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晓雷
(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8)
大学文学课程不仅仅是在进行一种知识教育,同时也是在进行一种审美教育。所谓审美教育,就是培养学生感知美和欣赏美的能力。文学作为一种话语蕴藉中的审美意识形态,主要是借形象的营造来呈现社会生活和表现作者的思想感情,故文学的接受和理解都离不开对文学形象的审美感知这一桥梁。对文学形象的审美感知需要让读者在特定的审美情境中接受洗礼,一定的审美情境又是由一定的文本营造的综合信息场域,可以说,第一手的经典文本即原典是承载原作者生命信息最丰厚、最生动的场域,远非在它基础上进行批评和研究所形成的次生形态的知识文本所可替代。所以在今天的大学教育中要求学生读原典,直接感受原典中的审美信息并自觉与之对话,必不可少。
任何的沟通对话都是双向的,需要建立在双方的经验或价值形态有可交融性、能形成一定的视界融合和交往共识的前提下。一个好的审美教育行为的完成,即读者顺利地进入原典所营造的艺术场域并在对信息提取中获得自我升华,离不开阅读主体的接受诉求和原典蕴含的接受可能性的相辅相成。文学原典存在的形态类型多种多样,有诗歌、小说、散文等。诗歌、散文等文学形态由于体裁制约,要求作品所营造的审美场域及生成的审美信息相对集中和明确,因而作为接受主体的读者能够比较容易地确认它们传递的信息特征并做出有效反应。相比较而言,小说作为一种最接近生活本身形态的立体摹本,里面的各种审美信息在作者营造出来的各种生活图景中,经常呈现出斑驳不一的面目。中国现当代小说是在20世纪以来中国社会发展变化的背景下生成的,其间中国社会处于历史上“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急遽裂变过程,各种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势力竞相登场和演绎;作家们留下的一系列小说原典,也成了他们自我生命与时代精神碰撞下能最深刻和全面地呈现他们的生活、思考和梦想的文学形态,内容尤为错综复杂,读者理解时对他们的现实生活经验的要求相对较高。然而由于现当代的历史跨度较长,不同代际的人的生活环境相差很大,大学生在阅读一些前人的小说原典时,常会遇到代际经验隔膜非常严重的难题,并影响了深入其中去进行情景体验的可能性。那么如何应对这一难题呢?我认为我们可以采取多种策略。
首先,不妨多选择那些能和当下大学生读者的价值诉求产生共鸣的异质同构性原典,让兴趣成为克服经验壁垒的助力。现当代小说原典极为丰富,任何一个阅读者都既不可能也无必要完全穷尽。从这个意义上说,所有的阅读都是选择性的阅读。面对浩如烟海的现当代小说文本,选择的一个着眼点就是立足于当下大学生的实际需求。目前的大学生多是“零零后”或上世纪90年代末出生,他们生活在社会培养体制已经相对规范的时代,基本上都是沿着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的流水线被培养出来的,虽然拥有较好的智力发展和知识教育,但和社会的接触范围相当小。进入大学阶段后,他们尽管还是生活在相对封闭的学校空间里,但遭遇着要和社会对接的压力以及由此带来的一系列困惑,有着自己内在的阅读诉求。从中国现当代小说这门距离他们相对较近的生活教科书里学习处理成长和生活问题的方法、训练自己对社会的基本判断能力、探索自我发展的有效途径等,都是他们这一阶段的刚性需求。那些虽然描写的具体内容不同,但含有丰富的成长励志类主题的、具有人生教科书性质的异质同构性原典,会因满足他们的当下诉求而最能引起他们的兴趣。就心理学上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能引导着他们自觉地去克服经验的壁垒,体悟着原典中作者的思考。以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为例,在诸多大学生阅读调查的排行榜中,它的借阅量都位居前列,如在2017年公布的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等十七所高校借阅排行榜上,它都是上榜次数最多的小说之一。