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月
(山东财经大学国际教育学院,中国 济南 250014)
刘丹青(2010)对流行构式“(连)X的心都有”和“也就一X”进行讨论时,指出:“这两种构式都具有两重性:原有的句法结构和新兴的特定构式”。而二者之间的区别在于形义关系的透明度,即当句法上能够从一般的句法规则推导出来,语义上所表意义是组成成分字面义加和时,结构具有形义关系的高透明性特征,此时为“普通句法结构”;当句法上无法从一般句法规则推导而需要作为整体被存储在长时记忆中,意义脱离其具体成分而具有整体义时,形义关系透明度低或完全不透明,此时为“构式”(施春宏,2013:28-29)。 现代汉语中的“想得美”亦具有此两重性特征。例如:
(1)他挤挤眼睛,笑嘻嘻地说:“三婶儿,你想得美,说得也美。”(姚雪垠《李自成》)
(2)把我当成公主,把我想得更美一点,把我想得更完全一点,同时也莫忘记你自己是一个王子。(沈从文《春》)
(3)我记得最糟心的时候,我想起过你来,我对自己说:“阿罗把海想得那么美,要是他看见了,就会治一治他的空想。”(尤金.奥尼尔《天边外》)
(4)书正说:“我会不会瘫痪呀?”
赵宏声说:“你想得美,让人伺候一辈子呀?!”(贾平凹《秦腔》)
(5)问题是,两岸间的事儿为啥一定要外人去掺乎评判?美国人出马就有用么?想得美。[《人民日报》(海外版)2016年05月11日]
例(1)—例(3),“想得美”在句法上,可与“说得也美”“想得更完全”等述补结构共现,结构中间还可插入“更”“那么”等进行扩展,且扩展可多重展开,如“把海想得像一幅宏大的油画那样美”等,句法规则可推知;意义上,与“说得也美”等做平行解读,“美”是对“想”状态之补充说明,结构表达“想得美好/合意”义,形义关系整齐对应、高度透明,“想得美”为普通句法结构;而至例(4)、例(5),“想得美”在句法上,不再与述补结构共现,也不再如普通句法结构那样可做多重扩展[1],而更倾向于作为一个整体使用,结构组合性降低,整合性凸显;意义上,也已超越字面义加和,而作为话论中的应答语表示对某种观点、想法、建议等的否定。由此形成了“想得美”的独特用法:肯定形式表否定意义,形义关系扭曲对应。至此“想得美”形义关系透明度显著降低。此外,据语料统计,此种独特用法在现代汉语中有着更高的使用频率(详见“四、(二)2”)。根据Goldberg(2006)的观点:“在任何语言格式中,只要形式或功能的某些方面不能从其组成部分或其他已有的构式中得到完全预测,就可视为构式。即使是能够被完全预测出来的语言格式,只要它们的出现频率很高,也可以被视为构式。”否定义“想得美”无论就形义关系低透明度,还是不可完全预测性及高使用频率特征而言,均符合构式判定标准,是为构式。
通过文献梳理发现,基于构式视角对“想得美”进行的专题性研究目前尚未见到,所涉讨论也只是零散见于相关构式研究的顺带提及中,如代丽丽(2019)。而表否定的“想得美”构式特征显著,且在交际中有着越来越高的使用频率,对其展开专门探讨有可行性和必要性。
本文语料主要来自北京大学CCL语料库和北京语言大学BCC语料库,也有一部分语料来自于百度网络搜索等,例句具体出处随文标注。
作为构式的“想得美”,在句法特征、语义表征和语用功能上,都表现出不同于普通句法结构的独特性,使其构式性更为凸显。
如引言所述,构式“想得美”较之普通句法结构,句法上的扩展能力及与同类结构的共现能力均明显减弱,这表明构式在结构上具有高整合性、强独立性特征。再如:
(6)柯煦日冷笑一声,“你想得美!我不会把小月交给你的。”(郝逑《花雪月》)
(7)骆铃一副困了九成九分的样子,但嘴里依然可不饶人,“你想得美!我嫁猪嫁狗嫁给蟑螂都不嫁给你!”(温瑞安《金血》)
(8)周紫霓咬住下唇,不肯认命地看着他,笑话!这样就想叫她放弃?他想得美!(梦萝《代嫁新娘》)
(9)“想蒙骗我老人家?她想得美咧!”(纳兰真《莫让蝴蝶飞去》)
