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鸟鸣嘤嘤”到话语标记“嘤嘤”

2020-03-09 10:38石梦琪
海外华文教育 2020年4期
关键词:拟声词主观性句法

石梦琪

(上海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中国 上海 200234)

一、引 言

网络中经常使用的“嘤嘤”可以追溯到《诗经》,但是《诗经》与网络语言中的“嘤嘤”在句法、语义和语用上有很大不同。“嘤嘤”最初表述相对客观的拟声事件,然后不断虚化,在语法化的过程中逐渐演变成了语篇功能凸显的话语标记。

语法化或者语用化,多数是从实义词语到功能词语的演化,比如动词到介词的演变(把/被/关于),短语到话语标记的演变(总而言之/说实在的/如果说),语气词到话题标记的演变(啊/哈/嘛/吧)。前人对拟声词的研究,多集中于重叠、归类、句法功能等几个方面(饶勤,2000),对拟声词系统内部小类的语用功能深入研究较少。随着网络语言的发展,许多学者将研究视野转向网络语言中拟声词的用法和语用功能等方面的考察:余哲(2010)分析了拟声词与网络表情符号的联系与区别;汪奎(2012)对网络语言中的“呵呵”进行了功能考察,指出“呵呵”具有丰富的语用交互义;夏历、王爽(2017)则对网络中表笑声拟声词的特点以及用法进行了系统全面的考察。

本文拟通过大规模语料的统计对历时层面中“嘤嘤”句法语义特征进行全面细致的描写,重点考察在网络语言中的句法分布及其语用功能特点,探究其主观性的变化,并分析“嘤嘤”演化的条件和动因。

二、“嘤嘤”从拟声词到话语标记

(一)先秦到隋“嘤嘤”的句法语义特征

《说文解字》中写到:“嘤,鸟鸣也。从口,婴声。” 先秦以前“嘤嘤”在语料库中出现了2例[1],在句中用于描摹鸟叫的声音,是这一词的最初用法。

(1)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诗经》)

(2)鸧鹒兮喈喈,山鹊兮嘤嘤。(《楚辞》)

从汉到隋朝期间,“嘤嘤”在CCL语料库中一共出现了5例:

(3)王睢关关,鸿雁嘤嘤。(《全汉文》)

(4)鸟嘤嘤兮友之期,念高子兮仆怀思,想念恢兮爰集兹。(梁鸿《思友诗》)

(5)歌姬倚瑟,舞姝临纛,钟鼓,管嘤嘤,长夜不辍,荒于音也。(黄宪《天禄阁外史》)

(6)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吴均《与朱元思书》)

(7)信关关以嘤嘤,悲阳鸿之赴翔。(刘义恭《感春赋》)

从先秦到隋朝时期,CCL语料库中一共出现了7条例句。从句法上看,“嘤嘤”在先秦时期只能作谓语。到了秦以后,除了作谓语还能作主语,如例(6)。从语义上看,“嘤嘤”在先秦时期用于描摹鸟鸣,到了隋朝“嘤嘤”又出现了新的语义:1.用来隐喻朋友间的意气相投、志趣相同,如例(4);2.用来描摹乐器的声音,如例(5)。

(二)唐宋时期“嘤嘤”的句法语义特征

从唐宋开始,“嘤嘤”的用法逐渐流行,在统计的CCL语料库中,一共出现20例:

(8)既而场苗盖寡,空留皎皎之姿;乔木徒运,终愧嘤嘤之友。(张彦远《历代名画记》

(9)嘤嘤白马来,满脑黄金重。今朝香气苦,珊瑚涩难枕。(李贺《贾公闾贵婿曲》)

(10)男儿死耳,嘤嘤呢呢,丁宁卖履分香事,又何如、化作胥潮去。(赵文《莺啼序》)

从句法上看,这一时期的“嘤嘤”出现了新的用法:在句子中作定语,如例(8-9);作独立语,如例(10)。从先秦到唐宋 “嘤嘤”从在句子中作谓语到后来作主语、定语、独立语,这反映了“嘤嘤”作为拟声词在句法上的特殊性。

