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初冲绳人移民夏威夷的原因

何 清，赖正维

(福建师范大学 社会历史学院，福建 福州 350100)

1899年12月5日，30名雄心勃勃的冲绳青年在当山久三的资助下离开那霸，准备前往夏威夷。同年12月30日，27名体检合格的冲绳人登上了前往夏威夷的轮船。1900年1月8日，他们顺利抵达火奴鲁鲁。同年1月16日，26名冲绳移民成为夏威夷种植园的劳工。这是史料记载的第一批冲绳人移民夏威夷的情况。此后，源源不断的冲绳人开始前往夏威夷谋求发展。19世纪末20世纪初冲绳人大规模移民夏威夷的主要原因有三： 第一，日本统治者的高压政策和残酷剥削。1879年日本强占琉球(1)1879年，日本政府强行对琉球王国进行“琉球处分”，设立冲绳县。为与当今日本的行政区划相统一，除为突出琉球王国正统性的少数场合外，文中均使用“冲绳”称呼琉球王国故地。后，政治上采取高压态势，镇压当地民众的复国运动； 经济上采取“旧惯温存”方略，残酷剥削、压迫冲绳民众。日本的苛政导致整个冲绳地区经济低迷，民不聊生。社会的动荡不安迫使冲绳人不得不移民海外。第二，“夏威夷冲绳移民之父”当山久三的不懈努力。他以一己之力招募冲绳移民，资助他们前往夏威夷，开设移民公司，鼓励冲绳民众前往海外工作生活。第三，夏威夷种植园经济的快速发展以及自身劳动力的严重短缺使得夏威夷成为冲绳移民的首选之地。

一、冲绳内部的困境

琉球群岛大约由80个小岛组成，总面积约2388.22平方公里，东北方和日本九州岛紧密相连，西南方与中国台湾一衣带水。琉球群岛虽然只是置锥之地，但以“万国津梁”的美誉著称。据《明史·琉球传》记载： “洪武初，其国有三王，曰中山，曰山南，曰山北，皆以尚为姓，而中山最强。五年正月命行人杨载以即位建元诏告其国，其中山王察度遣弟泰期等随载入朝，贡方物。”[1]从此，中琉友好交往长达五百多年。19世纪，随着强邻日本的不断发展壮大，琉球王国遇到了前所未有的亡国危机，国内社会矛盾异常尖锐。最终因国小民弱，被日本蚕食。日本设置了新的行政机构——冲绳县。

(一)琉球王国灭亡后的社会动荡

琉球王国的主权遭到破坏，最早可以追溯到1609年日本萨摩藩侵略琉球王国，琉球的历史也自此迈入“两属时期”。所谓“两属”是指琉球王国受中国册封，入贡中国的同时，也要向萨摩藩纳贡。1879年，日本派军警进驻琉球王国王城首里，拘捕了琉球国王尚泰，强行对琉球王国实施废藩置县，制造了“琉球处分”事件。琉球王国从此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日本冲绳县。

琉球王国虽然灭亡了，但是琉球人民反抗日本殖民统治、寻求复国的运动从未停止。在琉球王国覆灭的当年(1879)，琉球王国使臣向德宏、蔡大鼎、林世功等人从中国福建地区出发，前往京津一带向清政府陈情请愿，祈求清廷助其复国。向德宏一行多次请愿并向清朝总理衙门提交了《琉球救国请愿书》，甚至“脱清人”林世功为此以死明志，自刎殉国。但因1895年甲午战争清廷失败，中国的宗藩体制全面崩溃已成事实，琉球复国运动也因此遭受毁灭性打击。[2]在琉球王国故地，琉球遗民纷纷揭竿而起，自发组织武装斗争。琉球士族毛允良等人组织“结盟党”，以非常手段袭击侵占琉球的日本人。谢花昇等人四处活动，呼吁琉球民众反抗日本侵略。谢花昇后惨遭日本占领者逮捕，冤死狱中。[3]为救亡图存，宫古岛岛民掀起了一场反日复国运动，他们签署了抵制日本政府，反对县政的盟约。这场运动最终遭到了日本统治者的血腥镇压，以失败告终。琉球王国的灭亡，对琉球人来说无疑是一次毁灭性打击。当琉球人还没有从灭国的悲痛中反应过来时，日本统治者就囚禁了国王，残酷镇压反日势力，建立警署，监视人民。为消弭当地人民的反抗，日本统治者保留了早就应该退出历史舞台的、落后的“妾奉公”制度。

