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语境中“极致”的性质、语义及其演化动因

陈红燕

(上海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中国 上海 200234；合肥学院语言文化与传媒学院，中国 合肥 230601)

一、前 言

当代汉语中，语言表达的主观性和交互主观性推动极量语义不断强化，使之成为“显赫范畴”(mighty category)[1]。极量语义范畴中，“极X”词族是一个典型“宿主范畴”(host category)[2]，该词族以极性义语素“极”为核心，构成“极其”、“极端”等极性语义词。作为“极X”词族的特殊成员，“极致”一词在语言库藏“物尽其用原则”驱动下呈现出“越常用，越显赫；越显赫，越常用”的马太效应(刘丹青 2017：1)，从而在当代语境中扩展、分化出多个新特征。特征一是名词、形容词、副词的使用常态化、普及化。如：[3]

(1)当霸气的舞蹈中融合着些许武术，当极具中国风元素的腾龙金柱矗立在舞台中央，极致的舞美让观众期待不已。(人民网，2019年3月8日)

(2)这需要无处不在的超宽带、零等待、极致体验的网络支持。(《人民日报》，2016年6月14日)

(3)麦昆的作品中充满了荆棘、骷髅、鸟的黑暗意象，但又表达着极致艳丽的美……(人民网，2019年2月26日)

二是存在大量临界使用现象。如：

(4)她们就像是一个矛盾的统一体，光怪陆离却又和谐极致。[《人民日报》(海外版)，2004年3月20日]

(5)《地球》用最私人的方式，展示了一副当代华语青年电影人极致创作的图景。(人民网，2019年1月3日)

例(4)的“极致”该归属形容词还是副词？例(5)的“极致”该归属区别词还是副词？

三是“极致”极量义的再量化。如：

(6)中国是兰博基尼的重要市场。2018年，从产品、服务，到经销商网络、品牌体验店及线下体验活动，我们都在沿袭品牌DNA的基础上，开创性地为中国消费者提供更极致的体验。(人民网，2019年3月10日)

(7)在科技快速发展的今天，大家都会以为最极致的工业标准应该是由最精密的数控仪器来制作的, 然而在研磨岗位二十年如一日的叶辉却凭借双手研磨出机床无法比拟的精密度。(人民网，2019年3月22日)

《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2016：608)将“极致”的性质仅标记为名词，词义为“最高境界”“最大程度”“极限”，并举例“追求极致”“极致的视角享受”“语到极致是平常”。但我们认为，“极致”在当代语境中已经发生了极具时代特征的变化：语义先行、性质多样。“极致”的演化映射了当代语境对词汇语义和性质变化的促发作用，值得深入分析与研究。本文将从“极致”的分布与性质、“极致”的演化与动因两个途径，深入分析“极致”的句法性质、临界特征、演化历程、演化机制及其动因。

二、“极致”的分布与性质

(一)名词“极致”及其临界使用

1.名词“极致”极少独立作主宾语，一般充当定中短语的中心语，或介词的宾语。如：

(8)曲黎敏：所以它一定有那个点，那个点也就是音乐上的那个……就是也类似于音乐上的就是你能达到某种极致的那个点。(《梁冬对话曲黎美》)

(9)我觉得他对《朝花夕拾》的评价与黄裳先生的观点很相似，认为那是中国现代散文的一个极致，气势宏大，亲切感人，深沉流露了鲁迅对人生深广无边的爱。(《作家文摘》，1997年)

(10)大国重器的加工平台上，他用极致书写精密人生。(人民网，2019年2月28日)

(11)以侗族为主的三江县依托峰峦叠嶂、云雾缭绕的自然环境，将“三江茶”作为“早春第一茶”的早熟特性发挥到极致。(人民网，2019年1月4日)

“极致”进入介宾短语后，通常由介词“到”介引，出现在补语位置。张谊生(2014：49-50)认为：“‘A到X’中的‘到’其实已经正在发展为一个非典型的补语标记。”“由于处在‘A’后，充当宾语的处所词大多已由空间义转向了程度义。”并认为“极处、极限、极端、极致、极度、顶点”等是“常见”的“由空间转向程度的极性义名词”。张谊生(2014：57)还认为，作为标记词的“到”是可以前附的，但标记词“到”后不能添加“了”，如果附加“了”，即使后接复句形式，“到”还是动词。我们认为，就“V/A到极致”的使用而言，由于“极致”蕴含了较强的描摹义、量值义，“V/A到极致”的“V/A”即使量值不明显，“到”的性质也因语义明显虚化，判定为介词较为合宜；若“V/A”蕴含的量幅义较强，则“到”应视为后附缀，且为补语标记，与“得”高度相似[本文对此将在(二)4节做详细阐述]。此时，“到”即使携带了“了”，也应视为趋于凝固的共同补语标记。

