

以上种种茶叶交易“陋规”,通常认为是在洋行和茶栈联合操纵下日渐形成的,茶贩、茶商无法绕过茶栈直接与洋行进行贸易,只能任由茶栈居中操纵,肆意藉由交易“陋规”行剥削之事,最终茶栈获得与洋行全权协商交易的代理权。下层中间商犹如鱼肉,洋行和茶栈则为刀俎,下层中间商明知进行的交易不公平,却不得不忍气吞声,受其宰割亦无可奈何,实在是“有组织战胜无组织,大资本以压倒小资本”[18]。

茶栈是洋行主导晚清闽茶对外贸易实现其利益最大化的最重要助手。因为茶栈“最主要的任务是从事‘内地收购’(up-country purchase),自当地茶庄抽取1%的佣金以确保与洋行之间的契约,这是因为他们为洋行及其在英美本国之公司对于中国茶业市场的知识之主要来源,是中西交易的桥梁”[19]。茶栈的实质是洋行的在华买办,与洋行形成利益共同体,“在内地茶厂制成箱茶后,即运至通商口岸售与有关连之茶栈,茶栈因把持出口贸易,不准内地茶商直接与洋行交易,而洋行与茶栈之间,洋行又以中外情形异殊,辄为华人买办是赖。”[20]大多数洋行在华的经营茶叶贸易依赖于茶栈的居中协调,时常利用种种交易“陋规”获取暴利。

闽省的茶贩、茶庄、茶客等中间商普遍资本微薄,其经营的本钱一大半来自于茶栈的贷款。如此一来,茶商受制于茶栈,各地茶商收购来的茶叶运到福州时,只能转售于茶栈,用于偿还贷款。在茶叶交易的过程中,茶栈占据支配地位,“什么销售议价,一味凭茶栈主意,茶商无法过问,茶栈无形中成为茶商的附庸,茶业间金融的调节机关。”[21]茶栈经营的业务主要就是放贷与买茶两种,除了正当收入外,“又有额外克扣,资金贷与产地茶号,月息常在一分五厘以上,它不仅图取利息,还能支配茶叶之转运与销售,以致茶号出售茶叶之权,全归茶栈一手包办。”[22]茶栈利用高利贷得以实现对各层中间商的操控,并且抓住下层中间商无法与洋行直接贸易的软肋,通过抑价、吃磅等多种“陋规”对其极力剥削,“茶商既不能与收购者发生直接贸易关系,明知吃亏,无可奈何,只得吞声忍气,转向茶农取偿,甚至搀杂作伪,茶质变劣,不顾信用,影响销路,莫此为甚”[23]。

虽说茶栈处于中间商的顶层,不同于其他下层中间商完全处于被动地位,在与洋行的直接议价交易中亦存在利益分配不均的冲突,两者属于既合作又冲突的矛盾关系。加之大多数茶栈的资本亦不雄厚,很多茶栈资金一半来自洋行,一半向福州的钱庄借贷,为此茶栈与茶商一样均面临还贷的压力,一但还贷日期迫进,为了尽快脱售,亦受洋行“夺价”“扣磅”“九九五扣”等种种“陋规”的盘剥。更有甚者,洋行任意捣乱市场,压抑市价,“故内地茶号不凭茶叶品质之优劣,而靠运气。余如吃磅、九九五扣等等的陋规,茶商真是受害非浅,故有许多因受剥削几全部破产。”[24]中间商人有如许之多,茶栈因无自行产销海外之能力,均赖洋行之操纵,市价高低糜定,而陋规百出,洋行与茶栈双重向茶号剥削,但吃亏者非为茶商,而为生产之基层——茶农。[25]如1887年海关报告记载:“以近年之茶干头贰叁春扯计,每斤单秤不及百文,然以四斤生茶始能晒得干叶一斤,除开销摘工以外,实已无余。故山户终岁勤劳,不获一饭之饱之情形也。”[26]茶农陷此困境茶叶交易“陋规”之弊难辞其咎。

交易“陋规”在运作过程中洋行是主要的受益者,但其引发的一系列消极连锁反应,最终令所有闽茶对外贸易相关者利益受损,间接导致了闽茶对外贸易的由盛转衰。因为在此种畸形的贸易系统之下,茶农和各层中间商均无法保持独立自主,茶商既无组织更无资本,最终茶市被洋行所操控,实施种种手段抑勒茶商,而茶商亏本之后转嫁与茶农,甚至出现“茶户受茶商之抑勒,愿将茶叶作茶末售于俄人”[27],由于茶末的价格低于茶叶甚多,如此交易实属“贱卖”且亏损甚大。加之闽省“茶叶运销于国外者,全都由私人经营,他们资本薄弱,规模狭小,组织散漫,商情隔膜,大半受着洋行的操纵”[28],福建茶农被迫逐渐荒废茶叶的产制。在大部分利润被洋行榨取,交易“陋规”层出不穷,底层茶农和茶商希图以茶谋富愈发艰难,亏本成为常态。

