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路 罗 许 成
提 要:民主集中制是社会主义运动中发展出来的组织原则和领导制度。马克思和恩格斯对民主和集中的重视始终是通过指导革命斗争来展开,变动斗争中的政治领导是列宁民主集中制思想的根本立足点,卢森堡以一种危机思维方式,严肃关注到民主集中制的民主方面,但未把组织问题进一步推进到政治领导方面来。俄国革命运动在民主制与集中制上展开的一系列理论和实践斗争表明,组织问题和领导问题是社会主义运动的核心和灵魂,如何定位和调处运动的组织功能和领导功能及其相互关系构成民主集中制衍生和最终确立的基本理路。因此,从组织和领导的功能出发,来理解和把握民主集中制及其内在关系是马克思主义本有的实践态度和理论方法。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民主集中制是我们党的根本组织原则和领导制度,是马克思主义政党区别于其他政党的重要标志。这项制度把充分发扬党内民主和正确实行集中有机结合起来,既可以最大限度激发全党创造活力,又可以统一全党思想和行动,有效防止和克服议而不决、决而不行的分散主义,是科学合理而又有效率的制度。”①习近平:《在中央政治局民主生活会上的讲话》,2018年12月25日。这是对民主集中制的最新表述,明确从组织和领导功能上定位了民主集中制的制度性质。这提示了我们,从民主集中本身的规范结构方面,来判明其制度性质以及民主与集中的关系,②参见许耀桐:《关于民主集中制实质问题的探讨》,《上海行政学院学报》,2010年第3期。是否有助于发掘民主集中制所蕴含的真实的政治关系?在世界社会主义运动史上,运动的推进和实际问题的解决总是与运动的组织功能联系在一起,而民主与集中的组织功能及其任何变动又始终是与无产阶级政党领导这个实质问题关联在一起。故而对民主集中制得以生成的马克思主义理路做一个初步的阐发。
无产阶级政党的政治领导,是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下文简称《宣言》)的理论和实践所关注的一个根本性问题。《宣言》尽管没有任何有关领导的直接论述,但它是为组织和加强无产阶级政党领导而写作的纲领性文件。19世纪30-40年代,欧洲工人运动的失败,迫切需要从思想上改造工人运动领导者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使他们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转变成无产阶级知识分子,从唯心主义转变成辩证唯物主义,从民主主义者转变成共产主义者;①参见高放:《开启真理宝库的七把金钥匙——研读<共产党宣言>感悟七篇序言》,《中国浦东干部学院学报》,2010年第5期。迫切需要在实践上建立一个强有力的政党来领导工人阶级的斗争。《宣言》从无产阶级政党的性质、历史使命、革命策略和现实斗争,是为阐明无产阶级为何要组织自己的政党,以及无产阶级政党何以是领导者、何以能领导、何以加强领导等重大问题,提供了科学而有力的理论依据。
恩格斯指出,《宣言》的历史就是《宣言》实践的历史,也是马克思恩格斯组织和捍卫无产阶级政党领导的历史。19世纪30-40年代,布朗基主义、魏特林主义、普鲁东主义和“真正社会主义”在工人运动中影响很大,发挥着重要的组织和领导作用,但它们严重阻碍了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斗争的发展。为了使同盟在组织上和政治上摆脱各种错误思潮的影响,马克思恩格斯以共产主义通讯委员会为阵地,同这些错误的社会主义思潮进行了针锋相对的理论斗争。斗争的两个核心问题是:要不要推翻资产阶级的政治统治,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应当采取怎样的革命策略。在马克思恩格斯艰苦而耐心的工作和帮助下,同盟的许多成员特别是一些领导成员,逐步接受了以无产阶级专政为核心的科学社会主义理论,接受了马克思恩格斯的社会主义策略。共产主义者同盟的建立,《共产主义者同盟章程》的通过,《宣言》的发表,在思想上和组织上极大地明确和增强了无产阶级革命队伍的组织性和无产阶级政党的领导作用。