2.当名词“极致”进入“V/A到极致”结构，且V/A蕴含较强量幅义时，“极致”的性质和“V/A到极致”结构都处在重新分析的临界状态：

(12)韩寒和沈腾，两个活宝凑到一块，不仅拍摄时把彼此的幽默才智激发到了极致，拍摄间隙也停不下来地吐槽互怼。(人民网，2018年12月29日)

(13)最后,在一连串高难度的反向急速八度半音阶,洪勋将速度推到极致,彻底点燃音乐会的狂欢的气氛。(人民网，2018年11月28日)

(14)她仿佛要把情感消耗到极致才能使自己复归平静。(张清平《林徽因》)

(15)但面对生活中浪漫与务实之间的磨合冲突，两人选择离婚。在上周的剧情中，爱到极致的大树甚至开始祝福之河去寻求更好的人。(人民网，2018年5月10日)

例(12)到例(13)，“到极致”充当量幅义不明显的动词“激发”“推”的补语时，“极致”蕴含的极性程度义尚在激活的临界态，“极致”的性质处在名词和副词重新分析的临界状态，“V到(了)极致”结构也处在“V/到(了)极致”和“V到(了)/极致”重新分析的临界状态；例(14)、例(15)中，由于动词“消耗”、“爱”蕴含了较强的可量化语义，“极致”就实现了程度语义激活作用，性质应视为可补副词[4]，“V到(了)极致”结构也应视为重新分析成“V到(了)/极致”动补结构。再如：

(16)李鹏万在中州巡视期间，一路上所见灾民如蝗，饥谨到极致的乡民大多以枯树朽枝和野花残草为粮。(窦应泰《李嘉诚家族传》)

(17)深陷孤独里的人会不由自主地陷进妄想，就像一个贫穷到极致的人妄想着富贵的种种可能。(《女记者与大毒枭刘招华面对面》)

(18)所谓丧到极致就是治愈，看前九集我觉得我每一集都很压抑，但第十集的大反转更是让我喘不过气。(新浪微博)

(19)甜到极致之后就是“玻璃渣子”了，齐衡的人物走向究竟会怎样也令不少网友期待不已。(人民网，2019年1月4日)

例(16)、例(17)的性质形容词“饥馑”“贫穷”量幅义突出，“极致”因此激活了程度语义，并起到了将性质形容词有界化的作用。“极致”激活了极性程度义后，引发了“A到极致”结构的重新分析，“A/到极致”重新分析为“A到/极致”形补结构，“极致”从名词重新分析为可补副词，“到”的语义进一步磨蚀，语音进一步弱化，为补语标记。

“V/A到极致”和“极致”的重新分析，既因为“V/A”量幅义对“极致”的极性程度义的激活作用，也是因为韵律和谐的作用。如例(15)、例(18)、例(19)，“到”与蕴含量幅义凸显的V单或A单，不仅语义贴合，韵律上也形成了双音步，韵律对“(V/A到)极致”的重新分析以及“到”的进一步附缀化、补语标记化起到了促发作用。

我们将“V到极致”中的“V”的语义特征对“极致”程度义的激活状况表述为图一、图二，将“A到极致”中的“A”的语义特征对“极致”程度义的激活状况表述为图三：

图一 量幅义不明显的“V”对“极致”程度语义的激活状态

图二 量幅义明显的“V”对“极致”程度语义的激活状态

图三 量幅义明显的“A”对“极致”程度语义的激活状态

(二)形容词“极致”及其临界使用

1.形容词“极致”主要出现在定语和补语位置上，如：

(20)如果你能够寻得这样的关系，那将升华为虔诚的祈祷，极致的喜乐，透过这样的爱，你将领悟到神性。(张晓梅《修炼魅力女人》)

(21)与eBay易趣的全球化不同，淘宝网要倒着行走，极致的本土化营销策略将以不同的视角带来意外的收获。(《谁认识马云》)

(22)什么东西都是小要小得细微，大也要大得极致。(《人民日报》，2016年2月4日)

(23)这就是北京近日的天色，阴得深沉，灰得极致。(新浪微博)

值得关注的是，“极致”原为状态形容词，但其极量程度语义在当代汉语中已经磨蚀，“极致”可以接受再量化甚至再极量化，性质趋向性质形容词。如：

(24)《降龙》秉承了尼罗的诗情画意，人物个性很极致，人物关系也特别有趣。(人民网，2018年10月15日)

(25)从产品、服务，到经销商网络、品牌体验店及线下体验活动，我们都在沿袭品牌DNA的基础上，开创性地为中国消费者提供更极致的体验。(人民网，2019年3月10日)

(26)喜欢缠着人，极其极致，只要喜欢的人一提到分手就自残，会在人多的地方下跪求对方原谅，不顾及其它的。(百度，拇指医生)