迨至19世纪70年代后期,印度、锡兰等地的茶叶骤兴,欧美洋商亦纷纷转往印度、锡兰等地购买茶叶,在1880年以后闽茶对外贸易即由盛转衰,日渐丧失往昔的盛况。究其原由,洋行主导闽茶对外贸易,而茶叶交易“陋规”层出不穷导致茶农、茶贩、茶庄等业茶者获利日益微薄,以致频繁希图产制“伪劣茶”以欺骗洋行,遂致闽茶逐渐丧失国际美誉而令洋行望而却步是关键原因之一。

三、受制于人——中间商制度的弊病和影响

茶叶交易“陋规”层出不穷的现象,在一定程度上也揭示了闽茶对外贸易产销系统内部中间商“层层剥削,互相制约”的弊病。整个产销系统的所有利益相关者是建立在既有合作又有冲突的基础之上,最终形成茶农受制于茶贩,内地茶庄受制于茶客,茶客又受制于茶栈,最后茶栈受制于洋行安排的层级系统。层层中间商在闽茶对外贸易产销系统中扮演为洋行转运茶叶的角色,洋行成功采购闽茶离不开各层中间商的帮助,但中间商过多,利益分配不均,以致彼此互相侵害,对闽茶对外贸易持续稳定发展产生消极影响,是晚清闽茶对外贸易由盛转衰不容忽视的重要原因之一。

作为生产者的茶农处于整个系统的底层,担负茶叶生产和粗制的双重任务,长期遭受下层中间商贱价收购已是常态,时人认为,“茶农见闻囿狭,对于福州茶价变动情形,毫无知识,即有一二传闻,亦因久受压迫,且无组织,毫无抗争力量。”[29]茶农自身缺乏直接的销售渠道,下层中间商便利用茶农“缺乏见识,急于脱售”的弱点贱价收买,以渔取中间的利益。加之茶农普遍贫困,经过需要向下层中间商借贷以维持茶叶的产制,因为负担沉重的贷款利息,茶农“一有新茶上市只求从速脱售,以免荒废田事及多耗旅费工食,茶商利用彼等弱点,约定低价采买,胥出低廉价格,茶农乃如锅上蚁,急欲回家操作农事,不及久待,终于忍气吞声,贱价出售”[30]。更有甚者,由于晚清闽茶对外贸易“全由福州茶栈与洋行直接交易,但因商人对于国际茶市情形隔膜,往往受洋行操纵愚弄,而福州茶商所身受的损失,又复转嫁到茶农身上”[31]。加之,“凡经过中间商人一次,余利必被剥夺数分,故利益均为中间商人所中饱,茶户毫无利益可言,若遇茶市低落,则山价随之低落,受损失者,终归茶户。”[32]如此年复一年的欺骗和剥削,茶农植茶无利可图,则福建茶业如何有兴盛的根基?况且,“茶农知识程度低微,一向受茶栈洋行买办阶级配合内地各种封建性的茶商层层剥削,品质不加改良,推广销路也丝毫不加注意。”[33]为下层中间商利用茶农的弱点贱价收买肆意剥削,提供了绝佳机会。

但中间商制度“层层剥削,互相制约”的弊病决定下层中间商在剥削茶农之时,亦会受上层中间商茶栈的剥削,而茶栈亦难免于受洋行的钳制。一方面,“茶贩茶商利用毛茶有时间性的弱点,以苛刻的方法:大秤、杀价、抹尾等陋规,来剥削茶农,茶农终岁辛劳,难获一饱,不得已放弃自身信用,滥采粗制,以冀从中取偿损失,遂致茶质日下。”[34]茶商在洋行和政府那里所受损失一分,即将毛茶收购价压低一分,把损失部分都转嫁到茶农身上去了,茶农无法抗辩,只得任其剥削,生活沦于悲惨境地。另一方面,“闽省茶商多无充足资本,皆借资本于福州茶栈,借款利重加还期促,茶商既养给于茶栈,茶栈又仰洋行鼻息,以故价期一到,茶虽贱价,不得不售。”[35]中间商资本缺乏且组织涣散的弱点利于洋行分而制之,助其实现利益最大化,沦为洋行的附庸,任其操纵且受其制约。