日本强行吞并琉球并采取高压政策，导致整个琉球地区百业萧条，民不聊生，人心惶惶，整个琉球社会动荡不安。琉球人不得不背井离乡，另谋生路。

(二)冲绳人民沉重的税收负担

冲绳地区一向被视为不毛之地。冲绳的土壤多为红壤和黄壤，极易被雨水冲蚀，土地贫瘠，不利于作物生长。同时，冲绳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夏季高温多雨，冬季温暖少雨，且冲绳地处西太平洋，深受海洋气候影响。特别是8月至10月常受到西北太平洋形成的热带气旋侵袭，台风横穿冲绳，对建筑物和农作物等造成巨大损害。灾难过后留给冲绳人的是饥饿和绝望。在饥荒年代，冲绳人把苏铁树上的果实储存起来作为食物的主要来源，冲绳即“苏铁地狱”。即使在丰收年份，冲绳人民也因为极端贫穷而普遍缺乏购买力，仍旧饿殍遍野。

日本强行吞并琉球后，并没有对琉球民生之艰难予以同情，相反加重对冲绳人民的残酷剥削和压迫。明治政府在经济上采取了尽量沿袭琉球王国旧制的做法，历史上称日本对冲绳的这种统治方式为“旧惯温存”，即“诸法度之仪凡未与现行公告所抵触者，一律因袭如故”[4]。

“旧惯温存”时期的冲绳以地租为主并且保留了人头税的税赋方式，基本上就是琉球王国“贡租”形式的延续，更是封建苛政的延续。[5]114虽然从1882年开始，地租形式逐渐向实物与货币并存转变，但仍旧给民众带来了沉重负担，因为税款和贡物征收产生的额外费用以及地方官员的俸禄都需要冲绳民众来承担。正如1893年宫古岛村民提交的《请愿书》中描述的那样： “岛民多以番薯为食，大半岛民不知粟味……衣服皆粗恶……以茅草为屋。”[6]正如有的学者指出的那样： 从表面上看，“旧惯温存”结合了琉球当地的特殊情况，不失为因地制宜的典范。然而，其背后却隐含着沿用琉球王国过去种种苛政的做法，以达到最大限度地在当地攫取经济利益的目的。[5]113

日本的残酷压迫和剥削激起了冲绳人的反抗。1893年宫古岛的村民发起了“废止人头税请愿运动”。不久，要求民主、民权的“冲绳自由民权运动”也随之出现。1894年，冲绳县知事奈良原繁以“救助贫困士族和产业”为由，借机提出开发杣山(2)杣山： 为满足开采木材需要而由琉球各岛、村共同管理的山林。。但遭到当地村民的强烈反对，他们联名向县政府提交了《请求驳回杣山开垦许可的请愿书》，时任冲绳县农林开垦事务主任的谢花昇负责处理此事。深受自由民权思想熏陶的谢花昇接到民众请愿书后，对他们的遭遇深表同情。经过实地调查，谢花昇坚决反对政府开采杣山，冲绳知事对此强烈不满。1898年，谢花昇被迫辞职。次年，谢花昇组织成立“冲绳俱乐部”，并在自办刊物《冲绳时论》上“批判县政”，呼吁进行“土地制度改革”“获得参政权”，要求自由民权。但在日本政府的武力破坏与高压政策下，冲绳自由民权运动最终失败。冲绳自由民权运动虽然以失败告终，却给冲绳带来了深远影响。被誉为“冲绳移民之父”的当山久三和谢花昇是挚友，曾与谢花昇一起为冲绳的平等和民权并肩战斗过。冲绳自由民权运动失败之后，当山久三积极寻求新的能促使冲绳走出困境的办法。

(三)冲绳人口的不断增长

琉球王国后期，人口的增长过快和粮食短缺问题一直困扰着琉球。蔡温主政琉球王国时期(1712—1732年)，琉球人口仅有20万，就开始出现资源紧张和粮食短缺的问题了。蔡温预测一旦冲绳人口达到30万人，就会出现饱和状态。到1895年，冲绳的人口已经增加到了40万。[7]52琉球地区人口的增加、人口密度的进一步加大，导致人地矛盾更加突出。更可怕的是，随着琉球大航海时代的衰落，冲绳没有新的产业为新增加的人口提供就业岗位，大量流民得不到妥善安置。人多地少的困境带来的是食不果腹和社会动荡不安，日本统治者对此也无计可施。甲午中日战争结束，腐朽无能的清政府将台湾岛割让给日本后，冲绳县政府便支持有学识的冲绳青年人前往台湾当警察以同化台湾人民，同时缓解冲绳的人口压力。[7]52但是，移民台湾终究是杯水车薪，冲绳人口过剩问题依然严峻。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成百上千的冲绳人开始前往日本本岛谋生并积极寻求向海外发展。