(27)皮肤看着极为极致，没有丝毫的皱纹。(人民网，2016年7月13日)

(28)看得到一个个鲜活的人物角色，但却看不见梁家辉这样一个人，或许，这才是对人物最极致的表现。(鲁豫有约)

例(24)、例(25)，“极致”接受的是“很”“更”的再量化，例(26)、例(27)、例(28)，“极致”不仅接受了再极量化，而且接受了排他性极量程度副词“最”的再量化。

“极致”极性语义的磨蚀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当代汉语语境中“极致”的使用已经扩散化、常态化。我们搜索CCL、BCC语料库、人民网、百度，结果如下：

表1 现代汉语、当代汉语中“极致”的使用频率

上述数据可见，从现代汉语到当代汉语，“极致”的使用频率在显著增加；当代汉语中，“极致”的再量化已被高频、常态使用。马清华(2003：82)认为：“有些性质形容词(或身心动词)含有表强级属性的义素，甚至含有表强级属性的语素，语素的程度光泽因语义磨损已趋隐晦。虽然它们在词内含有程度成分，但其句法资格属性质形容词，所以仍可加用一个程度性状语词来提升、凸显或补足它的属性强度”；吴立红(2005：21)认为：状态形容词的使用频率和程度磨损成正比，与生活密切相关的，使用的频率就高，程度磨损程度也就高；张谊生(2016：69)：“状态形容词表示的量点，现在已是词法内部的量点了，在特定的语境中，由于语言使用者认知的原因，在句法上几乎都可以进行二次记量。”可见，状态形容词的再量化在当代汉语中并不鲜见。

2.“极致”出现在“极致V”中，且“极致V”处于体词性成分常见位置上时，为临界态。如：

(29)时隔不到一年，莱德基的潜力再次得到了极致发挥，在女子中长距离自由泳项目上的优势变得越来越无法撼动。(人民网，2014年6月24日)

(30)“艺尊轩”的许多红木家具新品，极具现代气息，在传承明式家具简约风格的同时，又融合当代审美的理念，让人体验到它们是实用与艺术的完满结合，是时尚与经典的极致联结。[《人民日报》(海外版)，2014年08月18日]

(31)我的第一感觉是震撼：100幅极致写实的人物肖像油画是向斌心血和汗水的结晶。[《人民日报》(海外版)，2016年7月30日]

例(29)“极致发挥”作为动词宾语，例(30)的“极致联结”作为定中短语的中心语，例(31)“极致写实”作为定语。如果是“极致发挥”“极致联结”“极致写实”短语整体指称化使用，那么，“极致”应是形容词；如仅是“发挥”“联结”“写实”指称化使用，那么，“极致”则具有了区别词化的倾向。状态形容词“极致”做定语和状语时，“的”“地”标记词是确认其性质的关键依据。若无“的”“地”标记词，就要依赖句法分布总体状态进行分析，但句法分布分析也不一定能够完全、清晰地解决“极致”的性质定界问题，我们将在下文中继续阐明这一点。

(三)区别词化的“极致”及其临界使用

1.区别词化的“极致”主要出现在名词前，紧附名词，起限定类属的作用。如：

(32)这种奇特的感受就是由湘西山水所独具的极致野性引发的。(《人民日报》，1996年1月)

(33)离地间隙大，越野性能良好，威风中并存着细腻的质感，用它可以享受翻山越岭的极致快感。(《人民日报》，2000年)

例(32)、例(33)中，“野性”“快感”为指称性宾语，“极致野性”“极致快感”是凸显“湘西山水”、越野车典型特征的专门概念，“极致”与“野性”“快感”之间语义紧密，彼此黏附。我们认为，从“极致的野性”“极致的快感”→“极致野性”“极致快感”是一个语义上越来越紧致、关系越来越紧密的连续统，在这个连续统中，形容词“极致”逐渐获得了区别词的一些特征：“极致”后排斥“的”出现。这一点，与典型的区别词是较为一致的。如：

*金项链——金的项链

*野生动物——野生的动物

？极致野性——极致的野性

？极致快感——极致的快感

2.当“极致”出现在“V/A”前，“极致V/A”作为定语、定中短语的中心语、动宾短语的宾语等位置上时，性质就游离在区别词化的“极致”、形容词“极致”、副词“极致”之间：

(34)这需要无处不在的超宽带、零等待、极致体验的网络支持。(《人民日报》，2016年6月14日)

(35)UU切克闹发布首支个人单曲《我可以假装》，在QQ音乐、酷我音乐、酷狗音乐等各大网络平台首发，极致深情的独白与别具一格的唱功，赢得乐界一致好评。(人民网，2019年3月12日)