从词义上看,“嘤嘤”出现了两种新的词义变化。第一,“嘤嘤”不再局限于描摹鸟鸣声,还可以描摹其他动物的声音,如例(9)中的“嘤嘤白马”。第二,首次出现了用来描摹人哭的用法,如例(10)。这表明描摹人哭的这种用法在唐宋时期就已出现。从统计的数据来看使用频率上的增高可能促进了“嘤嘤”在句法和词义上的变化。

(三)元明清时期“嘤嘤”的句法语义特征

“嘤嘤”在元明清时期开始得到充分使用和广泛流行,在统计的CCL语料中明清时期的用例达到55例,如:

(11)方欲出府,有黄犬衔住衣服,嘤嘤作声,如哭之状。(罗贯中《三国演义》)

(12)其于杀客事,固茫然无所知,刑具森然,官势可畏,惟有嘤嘤啜,中间环节,默然不能出一言。(《梵林绮语录三种》)

从句法上看,“嘤嘤”在元明清时期仍然限于作谓语、定语、独立语等几种句法成分,但是从统计的语料中发现,不同于前代多作谓语的用法,元明清时期有52.7%的“嘤嘤”作定语。

从语义上看,用来描摹人哭的“嘤嘤”在明代只有两例,而在出现的36例清代语料中,用来描摹人哭的用法占27例,高达75%。我们认为这一现象是“嘤嘤”在明清时期高频使用而产生语义磨损的结果。从历时平面来看,至此“嘤嘤”至少出现了五种不同的词义:

1.鸟鸣的声音(先秦)→2.乐器的声音(汉)→3.朋友间的意气相投(汉)→4.泛指动物的声音(唐)→5.人哭的声音(宋)。

这五种不同的词义在历时变化中此消彼长,最终用来描摹人哭的词义胜出,在清朝时期开始得到广泛的使用。这一时期“嘤嘤”的用法已经具有相对规约化的倾向,在句子中做用来修饰限定的定语,用来描摹人哭的声音。 “嘤嘤”在历时发展中的变化如表1所示:

表1 “嘤嘤”的历时变化

虽然从先秦到明清时期“嘤嘤”的语用功能都为命题功能,但在历时发展过程中“嘤嘤”的主观性有所变化。按照词义将先秦到明清的“嘤嘤”分为两类,一类为A类:“嘤嘤”的本义——鸟鸣声;一类为B类:“嘤嘤”的比喻义。A类尽管将鸟的声音与“嘤嘤”联系起来,但两者之间仍有较强的相似性、客观性,所以A类主观性较低。“嘤嘤”从A类发展到B类表现为词义的扩大。转喻是词义演变的认知机制之一,表现为人的一种认知方式,这可以说明B类主观性增强。此外,从词义的角度来看,扩大之后的词义与所述事物之间的相似性较低,所以A、B类“嘤嘤”的语用功能虽都为命题功能,但B类主观性稍高于A类。

(四)现代汉语中“嘤嘤”的句法语义表现

现代汉语中的“嘤嘤”在不同语体中呈现不同的用法,在书面语中仍是拟声词,网络语言中则是话语标记。

1.书面语中的句法语义表现

(13)旁边还有一个中年妇人,怀里抱住一个七八岁的女孩,也在嘤嘤啜泣。(阎崇年《努尔哈赤传》)

(14)却突然升起一种极为熟悉亲切的声音——一种哼哼唧唧、嗡嗡嘤嘤、斯斯文文的猪叫声。(《人民日报》1996年7月)

(15)致使世人包括嘤嘤求友的谭戒甫,均不知“与忘”先生为何许人也。(CCL语料库 vol-103)

(16)最后一节课教室里显得空荡荡的。后面忽然哼起细细嘤嘤的歌,自从相思河畔遇了你,无限的痛苦埋在心窝里,我要悄悄地告诉你。(《作家文摘》1995)

从统计的CCL语料中发现,在出现的158例例句中,现代汉语书面语中的“嘤嘤”主要有四种不同的语义:1.人哭(70.3%),如例(13)。2.泛指各种动物的声音(14.6%),例(14)。3.朋友间的同气相求(4.4%),如例(15)。4.泛指人发出的各种声音(10.8%),如例(16)。为了更清晰地看到近古汉语到现代汉语书面语之间的变化,制成表2:

表2 “嘤嘤”在现代汉语书面语与元明清中的句法语义对比

从以上表格可以看出,现代汉语书面语的“嘤嘤”语义上描摹人哭的比例增高,句法上作定语的比例增高。本文认为这一阶段是拟声词“嘤嘤”进一步规约化倾向的结果,但其主观性并没有发生显著变化。

2.网络用语中“嘤嘤”的句法语义表现

沈家煊(1994)指出,“在一个成分A虚化为B的过程中,必定有一个A和B并存的阶段”。从统计的BCC语料库中的微博语言可以看到,“嘤嘤”在网络语言中的发展可以分为三个阶段[3]:

(17)我先和自己说晚安吧。今天是第三遍《诺亚方舟》电影了,可我还是嘤嘤地哭……

(18)女汉子和软妹子的区别我大概是知道了……后者头撞到车顶上会“嘤嘤”而我特么的是“嗷嗷”疼到失忆。

(19)在第一弹app上看到爱的迫降更新了,嘤嘤嘤不舍的看。

显然例(17)、例(18)与例(19)中的“嘤嘤”有着很大差异,从句法、语义上看例(17)和现代汉语书面语中的“嘤嘤”用法相同,仍是拟声词。例(18)的“嘤嘤”从语义上来说是用来描摹人哭,从语用上来看可以表示卖萌、撒娇的情感,其主观性增强。例(18)这一阶段的“嘤嘤”是词义逐渐减弱,语用逐渐增强的过程,可以把这一阶段的“嘤嘤”看作是从拟声词逐渐虚化为话语标记的中间状态。例(19)的用法与上述例句有很大不同,这类网络语言中的“嘤嘤”是话语标记。

借助CCL语料库以及BBC语料库中500条微博语料进行对比,发现在古汉语和现代汉语书面语中“嘤嘤”只作拟声词,在网络语言中“嘤嘤”有494例做话语标记,6例为拟声词。将古汉语、现代汉语书面语和网络语言中“嘤嘤”的句法、语义、语用进行对比,会看出“嘤嘤”在历时与共时上的变化,如表3所示:

表3 “嘤嘤”历时与共时层面的对比

“话语标记具有主观性(Subjectivity)和程序性(Procedural)”(转引自董秀芳,2007)。首先网络语言中的“嘤嘤”具有程序意义,“嘤嘤”的词义已经相对虚化,“嘤嘤”的有无有无并不影响句子的真值条件。其次,网络语言中“嘤嘤”的语用功能已从命题功能演化为言谈功能,使用更加依赖于说话人的认识和态度,主观性进一步增强,网络语言中的这部分“嘤嘤”已经成为话语标记。关于话语标记“嘤嘤”的语用特点以及主观性问题将在下一节展开论述。

正如表3所示,从历时的发展来看“嘤嘤”在句法、语义、语用上都有变化。具体来说句法上更加灵活,语义上相对虚化,语用功能从命题功能变为言谈功能,主观性不断增强,“嘤嘤”具有相对规约化的倾向。

三、“嘤嘤”的话语标记表现

关于话语标记界定的标准,学者们在这方面都做了比较详细的阐释,如董秀芳(2007)、方梅(2010)、刘丽艳(2010)、曹秀玲(2018)、陈家隽(2019)等。Schiffrin(转引自刘丽艳,2010)将话语标记界定为:功能上具有连接性;语义上具有非真值条件性;句法上具有非强制性;语法分布上具有独立性,不与相邻成分构成任何语法单位;语音上具有可识别性。下文将根据Schiffrin对话语标记的界定标准,比较拟声词和话语标记“嘤嘤”的不同,并重点分析话语标记的语用功能。

(一)语音上的不同

拟声词“嘤嘤”与话语标记中的“嘤嘤”在语音的表现形式上有所不同

(20)今天和朋友打游戏,被朋友的朋友叫了李哥。我???你不能因为我没有开麦且有点点暴躁就觉得我是你大兄弟,明天我就开麦嘤嘤嘤。

(21)嘤嘤嘤嘤嘤嘤嘤人家就是喜欢舔狗,什么套路什么小狼狗小奶狗都不如舔狗香嘤嘤嘤嘤。

从语料中发现,话语标记“嘤嘤”的双音节形式在网络语言中并不多见,出现的多是如例(20)、例(21)的三音节或多音节形式。话语标记“嘤嘤”多出现在微博或网络聊天中,反应在语音上就是通过形式上的重复使用来调节调值,将话语标记从其他句法中识别出来。