(10)只听一个声音抱怨:“三更半夜的,又轮到老子去守监了。这当差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什么时候有铁面神捕那么威风就好了!”另一个也疲乏不堪的声音接道:“小子你想得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模样!”(沧月《武之魂系列》)
(11)“他们统统要我们在送货前预付现金。”
“想得美!然后他们再送一些连猪都不吃的东西给我们。”(莉克莱《批发新娘》)
(12)“以后你帮二姊补习的时候,我可不可以来旁听啊?”于杰冷哼一声。“想得美!让你天天跑来跟我抢东西吃?我才没那么笨呢!”(古灵《妻奴》)
以上诸例,“想得美”中间没有插入任何成分,扩展能力弱,组构成分结合紧密,构式表现出高整合性特征。与高整合性特征相应,在句法功能上,“想得美”主要倾向于整体充当谓语,如例(6)—例(10),所搭配主语以“你(们)”为多,其次是第三人称代词“他/她(们)”等,有时也会出现同位结构,如“小子你”;或者,构式独自成句,如例(11)—例(12),这进一步证明了构式的强独立特征。
“想得美”的构式义可概括为“否定”,此意义的获得,与构式所处的语言环境密切相关。
综观语料可见,“想得美”构式出现于作为回应语的对话式话论(包括独白式对话)中;其所系联的主语多为第二、第三人称代词或相关名词,第一人称代词极少出现(除非是自嘲性表述),这背后的认知理据为——人类在认知世界的过程中,喜对自身之外的他人他物加以评论,表达自我观点,从而赋予语言主观性。当带有可以表达言者主观情感、态度等主观性的“想得美”用于在发话人看来是“美好/合意”之事,而在受话人的认知中恰好相反这样的框架语义条件之下时,它对发话人预设的否定之义便凸显而出。例如:
(13)“姓水的,我觉得你有义务赔偿我,因为你无缘无故打伤了我。我也不要你什么特殊的赔偿,只要你给我三朵雾莲就行了。”
冉天刚自动伸手到木桶中。水独行拍开他的手,又把木桶往后挪了一点,“你想得美哩。不过是扭伤腰而已,还好意思狮子大开口。三朵雾莲?你作梦!别说是花了,就是莲叶都不给你。”(郝逑《郡马戏青湄》)
发话人“冉天刚”认为“三朵莲雾”作为打伤自己的赔偿合情合理,但受话人“水独行”看来这只是对方一厢情愿的美好想象,并在后续多重拒绝性话语的烘托下,“想得美”的否定义表达得清晰明确。
当然,受特定语境及语言使用者关系亲疏远近等具体因素的影响,“否定”包含多样性内涵,主要有:
1.嗔怪性否定
(14)“欢迎回家。”赵龙渊紧紧地搂住她,低头亲吻她的发丝,戏谑地说:“瞧我发现了什么?田螺新娘!记得提醒我多带几个田螺回来。”
“你想得美哦!”健康娇笑着轻拥赵龙渊的胸膛。(沈苇《神秘恋人》)
(15)“若没人娶你,还有我啊!我想我可以勉为其难包养你。”
“包养?真难听,好像地下情妇似的。想得美哦!就凭你,等下辈子也轮不到你。”(卫小游《到好》)
此时“想得美”用于恋人、夫妻或相熟好友间,彼此关系亲密。这样的人际关系,使得“想得美”表达的并非是因不满、气愤等而给与的真性否定,却是一种带有娇嗔、撒娇甚至是充满爱意的假性否定,表达了言者嗔怪的主观态度。
2.讽刺性否定
(16)“不过音箱里放出来的声音就怎么听也听不出AC—3的味道。”
“十几块钱的DVD还想要AC—3,你想得美呢!”(科技文献)
(17)“你以为收买了四皇兄他们那群蠢蛋以后,就可以如法炮制地收买本公主吗?想得美呀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东月《魔心狂魅》)
当发话人提出的观点、建议或实施的动作行为在受话人看来与实际情形或自己的认知严重不符时,用“想得美”对其否定并表达不屑或讽刺之情。不屑或讽刺会因话论双方人际关系类型而有程度强弱之别,如例(16)顾客与商家之间,由于商家需要照顾顾客的面子以维持生意,故讽刺程度并不深;而例(17)则因话语双方为对立甚至敌对关系,“想得美”传达的讽刺意味更为浓烈。