(36)3年间游戏以高度还原原作的剧情、海量的机师与机体阵容以及对机体细节的极致追求等特色获得了众多玩家的喜爱。(人民网，2019年3月8日)

(37)精选源自北美进口牛皮加以经验丰富的匠人手工打造，并历经20万次模拟测试，确保每一把椅子在追求极致舒适的同时品质始终如一。(人民网，2017年5月18日)

例(34)赖因和谐机制，“极致”可以被类推理解为区别词，但例(35)到例(37)由于很难精准界定到底是“极致深情”“极致追求”“极致便捷”短语的整体指称化使用，还是“深情”“追求”“便捷”的指称化使用，因此，就很难确认是副词“极致”、形容词“极致”还是区别词化的“极致”。

(四)极性程度副词“极致”及其临界使用

1.极性程度副词“极致”主要出现在心理动词、形容词前后做状语或补语，起到语义量级标注作用。如：

(38)据说拿破仑还是婴儿时期就有一只蜜蜂落在了他的嘴唇上，后来他当了皇帝便对蜜蜂极致喜爱，喜欢把它绣在斗篷上、雕刻在配饰上。(人民网，2017年11月2日)

(39)上灰(灰是用生漆、土籽调制而成)分粗中细不同目数的漆灰经过反复刮涂、阴干、研磨直至胎体极致细腻、平整。(人民网，2019年1月10日)

(40)根河是一个让人向往和难以忘怀的地方，一别两年，感慨万千。虽然寒冷极致，但也是收获颇丰。(人民网，2019年1月8日)

(41)听了范玮琪的《到不了》，总觉得还有希望；听李代沫版本，像是心痛极致决定放弃悲情呐喊。(新浪微博)

(42)埋没良心，挣黑心钱，晚上能睡安稳觉吗？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恨极致。(新浪微博)

(43)小姐姐你是怎么做到甜酷极致的。(新浪微博)

例(40)到例(43)的“寒冷”“心痛”“可恨”“甜酷”语义中均蕴含了较强的量幅义，“极致”很自然地就被激活了极性程度义。例(40)、例(41)的“极致”前尚可补出“到”，但例(42)、例(43)的“极致”前已经很难补出，“到”的隐去旨在实现形补语义的黏合作用和韵律效果。

2.值得关注的是，由于“极致”自身蕴含极性量值义，使得“极致”即使出现在一般动词前后，也能激活一般动词的量幅义。如：

(44)置身于深冬时节的伦敦街头，胡兵将太阳镜、毛线帽、羽绒外套个性混搭帅气出镜，极致诠释了他求变却又不失自我的时尚态度，更显独特魅力。(网易娱乐，2018年1月12日)

(45)在剧集中将多个元素的融合和升级，不仅使剧情的发展更为丰富饱满，更将紧张的氛围极致渲染。(搜狐娱乐，2016年2月25日)

(46)核能少女阿丽塔、造型各异的机械改造人刷新影迷想象，完美动作戏更是将暴力美学诠释到极致。(1905电影网，2019年2月2日)

(47)配器采用了中国民族乐器，如排箫，把剧中的历史感和人物的悲凉渲染到极致。[《人民日报》(海外版)2016年3月30日]

出现在如例(46)、例(47)量幅义被激活的动词后的“极致”，是不是归入程度副词更适合？特别是“到”的语义中蕴含了趋向义，进一步框定了“极致”的极性程度语义范畴。“到”甚至可以删除而不影响语义，如：

(48)团队创意完美呈现，渠道和平台优势发挥到极致，实现了中青报网首个融合项目的最大传播力、引导力、影响力、公信力。(人民网，2019年3月18日)

(49)黎明之前，危机暗战，《猎豺狼》将谍战剧的艺术特性发挥极致。(人民网，2018年11月21日)

(50)人类大约10年来围绕技术如何改善生活的思考，在这体现到极致。(人民网，2017年10月20日)

(51)BOSS 2015年秋冬系列的这款备受诸多名媛青睐的绛红色晚礼裙，将含蓄的性感体现极致。(人民网，2015年12月23日)

“V/A到极致”结构中，动词或形容词中心语被“极致”激活了量幅义时，“极致”应归属可补副词，“V/A到极致”结构极性量点义突出，“到”的附缀化倾向明显。

“极致”还可以出现“V/A得极致”结构中充当补语，“极致”更适宜归入形容词，作为结果补语：

(52)徐正曦饰演便是赏金猎人的最大敌人，也是一个有着精神疾病的反派BOSS，行为癫狂让常人难以理解，需要演员将疯狂表演得极致。(人民网，2016年8月16日)

(53)我十七岁的时候喜欢上的那个人，给过我那个一沾即走的拥抱的他，我跟他互相折磨了快三年，爱得极致的时候也约过“下个淡季浪漫旅游”。(新浪微博)