《宣言》发表不久,欧洲工人运动再次遭到资产阶级的残酷镇压,无产阶级政党组织及其领导被暴力的铁腕所摧毁,无产阶级专政及其社会主义策略的思想也遭到严重的冲击。在这种情况下,坚持和加强无产阶级政党的国际领导,便成为1960年代初重新高涨起来的各国工人运动的迫切任务。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无论是组建无产阶级政党的国际性组织,还是以统一的思想加强各国工人运动的政治领导,关键是要同在各国工人运动中有着重要影响、甚至掌握着工人运动领导权的非无产阶级思潮进行坚决斗争。如何把欧美战斗着的工人阶级联合成一支大军,如何把各种非无产阶级力量纳入无产阶级专政及其社会主义策略的斗争轨道上来,这是马克思恩格斯所关心的最为现实的问题。马克思恩格斯把理论斗争和实践斗争紧密地配合起来,把原则的坚定性和策略的灵活性巧妙地结合起来。一方面强调,国际工人协会不能从《宣言》中所申述的那些原则出发;另一方面,通过巧妙的行文,把无产阶级专政及其社会主义策略贯彻到国际协会的宣言和章程之中。19世纪60-70年代工人运动的发展证明了马克思恩格斯是正确的,也表明《宣言》中所提及的那些原则的最终胜利,即无产阶级专政及其社会主义策略重新占据工人运动的理论领导地位。
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推进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团结和胜利,不仅要靠无产阶级本身组织和联合起来,更要靠无产阶级组织自己的政党,把整个运动领导起来。如何组织起来?如何领导起来?这首先是无产阶级政党必须确立自己的组织原则和领导制度。革命运动的经验和教训总是在告诫人们:组织原则和领导制度必须有利于解决实际问题,必须有利于形成强大的组织功能和领导功能,必须是民主的和集中的原则和制度。马克思恩格斯深刻认识到,组织原则并不直接是领导原则,能组织起来并不意味着能领导起来。因为组织并不自动反映一定政治要求,它必须通过组织的领导作用才能保证组织的政治性和政治的坚定性。唯其如此,革命的政治任务和政治策略才能在艰苦而复杂革命工作中得到严格有效传达、贯彻和落实。另一方面,在革命运动中,执行怎样的民主,执行怎样的集中,如何调处民主与集中的关系等重要问题,必须始终与推动革命运动团结和胜利的迫切问题联系起来。问题的关键就是政治领导,必须始终把领导问题提到运动的政治策略地位上。
马克思恩格斯在实践斗争和理论斗争中,有着丰富的民主集中思想,并且贯穿于他们领导革命运动的各个阶段,其中政治领导问题是他们关注的首要问题。在《共产主义者同盟章程》和《国际工人协会共同章程》等文件中,马克思恩格斯对无产阶级政党的组织原则进行了系统阐述,包括设立严密的组织机构、严格规定加入同盟的条件、严格同盟内的组织纪律等等。马克思恩格斯对民主集中的论述,始终是为了在《宣言》所确立的基本原则上,形成集中统一、纪律严明的政治领导。
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共产主义同盟的改组,不只是组织结构和组织形式的改组,更是在批判和改正同盟的错误和缺点前提下的政治改组。恩格斯在谈到同盟的组织形式问题时,首先申明的是,同盟章程的第一章即“同盟的目的”这个政治前提;然后,他强调同盟的“组织本身是完全民主的,它的各委员会由选举产生并随时可以罢免,仅这一点就已堵住了任何要求独裁的密谋狂的道路,而同盟……现在一切都按这样的民主制度进行——各支部讨论”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07页。。马克思十分重视国际工人协会的政治领导作用,他认为,协会是在工人运动坚持政治路线上,即运动的性质、目标、方向等方面起到指导、协作和援助的作用。按照马克思恩格斯的要求,协会只有在政治上形成统一的领导,执行严格的组织纪律,才可能“把我们的一切力量拧成一股绳,并使这些力量集中在同一个攻击点上”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378页。,战胜强大敌人。从国际协会的宣言和章程中,我们可以看到,马克思恩格斯巧妙地把无产阶级专政及其社会主义策略的理论原理贯彻在协会的宣言和章程中,也巧妙地把政治要求与民主集中的组织原则融合在一起:阐述政治要求必定得出严格组织原则的结论,阐明组织原则必以申明政治要求为前提。
因此,如何通过组织和政治的统一,将革命运动领导起来,是马克思恩格斯民主集中思想的核心所关切。从组织和领导的实际功能方面思考和把握民主集中问题,是马克思恩格斯的基本的理论方法和实践态度,这一致思路径在他们总结巴黎公社的经验和教训的有关文献中清晰可辨。