在一定程度上,洋行与茶栈的合作造成了闽茶对外贸易市场交易秩序的混乱,“昔者贸易极守诚实,近来茶栈多与勾结。借居间之地位,行欺骗之狡计,操纵压迫,无所不至。茶叶商场之风气,顿为之坏。”[36]通常茶栈利用下层中间商无法直接交易的弱点,利用各色交易“陋规”对其剥削,而洋行则经常结成价格同盟,人为压低茶价,采取高价放盘,低价收进的手段进行价格操纵。如在1866年福州茶市处于繁荣时期,“每年春间新茶初到省垣,洋行昂价收买,以广招徕。迨茶船拥至则价值顿减,茶商往往亏折资本。”[37]茶季开始,以高价购茶,引诱大量茶客运茶到通商口岸,待茶叶供过于求,变成买方市场则伺机降价,成为茶栈和洋行惯用的操纵价格的策略,“但是到了茶叶贸易末期,他们又抬高价格,让茶商及茶农对茶叶种植和贸易产生希望。”[38]此外,如果下层中间商对价格不满意,不肯售卖,其结果就是“洋行便进一步压价,过七天压价十分之一,再过七天压价十分之二,再过七天压价十分之三,迫使茶商赔本卖给洋行。值一百两的茶叶,不过卖上五六十两”[39]。由此,大多数下层茶商的经营如履薄冰,如在“1887年茶价跌至七八元,而原本百斤茶贩运至福州,本钱加上挑工、厘税和运费等共计二十余两,而只能售得银八九两”[40]。洋行得以轻而易举地操纵闽茶交易和茶价涨落的重要原因就是各级中间商缺乏坚强的领导核心和密切合作的意识,长期陷于盲目的恶性竞争之中,最后只能受制于洋行。

晚清闽茶对外贸易产销系统中存在各级中间商层层剥削、互相制约、缺乏坚强的领导核心、密切合作的意识等诸多弊病,华商自身的不足为洋行稳固主导闽茶对外贸易产销系统提供了有利条件,毕竟“商人无联络之情,提掣之能,产销出洋,以洋行谓关键,开盘定价,悉听命焉,虽受抑勒亦无如何”[41]。由此,洋行通过主导闽茶对外贸易产销系统和海外分销市场,从而得以操纵闽茶交易市场和定价,进而决定晚清闽茶对外贸易的兴衰。

四、晚清闽茶对外贸易由盛转衰具有历史必然性

晚清闽茶对外贸易产销系统呈现“先天不足,后天畸形”的特点,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闽茶对外贸易由盛转衰具有历史必然性。“先天不足”表现在闽茶产制技术的落后、中国茶商资本的缺乏、中国茶叶运销组织的落后等诸多方面,其后果即华商丧失闽茶对外贸易的主权,洋行得以主导的闽茶对外贸易产销系统。“后天畸形”主要表现在政府长期只知征税,不顾茶业兴衰;茶商安于现状,甘愿受洋行操纵;茶农懈怠茶叶产制,视其为无关紧要的“副业”等诸多弊病,为洋行居中操控闽茶对外贸易创造了有利条件,造成了闽茶对外贸易的兴衰与洋行采买的多寡直接相关的被动局面。茶的国内市场操纵于批发商资本的茶庄与买办资本的茶栈,国外市场始终为英美洋行所掌握。[42]为此,从闽茶对外贸易产销系统被洋行所主导的角度来看,晚清闽茶对外贸易由盛转衰具有历史的必然性。理由如下:

首先,虽然洋行主导了闽茶对外贸易,处于闽茶对外贸易产销系统的核心地位,甚至其去留可以决定闽茶对外贸易的兴衰,大部分利润为洋行所据,洋行是毫无疑问的“剥削阶级”。但客观分析,洋行在闽茶对外贸易过程中并不是处于完全的有利地位,毕竟在层层中间商追逐利润的过程中,必然会推高茶价,如果海外市场行情不佳,过高的成本即意味着缩小的利润空间,“洋行买一分之便宜,即广一分之销路”[43]是也。洋行为谋自身利益虽竭力通过交易“陋规”、争取税收优惠等诸多途径减轻成本,但与印度、锡兰等国茶叶比较,进口闽茶的成本仍高于印度、锡兰茶。加之闽茶对外贸易产销系统的中间商众多,层层分利,推高成本令洋行难以获利,遂普遍放弃进口闽茶。