(54)作为2017年旗舰机皇vivo Xplay6是外观黑得极致，内里更是搭载着各种黑科技，全新的磨砂黑配色，吸引了广大消费者。(人民网，2017年4月5日)

补语标记词“得”主要蕴含“实现义”，例(52)中，当中心语“V”为量幅义不明显的“表演”时，“V得极致”更倾向于补充表达结果，“极致”性质更倾向于形容词；例(53)、例(54)中，“V”/“A”具有明显量幅义，“极致”虽倾向于极性程度义，但标记词“得”使得“极致”可以做程度义、结果义两种解读。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V/A得极致”和“V/A到极致”是实现不同语义特征的两类结构，前者更倾向于结果，后者更倾向于程度。标记词“得”和“到”是决定了语义特征的核心要素。我们“V/A得极致”与“V/A到极致的语义特征表征如下：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

①当代汉语中，“极致”已经分化出名词、形容词、副词三类，且分布均衡，使用频率高。部分“极致”已经开始区别词化；

②当代汉语中，“极致”的语义已经磨蚀，“极致”的再量化趋于常态，甚至可以再极量化，“极致”兼具状态形容词和性质形容词两种用法；

③当代汉语中，“极致”因语义磨蚀、扩展，高频出现，临界使用的“极致”不仅大量存在，而且很难精准区分；

④“极致”的性质多样及其性质边缘化是当代语境特有的；

⑤对“极致”的性质判断必须结合语境及其分布趋向统筹辨析，剥离了语境的“极致”，属性由于其自身的多功能性，很难判定。

表3 “极致”的句法、语义及其临界特征

当代语境中，促使“极致”性质平行多兼、临界模糊的动因和机制是什么？以下我们将从“极致”的演化及其动因着手追索答案。

三、“极致”的演化与动因

(一)“极致”的词汇化

1.从AP到N

极，《说文解字·木部》：“极，栋也。”本义是房屋最高处的栋梁，后由“屋极”隐喻为事物的“顶点、顶端、尽头”，并进一步扩展为相对抽象的“最高境界”“最大程度”等。转化为动词后意谓“穷尽、竭尽、用尽”。朱文静(2008：127)认为，“极”的副词用法最早见于战国文献，举例如“极大”“极深”“极言”，并认为上古时期程度副词“极”主要修饰形容词，而且主要修饰的是性质形容词。

(55)德产之致也精微。——《礼记·礼器》

(56)作为淫巧，以荡上心，必功致为上。——《礼记·月令》

“极”与 “致”的合用最早也是见于战国，为状形短语，“极为精细/高深”义。如：

(57)子思因前章极致之言，反求其本；复自下学为己谨独之事推而言之，以驯致乎笃恭而天下平之盛。(战国《中庸》)

(58)此荩草正用笔，悉欲令笔锋透过纸背，用笔如画沙印泥，则成功极致自然，其迹可得齐於古人。(唐《唐文拾遗》·清·陆心源 辑)

“极致”在东汉发展出转喻义并完成词汇化，义为“最好的/最高的地位/境界/程度”，为名词，“致”的“精细/高深”语义已经泛化、磨蚀，词汇义主要由“极”完成：

(59)何天衢於盛世兮，超千载而垂绩。岂修德之极致兮？(东汉《全汉文》)

(60)先皇帝方弘大义，推以赤心，忘彼仇雠，欢如鱼水，亟承重寄，久绾亲军，累典大藩，亦兼重镇，迩後选男尚主，待之以懿亲；裂地封王，宠之以极致。(北宋《册府元龟》)

南宋以后，名词“极致”词义扩展，可以表达“最糟糕的处境/程度”以及“最极端的处境/程度”义：

(61)屈身逆乱之廷，隐忍以图存社稷，人臣之极致也，而抑视乎其所处矣。(清·王夫之《宋论》)

(62)久参真歇了禅师，得自受用三昧，为极致。後访大慧於洋屿庵，随众入室。(南宋《五灯会元》)

(63)当时亦非极致，只尔谩为，以至今日。(明《夏商野史》)

2.从N到A

北宋以后，隐喻机制推动“极致”扩展出形容词用法，义为“最极端的”“最高的”“最精细的”，也可以是“最糟糕的”。如：

(64)圣人七通八达，事事说到极致处。学者须是多读书，使互相发明，事事穷到极致处。[北宋《朱子语类》(简体字版)]

(65)虽然，是说也，以折浮屠唯心之论，非极致之言也。(清·王夫之《宋论》)