3.斥责性否定
在交际过程中,当受话人认为发话人或话语第三方的观点、建议或想法等与自己的意愿不符甚至是错误时,用“想得美”予以斥责。斥责力度的强弱与话语相关方所处的人际关系以及事件对受话人主观情感触动的深浅度密切相关。例如:
(18)“他希望令姊和周先生会先有行动。”
“哼,他想得美呀!”陶琪不满地翻了个白眼。“他知不知道我姊姊也在等他采取行动呢!他们这样你推我、我推你难道要等到上礼堂时双双悔婚吗?”(岳盈《谜样浪荡子》)
(19)秦湘琪见老公点头,霎时勃然大怒:“他妈的王八蛋,想得美哦!他当初也是利用老姊的才华,才能飞上枝头成为松洋董事长的女婿,如今要被淘汰了,才又想到老姊,他把老姊当什么了?不行!我一定要去警告老姊。”(冷玥《谁说不能喜欢你》)
例(18)与例(19)相较,所表斥责程度前者较轻,后者激烈。这是因为:例(18)中 “陶琪”和“他”之间即将成为姻亲关系,故言谈中需要照顾对方面子,且事件对受话人的情感触动程度尚不至于如此强烈;而例(19)根据上下文语境提示可推断“秦湘琪”与“他”之间是一种不友好甚至是敌对性人际关系,故而“他”的行为方式极易引起受话人强烈的愤怒之情,事件对于情感的触动程度也更为深刻,这可由“他妈的王八蛋”这种非常直接的谩骂话语烘托而出,故表达中无需顾及所涉方面子,“想得美”的斥责之情也更为浓烈。
当然,由于所面对事件的复杂性以及人情感体验的丰富性,“想得美”否定义表达也会具有复合性,如:
(20)牛大姐道:“不要理她,她们决定不起诉了?起诉得了么?于《人民日报》上道歉?想得美!”(王朔《懵然无知》)
牛大姐用“想得美”言简意赅地表达了她对当事人起诉行为的不满和斥责,同时又包含了明显的讽刺意味,是“斥责性否定”与“讽刺性否定”的合体。
构式语法理论强调说话人对情境的“识解”,也就是特定构式对于特定语境的适切度,解释人们在什么样的语境条件下会说这样的话(吴为善,2012:3)。构式与语境适切,实则体现了说话人在特定语境下对特定构式的选择,从而实现特定的表达目的,与此同时也便赋予了构式独特的话语功能(王明月,2014:66)。 就“想得美”构式而言,其话语功能主要体现为反预期功能与主观情态凸显功能。
1.反预期功能
吴福祥(2004)指出:“反预期信息指的是与某个特定预期相反的话语信息。言谈事件中当说话人针对语境中谈及的某一事物或事态提出一种与他自己或受话人的预期相反或相背离的断言、信念或观点时,那么该说话人就表达了一种反预期信息”,并说明了反预期的三种情形[2]。“想得美”构式符合反预期信息的基本特征,具有“与发话人[3]预期相反”及“与特定言语社会共享的预期相反”两种功能。例如:
(21)一日清晨,姜小牙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看见红娘子笑吟吟地向自己招手,不禁兴奋若狂,大叫:“大姑妈!”乱吼半日,醒转过来,可怜只是南柯一梦。
萧湘岚正在一旁,立刻酸意冲天地冷笑道:“你就只记得你的大姑妈!你以为大姑妈会拼着自己的性命来救你?你想得美哟!”(应天鱼《鬼啊!师父》)
(22)秦子夜噘起了小嘴。想硬将她留下当个玩物?李梵天,你想得美呢!(唐紫《霸情歌》)
例(21)发话人“姜小牙”有一个主观预设——姑妈会来解救自己,但在受话人“萧湘岚”看来这种预设不可能实现,用“想得美”对发话人的预设加以否定;例(22)虽为独白语体,但通过言者话语可推断:发话人“李梵天”隐性存在,且有一个先期预设——将秦子留下来当玩物,“秦子”则用“想得美”对这一预设进行了否定。由此体现了构式“与发话人预期相反”的反预期话语功能。
此外,“想得美”还能够表达对某个言语社会普遍接受或认可的预期的否定。这样的预期常常是此言语社团基于对客观世界的认知和经验而建立起来的“常规”,也被认知语言学家称为“老套模式(stereotypes)”(吴福祥,2004:227)。例如:
(23)方天平觉得哥哥们一点可供炫耀的特色都无,乏味得让她想拔草发泄。