冲绳地区自然环境的恶劣、日本统治者的残酷剥削、武装复国的无望，迫使冲绳人纷纷离开家园，移民海外。

二、夏威夷群岛的吸引力

(一)甘蔗种植园经济的快速发展

“要是从经济意义上考虑夏威夷的话实际上就是考虑蔗糖问题”[8]，由此可见，甘蔗种植园在近代夏威夷经济发展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1835年，美国拉德公司进驻夏威夷考爱岛，在可洛亚开发了1000英亩的甘蔗种植园，这是夏威夷历史上第一个商业化的甘蔗种植园，拉德公司宣称“夏威夷将会成为一个蔗糖王国”[9]。到1846年，夏威夷群岛的甘蔗种植园有11个，其中考爱岛2个、夏威夷主岛3个、毛伊岛6个。1836年，夏威夷开始出口蔗糖，当年出口数量为8000磅。[10]3151848年以后建设的大型甘蔗压榨厂给夏威夷的蔗糖业带来了最高效的榨糖机械和最先进的制糖技术。同时加利福尼亚的“淘金热”对夏威夷的蔗糖有了更加旺盛的需求，导致蔗糖价格短时间内暴涨，1849—1850年间，夏威夷的蔗糖供不应求。[11]1858年，夏威夷蔗糖出口量突破1000000磅，3年后出口达到了2567497磅。[10]3151875年，美国与夏威夷签订了《美夏互惠条约》，规定： 进入夏威夷和美国的免税产品双方都不得征收关税。夏威夷不得向其他国家出租或以任何方式处置在其管辖范围内的所有港口或领土，不得授予他国在领土内的特权或使用权，也不得和别国签订与美国获得同样特权的条约。[12]这进一步推动了夏威夷甘蔗产业的发展，使夏威夷成为名副其实的“甘蔗王国”。美国也随之加强了对夏威夷的控制，为美国最终吞并夏威夷埋下了伏笔。

(二)廉价劳动力的严重短缺

甘蔗种植园经济属于劳动密集型产业，工作量和工作强度大，所需人力甚巨。劳动力短缺问题始终是制约种植园经济发展的重要因素。自从英国探险家库克船长发现夏威夷群岛后，西方殖民者纷至沓来。西方人带来的传染性疾病导致夏威夷人口锐减，难以支撑全岛甘蔗产业的发展，再加上夏威夷人因报酬过低，对种植园主不满，劳动效率低下，夏威夷种植园主急于得到更吃苦耐劳、薪水低廉的劳动力。同一时期，罪恶的三角贸易逐渐衰落，非洲根本没有过剩的黑人劳工前往其他地区。欧美强国的劳动力成本太高，且没有人愿意远涉万里来此当苦力。在这种情况下，以亚裔劳工为主要对象的劳工贸易便应运而生。

1868年，第一批日本劳工抵达夏威夷。1885年，日(本)夏(威夷)正式开启了官约移民时代。1894年，夏威夷末代女王利留卡拉尼被迫退位，官约移民时代结束。但整个日(本)夏(威夷)官约移民时代，几乎没有发现冲绳移民。究其原因，1879年日本通过“琉球处分”强占琉球，推行殖民统治，日本统治者严密监控琉球官民，并推行愚民政策，采取一切办法阻止琉球官民离开故土。1897年，日本将海外移民事务交由私人移民公司代理，开始进入日本人向夏威夷移民的私约移民时代。在日本人强占琉球20多年后，冲绳人离开家乡登上了前往夏威夷的轮船。

何芳川认为，“近代移民就是把劳动力作为特殊商品，在世界劳动力市场上形成全球性和经常性的流动”，这些移民“对太平洋各大陆的开拓和太平洋贸易网的发展，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13]。冲绳移民因与中国友好交流长达五百多年，深受影响，拥有勤劳奋进、以和为贵的优秀品质，同时因自己的国家被日本侵占，无家可归，要比其他亚裔移民工作更卖力，不得不在夏威夷落地生根。

(三)夏威夷特殊的地理位置

夏威夷群岛位于太平洋中部，由132个小岛组成，呈弧状横贯北回归线，总面积近2万平方公里，其中主要岛屿8个。夏威夷群岛地理位置优越，不仅扼守着巴拿马运河西端入口和美国西海岸的海上门户，而且也是美国在西半球的重要屏障，是“太平洋上贸易的钥匙”，是美国通往亚洲的中转站。夏威夷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它成为太平洋上重要的货物集散地之一。夏威夷商业的繁荣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商人、工人、农民，夏威夷也随之迅速过渡到多元文化并存的都市型社会。