综上可见，“极致”的语义演化中，“致”的语义逐渐磨蚀，“极致”的语义主要落实在核心语素“极”上。与“极致”的语义演化高度相似，是完成了形容词化的“极端”、副词化的“极其”等“极X”词族成员，语义最终都集中到核心语素“极”上，“X”语义均不同程度地泛化、磨蚀了，这与“极”战国时就已经完成程度副词化有关，更与极量语义范畴的显赫程度、语义需要密切相关。

当代汉语阶段，“极致”继承了古汉语阶段“极致”的名词、形容词的性质与语义，继承的同时，“极致”还在进一步演化：在形容词“极致”做定语的基础上，演化、具备了区别词的部分特征；在形容词“极致”做状语的基础上，发展出极性程度副词功能；在名词“极致”作介词宾语的基础上，发展出了做补语的极性程度副词功能。

(二)“极致”的演化动因与演化机制

促发“极致”性质多样及性质边缘化的主要动因是语义磨蚀、语用铺张、认知扩展、认知激活、语义感染、韵律和谐等，其演化的主要机制是功能驱动下的语义先行。

1.“极致”的演化动因

①语义磨蚀和语用铺张

语义磨蚀也可以称为语义弱化。Hopper&Traugott(1993：122)：“当创新开始被言语社团的成员所采纳，它们可能会最大限度地趋于符号的简单化，以及最终经历各种缩减，一般是语义淡化、形态黏着和语音磨损。”语义弱化与语用强化几乎是伴生物：“有些更新可能源于人类语言交际的一种重要倾向：用新颖的说法取代陈旧的说法以取得更强的语用力量。最能体现这种更新的是程度副词，因为程度副词有较强的语用功能，用‘旧’了的词难以发挥这种功能，需要用新词来唤起听话人的注意。”(同见Hopper & Traugott，1993：122)“极致”的语义核心是“极”，“极”是主观认定的极量点，“致”是主观描摹和评价，因此，“极致”在语言表述中起到了语义强调、引起注意的作用。当“极致”被视为“旧词”时，“强化”就成了增强语义的首选办法。当代汉语中“极致”的“强化”主要体现在铺张使用，即“极致”的再量化、“极致”的铺排使用上。Haspelmaht(1999：37-6)认为：“语法化是‘铺张’(extarvagance)准则的一个副产品，这就是说，说话人使用异常明确的表达式以吸引注意。”如：

(66)我们都是东北人，性格上很极致地热情奔放。(人民网，2013年3月6日)

(67)很多很生动的细节，把洪学智对指战员的爱、对生命的热爱写到了相当极致的地步。(人民网，2019年1月26日)

(68)昨晚节目《信中国》王源的表现可以说极为极致了！(新浪看点，2018年4月14日)

(69)舒服的触感，带来最为极致的操控体验。(人民网，2017年8月25日)

当代汉语中，“极致”的铺张使用还体现在和谐使用及连续使用上。和谐使用是指为了实现结构和谐对称，在相应位置上使用与“极致”相似的极量语义表达。如：

(70)凭借渐变色高端时尚气质和极致摄影体验，华为P20系列成群星团宠，佟丽娅、易烊千玺、宋祖儿、关晓彤等众星纷纷用华为P20系列定格爱的瞬间。(人民网，2018年10月8日)

(71)WindLink3.0是由东风风神联合互联网巨头百度以及车联网领军企业博泰共同开发，不仅具有极高硬件配置、极简UI体验、极速AI语音、极致应用生态的四极特色，还可以实现自我学习、能听得懂人复杂语言、全场景生态并可以不断成长、无需下载APP即可实现全功能应用等优势。(人民网，2018年9月26日)

连用既指极量语义类成分非和谐对应式连续使用，也指“极致”自身的连续、重复出现。如：

(72)全场焰火齐燃，全剧迸发出震撼人心的交响并达到光辉灿烂的极致，演出了中国歌剧史上极为壮观的一幕。(《人民日报》，2000年)

(73)导演崔斯韦坦言：“想通过极致环境下产生的极致矛盾，来探讨极致的人性选择。”(人民网，2019年3月7日)

(74)在一般人看来，细胞是小到极致，宇宙是大到极致，而在陈洪渊看来，小与大是一个辩证的概念。(人民网，2018年11月20日)

(75)一汽丰田希望通过AVALON，让用户既享受极致驾控体验，又拥有极致放心感受；既享受到极致的先进感，又拥有落尽繁琐的极致轻松；既享受到“工程师思维”下的极致魅力，又拥有“客户思维”的极致恬淡。(人民网，2018年11月17日)

例(72)、例(73)极性语义类成分的交迭出现，将极量语义超量化；例(74)、例(75)“极致”的重复使用，将极量语义超量化。可见，当代语境中，“极致”的高频使用主要是出于对语义超量的语用追求。