其次,政府对晚清闽茶对外贸易长期秉持放任自由的态度令闽茶品质每况愈下,以致丧失国际美誉。由于管理的无政府状态,加之闽茶在税收、运输、制作等方面成本的繁重,茶农、茶贩、茶客等几乎所有业茶者均极力试图通过“投机取巧”的方式以图成本的降低和收益的增加,其结果就是交易“陋规”层出不穷、“伪劣茶”的泛滥和闽茶市场声誉的崩塌等一系列的弊病。以“伪劣茶”为例,洋行亦深受其害,“洋商谓中华茶味冠于诸国,洵非虚誉,乃近来作伪纷纷,致洋人购食受病”[44]。中国茶商长期恶意以“伪劣茶”蒙骗洋行,挫伤了其购买闽茶的积极性,“闽商每作假茶朦混以致洋行束手,是亦人事之不善也。”[45]原本备受外人喜欢和赞誉的闽茶,因为品质的败坏,声誉扫地,甚至沦为受人鄙夷的“毒物”,以致洋行对闽茶对外贸易丧失信心,实属国人作茧自缚之举。

最后,即贸易主权操于洋行之手,华商既无组织亦无资本,面临外茶崛起的竞争毫无应对之策,只能坐以待毙、苟延残喘而已。在闽茶对外贸易最为鼎盛的19世纪60至70年代,中国几乎是世界上唯一的茶叶出口国,在国际茶叶市场上华茶处于垄断地位,洋行别无选择只能到中国进口茶叶。但到80年代初期,印度、锡兰茶骤然崛起之后,以其物美价廉的优势迅速吸引了广大洋行前往购买,原本只能仰赖洋行出口的闽茶开始从繁荣走向衰败。以1906年福州茶市为例,“茶业衰败日甚一日,本年红茶一项现在仅销六七万,担存货尚多无人过问。”[46]洋行不再来闽贸易是直接原因,“从前洋行采办闽茶者约有三十余家,近年只有禅臣、法兴等数家。”[47]晚清闽茶对外贸易如此戏剧性的盛衰发展史,洋行的“来”或“去”是决定因素,“因洋行一手操纵茶叶交易,如一旦洋行停止交易,中国茶业立即蒙受致命打击,甚至陷于停顿状况。”[48]贸易主权掌握在洋行手中,所谓的国际市场竞争无从谈起,晚清闽茶对外贸易由盛转衰具有历史必然性。

五、余论

茶时交易“陋规”等剥削手段严重损害茶农的利益,使其丧失精心茶叶产制的动力,进一步导致了闽茶品质的降低,瓦解了晚清闽茶对外贸易持续发展的根基。而充斥“伪劣茶”的闽茶亦被洋商所嫌弃,纷纷转向他处购买茶叶,则直接导致了闽茶的由盛转衰。加之各层中间商资本薄弱无力开拓海外市场,且缺乏团结合作的意识,长期陷于内部互相欺骗、侵害乃至剥削的矛盾关系之中,最终只能沦为洋行的附庸或者帮手,坐视晚清闽茶对外贸易的衰败而束手无策。

虽晚清闽茶对外贸易由盛转衰与贸易主权在洋行之手有直接关系,但不能将晚清闽茶对外贸易的由盛转衰简单地归咎于洋行及其主导的产销系统。从交易“陋规”的层出不穷,再到中间商制度的弊病,底层业茶者的艰难,乃至闽茶对外贸易的衰败,洋行经常因此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备受指责。但归根结底闽茶对外贸易产销系统的弊病重重,是当时中国社会经济制度的落后决定的。洋行在闽茶对外贸易产销系统中扮演主导者的角色是市场经济自由竞争的结果。洋行来闽进行茶叶贸易目的就是为了获取经济利益,茶农和茶贩、茶客、茶栈等中间阶层亦如是。如何在法律和现实允许的条件下制定最符合自身利益的规则和制度是洋行最重视的问题,至于该项规则制度将严重损害底层的茶农、茶工、茶贩的利益,不是洋行考虑的问题。

正如亚当·斯密提出的“经济人”假设的观点认为,“每个人都在力图运用他的资本来使其生产的产品得到最大的价值。一般地说,他并不企图增进公共福利,也不知道他所增进的公共福利是多少。他所追求的仅仅是他个人的安乐,仅仅是他个人的利益。”[49]洋行来闽从事茶叶贸易具有功利主义本性、完全理性、追求利润和效用最大化等特征正是典型的“经济人”行为。在经济利益追求层面,认为洋行是不顾他人利益,只顾自己利益,唯利是图的“经济人”是客观的。上文对于洋行、茶栈等在闽茶对外贸易中扮演“剥削者”角色的口诛笔伐是对洋行主导下闽茶对外贸易系统中种种弊病和民生艰难的客观论述。但对于洋行和茶栈等所谓“剥削阶级”的活动的评价,不应只看见其利己本性的消极性,因为按照亚当·斯密的观点:“每个人的谋利活动受到其他人的谋利活动的限制,受到市场经济这只‘看不见手’的作用,每个人的这种利己行为最终会促进社会的整体利益。”[50]毕竟,洋行主导下的晚清闽茶对外贸易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促进了福建茶业的发展,为数以十万计的业茶者提供了就业机会,同时对近代福建社会、文化、经济的进步发展也产生了一定积极作用。