如何将分散的革命力量和革命组织统一起来,如何将整个俄国革命运动有力地领导起来,是俄国社会主义革命运动贯彻始终的实质问题。变动斗争中的政治领导是列宁探索民主集中制的根本出发点和立足点。
俄国革命运动的每一个发展阶段,始终伴随着各种集团势力的严重影响。这些势力拥有各自的无产阶级中决定性阶层和群众,拥有各自的阶级(阶层)利益、思想倾向和政策主张,拥有各自的领导结构和组织形式,拥有各自的行动方式和宣传鼓动阵地。对于列宁和布尔什维克党人来说,农民自发运动释放出来的革命热情和战斗能量,能不能被引导到无产阶级夺取政权的革命运动来,正在瓦解的资产阶级社会中的自发力量能不能都被引导到反对准备反革命的非无产阶级的斗争中来。这是俄国社会主义革命运动必须予以解决的迫切问题。问题的关键就是要发挥组织的功能,将整个革命运动领导起来。为此,以列宁为首的布尔什维克进行了艰苦的斗争。
在斗争中,列宁始终坚持无产阶级专政及其社会主义策略在俄国革命运动中的理论领导地位。马克思曾指出,一般说来,阶级斗争资产阶级也是可以接受的,但资产阶级在经济上的、出于私利的阶级斗争概念是狭隘的。①参见《列宁选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60-462页。这种阶级斗争不可能实现无产阶级的根本利益。因此,列宁强调,俄国社会主义者只有把现存的经济斗争上升到政治斗争,通过政治斗争夺取政权,才能为实现无产阶级根本利益开辟道路。列宁十分重视马克思有关“阶级斗争必然导致无产阶级专政” 的观点。在俄国革命运动中,列宁坚决主张无产阶级专政及其社会主义策略之于俄国革命运动的理论领导地位,并把握为革命运动的性质、目标和方向。这种阶级斗争是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是与资产阶级在国际、国内范围内进行坚决斗争并取得胜利的政治前提。无产阶级政党必须在这一政治前提上有高度自觉和统一。
在斗争中,列宁始终坚持把政治领导问题看作是与各种机会主义斗争中的政治策略问题。针对试图把民主主义任务当作全部纲领和全部革命活动基础的错误,列宁强调应坚持社会主义的斗争与民主主义的斗争结合成一个整体,并由无产阶级组织和领导起来。②参见《列宁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6-69页。针对放弃政治斗争的错误,列宁旗帜鲜明地提出,社会民主党必须把工人运动与社会主义结合起来,争取民主革命的领导权;只有坚持无产阶级政党的领导,才能实现工人运动与社会主义的结合,才能实现自己解放自己的无产阶级和农民联合的革命民主专政。针对把党与阶级、领袖与群众对立起来的错误思想,列宁指出,这种错误思想给无产阶级政党领导问题制造了人为的混乱,实质上是帮助资产阶级来反对无产阶级。总之,在与各种机会主义的斗争中,列宁清醒地认识到,机会主义分裂革命和走向反革命的现实危险,反对机会主义斗争是一个关系到阶级倾向和政治路线的斗争,必须把领导问题提到整个革命运动中的政治策略的中心地位上来。
在斗争中,列宁始终坚持无产阶级政党对整个革命运动政策的领导。列宁强调,社会主义者从事具体工作,解决革命中的迫切问题,必须遵循社会民主党的政治要求和行动准则。比如,宣传鼓动工作,必须向工人说明他们的社会经济地位,了解工人阶级的政治苦难和政治要求;组织群众工作,必须保持无产阶级的独立性,把政治斗争与经济斗争、社会主义活动与民主主义活动结合起来,必须加强工人阶级的组织性和纪律性。革命运动的领导组织尤其是领袖人物,必须在无产阶级专政及其社会主义策略上具有高度的政治觉悟和政治意识。这种政治觉悟和政治意识是俄国社会民主党人宣布过的基本原则。有了这种政治觉悟的政治意识,我们就不仅能说服工人、农民,成为他们的思想领导者,而且能够把革命队伍中理论和宣传层面上的分歧,通过组织的方式提到攸关无产阶级革命前途命运的政治策略的领导水平上来。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列宁明确指出:“无产阶级专政就是无产阶级对政治的领导。”①《列宁选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00页。