②认知扩展和认知激活

“极致”从表极量义的状形短语，发展到表极量点名词，使用了认知转喻机制；从极量点名词发展为极量描摹、评估义形容词，使用了认知隐喻机制；从极量描摹、评估义形容词发展为极量程度义副词，是概念持续抽象化的结果。

“极致”语义的认知扩展还引发了语法结构重新分析：名词“极致”出现在定语位置上，中心语的性状义就被激活，形容词“极致”因这类使用的高频、泛化得以固化；如“的”因韵律和谐而隐去，中心语为体词或谓词的指称化使用，“极致”因这类使用的高频、泛化得以区别词化；若中心语指称化不明显，程度副词“极致”因这类使用的高频、泛化得以固化。

“极致”与介词构成介宾短语出现在补语位置上，若中心语的量幅义凸显，则名词“极致”的程度义被激活，介词“到”若高频出现，则“到”的附缀义被激活，“极致”“到”和结构整体就都实现了重新分析。

综上可见，“极致”的词汇化和语法化及其所在结构的重新分析，均是因核心谓词的语义变化引发的。

③语义感染

语义感染是指“极致”的词汇化、语法化与核心语素“极”的语义映射、覆盖密切相关。“极”是一个战国时期就已经完成了副词化的极为成熟的极性义词，以“极”为语义核心，聚集、形成了极量语义“极X”词族。“极X”词族中，分布在核心谓词前后且使用频率较高的成员，其词汇化、语法化程度均较高。这些成员除了《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已经收录的“极X”外，还有数量可观的一批虽暂未收入《词典》但已经完成了词汇化并正在副词化的成员，如“极至、极尽、极切”等。如：

(76)但赵之谦竟将其书扯碎烧掉，可见对吕留良痛恨极至，思想僵化至疯狂地步了。(人民网，2018年6月20日)

(77)对于这一天的到来双方也在积极进行着极尽细致的筹备，希望无论是鬼泣忠实粉丝还是阅遍精品大作的玩家们都能够对《鬼泣—巅峰之战》满意。(人民网，2019年3月8日)

(78)大家极切希望政府早日能兑现西城角巷地块的棚户区改造。(人民网，2015年4月15日)

郭文婷(2015：68)注意到“极是、极其、极为”这三个较特殊的“极X”家族成员，并认为“极是、极其、极为”中的“是、其、为”已经在发展过程中虚化成后缀，不再表示实在的意思，整个词语的意思交由程度副词“极”体现。[5]如：

(79)吃在嘴里，瓜是清淡却鲜美，豆瓣却糯软又起沙，极是可口。(人民网，2018年8月27日)

(80)过去10年间，韩国人口出生率持续低迷，总人口增长极其缓慢，2019年后期更是出现总人口减少的现象。(人民网，2020年9月25日)

(81)在这场伟大的抗疫斗争中，中国人民坚如磐石的必胜信心，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豪迈气魄，必将成为极为宝贵的精神财富而永载中华民族的文明史册。(人民网，2020年9月25日)

例(79)—例(81)中，“极是、极其、极为”即使删除“是、其、为”，也不影响语义的表达。这种附缀式“极X”中，“极”的语义映射、覆盖是最为彻底的。

④韵律和谐

韵律和谐是指为了实现语义黏合、音步整齐，或隐去或删除“的”“得”“到”，或将“得”“到”前的“V/A”单音化。

“极致”在定语位置上，“的”隐去可引发“极致”所在结构的重新分析(体词性定中短语重新分析为谓词性状中短语)和“极致”自身性质的重新分析(从形容词重新分析为区别词化的“极致”和副词“极致”)；“极致”在状语位置上，“地”的隐去引发“极致”所在结构从状中重新分析为定中，重新分析为区别词化的“极致”和副词“极致”；“极致”在补语位置上，“得”“到”的隐去引发“极致”从结果义重新分析为程度义。

2.“极致”的演化机制

“极致”的演化机制主要涉及分界变化、重新分析和临界模糊。Langacker(1977：57-139)指出结构层次变化的三个类型：取消分界(boundary loss)、改变分界(boundary shift)、增加分界(boundary creation)。“极致”的功能泛化、语义虚化关涉“取消分界”和“改变分界”两个结构层次的变化。

当“的”因韵律实现、表达经济而隐去，定中之间的语义契合度更高，“极致”由描摹评价转向极量指称。如：

(82)作为永恒美丽和风格的设计师，她引领着时尚秀场的潮流，用极致的品味触动着男性幻想。(人民网，2012年5月21日)

(83)Fendi Timepieces已经推出众多极具标志性意义的男女腕表作品。完美融合意大利极致品味与瑞士精湛工艺，专注材质与色彩的富丽奢华。(人民网，2015年5月11日)

(84)一个人去干自己热心的事业，让个人兴趣得到极致的发挥，就像不上大学改上技校，不当教师去开“牛大坊”，说不定会成就更大的事业。(人民网，2015年1月23日)