“怎么会?你是家中的独生女兼么妹,一定很得宠。”按常规来说,应该是如此。
“想得美哦!他们才不当我是妹妹呢!一天到晚不是八德就是小鬼地吼叫。”
(寄秋《爱上八德》)
按照中国人惯常的思维方式和人伦行为模式,当一个家庭中有多儿一女且女儿又是最年幼者时,她在父母和兄长处会得到更多的关爱,这是我们社会所普遍接受的“老套模式”,也是发话人得到受话人“一定很得宠”的认知经验理据。但受话人却使用了“想得美”对发话人的结论进行否定,实质上是对汉语言语社团所认可的此类老套模式的否定,体现了“与汉语言语社团所共享的预期相反”的反预期话语功能。
2.主观情态凸显功能
语言在交际中传递的信息涉及两个有机联系的方面:话语内容本身以及话语使用者对话语内容所持有的主观意愿和主观态度(王晓军,2016:88)。而这种主观意愿和态度,正是“主观情态”,它是“把句子内容和现实相联系的重要意义句法范畴”(王晓军,2016:88),在交际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构式“想得美”,当其出现于言语交际尤其是互动性言语交际语境中时,除去对话语内容的否定,亦凸显了言者的主观情态。例如:
(24)“想找借口要我抱你,也不用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嘛!我随时乐意效劳。”边说边用力将她抱得更紧,大有一辈子不放开她的意味。
“你想得美哦!”她假意垂打。(杨晓静《青梅竹马小精灵》)
(25)“怎么有空来这里?我以为你们应该舍不得两人世界才对,没想到还记得我这个朋友。”冷阳打趣道。
“你?想得美了!我们是记得蓝夜的食物和夜景,才不是记得你老兄。”
(朱蕾《魔法王国的女儿》)
(26)她有些窘,突然觉得这个浑身散发奶腥辣气的小杜有些可恶。一个山野中的丑女子,还想讨好高高在上的总经理吗?纵是做得还算好吃,端出去,总经理吃完了抹抹嘴,也不会问一声是谁做的,难道还能给你转正式户口、落城市户口、涨工资分房子么?想得美! (毕淑敏《雉羽》)
(27)万君方扑了上来,一拳朝祁寒的下巴猛力击了过去。祁寒不闪不避反手捉住他的拳头,这才正眼冷冷地望了他一眼:“我现在没时间理你,立刻给我滚!要我的命改天再来。”
“想得美!”万君方压抑了一年多的怒火全在这时候爆发,他咆哮着甩掉祁寒的手,再次扑了上来。(沈亚《斑蝶》)
结合上下文语境,可知:例(24)用于关系亲密的恋人或爱人之间,言者用“想得美”否定对方话语的同时,更传递出爱意和撒娇的态度;例(25)用于相熟好友间,“想得美”虽对话语内容进行了否定,但调侃性主观情感的流露,使交际更为随意自然;例(26)在一系列不友好评价的铺垫下,“想得美”明确表达了“她”对对方的讽刺、鄙夷之情;例(27)话论双方充满敌意的话语和动作的烘托,使得“想得美”直截了当的否定之意和强烈的愤怒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主观情态的融入进一步增强了构式的表现力。
综上所述,与普通句法结构相比,构式“想得美”,在形式、语义及话语功能上均表现出独特性,这使其在日常交际中更易于被言语社团优先选用,如此又反过来加速了构式的固化。但构式特征的定型,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有一个动态的浮现过程。
构式浮现问题近年来日益受到学界关注,无论基于历时语法化还是共时语用化视角展开的研究,学者们的共识为:构式并非固而有之,而是动态浮现产生的。此观点对我们探寻“想得美”构式用法的产生颇具启发性。
首先,基于历时语法化视角,就“想得美”在CCL和BCC古代汉语语料库呈现情况进行检索。结果显示,该结构最早见于民国小说,且仅有1例(CCL语料库):
(28)“皇上不在宫中留宿,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圈住我们这些残枝败叶不放。”
“想得美,哪里是不放,大概是早把我们忘到脑后了。”(民国《武宗逸史》)
