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西·潘彩霞
2020年5月15日,著名作家叶永烈去世。他的一生,除了留下3500万字的巨著,还有一个天长地久的爱情故事。
1962年暑假,22岁的叶永烈从北京大学回到久别的家,此行,他还有一个重要任务:相亲。在北大,除了上课、做实验,他几乎把图书馆当家,在同学中显得很另类。尽管大学期间他已经出版了科学小品《碳的一家》,而且还是畅销书《十万个为什么》的主要作者,可是做过银行行长的父亲在“反右”运动中蒙尘,原本殷实的家庭一贫如洗,爱情也与他无缘。
许是上天怜悯,他遇到了此生最钟爱的人。
在一间10平米的小屋里,叶永烈见到了表姐的学生杨惠芬。白衬衫,蓝长裤,一双大眼睛格外明亮,他很中意。杨惠芬也同样,眼前这位大名鼎鼎的才子,方脸盘,宽前额,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是她倾慕的标准的大学生模样。他看上去是那样腼腆、随和,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他们不仅同龄,还“同是天涯沦落人”。她的父亲是书法家,因在民国政府当过官,十年前就已蒙受恶名入狱,不幸去世。因出身不好,她无法跨进大学校门,高中毕业后在一所中学当俄语教师。
没有任何爱情宣言,两颗不幸的心靠在了一起,告别时,她送给他一张照片。
再见面时,叶永烈带来一套《十万个为什么》。捧着那套崭新的书,杨惠芬激动万分。别说繁重的功课之余坚持写作的毅力,光是学问这一点,就足够让她佩服。要知道,写此书时,叶永烈才20岁。
在公园,他们拾阶而上,边走边聊。叶永烈谈学习,谈写作,谈爱好,谈到他因为买不起火车票,连续三年的寒暑假都是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度过时,杨惠芬的眼前不断闪现出一个勤奋、刻苦的身影。并排坐在山顶的石凳上,她憧憬着他们的未来。
一年后,叶永烈从北大化学系毕业,回到温州,他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新房是从父母弟妹聚居的小房子里隔出来的,只有6平米,一扇朝西的小窗,能望见星斗,温馨又浪漫。
婚后不久,叶永烈到上海电表仪器研究所报到。上船前,他拉着杨惠芬的手,久久不愿松开。汽笛声中,杜甫的《新婚别》涌上脑际:“结发为君妻,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
分别的日子漫长又痛苦,只能靠“两地书”互诉衷肠。终于盼到寒假到来,相思心切,从未出过远门的她,急着去上海与他团聚。乘汽车,转火车,一路颠簸十几个小时,因为兴奋,丝毫不觉旅途劳顿。在他租住的小阁楼里,他们约定,争取早日在一起。
然而,谈何容易。没有上海户口,调动几无可能。为了相聚,杨惠芬选择“背水一战”——辞职。她相信,只要在一起,任何困难都能克服。到上海后,暂时没有工作,她就翻译俄语资料,为他写《化学元素漫话》提供素材,那一时期,他在《新民晚报》连载的《元素小传》,就是他们共同创作的。
为了拥有一间自己的小屋,杨惠芬精打细算,节衣缩食,半年后终于实现。因为已经倾尽所有,第一个月,他们就睡在地板上。12平米的“寒窑”,在他们看来,却是最温馨的港湾,最幸福的摇篮。
不断努力,从不放弃,好消息也传来了,杨惠芬的户口和工作相继解决。生活依然艰苦,但她安贫若素。在讲究时髦的大上海,她依旧是梳着两条大辫子,穿着打补丁的裤子走上讲台,泰然自若。住在闷罐一样的小屋里,她帮他抄稿、描图,挥汗如雨。“相处越久,相知越深,相爱弥笃,两个人仿佛有一个共同的灵魂”。
1967年,小家庭迎来新的生命。可是,生不逢时,动乱的年代开始了。《十万个为什么》被打成“大毒草”。一次突然的抄家之后,叶永烈被下放干校种水稻。消息传遍了杨惠芬所在的学校,她顶着白眼和歧视,照常去上课,她相信他没有错。
独自带着幼小的儿子,杨惠芬艰难度日。孩子经常生病,有一个月,居然进了11次医院,一次次抚摸着儿子滚烫的额头,她急得直掉眼泪。
支撑她走过来的,是爱。艰难的生活里,叶永烈苦中作乐,从干校回来休假时,他总会用一辆旧自行车,带着杨惠芬和儿子出游。经济拮据,他学着为妻儿做衣服,做鞋,做点心,任凭窗外黑云翻墨、白雨跳珠,小屋里,总是充满笑声。在最困苦的年月,杨惠芬在日记里写下《充满爱的家》。是爱,让他们战胜了困难。
干校三年后,叶永烈被调回上海。白天,他满身泥巴挖防空洞,晚上偷偷拿起笔“重操旧业”。尽管经济紧张,但杨蕙芬买的最多的,是叶永烈用的稿纸、资料。她安慰他:“你不抽烟,不喝酒,这些花费比烟、酒值得!”
