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盒小考

◎文/山东·张军

两年之前，我痴迷于收集老旧锡器，特别是有图画文字的书房用具。之所以如此，有两大原因，其一，锡器在收藏界属于冷门，少有人问津，无人炒作的东西价自低廉，在工薪阶层可承受的范畴内。其二，文人用具有其较高的艺术欣赏价值，一件器物上或画或书，水平均属上乘。闲下来与一件旧物相对而视，神思遥追百年过往岁月，脑海不断幻化当日场景，视觉上的享受与心灵深处的安宁兼而得之，一时陷入其中，恍然犹如穿越，那是一种非此中人而难以体味的感觉，妙到不可言喻。

今夜单说一件三层锡盒。此物共三节，当时从网上看图，初疑为旧日妇人所用脂粉盒，但又观其图案文字，又非闺中器皿而为文人用器，何以得知？且一点点剖析。首先盖顶刻一幅图画：莽莽丛山江水滔滔。江岸茅亭外小桥上，一位老者拄杖而立，望向江心一叶扁舟，那船儿扯起风帆顺江而下渐去渐远，眼看即将拐入丛山背后。瑟瑟江风鼓起老者袍袖，而老者浑然不觉，犹自站在江边桥上，直直地盯着那叶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木舟，神态中似有万般不舍。他在江边送何人远行呢？亲人还是朋友？我们今天无法探知。看着这幅画，不由让人想起了一首流传甚广的诗句：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画中有诗，诗中有画，诗画一体，这不正是中国古代文人所极力推崇的最高境界吗？

锡盒盖顶刻的一幅图画

此盒上层为篆书：明窗净几，宴坐以终日。观其怀文而抱质。“怀文抱质”一词出于曹丕《与吴质书》，赞誉徐干既有文采而具良好品德。上面一段话被后人刻做砚铭。何为砚铭，就是刻在砚底、砚头、砚盖或砚身上的文字，是一种可长可短，亦诗亦文，不拘一格的自由文体。那么是什么人刻了这段砚铭呢？网上有一场文玩拍卖会，有一件清代名人用砚台，上面正刻录这段文字。此人为清代江苏丹徒人王文治（1730-1802），清代有名的书法家和诗人，因其平日喜用淡墨，表现潇疏秀逸之神韵，故被时人称为“淡墨探花”“淡墨翰林”。王文治诗书俱名冠一时，在此摘其《练光楼小集》诗一首共赏：偶借春光一倚楼，顿令才士感前游。十年残梦俱鸿爪，万里归人乍白头。流水无情终惜别，名山有酒便消愁。拂衣更向沧江笑，何处云天是十洲。其诗作颇多，在此不再一一赘述。

此盒中层为隶书：寿国思盈，书狱思生，鼎钟同寿，百世同鼎。查此文，见于清代著名的书画家高凤翰之警世龙尾砚砚铭。高凤翰（1683-1749），清代有名的画家、书法家、篆刻家，山东胶州人，晚年因病风痹，用左手作书画，故号尚左生，一生因地因时因病别号四十余个。六十七年人生，留下数千诗文及大量书、画、印、砚等艺术精品，著有《砚史》一书。后人把他归于扬州画派，为扬州八怪之一。高凤翰29岁考中秀才，次年赴济南参加乡试不中，后屡试不第。45岁时由胶州牧黄之瑞举荐，应“贤良方正”特考，列为一等。授任安徽歙县县丞。在官场派系斗争中被诬入狱，经一番磨难，后虽冤案得以昭雪，但他已看透官场黑暗，毅然辞官为民。这一时期高凤翰侨居扬州，寄居佛门僧舍，卖画惨淡为生。59岁返回故里，8年后病逝。此刻，我仿佛看到一个苍凉的背影，在灯光里遥遥而去。生前一世落魄潦倒，去后才逐渐显其才名。古今中外这样的人又有多少呢？

锡盒下层为行书：高霞孤映，明月独举，青松落荫，白云谁侣？此文出自南朝孔稚珪《北山移文》。作者孔稚珪（447-501），字德璋，会稽山阴人，此篇文章讽刺那些假装清高隐居山林借以求功名利禄的文人，文中周子指的是南朝著名文人周颙。刻者录此文字，其实表明了自己的一种人生追求，愿意效古代隐士，过一种清贫安乐不求闻达的生活，但活在俗世之间，又如何能做到完全避世呢？

三段文字其中有二为砚铭，由此可推此物当为砚盒。我们知道，古代文房四宝为笔墨纸砚，其中砚又为文人最爱，得一方名砚，必制一盒贮之，材质多见硬木一类，用锡盒贮砚我见得不多。掂此盒用料厚重，观其上书画精美，也只有一种可能，此盒为当时某位文人的砚盒，专门存放其收藏的心爱之砚。

再看此物制作年代及款识：戌辰二月，佛生刻，下钤刻文玩小印。由此可以完全断定，此物必为书房砚盒，旁无他用。但刻者佛生又是何许人也？首先看此盒包浆厚重，非百年以上不可成，一百年前戌辰年是哪一年呢？查1868年为戌辰年，这一年是清同治七年，如再向前推一甲子为1808年，此时为清嘉庆十三年，这两个年代都符合，因为锡盒上刻两段砚铭均为此之前的名人文字。究竟是嘉庆年间还是同治年间所刻呢，我们只有再查刻者身份，反复查寻史料，佛生其人始终没有线索。后来偶然查阅这一时期河北资料，看到曾国藩任直隶总督时，其中有一位幕僚名叫李传黻，字佛笙（佛生），湖北孝感人，道光己酉科拔贡，官直隶知县，善治疑狱。历任献县、饶阳等各地知县，以功荐升知府，后投曾国藩帐下作幕僚，并随其改官江苏。关于其生平经历，史上文字记载寥寥数言语焉不详，难知其人其事。再又查到李传黻在曾国藩逝后写的挽联：五百年笃生名世，武功文德，震耀古今，忽传上相云亡，叹斯民谁为先觉；二十载依恋师门，北马南船，奔驰坛坫，痛哭春风顿歇，微夫子吾将安归。据此联，也仅能看出二人之间关系，刻者李佛生的生平还是一无所获。

锡盒身上的文字

观盒赏书画，夜来探古人。不知一百五十年前的李佛生刻此砚盒之时，是否与今天的我心思相近呢？遥想前代名士，不由心驰神往，他在所用砚盒上刻下高凤翰、王文治二人砚铭，用前人之语句激励自己不懈治学研究。

近子夜人无眠。眼晴紧盯着这件老锡盒，睹其物却不识其人。此际思想似脱缰的野马，驰骋在百余年时光里，脑子里按照自己想象，不停为这位一百五十年前的李知府画着各种面像，他到底长一副什么模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