按说《平凡的世界》作者出生于1949年,书中描写的内容是上世纪70年代中后期到改革开放初期的事情,很多现在的大学生对当时的生产队、包产到户、城乡差异等社会历史背景非常陌生,可为什么依旧青睐它呢?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里边通过对孙少安、孙少平等一系列主人公生活的描叙,体现出一种温暖的情怀和感人的力量,正如有人所总结的:“五个关键词:向上、独立、真诚、自尊、逐梦。虽无法涵盖这部长篇宏著所有的精神内涵,但它们确实代表了时代和人心的共鸣,有助于更深层地理解我们当下的生活与应有的价值观。”[1]因为吻合了学生们的内在需求,所以他们就会有耐心去细细体味原典中的艺术场域和审美信息,进而去弄明白一些看似离自己的生活比较远但在作品的艺术建构中承担着重要功能的历史图景。
其次,对那些审美内容与学生实际处境及诉求隔膜较深、一时难以让学生直接产生亲和性的原典,可以强化其背景材料的准备,争取使学生能以想象的方式“虚拟历史现场”,设身处地地感受并理解其主题形态和人物情感生成的特殊性。大学文学课程的原典阅读虽说重视和学生已有经验的沟通,但这并不意味着要一味地迁就学生的固有经验,因为它还担负有拓展学生的经验、增加其对异己的多元经验类型具有广泛理解力的任务。任何一个社会都是由不同的群组和个人构成的共同体,共同体和谐运行的一个重要基础就是具有不同主体特征的成员之间的相互理解,因此培养学生对异己事物的理解是为社会培养合格成员的应有之义;共同体的构成愈复杂,这种超越不同主体之间的理解力的培养就愈必要。20世纪以来,随着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中国社会从结构元素到价值形态的发展趋向越来越多元化,现当代小说亦然,里边有许多单凭当下学生的生存经验无法直接打通的东西。以阎连科的《日光流年》为例,在小说里,阎连科虚拟了一个极其偏僻落后的村子“三姓村”,村里人分别为杜姓、蓝姓、司马姓三个姓氏,尽管是生活在近现代乃至改革开放以来的社会历史空间里,人们仍遭受着原始性的苦难,并以原始的方式在进行抗争。读这部小说,大多数学生首先会感到难以理解的是:哪怕是用了夸张手法,里边所描述的民间生活也有些过分虚假了,男人卖皮、女人卖淫的群体性谋生方式,哪能在现实乡土生活里找到土壤?接着这样的疑问也出现了:既然有让大家都活不过40岁的喉堵病,大家为啥不到医院去看一看呀?何况那么多人都到医院去卖皮了,说明他们的生活也并非真的完全绝缘于现代文明;特别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后并没有脱离主流社会的运行渠道,他们为什么就不会请专家做个调查,反而反复采取生孩子、种油菜、翻地、修渠引水之类的瞎折腾呢?作者这样面壁虚造是不是哗众取宠?要解决学生的疑问,就要用足够的史料引导学生认识在近现代以来社会结构中底层民众的极度边缘化地位,以及在现代社会资源分配格局中他们屡屡遭受的极大不公,甚至想替他们发声也缺乏足以正常表达的话语空间。在此基础上再让学生进一步设想当自己面对这种情况时,如何能最大限度地使这一边缘群体获得大家的关注。这样学生们在借助史料进入一个“虚拟历史现场”时,就会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同作者进行类比,从而较好地理解作者的意图以及文本的审美策略。
其三,可以借助以原典文本为中心派生出的一些伴随文本的互相参照,将原典本身的意义特质衬托得更突出,来为大学生读者的体悟创造条件。现当代小说的经典文本的存在往往不是孤立的,不少原典由于很具艺术魅力还派生出一系列仿作、续写、影视改编等伴随文本。虽说都是以原典为基础,但每一个后来派生出来的伴随文本都带着作者各自的动机和时代烙印,或者是强化了原典中某方面的元素,或者是干脆“旧瓶装新酒”,对原典进行一种以我为主的改写。不管这些伴随文本的创作初衷是什么,也不管其成就高低,它们携带着各自文化气息同原典一遍遍进行对话的过程,也是原典一次次被重新审视、重新认知的过程,原典自身的意义特质也在它们的多方位逼视下显得更加突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由于个人经验和原典有一定隔膜,无法迅速准确地捕捉到原典内部信息的读者,可以采取将它们互相比较的方式,在更丰富的信息传递场域中进行辨析,纠偏留正和层层深入。