(二)意义不同

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书面语中的“嘤嘤”具有确切的词汇意义;话语标记“嘤嘤”用于描摹人哭的词汇义已经相对虚化,话语标记的有无并不影响句子的语义表达。试比较下面的例句:

(22)a.好了,打完鸡血了。原本想周末发文的拖到今天还没码完,滚去码字了嘤嘤嘤。

b.好了,打完鸡血了。原本想周末发文的拖到今天还没码完,滚去码字了。

(23)a.嘤嘤嘤太可怕了,我导师仿佛知道这个点我还躺在床上。

b.太可怕了,我导师仿佛知道这个点我还躺在床上。

可见,这类“嘤嘤”在网络语言中的词汇义已经十分虚化,因此语义上具有非真值条件性,话语标记“嘤嘤”的虚化程度比拟声词高。

(三)句法功能不同

拟声词“嘤嘤”从古代汉语到现代汉语书面语的演化过程中句法功能逐渐灵活,从上古汉语中只能作谓语到现代汉语书面语中可以作宾语、谓语、定语、独立语,而话语标记在句子中都作独立语,其有无并不影响语句的合法性。

(24)嘤嘤嘤打开朋友圈看到我指导老师去滑雪了,虽然好像是个人造的雪场,更想去滑雪了。

“嘤嘤”在上古汉语、中古汉语中主要作谓语,在近古汉语中主要作定语,而在网络语言中,例(18)“嘤嘤”做谓语,这一阶段为“嘤嘤”从拟声词虚化为话语标记的中间阶段;例(24)是作独立语的“嘤嘤”在网络语言中已经完全虚化为话语标记。这说明话语标记“嘤嘤”的独立性更强,“嘤嘤”的有无并不影响句子的合法性。

(四)语用功能不同

网络语言中的话语标记“嘤嘤”具有很强的交互主观性,其语用功能与语篇分布存在一定的关联,不同位置的“嘤嘤”其语用功能也不尽相同,下文按照“嘤嘤”不同的语篇分布进行讨论。

本节以陈家隽(2019:77)中的话语标记语用功能分类模型为标准,对微博语料中话语标记“嘤嘤”的语用功能进行探索。

1.句首的“嘤嘤”:前景化功能

(25)嘤嘤嘤 考工科的好吃香啊……知道的学姐学长都上岸211 985 。数学真的是不会的真不会啊。

(26)嘤嘤嘤嘤嘤嘤嘤人家就是喜欢舔狗,什么套路什么小狼狗小奶狗都不如舔狗香.

从语篇功能的角度来看,位于句首的“嘤嘤”具有前景化的作用。方梅(2000)指出“用话语标记把一个话题前景化是指把一个不在当前状态的话题激活、放到当前状态的话题处理过程”。“嘤嘤”是言者将认知网络里已经存在的一个谈论对象确立为言谈话题的标记,体现了叙述者对篇章结构的组织意图。例(25)和例(26)中 “嘤嘤”的作用就是设立话题,例(25)中的话题为“考工科的好吃香啊”,例(26)的话题为“人家就是喜欢舔狗”。施春宏(2010)提到过“网络语言表达了某些特定群体的表达需要”,篇章中的话题的可及性可能较低。“嘤嘤”在这里的作用就在于辅助一个可及性低的言谈对象,使之成为话题。位于句首的话语标记“嘤嘤”的语篇功能得到凸显,其人际功能被背景化。

2.句中的“嘤嘤”:话题切换标记

(27)同事居然说她刚认识我的时候,觉得我看上去一副很难搞的样子……遂心生警惕……我去……我那么怂,居然看上去难搞?!桑心了嘤嘤嘤,转念一想:律师看上去难搞好像也不是啥坏事?看来是我的本质配不上我的“气质”?那要是那么怂……真难搞一点……没准能忽悠住客户?