夏威夷和冲绳都属于海岛型地区，大同小异的地理环境有利于冲绳人迅速融入夏威夷，冲绳移民主要从事自己所熟悉的热带农业种植。对试图进一步在美洲发展的冲绳人来说，夏威夷是天然的中转站和补给站。大批冲绳移民抵达夏威夷以后，通过在种植园工作，偿还冲绳至夏威夷的旅费，并积攒前往美洲所需费用，利用闲暇时间学习英语，为进一步向美洲大陆发展作准备。当然，也有部分移民打算积累一定资金后再返回冲绳发展，因为在他们来看来，夏威夷至冲绳的距离要远比到美洲近得多。正因为夏威夷特殊的地理位置以及它和美国的特殊关系，多数冲绳民众才将走出国门的第一站选在夏威夷。

19世纪40年代，夏威夷甘蔗种植园经济开始兴起，甘蔗的种植和蔗糖出口迅速成为夏威夷农业中的重要组成部分。1860年代爆发的美国南北战争一度影响到了美国南方的蔗糖产业，夏威夷群岛的蔗糖种植业得到了迅速发展。美国乘机加强了对夏威夷制糖工业和市场的控制，夏威夷经济逐渐失去了独立发展的机会。夏威夷甘蔗种植园产业的迅速发展导致劳动力需求大增。1898年，美国吞并夏威夷以后，开始推行以自由移民为主的宽松移民政策，大量日本劳工纷纷拥入美洲大陆，导致夏威夷种植园劳动力锐减，迫切需要补充新的劳动力。于是，被灭国的琉球人把目光投向了夏威夷。

三、当山久三的引领作用

在冲绳人移民夏威夷的过程中，当山久三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当山久三被称为“冲绳海外移民之父”。冲绳人为了纪念他的功绩，在冲绳金武町为他专门塑了一尊铜像。当山久三一直致力于解决冲绳人口过剩的问题。他认为移民海外是解决人口过于密集问题的必要手段。当山久三曾与冲绳自由民权运动领袖谢花昇一起并肩战斗过，他们试图推翻冲绳知事“琉球王”奈良原繁的统治，但是最终以失败告终。冲绳自由民权运动被迫终止以后，当山久三前往东京寻找工作。在东京，他无意中看到了一则招募夏威夷移民的广告，便急迫地与移民代理公司取得联系。代理公司提出，当山久三的冲绳海外移民计划必须事先经过冲绳知事的同意。

冲绳知事最初并没有同意给冲绳人发放海外移民护照。冲绳知事认为冲绳人不会讲日语，且他们的风俗习惯和生活方式与日本其他地区迥然不同，冲绳人移民海外会让日本人蒙羞，至少10年以后，他才会重新考虑护照发放的问题。当山久三却认为，国外的通用语言并不是日语，他们的风俗习惯和生活方式也和日本不同。移民海外的冲绳人所要做的是遵守迁入地的法律且勤恳工作。他强调，冲绳艰苦的生存环境急需改善，并且海外移民是使冲绳人民脱离贫穷和苦难的最佳方法之一。[14]当山久三一次次提出自己的请求，冲绳知事总以冲绳人移民海外时机不成熟而多次拒绝，这让他深感绝望，以至于他怀揣匕首想与冲绳知事同归于尽。当山久三的坚定态度和百折不饶的勇气最终感动了奈良原繁知事，在当山久三最后一次求见冲绳知事时，奈良原繁知事最终同意试办护照，前提条件是当山久三需要自己在冲绳各岛招募移民对象。自此，当山久三开始全身心地招募、组织冲绳人移民夏威夷，并成立帝国海外移民公司，在那霸开设了办事处，以促进冲绳人更积极地向海外移民。[15]

总之，20世纪初夏威夷种植园经济的迅速发展以及大量种植园劳工前往美洲大陆导致的劳动力严重短缺，再加上夏威夷独特的地理位置形成了冲绳人移民夏威夷的拉力。日本的高压统治、残酷剥削，冲绳地区的社会动荡，以及当山久三等有识之士的努力形成了冲绳人东渡夏威夷的推力。夏威夷种植园经济的高速发展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冲绳人移民夏威夷的根本原因，经济的快速发展与劳动力的严重短缺是形成冲绳、夏威夷两地间“推-拉”合力形成的前提。冲绳人大量进入夏威夷不仅推动了当地种植园经济的发展，而且他们在与夏威夷主流社会的良性互动中成为多元种族社会中不可缺少的一分子，并在20世纪40年代的反法西斯战争中发挥了积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