以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为例,这部写乱世之中男女感情的小说以其背景的特殊性、男女主人公世界观和爱情观的反常性、张爱玲想要表达主题的复杂性,让现在的大学生读者在对其中内容试图进行把握之初难免会有隔靴搔痒、总抓不到点子上的感觉。这个时候不妨将香港邵氏兄弟有限公司1984年出品、许鞍华执导的同名电影,以及李欧梵续写的《范柳原忏情录》,还有大陆2009年出品、梦继导演的同名电视连续剧来进行比对,并让他们一开始就明确带着“你觉得你心中的白流苏和范柳原形象是什么”“你认为哪个体现了你理想中的主题”这样的疑问。相应地,学生在阅读中间的想象力和思考力就会被激活了。在和许鞍华执导的同名电影进行对比时,他们会感到电影把握住了“乱世”的气氛,在情节和主题上都和原著比较一致,但原著中萦绕的“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火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的“说不尽的苍凉”味儿是电影的镜头语言所无法完全传递出的;小说中以文学语言所塑造出来的人物更丰富生动,字里行间所体现的人生思索也更值得品味。李欧梵作为研究张爱玲的资深专家,其续作《范柳原忏情录》则是沿着原典中主人公们的性格逻辑所作的进一步开拓,作品中认为白流苏、范柳原之间的爱成于特殊环境下,一旦进入日常状态就会各自暴露原形,从而无法持续。李欧梵这一续作无疑也帮助学生更加清楚地明白原典中营造的这种爱情的虚幻性与脆弱性,以及主人的性格特征。相形之下,梦继导演的大陆版的同名电视剧则在编剧的想象中,人物形象和主题特征都有些脱离了原典,如白流苏这一形象就明显地增加了不少道德理想化色彩,原典中之勾引妹妹相亲对象、与范柳原互相斗心机等一系列出于求生本能不择手段的挣扎,都被作者加上一种合乎道德化的解释,白流苏这个没怎么读过书的世俗女子似乎变成了另一种知书达理、忍辱负重的大家闺秀;范柳原和白流苏二人“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子”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相互之间偶尔的真心流露,也被演绎成一个符合传统美德的才子佳人相知相恋的变体。大陆电视剧这一道德化也平庸化了的故事改编,反过来衬托出了原著对人生人性独辟蹊径的表现及其不拘一格的魅力。通过几个伴随文本的比较,学生还能学会从更开阔的社会文化视野来理解文学现象:上世纪80年代香港民众身处殖民地的无根兼无力感和张爱玲所处战乱年代的体验有一定的内在沟通,故香港电影版着重依据原典进行演绎;李欧梵对原著主人公性格的精准把握固然得力于他的学者视野,也得力于中西社会与文化深度碰撞的生活背景给他带来的发自内心的体验;大陆版电视剧所以出现道德化的主题改造,是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综合国力的提升、中国人文化自信开始自觉,由之也开始呼吁传统文化优秀部分复兴的文化意识形态背景是一致的,当然这并不是说它的改编一定是成功的。总之,借助多种伴随文本的相互参照,张爱玲这部《倾城之恋》原典中的各种价值特征就更充分地凸显出来,读者也获得了更深的理解。
第四,是允许学生的创意性阅读甚至是误读。那些已经成为经典的现当代小说原典往往有其特定的文学史价值定位,且这种价值定位也值得尊重,但并不意味着一些悖离了文学史固有价值定位的创意性阅读或者误读就没有意义。恰恰相反,任何对原典的重读都既不可能也无必要沦为一成不变地重复固有阐释结论的行为。让固有的文学史定位成为后来阅读者的标准答案,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因为阅读的本质就是读者和作者借助文本而展开的两个独立主体之间的对话,读者作为一个平等主体也有自由选择对话方向和内容的权利。著名学者伽达默尔在研究阐释学时曾提出了关于包括阅读在内的理解行为的三大原则:前理解、视界融合、效果历史。