作为一个具有极高马克思主义修养又极富革命斗争经验的政治家,列宁认识到,社会主义运动中的组织问题必定是而且迫切是一个政治领导问题;一切谈得上政治领导的组织和领袖,必须在马克思恩格斯已经确立的无产阶级专政及其社会主义策略这个政治问题上有着一致的思想认识;没有思想认识上的一致性,革命运动和党的组织就难以形成统一的、纪律严明的、组织有力的政治领导。第二国际的经验教训已经表明,思想认识上的根本性分歧不可能在一个组织松散、纪律涣散的组织内通过讨论达到统一。严峻的革命形势,无政府主义的危害,机会主义或暗或明地投到资产阶级阵营里的分裂事实,使列宁很难就组织原则的民主方面谈论组织问题,而必然是从政治策略上来考虑推动革命运动得以团结胜利的政治领导问题。俄国社会民主党成立后,它一直面临着两个迫切任务:实现组织上的统一和政治上的统一。把俄国各地的马克思主义小组和团体统一起来,建立统一的中央领导,就需要有统一的党纲和党章;把分散的党的活动和散射的工人运动统一起来,就需要有团结有力、纪律严明的组织和领导。鉴于此,列宁坚决主张在无产阶级专政及其社会主义策略前提下,建立一个在政治上、组织上和活动方式上完全不同于第二国际的“新型无产阶级政党”。这个政党必须实行集中统一的领导,执行“极严格的集中制和铁的纪律”。
从组织功能上,表示为党的组织原则的集中制执行的是党的领导职能,但这个集中制是有政治前提和政治约束的组织原则。列宁在晚年曾总结道:“把政治问题和组织问题机械地分开是不行的。”②《列宁全集》(第四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19页。列宁的集中制完全不同于俄国民粹派的集中制。为着斗争的团结和胜利,“革命的战斗组织”必然发展出诸如下级服从上级、严明组织纪律、保守革命秘密等集中统一的经验和做法。这种经验和做法,客观说来,革命民粹派能提出,列宁和他的战友也能提出。在这里谈不上特卡乔夫的集中制是“列宁的先驱”,因为列宁的集中制“拥有与民粹主义相反的学说”。一方面,民粹派的集中制“依靠的理论,实质上并不是革命的理论”③《列宁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14页。,而是马克思恩格斯在《宣言》中已经批判了的落后的、倒退的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另一方面,民粹派的集中制过于渲染革命斗争的密谋性和个人英雄主义,把自己局限于狭小的激进知识分子圈子里,严重脱离革命群众。这种集中制与列宁的集中制,执行的是本质不同的政治领导职能。
列宁的集中制遭到了无政府主义和机会主义者的批判和攻击。这种批判和攻击,与其说是源于组织原则上的分歧,毋宁说是源于政治领导上的对立,而民主制则成为批判和攻击列宁集中制的焦点。列宁揭露了机会主义借“批评自由”之名,行非无产阶级之实的假面目。他指出,社会民主党决不能把“批评自由”与革命队伍和党内的一般意见分歧等同起来。“我决不认为我们的意见分歧是决定党的生死存亡的重大分歧……任何一种小的意见分歧,如果转向某种错误见解的出发点,如果这些错误见解又由于新增加的分歧而同使党分裂的无政府主义行动结合起来,那么这种分歧就会有重大的意义了。”①《列宁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68-467、418页。把分裂党的无政府主义或机会主义的错误见解,掩饰于“批评自由”的“组织民主”之下,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单纯的有关民主方面的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领导方面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俄国社会民主党决不能拿原则来交易,决不能作理论上的让步。
针对民意党人以“广泛民主原则”攻击列宁的集中制,列宁始终从政治领导策略上考虑民主问题。他指出,任何一个革命组织从来也没有实现过什么广泛民主制。②《列宁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68-467、418页。社会民主党组织主张“一切事情,都应当由全体成员的多数决定”,实行“普遍的民主监督”等思想和主张,不仅是不可能的,而且是幼稚的,是“民主制的儿戏”。列宁明确指出,俄国社会民主党是一个战斗组织,在严峻的革命形势下,特别是秘密斗争环境下,为了使运动具有稳固性,使它不至于作出轻率的进攻,就绝对需要一个坚强的革命组织。这种坚强的革命组织,不仅是一个革命家组织——对无产阶级专政及其社会主义策略的坚定和自觉,擅长组织领导工作,对革命和党抱有信心;而且是一个必须实现统一领导的组织——在无产阶级专政及其社会主义策略问题上的统一领导,在严守秘密、严格选择成员、培养职业革命家精神的组织原则上的集中领导。社会民主党必须从政治领导策略上,来看待俄国社会主义运动和社会民主党所要执行的民主制。