(28)一颗想减肥的心和永远满足不了的嘴,一双我觉得挺大的眼和使其黯淡无光的大脸,还有各色年货零食……喝粥喝粥(等一下午饭好像又有好吃的。嘤嘤嘤,最近竟然又爱上了各色饮料,上课在家都想点。没有瘦的腿和越来越大的脸,还有和脸成反比瘪瘪的钱包。

上文中提到,微博虽然属于独白语体,但是一直存在听话人角色,那么言者在进行叙述的时候就需要考虑篇章层次以及上下文之间的连贯性,引导读者理解语篇。位于句际的 “嘤嘤”是话题切换的标记,例(27)中的“嘤嘤”将话题切换为“律师看上去难搞也不是坏事”,例(28)中的“嘤嘤”将话题切换为“最近爱上了各色饮料”。这类“嘤嘤”的显性功能为话语组织功能,隐性功能为人际功能中的交际互动功能。

3.句尾的“嘤嘤”:提示说话人态度

(29)傲娇胖迪说是中午找我吃个饭,其实是为了给我送一条小裙子嘤嘤嘤。

(30)刚刚太紧张,说错话了。哎哎哎……错失了一个合作的机会嘤嘤嘤。

位于句尾的话语标记“嘤嘤”语用功能有两种情况。例(29)中“嘤嘤”其语篇功能得到凸显,小句“给我送一条小裙子”是前景信息,“嘤嘤”在这里具有前景化的功能,标示言者最想让读者或是听话人注意的地方。在这一例句中语篇功能得到凸显,人际功能被背景化。例(30)中的“嘤嘤”虽然去掉之后句子的规约意义没有改变,但是言者的态度并不明确,而“嘤嘤”在这里表达了言者的可惜、后悔情感,因此例(30)中的“嘤嘤”提示说话人的主观态度,属于人际功能。在这一例句中表达说话人态度的人际功能成为言者交际的主要目的。“嘤嘤”功能归纳于表4:

表4 话语标记“嘤嘤”的语用功能

陈家隽(2019:96)指出“语篇范畴的功能,是话语标记最为常见的显性功能”。从上文以及表4可以看出,话语标记“嘤嘤”的语篇功能为显性功能,在语篇中具有前景化功能和话题切换功能。人际功能则为语篇功能带来的伴随功能,主要提示说话人态度。话语标记“嘤嘤”的人际功能被背景化,其语篇功能得到凸显,因此本文认为“嘤嘤”是一种语篇功能型话语组织类话语标记。由此看来,共时层面中话语标记“嘤嘤”的主观性也有所不同,“嘤嘤”的主观性在共时和历时层面的变化如表5所示:

表5 历时与共时层面中“嘤嘤”的主观性

从历时上看,“主观化是一种语义—语用的演变”(陈前瑞,2005),“嘤嘤”语义—语用的发展体现了语言主观化的结果:第一,A阶段“嘤嘤”的本义为“鸟鸣”,B阶段为比喻义。从A 到B 阶段表明“嘤嘤”词义的扩大,同时伴随这一拟声词指称功能的减弱,“嘤嘤”的使用更加依赖于说话人对命题的认识,其主观性增高。第二,从B 到C阶段表明“嘤嘤”从概念意义到程序意义的相对虚化,尽管B类“嘤嘤”对词义和事物的联系仍具有主观性的成分,但其作用在于对事物进行描述,“嘤嘤”仍是命题功能。C类则是言语组织的话语标记,从命题功能变为言谈功能,从客观意义变为主观意义,C类主观性增强,可以推断出“嘤嘤”的主观性发展序列为:A、B < C、D。

A、B两类“嘤嘤”虽都为命题功能,但B类的主观性稍高于A类。C、D 两类虽都为话语标记,D类的人际功能凸显,具有更强的主观性,D类对的主观性稍高于C类。总体看上话语标记“嘤嘤”的主观性高于拟声词“嘤嘤”,话语标记的出现是 “嘤嘤”主观性不断增强,语言主观化的结果。

通过统计BCC语料库微博语料中带有“嘤嘤”的例句,在这些例句中能通过上下文看出言者性别的例句共有210条。在这210条例句中,有163例(77.4%)的言者为年轻女性,47例(22.6%)为男性。从统计的数据来看,话语标记“嘤嘤”多用于年轻女性之间,在男性群体之间较少出现。Jucker & Ziv(1998)认为“话语标记具有口语特征,是非正式的,甚至有具体的性,常出现在女性言语中”,话语标记“嘤嘤” 显然存在性别指向因素,“嘤嘤”是一类常用在女性之间的语篇功能型话语组织类话语标记。从共时平面来看,话语标记的“嘤嘤”主要有两点限制:一是见于网络语言,二是主要用于女性之间,这说明“嘤嘤”具有相对规约化的倾向。