[2]“前理解”就是某个具体的理解行为开始之前已经存在于理解者自己心中的某些观点;“视界融合”就是理解者由自己“前理解”形成的原有视域和文本中的作者视域创造性交融的过程;“效果历史”是指理解行为不是追求对理解对象某种本质的还原,而是出现在理解效果历史链条上的一个事件,是一个开放的理解史上的中间环节。伽达默尔这种极力标榜“主观性”的理解理论不是没有偏颇之处,但显然也引导人们发现了阅读理解的一个重要属性:阅读理解永远是一个向阅读者主体敞开并允许其以主观方式参与意义建构的行为。新批评代表人物威姆萨特和比尔兹更是捍卫理解主体的自由创造性,甚至认为文学研究应该摈弃考虑作者因素,并提出了著名的“意图谬误说”。[3]对大学生读者来说,他们基于自身经验和知识的“前理解”也许不够丰富,可这并不等于说他们的“前理解”里所携带的自身文化气息就没有特殊之处,他们凭借自己的“前理解”和现当代小说原典形成的特殊“视界融合”,哪怕是一种偏见,同样值得重视,恰如伽达默尔所说的“偏见未必就是不合理的和错误的,实际上,我的存在的历史性产生着偏见,偏见实实在在地构成了我的全部体验能力的最初直接性。偏见即我们对世界敞开的倾向性”[4]。比如,笔者曾在一门讲现代知识分子与文学的课上,给学生布置了阅读鲁迅小说集《呐喊》的任务,本意是想让他们充分领悟一下鲁迅“批判国民性”的主题。后来笔者遇到一位同学,她说她被鲁迅的小说《药》感动了。笔者问她感动在何处,本以为她会说是鲁迅的忧愤深广,可她回答的竟然是华老栓对儿子那种无私的、不顾一切的爱。她对鲁迅的忧愤基本无感,对小说里逢人便说“这大清天下是我们的”这句话的革命者夏瑜也敬而远之。看到一个经典性的启蒙文本就这样被她解读了,笔者还有些不甘心,就进一步追问她为什么会这样。她的理由也很充足:这个社会是有分工的,为什么一定要让华老栓那样的底层老百姓承担起不属于他们的责任呢?夏瑜除了做口头革命家,对老百姓的生活又有什么实际用处呢?鲁迅指责华老栓的愚昧也太苛刻,每个人的行为选择是由他拥有的资源决定的,华老栓没有拥有鲁迅那样的社会资源、知识资源,他试图用革命者的“人血馒头”救自己的孩子,不是因为他愚昧,而是因为他走投无路才不得不病急乱求医,假如他有足够的钱,能把孩子送入医院治疗,他难道就一定不会那样做吗?现在的社会太功利,大家都太会算计一丝一毫的利益得失,最缺的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无条件的、无怨无悔的关爱,甚至包括一些父母对子女的爱。华老栓虽然卑微,方式也不科学,可他是用全部力量在为患病的孩子付出,包括经济也包括自尊,就是鲁迅自己,在实际生活中也能做到这种地步吗?知识不够可以通过教育弥补,爱的能力的缺失能弥补过来吗?她甚至说,如果要在作品的人物中选择一个父亲类型,她宁愿选择华老栓这样的。该同学的观点的确离经叛道,细思起来又并非全无道理:他们这一代人是在市场经济的背景下长大的,体会不到中国社会现代转型之初的现代思想生成之艰,这是他们“前理解”的劣势;可他们谙熟市场社会的行为准则与文化气息,且身体力行地感受到这个时代“爱”的缺失与难能,这又是他们“前理解”的优势。当他们本着自己“前理解”的特点同鲁迅的《药》对话并形成富有自己特色的“视界融合”时,你能说这样对原典的阅读没有意义吗?
以上是几种应对现当代小说原典阅读中代际经验壁垒的办法,难免挂一漏万。这些方法不仅仅适用于现当代小说的阅读,对其他类型的原典阅读也有一定参考价值。一方面,我们可以把要求大学生读原典当成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另一方面,我们又坚定不移地相信,即便它是作为一种任务,在本质上也应该是一项愉快的任务,特别是就现当代小说原典的阅读来说。毕竟现当代小说原典是伴随着中国社会现代转型历程这段历史而派生出的最形象、最全面、最深刻的文学载体,它积淀着百年转型历程中几代人的生存经验、思考与梦想。当下的大学生尽管有自己特殊的生存背景,但仍然身处这一现代转型的历史进程中,只要他们对这个社会有担当,对人生有热情,想去探索和思考其中的问题,就应该会心情愉悦地接纳这一宝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