可见,“想得美”出现时间晚,且出现之初用例数量极少,而且一出现便为构式用法。因此,考察构式浮现,基于历时语法化视角行不通,反倒由于它更多是在日常话语交际中基于使用而成型,是共时平面语用化的一个缩影(王晓辉,2018:43)。故立足于共时语法化平面加以考察更为合理。
如前文分析,当“想得美”在句法结构上具有多重扩展性,并可与述补结构共现;在语义上表达字面组合义时,结构形义关系透明度高,为普通句法结构,具有明显的组合性特征。
然而,当组合性结构进入特定语境,并在语境和语用推理等多种因素作用下获得新义解读时,结构的组合性亦随之减弱,并呈现出一系列整合性特征:结构中间基本不再能够插入其他成分进行扩展,也不再与述补结构共现,独立运用能力增强;发音上也变得短促有力、紧凑连贯,整体感强;意义则超越了字面义组合义获得整合性语义[4]。至此,“想得美”实现了由组合性到整合性的变化,是构式浮现形式上的表现。
除去形式上的变化,“想得美”语义及语用功能的改变为构式内涵浮现填充了内容。这种“内容”的呈现更依赖于特定语境,并受语用推理以及认知等因素影响。
(29)我说要用一滴一滴的水银用丝线串成珠子,远远地看见,还像在颤动似的,姑姑赞我想得美。我自己也觉着想得美,差不多一时被那幻想带走了……(端木蕻良《早春》)
(30)武林说:“我去看,啊看社,社火呀!”
瞎瞎说:“想得美!谁给你闹社火呀?”(贾平凹《秦腔》)
(31)将要上任的“行政院长”林全曾畅想说,“两岸协议监督条例”通过后,可优先适用货贸协议云云。蓝营的赖士葆嘲讽说,这是想得美![《人民日报》(海外版)2016年04月04日]
例(29)“想得美”主语为“我”,是“想”这一动作行为的发出者,“美”是对“我”所想内容的描摹,表达肯定性主观评价;而例(30)、例(31)中“想得美”主语发生了变化:“想得美”进入对话话论,此时主语或为发话方“你/你们”,或为事件第三方“他/他们”,甚至是指示代词“这”等,而不再是“我/我们”。这种变化带来了“想得美”语义及功能的改变——由自指的状态描摹变为外指的否定回应;由单一肯定性评价变为多样否定性评论,如带有嗔怪、讽刺、斥责等不同主观情态的否定性评论功能。尤其是例(31)这样的用例,主语由事件指示代词“这”充当,如此事件作为被谈论话题的身份更为凸显,而事件本身显然不能进行“想”这样的行为,故“想得美”的否定评论性语义内涵及语用功能更为凸显,亦有力证明了构式的独特性。语义及语用功能的变化是构式最终浮现的关键环节。
经由结构、语义及语用功能的系列变化,“想得美”构式逐渐浮现产生,并在相关动因促动下于现代汉语中迅速扎根发展,成为常用的语言表达式之一。
构式“想得美”的动态浮现离不开相关内外因的合力互动,它们为构式浮现及定型提供了重要动力。
“想得美”普通句法结构是构式用法得以浮现产生的基础与依托,尤其在语义及语用功能方面,正是二者潜在的内在相通性,才使得构式浮现成为可能。
普通句法结构“想得美”进入真实交际场景时,使用情形有二:
一是言者主体认为自己所想与现实相符,作为结果的“美好/合意”有实现的可能性,“想得美”是对“所想”的肯定性表述,如:
(32)“我就是要想得美,还要干得漂亮,这不是为了让他们无话可说,是让自己不枉人间!” (百度 https://new.qq.com/omn/20190319/20190319A0FZDR.html?pc)
二是“想得美”在语言使用者那里具有两重性意义表达功能:表面肯定认同实则是“反话正说”。
(33)女低头小声说:有钱花,随便花!男深情地说:你真美!女友妩媚的问:我哪儿美?男:想得美。(微博)
此例“想得美”尚保留了字面组合义“想得美好/合意”义,因为这首先是对女朋友“我哪儿美”的直接回答,但本应作为符合问话答案的外貌或衣着等常规性“美”的标准,却被心理动词“想”替代。这种超常规回答,恰是对话语真实用意的暗示——对女朋友“有钱花,随便花”这一不切实际想法的婉转否定,有“反话正说”之效,其中隐含的否定用意为构式“否定”义解读做了铺垫。而这一过程,亦证明了“想得美”原型语义语用特点与构式用法存在的关联:正是有符合现实的想得美好的场景及语义基础,才可能延伸出在相反语境下因主观情感(顾及对方面子、讽刺、不屑、愤怒等)表达的需要而“反话正说”的功能,从而达到理想的表达效果。这种关联是构式“否定”义浮现产生的内在动力。