注释:

[1][17]尤士行:《对于今后闽茶收购产销之期望(附图)》,《闽茶季刊》1940 年创刊号。

[2]陈德坤:《二十八年度闽茶收购概况(附表)》,《闽茶季刊》1941 年第1期。

[3]“Report on the Trade of Foochow for the Year of 1865”,vol.7,pp.581-582.

[4][13][英]卫京生:《福州开辟为通商口岸早期的情况》,见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福建省文史资料委员会编:《福建文史资料》第1辑,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155,160页。

[5]R.Fortune,“A Residence Among the Chinese(1852-1856)”,1857,pp.219-224.

[6][清]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奏稿三),长沙:岳麓书社 ,2009年,142页。

[7]伍廷芳:《美国费城商务博务馆会记》,见彭泽益编:《中国近代手工业史资料》(第2卷),北京:三联书店,1957年,第296页。

[8]吴松弟主编:《港口城市及其腹地与中国现代化》,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年,130页。

[9]徐晓望:《中国福建海上丝绸之路发展史》,北京:九州出版社,2017年,第543页。

[10]商 霖:《整顿丝茶策》,求自强斋主人:《皇朝经济文编》卷四十九。

[11]“Description of the TeaPlant”,Chinese Repository,01 July 1839,p.132.

[12]日本东亚同文会编纂:《中国省别全志——福建省全志(1907-1917)》(第14卷),李斗石译,延吉:延边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74页。

[14]《联营专卖研究与实践》,南京:正中书局,1941年,第67页。

[15]《闽茶概况(续)》,《大公报》(香港版)1938年9月27日。

[16]中华文化复兴与运动推行委员会主编:《中国史学论文集》,台北:幼狮文化事业公司,1983年,第750-751页。

[18][30][35][36]朱博能:《福建茶业衰落原因之总分析》,《华商月刊》1936年第1卷第12期。

[19]Stephen chapman Lockwood,"Augustine Heard and Company”,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Pr,1971,pp.39-41.

[20][25]周 匝:《我国茶叶贸易上之陋规》,《闽茶季刊》1940年创刊号。

[21][28][31]包可永:《论福建茶业》,《闽茶季刊》1940年创刊。

[22][24]徐锡堃:《外销茶改进之管见》,《闽茶季刊》1941年第1卷第2期。

[23][34]向耿酉:《福建茶业管理之囘顾(附表)》,《闽茶季刊》1940年创刊号。

[26]《海关报告》,1887年,第83页。

[27]《江宁劝业道李呈度支部农工商部整顿出洋华茶条议(附表)》,《江宁实业杂志》1910年第3期。

[29]李联标:《福建茶业一年(附表)》,《农报》1936年第3卷第28期。

[32]《实部计划改良茶业》,《中行月刊》1934年第8卷第4期。

[33]宋增榘:《闽茶改进的几点意见》,《闽茶季刊》1940年创刊号。

[37]姚贤镐:《中国近代对外贸易史资料》(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973-975页。

[38]闽都文化研究会:《海外福州人与海上丝绸之路》,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17年,第309页。

[39]罗吉义:《中国商业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25页。

[40]魏 林:《艰难的蜕变:中国近代商人资本向产业资的转化》,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年,第116页。

[41]陈文涛:《评论:闽茶对外贸易概况(附表)》,《福建建厅月刊》1927 年第1期。

[42]陈慈玉:《生津解渴——中国茶叶的全球化》,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61页。

[43]凌大珽:《中国茶税简史》,北京: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1986年,第142页。

[44]《湖广督宪张饬禁绿茶伪制札》(光绪二十四年正月二十七日),《湖北商务报》1899年第3期。

[45]《闽中茶巿》,《申报》1891年7月5日。

[46]《闽中茶市之衰象福州》,《申报》1906年11月9日。

[47]高登艇:《闽茶之茶市与茶政》,《闽茶季刊》1940年创刊号。

[48]许裕圻:《争取茶业的胜利》,《闽茶》1945年第1卷第1期。

[49]陈伟忠:《金融经济学教程》第2版,北京:中国金融出版社,2010年,第276页。

[50]张晓立:《财富意识与文明演化 一个美国案例的诠释》,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3年,第25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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