列宁从原则性高度上看待和提出民主制。其一,无产阶级要实现的一般民主任务必须与无产阶级专政完全一致的民主制度,这是俄国革命政治鼓动的性质和主要内容,也是工人阶级之所以称得上是争取民主制的先进战士和工人运动领袖的地方。正是在这个原则高度上,列宁严厉批评道,所谓“纯粹民主” “一般民主”是“企图欺骗群众,掩盖现代民主的资产阶级性质”③《列宁选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83页。,隐瞒歪曲和背叛无产阶级专政的机会主义的组织倾向。其二,列宁在《论面目全非的马克思主义和“帝国主义经济主义”》一文中又指出,要懂得在帝国主义条件下争取民主要求的重大意义,不仅要重视把实行民主制与实际斗争要求结合起来,把民主的要求和做法落实在党的组织活动和革命运动的具体工作之中。在这里,列宁所提出的民主制是与社会主义制度结合的民主要求。列宁告诫:“没有民主,就不可能有社会主义,无产阶级如果不通过争取民主的斗争为社会主义革命作好准备,它就不能实现这个革命;胜利了的社会主义如果不实行充分的民主,就不能保持它所取得的胜利。”④《列宁全集》(第二十八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68页。
从形式上,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所谓孟什维克与布尔什维克两个不同版本的民主集中制的差别:孟什维克的民主集中制力主权力多元、重心在下、党员主体、民主本位、地方自治,民主是其重心;布尔什维克的民主集中制主张党员必须参加党的一个组织,确立和维护革命家组织的核心地位,坚持下级服从上级、地方服从中央、个人服从组织,执行严格的组织纪律。但这还不足以揭示孟什维克与布尔什维克在民主集中上的对立和斗争的实质。⑤参见管怀伦:《论两个“版本”的民主集中制》,《江苏社会科学》,2006年第2期。事实上,对于孟什维克反对无产阶级专政及其社会主义策略的政治立场以及社会沙文主义、右倾机会主义、教条主义的思想实质,对于孟什维克向无产阶级长期隐瞒他们在关键时刻站在资产阶级方面的事实,列宁有着清楚而清醒的认识。孟什维克与布尔什维克在民主集中制上的对立和斗争反映的是,要不要在无产阶级专政及其社会主义策略这个政治前提下,实现社会民主党的集中统一领导,要不要执行严格的政治和组织的纪律,以确保党和革命队伍的团结和胜利所必需的政治领导。
实际上,伴随社会民主党内各集团之间的斗争,民主集中制虽然终于写在党的纲领之中,但斗争依然没有停止。十月革命胜利后,这种斗争虽然从形式上依然是围绕着民主与集中的组织方面进行,但实质上还是围绕着民主集中制作为解决实际问题的政治领导方面展开。这表明,列宁思考和把握民主集中问题的理论方法和实践态度是与马克思恩格斯之一脉相承的。
俄国社会革命运动中有关民主集中制的分歧和斗争也外溢到了欧洲革命运动之中,在罗莎·卢森堡与列宁的分歧有着较为集中的体现。
卢森堡正确地指出:“列宁正是认为把组织中的严格集中主义同社会民主党的群众运动结合起来是一个特殊的革命马克思主义原则。”①[德]罗莎·卢森堡:《卢森堡文集》,李宗禹编,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18、120-121页。她没有否定集中制作为马克思主义原则的合理性和必要性,也没有一般地否定列宁为其集中制所提出的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依据和俄国革命的实践依据。卢森堡很清楚马克思恩格斯在反对资产阶级和机会主义的斗争中所阐明了的民主和集中的思想。但对列宁的集中制,卢森堡反对的或者说深感忧虑的是:其一,这种集中制离开了俄国社会民主党在组织问题上的历史内容和特征,破坏了历史上的一些民主形式和做法,集中制恐成一种固定不变的僵硬的公式;其二,这种集中制把党员个人、基层组织和群众变成中央委员会的执行机器,中央委员会干预和决定一切,集中制恐成少数官僚的专制工具;其三,这种集中制非但不能成为阻挡机会主义潮流的坚固大堤,反而会伤害社会民主党建基于工人运动和群众活力上的“健康生命”和斗争能力,集中制恐成社会民主党内的派系斗争和分裂的危地。因而,卢森堡指责列宁的集中制是非民主的。