除去内因,外因促动也是构式浮现产生不可忽视的重要力量。就“想得美”构式而言,否定语境与高使用频率是其浮现产生的重要外在推动力。
1.否定语境明示构式表义倾向
基于使用的语言观强调人类语言的知识源自对语言实际使用的认知体验,而实际使用离不开特定语境,语境对语言结构有塑造作用,对构式亦不例外。
据语料显示,“想得美”在产生之初以及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多与否定语境共现,否定语境表义指向明示并进一步促发了构式表义的明晰化。如下例所示:
(34)韦青湄惊惧地看着离毯子越来越近的蛇群。“救我……”
“哈,你想得美。我不会救你的。”(郝逑《郡马戏青湄》)
(35)“你想从我的掌握中跳出去,恢复你洁白无瑕的玉女身分?哼,想得美!” (陈毓华《孤星》)
(36)“我当仇家媳妇,我呸!他想得美!”[5](温瑞安《四大名捕斗天王之风流》)
(37)纪涵茜回过神来,没好气的冷哼一声。“照你的意思,那我还得感谢你啰?”
“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也不反对啦。”
“你想得美!”她送上白眼一记。(彤琤《既是谈情也说爱》)
(38)“唉,”许基鑫很是抱歉,“搞来搞去,这种人就是贪我们那两个遗产哟!”
“遗产!她想得美!”洪定国顿时咬牙切齿。(张聂尔《将军的世界》)
以上否定语境或由直接否定句构成,如“我不会救你的”;或由表达否定情感的语气词语构成,如“哼”“我呸”;或由具有明显否定意味的动作行为或情态构成,如“送上白眼一记”“咬牙切齿”。这些都为构式“否定”义表达起到了明示、补充或进一步强调的作用,使构式语义愈加清晰。
同时,伴随否定语境构成渐趋简单化、抽象化(由直接否定语句到否定语气词再到动作行为、情态),构式对语境的依赖度逐渐降低。这是构式固化的关键环节,为其日后脱离否定语境而仍表“否定”奠定了基础。
(39)冈特说:“希望今后能和你做更多的交易。”
“想得美”,我放下电话时心中想道。(迈克尔·里德帕思《交易场》)
(40)加强反腐败以来,已经挖出了一批吞噬十几万、几十万、乃至几百万元的巨蠹,人们震惊、叹息,可是有些心术不正的人,竟叹息东窗事发在贪无节制,言下之意,贪、贿行为可以尝,只要有自控能力,捞到停手就没事。真是想得美!(于灿然《贪泉与尝贪》)
例(39)对“冈特”的建议,“我”在放下电话后心中想“想得美”,虽无更多说明,但“我”内心的真实想法并不难得知——对对方建议的否定。例(40)则通过将腐败事件的严重性与“心术不正之人”想大事化小心态作对比,用“想得美”表达了对这种不切实际幻想的否定,并伴有强烈的嘲讽之情。其中,“想得美”均未与否定语境共现,但并不妨碍听/读者对其含义的正确理解。构式脱离语境“否定”义仍能彰显,构式独立性增强。
2.高使用频率催化构式浮现及定型
频率对构式具有建构效应。这种效应在“想得美”构式浮现过程中,主要体现为“结构重组(re-structing)”与“词义淡化(semantic bleaching)”两个层面[6](张立飞,2010:10)。
结构重组,即结构的构成成分在排列上重新组合而形成新的结构形式。使用频率对语言结构的切分和组合起着决定性作用,其背后的心理机制即组块 (chunking),或称自动化和固化。在这一过程中那些重复出现的组合序列更容易在较高的层次上被作为一个整体得到表征(张立飞,2010:11)。
与普通句法结构相比,构式“想得美”的组构成分虽未发生显性变化,但成分间的组构方式却有了改变——组合性降低,整合性增强。而当这种整合性序列不断重复出现时,它们在语言使用者的心理加工机制中组块化程度不断提高,而更容易被作为一个整体加以感知和运用,构式特征逐渐凸显。