四、“嘤嘤”的演化条件和动因

沈家煊(1994)提到,“人的认知规律就是从具体到抽象,‘隐喻’是认知的主要方式”,语法化的主要动因就是隐喻和转喻。“嘤嘤”从拟声词虚化为话语标记,其主要动因就是隐喻对该词的影响。其次,语法化还受语言内部结构的制约,“嘤嘤”一词虚化的条件和动因也与拟声词本身就具有独立性有关。

(一)句法环境条件

邵敬敏(1981)指出“拟声词最显著的特点之一是可以独立成句,加上‘的’之后又可作句中成分”。如:

(31)咣,门被什么人一脚踢开了。

(32)我的心像爆竹,咚,飞升了青天。

从例句中可以看到,拟声词的位置分布具有极强的灵活性,董秀芳(2007)指出“话语标记都是自由形式,一般不会发生粘着化”,话语标记“嘤嘤”就是凸显了这一形式特征。因此,拟声词这种特点为“嘤嘤”成为话语标记提供了句法上的可能。

(二)语义认知条件

语义认知条件也制约着“嘤嘤”从拟声词变为话语标记。上古汉语中的“嘤嘤”主要用来比兴,能够给读者带来某种美好的想象和期待。人的感觉大都互相联系,描摹鸟鸣的“嘤嘤”会让人联想到鸟这种娇弱、可爱的生物。在认知隐喻的基础上,描摹鸟鸣的“嘤嘤”也就带有了可爱乖巧的感情色彩,“嘤嘤”也就具有了鲜明的主观评价义,这是认知隐喻的作用。

网络语言具有极强的个性化色彩,作为句法独立、主观性较强的拟声词“嘤嘤”自然会被吸收进来。随着使用频率的增高,“嘤嘤”的使用越来越依赖说话人的主观认识和评价,“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沈家煊,1994),“嘤嘤”成为网络语言中具有相对规约化倾向的话语标记。

五、结 语

“嘤嘤”在古代汉语中虽然具有独立性,但因主观性较弱,词义比较实在,仍属于拟声词。在现代汉语的网络语言中,随着句法功能更加灵活,词义相对虚化,主观性增强,其语篇功能得到凸显,已经成为一类常用在女性之间的语篇功能型话语组织类话语标记。

借助大规模语料总结出“嘤嘤”的话语标记表现:使用形式上的重叠标识语音上的强化;词义虚化,“嘤嘤”的有无不影响句子的真值条件;句法上更加灵活,可以位于话轮之首、话轮之中或话轮之尾;语用功能根据位置分布可以分为三种情况:前景化、话题切换和提示说话人态度,体现了话语标记元语用功能的交互主观性特征。此外,拟声词“嘤嘤”成为话语标记的演化条件和动因受到两个因素的影响:认知隐喻机制的影响和拟声词这种词类本身可以做独立语有关。“嘤嘤”这一词语的演化路线可以帮助我们更加深入认识拟声词到话语标记的演变,拟声词内部还有哪些个案已经成为话语标记或有成为话语标记的倾向,这些问题有待进一步研究。

注释:

[1] 以下用例全部来自北京大学CCL语料库。所有例句均一一标注出处。

[2] Bright(转引自冯光武,2005)指出“命题是真值条件的载体,是相信、断言、否定和判断的对象”,“命题通常是指话语所编码的规约意义”。在这一阶段“嘤嘤”所在语句中各语言单位都是自足的,话语命题内容的获得不需要额外的语用推理。虽然“嘤嘤”的词义需要通过语境获得,但这一阶段只参与语句的命题内容,并没有给话语带来言外之力。

[3] 以下用例全部来自北京语言大学BCC微博语料库。

[4] 言谈功能是指“嘤嘤”在这一阶段不仅用来陈述客观事实,还具有组织言语、激发情感等言外之力,其命题意义发生了变化,取而代之的是元交际性的话语互动意义。“嘤嘤”从“命题功能变为言谈(discourse)功能”(沈家煊,2001),体现了语法化中的主观化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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