为此,卢森堡提出了一个既区别于布朗基主义、又区别于布尔什维克的集中制:“社会民主党的集中制无非是工人阶级中有觉悟的和正在进行斗争的先锋队的意志的强制性综合,这可以说是无产阶级领导阶层的‘自我集中制’,是无产阶级在自己的党组织内部的大多数人的统治。”②[德]罗莎·卢森堡:《卢森堡文集》,李宗禹编,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18、120-121页。可以看到,卢森堡的“自我集中制”是,在实现社会民主党内大多数人的统治的意义上所提出的一种“集中制”的组织原则。她认为,集中只能在必须保证使阶级斗争观念不被冲淡,不被小资产阶级思想所沾污的意义上是有价值的,它“仅仅是党内实际存在的革命无产阶级大多数用来施加影响的形式上的手段”③[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381页。。卢森堡出于对组织问题的民主考虑,把反对机会主义的斗争理解为党内的思想斗争,期望把非无产阶级的反对派精神纳入革命无产阶级的运动轨道,通过对有阶级觉悟和有判断力的无产阶级先锋队施加影响,在工人运动的有机发展中“同化”和“消化”它们,从而实现思想上和组织上的集中和统一。卢森堡认为,这是一种“强制性综合”,它不是靠强制性的党章党纪而是靠影响和说服,在个别思想斗争中赢得多数。然而,问题是,“自我集中制”在俄国社会民主党的组织性远远落后于实际斗争的要求时,能否在坚守无产阶级专政和制定具体的革命路线、策略、任务等问题上,使时不时陷入严重分歧和激烈斗争的党内各个集团统一起来。在这个问题上,卢卡奇指出,“卢森堡显然是高估了俄国社会民主党内各集团在政治上的纯粹性”①[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386、385、395、381页。,高估了本质上作为民主原则的“自我集中制”以及“影响”“说服”等方式对彼时俄国社会民主党的统一作用,低估了无产阶级政党用严格的组织章程和政治纪律加强革命阵线的必要性和迫切性。
这表明,彼时的卢森堡对列宁的批评,还只是把集中制当作社会主义运动的一般组织问题的民主方面来看待,没有把组织问题的民主方面提升为革命的政治策略问题,没有把“组织问题变成涉及整个革命无产阶级的政治问题”②[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386、385、395、381页。。而这一政治问题恰恰是发挥党的组织功能的关键作用的政治领导问题。就此意义上,卢卡奇一语中的地指出,卢森堡没有从组织问题与政治领导问题的关系中再进一步:“从组织方面考察政治领导问题。”③[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386、385、395、381页。在党的作用问题上,卢森堡是忽视了或弱处理了党的领导作用。因此,卢森堡反对布尔什维克通过组织章程和严格的政治纪律来解决与机会主义的斗争。她认为“布尔什维克把组织问题看作工人运动中的革命精神的保证,赋予组织问题以中心作用,是夸大其词。”④[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386、385、395、381页。但作为一个对俄国革命有着深刻认识的革命家,卢森堡在实践上又清楚地看到了团结有力的组织在无产阶级革命行动中的意义,也清楚地看到了布尔什维克党及其集中制对俄国革命发挥的关键的政治领导作用。