词义淡化,是指一个词由于语义演变而发生可察觉的意义损失或弱化(张立飞,2010:12)。使用频率是词义淡化的一个重要机制。重复出现的词或短语会逐渐失去原有的语义表达力,导致意义有所变化,并适用于不同的场景。“想得美”构式“否定”义较之普通句法结构语义在语言使用中占据优势解读地位,正是“词义淡化”的一种体现。这可由统计数据进一步说明:
表1 “想得美”总用例表
由表1可见,基于共时和历时两个视角,语料库检索“想得美”所得有效用例共计424例,其中历时用例1例(民国时期),共时用例423例。用例数量对比清晰说明,民国后“想得美”使用频率日渐提高。
同时,我们还对共时423条用例使用情况展开分析,所得结果为:423条用例中,构式用法达397例,占比约为94%;原型句法结构用法26例,占比约为6%。对比清晰可见,“想得美”作为构式的使用频率远高于普通句法结构。这也便意味着,其原本的组合性语义表达力逐渐弱化,而构式“否定”义日渐成为优势选项进入语言交际。原型语义淡化,催化构式义凸显,构式表义的独特性又推动使用频率不断攀升,从而加速构式固化定型。
构式浮现产生日渐成为共识,但浮现的具体过程及动因等问题的探讨却略显薄弱。本章所讨论的语义语用功能的相通性、语境以及使用频率对构式浮现的建构作用,或许可以提供一种观察视角和切入点。
具有两重性特征的“想得美”因其句法上的整合性、语义表达的非组合性及多样性、语用功能的独特性与丰富性特征,使其构式身份凸显,并成为交际中的优势选项。当然,该构式的产生经历了一个动态的浮现过程。这种浮现,与共时层面的语用化不无关联。在这个语用化过程中,普通句法结构是构式浮现产生的外在基础与依托,经由原型结构的可分析性变为同形结构的整合性,为构式浮现做好形式准备;而相关语义语用功能变化,又为构式内涵浮现提供了重要源泉;加之否定语境及高使用频率的外在促动,最终促成构式浮现定型。
“想得美”构式的动态浮现,进一步印证了构式产生有迹可循、有据可依。由此,启发我们对更多相关构式做一番系统性梳理,以更为深入地挖掘构式动态浮现的过程、动因机制及所呈现的共性与个性等问题。此外,“想得美”构式最为凸显的特性为:形义关系的扭曲关联,即肯定形式表否定语义。此种扭曲关联在现代汉语构式系统中是否还有其他语例,它们缘何得以在语言中立足且被优先择取?均是值得进一步探究的课题,也是我们今后努力的方向。
注释:
[1] 语料统计中我们也发现“想得美”中间有时会出现表转折语气的“倒”“倒是”(“你想得倒是/倒美”)或程度副词“挺”“真”“好”等(“你想得挺/真/好美”),但这些成分的插入其作用在于强化否定语力,而并非如同普通述补结构中插入成分那样可以增加更多的语义内容,且也不能进行多次扩展。
[2] 这三种情形为:与受话人的预期相反;与说话者自己的预期相反;与特定言语社会共享的预期相反。
[3] 此处吴文原文为“受话人”,但“受话人”的概念是相对的,其在上一个话论中或许也是发话人。本文中采用的恰是将上一话论中的说话者称为“发话人”,紧承上一话论而下的新话论中的应答者为“受话人”,为保证行文一致,在此将“受话人”改述为“发话人”。
[4] 因在前面部分进行了详细讨论,故在此不再赘述。
[5] 例(35)、例(36)均为对话语体,因前文篇幅较长,故在不影响理解的前提下,将话论中发话人一方的话语省略。
[6] 张立飞(2010:10)将形符频率对实体构式的建构作用具体归纳为结构重组 (re-structuring )、 语音弱化(phonological reduction )、 形态句法保持 (morpho -syntactic conservation )、 词义淡化 (semantic bleaching ) 以及语法化 (grammaticalization ) 5 个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