1973年,抽屉里的书稿又开始出版了,虽然那时取消了稿费制度,但杨蕙芬依然很兴奋。她摸着新书,喃喃地说:“终于又出书了!”在夏热冬凉的斗室里,她继续为他抄稿子。三年时间,他马不停蹄出了10本书,其中就包括超级畅销的科幻小说《小灵通漫游未来》。
动乱结束后, 叶永烈“火”了,他成了科幻的代名词。电视台、报纸纷纷来采访,他不仅轰动了整条弄堂,还惊动了当时的国务院副总理方毅。在方毅指示下,一家人终于告别住了15年的蜗居。搬家时,杨惠芬先把一本《小灵通漫游未来》放进新居,她说:“我们家第一个住进新房子的是‘小灵通’!”
他的每一部作品,都饱含着她的心血。结婚20周年时,他为她写了一首《长相知》:“长相知,不相疑。你信我,我信你。长相知,不相疑。同携手,求真理。长相知,不相疑。共白头,终如一。”
生活走上正轨,叶永烈放弃电影导演的工作,成为专业作家,主攻中国当代重大政治题材纪实文学。采访需要四处奔波,杨蕙芬给了他最大的支持,她照料老人,抚育孩子,不仅承揽家中种种杂务,还是他创作上的得力助手。
他出门在外,她把收到的书信细细分类,以便他一回家就能处理紧急信件;旅途中,他随手写在纸上的日记,她都会工整地帮他抄录在日记本上;发表的作品剪贴、装订,照片、底片分类归纳,她还学会了装卸录音磁带,并在磁带上细心地标明内容、采访年月,为他查询节省时间。
家是一片安定的绿洲,有了杨惠芬这个稳固的后方,叶永烈全神贯注于方格纸之中,一系列重量级人物传记相继出版后,他不仅获得党史专家们的认可,还被美国传记研究所聘为顾问,并收录进美国《世界名人录》。
“日日著作无虚度”。由于用眼过度,叶永烈的左眼视网膜剥落,几乎完全丧失了视力,无奈学着用电脑写作。杨惠芬第一时间学会打字,只要一有空,她就帮叶永烈敲敲打打,被他笑称“男女双打”。她还是他的第一读者、评论员、校对员,对他的创作颇有影响。《科学家的爱情》一文在报纸发表后,他小心翼翼地剪下来,在上面写了一行字:“谨以此文赠给惠芬。”
在他心中,她不仅是伟大的妻子,还是最亲密的爱人,每当她充满热情朗读他的作品,每当他听到“我想有个家,一个不大的地方”的歌声,他的心中就有一种自豪感,因为“我有一个家,一个温暖的家”。
而她亦以他为荣。在长诗《他是谁》中,她历数他一生的成就,结尾处骄傲地说:“他是谁?就是我的夫君叶永烈!”他创作3500万字的背后,离不开她数十年的默默付出。
携手度过金婚,华发滋生,容颜不再,唯一不变的,是珍贵的爱情。他的书房墙上,挂着一张放大的少女彩照,明亮的大眼睛,两条粗黑的辫子上,扎着红色的蝴蝶结,那是她送给他的第一张照片。
晚霞美丽动人,钻石婚令人向往。可是,2020年5月15日,叶永烈却先走了。唯有相伴半世纪的一对国画条屏上,藤树仍相缠,一对白头翁还在讲述着恒久远、永流传的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