随着俄国革命的迅速发展,卢森堡看到,俄国革命已经明确地揭示了西欧民主式的组织形式的局限性。十月革命胜利后,她热情洋溢地称赞道:“列宁的党是俄国唯一在那最初时期就理解革命的真正利益的党,它是革命的向前推进的因素,因此在这个意义上说它是唯一真正实行社会主义政策的党”,“十月起义不仅确实挽救了俄国革命,而且也挽救了国际社会主义的荣誉。”⑤[德]罗莎·卢森堡:《卢森堡文集》,李宗禹编,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82、384页。在这里,卢森堡明确肯定了列宁的党的政治领导作用,也暗示了列宁的集中制的价值:革命“不是通过多数实行革命策略,而是通过革命策略达到多数。只有一个懂得领导也就懂得向前推进的党才能在风暴中争取到追随者”⑥[德]罗莎·卢森堡:《卢森堡文集》,李宗禹编,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82、384页。。卢森堡在被害前四天写文章反思了德国革命,称柏林工人阶级迄今缺乏领导,缺乏组织中心的状况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工人阶级必须建立符合时代要求的,懂得引导和利用群众斗争能力的领导机构。
卢森堡表示了对德国社会民主党的组织问题上的不满和忧虑,也表达了对俄国布尔什维克党执行列宁的集中制的赞赏。这表明,卢森堡与列宁的分歧有了实质性的弥合:在党内民主下执行列宁的集中制。可见,强调组织问题的集中方面并与组织问题上的民主方面结合起来,使组织功能真正能发挥政治领导的作用,是符合马克思主义原则的。
组织问题上的民主方面是卢森堡批评列宁集中制的基点。卢森堡在《俄国社会民主党的组织问题》中,通过对列宁集中制的一系列组织因素的不太正确的指责——机械地组织党的机构、盲目机械地服从中央意志、机械地对待机会主义等等,正确地开显出了党内民主和社会主义民主的问题。
以卢森堡为代表的左派在德国党内和第二国际内部的边缘地位和处境,使这位马克思主义者更加真诚地相信,社会主义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群众自我解放事业,它必须建立在工人阶级大众的独立而自发的思想与行动上,而绝不能依靠少数革命家的天才发明来掌控指挥。她坚信,“自由始终是持不同思想者的自由”①[德]罗莎·卢森堡:《卢森堡文集》,李宗禹编,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00页。,民主是人民的参与和自治,是要尊重和发挥群众的首创精神。对社会主义和革命民主的这种真诚信念,也在很大程度上规定了她思考组织问题的民主视角。卢森堡思考俄国革命运动中的组织问题的着眼点,主要的不是在于俄国革命本身,而在于组织问题的民主形构对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意义。由此,我们也就不难看到,卢森堡由思考俄国社会民主党的组织问题的民主方面而提出党内民主问题,必然把民主制提升到无产阶级专政和社会主义本质的高度上;同时我们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卢森堡开显出来的党内民主和社会主义民主始终包含着诸多紧张和矛盾。
卢森堡以“自我集中制”概念为核心,围绕着自由与纪律、群众与领袖、群众自发与组织自觉、党内意见分歧与派系斗争等等方面的组织因素,形成了一套比较完整的关于无产阶级政党的党内民主思想。就俄国社会民主党的组织问题,她一方面正确地阐释了民主制对保障和尊重群众地位、群众自发、党内意见分歧的意义;另一方面,面对残酷的革命实践和革命的迅速发展形势,她又清楚地看到了集中、纪律、领袖、组织自觉、反对党内派系斗争的重要性,肯定了俄国革命采取的集中制的必要性。当卢森堡由党内民主而思考俄国革命运动中无产阶级专政和社会主义的民主问题时,她一方面批评布尔什维克取消普选制,没有把无产阶级的专政与社会主义民主制度的建立有机地结合起来,没有处理好无产阶级专政与人民群众的民主权利之间的关系;另一方面,她又承认布尔什维克对待议会和普选制的态度,认可迫于严峻环境而采取的严厉措施。可见,卢森堡对党内民主和社会主义民主的这种杰出认识,内在地包含了诸多紧张和矛盾。卢卡奇认为,这种紧张和矛盾是“用革命未来的阶段性原则来与当前的要求相对”②[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372、396页。,是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与其现实的政治策略之间的紧张和矛盾。③参见何萍:《罗莎·卢森堡的社会主义民主理论——罗莎·卢森堡社会主义思想研究之二》,《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2017年第2期。这种紧张和矛盾表明的,不正是社会主义运动始终要围绕组织和领导这两个实质问题,来发展和调处民主与集中关系的历史辩证过程么?