(85)除了对色彩的极致发挥，依思Q在款式和品质上同样精益求精。(人民网，2014年11月20日)

(86)这款婚纱造型独特，深深的倒V字露背展现出极致的性感，蕾丝用料经典优雅，陈妍希穿上这种婚纱一定会展现处于平常不一样的性感与美，让人眼前大亮。(人民网，2016年7月12日)

(87)胡然完美诠释了女神的优雅大方与艺术感，浑身散发令人无法抵挡的极致性感，其品牌继承人Giacomo Missoni更是陪同拍照看秀。(人民网，2016年3月1日)

“地”因韵律实现、表达经济隐去，状中之间的语义契合度更高，“极致”由描摹评价类修饰转向极量评价类限制。如：

(88)“龙”是中华民族和华夏文明的象征，“胤”是血脉相承、子孙相继的绵延传续，“龙胤”二字极致地表达了中华文化的传承复兴。(人民网，2018年7月19日)

(89)与舞台上激情四射追求极致表达不同，离开“桃花源”，“入世”的濮存昕没有艺术家的愤世嫉俗。(人民网，2014年8月19日)

(90)他们生活流的表演方式并不一味强调情绪的极致表达，而是将情绪带入到生活的细节当中，贴近观众。(人民网，2016年8月18日)

(91)冯提莫不仅将游戏中小狐狸的古灵精怪、可爱、正义等特质极致地演绎出来，更把这款游戏中的都市时尚风，进行了完美的呈现。(人民网，2018年1月19日)

(92)《我是唱作人》将“全能”立体呈现，将从明星唱作人创作上的灵感到作品的原创表达，从幕后到台前进行极致演绎。(人民网，2019年2月1日)

(93)拥水域之宽广，揽山林之妙趣，将不离城远离尘的圈层品质生活，赋予自然、建筑与人合为一体的极致演绎，深谙人生精髓。(人民网，2016年8月6日)

例(88)和例(91)，“极致地X”结构明显松散，语义趋向描摹、评价；例(89)、例(92)，“极致X”虽然还是动词性结构，但结构明显要紧凑得多，语义上趋于类型限制(极量义)，有指称化的倾向。例(90)和(93)的“极致X”则已经是完全指称化的用法。实现了从状中到定中的重新分析，这一演化使得形容词“极致”获得了区别词的部分特征。

“极致”的临界模糊是当代语境中语言的主观性不断强化的结果，为实现这一目标，只要语义适合，“极致”就出现在需要语义增量的句法位置上。临界模糊与性质多样是伴生关系：高频出现相似位置上的“极致”，性质相对凸显，易于确定，某些位置上使用并不经常的“极致”，则较难定性。“极致”的临界模糊是当代语境下功能驱动语义需求的结果。

四、结语与余论

当代汉语中，“极致”性质多兼，且存在大量临界使用现象，是当代汉语语境“极性语义范畴”显赫、当代汉语语用对“极致”极量语义需求强烈的结果；“极致”的演化动因是语义磨蚀、语用铺张、认知扩展、认知激活、语义感染、韵律和谐，主要演化机制就是分界变化、重新分析、临界使用。

张谊生(2013：39)认为：“在当代，只要有合格的临界环境和语义基础，只要有合适的句法结构和韵律条件，加上有表达的语用需要和同类词语的感染促发，新兴的后置式程度副词就会很快形成并不断成熟。”我们高度赞同这一观点，并在此基础上认为：当代汉语词语语义、性质、功能的演化速度大大加快，如“极致”这种性质多兼和临界模糊的词语大量存在；在“显赫范畴”语义需求的推动下，当代汉语词语性质、语义的演化，以及其演化动因、演化机制值得深入探讨。

注释：

[1] 刘丹青(2012：292)：“假如某种范畴语义由语法化程度高或句法功能强大的形式手段表达，并且成为该手段所表达的核心(原型)语义，该范畴便成为该语言中既凸显又强势(prominent and powerful)的范畴，即显赫范畴。”

[2] 刘丹青(2018：643)：宿主不是语言形式，而是带形式表征的语义范畴。

[3] 本论文所有语料搜自北大CCL语料库、国家语委BCC语料库、人民网、百度、新浪微博。因篇幅所限，部分语料做了删减。

[4] 张谊生(2000：3-4)将“极”和“绝顶”等极性程度副词归入可补副词(基本功能是充当状语 ,但有时又可以在语义不变的情况下充当补语的副词)。

[5] 张谊生(2015：356)认为，“之极”“至极”等在近代，从韵律词进一步向语法词进而准副词演化，功用上逐渐由结构表程度转向单词表程度，也就是副词化发展，乃至逐渐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