卢森堡与列宁的分歧反映了两位革命家在民主制的历史辩证法上的关键差别。卢森堡的深深忧虑,或许与列宁对集中制的一些刺眼论述、与实践中的一些极端做法直接相关。她认为,这会促进反而会妨碍社会民主党的团结统一,是背离了社会主义民主的本质和要求,有走向官僚集权专制的危险。但在卢卡奇看来,卢森堡没有从组织问题的民主方面考察党的政治领导问题,“她应该阐明那些使无产阶级的党能够进行政治领导的组织因素”④[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372、396页。,应该围绕这些组织因素,阐明俄国社会民主党内各集团的一些民主观点和做法对党的政治领导作用的现实危害。卢森堡以一种“无情集中”的坚定反对者姿态,看待组织功能的民主方面的作用,这实际上是高估了革命运动中的“自发力量”和“自发因素”,高估了民主制的历史发展的有机性质。列宁看到了民主制作为未来阶段的原则性,但在同机会主义的斗争中,他清楚地认识到,集中制在革命实践中出现的一些极端做法,不也表明民主制不足或缺失同样攸关着革命运动的团结和胜利,攸关着党的政治领导。
卢森堡以世界社会主义运动为着眼点,以一种西式自由的情结和危机思维方式,①参见何萍:《罗莎·卢森堡的社会主义民主理论——罗莎·卢森堡社会主义思想研究之二》,《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2017年第2期。围绕组织功能的民主方面,深入思考了党内民主和社会主义民主问题,这对列宁的民主制思想产生了实质性的影响。这表明,如果我们不追及民主制在后来俄共(布)和苏维埃制度中的波折和命运,而充分注意到列宁把组织功能和领导功能摆到民主制的历史辩证的社会主义运动之中思考,那么列宁与卢森堡在民主制上的分歧也是有了根本性的弥合。这种弥合是马克思主义原则性所在。
只有深入到社会主义运动的各个时代的具体斗争、各种斗争的具体情势、具体情势下斗争代表人物的真实想法之中,才能更全面、更细致地领会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等无产阶级革命家们,在民主集中问题上所坚守的思想底线、理论方法和实践态度,从而完整地梳理出民主集中制出场的马克思主义理路。于此,本文有所不逮,但也初步地呈现了他们始终围绕组织和领导功能,来思考和把握民主集中的基本理路。革命队伍和无产阶级政党的组织问题和领导问题,始终是马克思恩格斯思考民主和集中所关切的核心问题。在他们那里,组织问题与领导问题并不是截然分开的,而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政治策略上的实质问题。列宁从俄国革命运动的实际出发,坚持和发展了这一政治策略,并始终围绕组织和领导功能,思考和把握革命运动中的民主与集中问题。经过长期而艰苦的理论斗争和实践斗争,列宁深刻认识到,没有集中制与没有民主制一样,都将危及革命运动的组织和领导,危及无产阶级政党和社会主义运动事业。民主集中制历经艰难曲折而最终确立,表明了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们对待民主集中制所要实现的组织和领导功能的实践逻辑。
革命胜利后,无产阶级政党和社会主义制度的民主集中制,已经不能简单地处理为一种基于组织和领导功能的政治策略问题,而必须作为一项极端重要的规范性制度来建设。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有必要从民主和集中本身的价值规范和制度规范上,来探讨民主集中制的制度性质和民主与集中的结构关系。但发掘民主集中制本身所包含的真实的政治关系,却离不开民主集中制得以生成的组织和领导功能这个基本理路。其实,如今中国,作为政体的民主集中制,②参见杨光斌、乔哲青:《论作为“中国模式”的民主集中制政体》,《政治学研究》,2015年第6期。无论是国家机构、央地关系和人民团体的组织原则,还是改革开放后政治经济关系、国家社会关系的事实性组织原则,抑或是权力结构和决策过程的一般原则,我们强调的是民主集中制所要实现的组织和领导功能,在具体的社会政治问题上,我们总是强调,不仅要很好地组织起来,更要很好地领导起来。民主集中制的生成历史和现实实践表明,遵循马克思主义在民主集中问题上的组织和领导理路,我们才更能看到组织和领导对民主和集中的真正规范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