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凌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1986年7月,周国平的《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终于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此书甫一上市,便洛阳纸贵,用周国平自己的话说:
虽然汝信曾预言这本书会有很大影响,但是,反响之热烈仍出乎我的意料。一年内畅销十万册,读者来信如雪片般飞来,其后成为不断重印的长销书。出版后若干年里,一再被列在最受大学生欢迎的书籍之榜首。香港1992年出版了一本书题为《八十年代:改变中国的33本书》,把它列为其中之一本。它为我赢得了许多艺术家朋友,崔健告诉我,好些搞摇滚的都喜欢这本书,王广义告诉我,这本书成了新潮画家的必读书,几乎人手一册。不少人用几乎相同的语言向我断言,说这本书启蒙了一代人。直到现在,我还经常会遇见四五十岁的人向我谈起当年这本书给他们带来的震撼。[1]242
然而这本“启蒙了一代人”的著作,在完稿后差点胎死腹中。在回忆录《岁月与性情》里,周国平透露了此书出版过程的一波三折。据他说,这本书最早是1984年在人民出版社的编辑方鸣的提议下开始写作的,后者希望以此书为他正在策划的一套丛书“打头炮”。没想到在1985年初交稿之后,却被人民出版社的领导严辞否决了。人民出版社的总编辑问道:“尼采不是法西斯思想家吗?为什么要写他?”更严重的是,“现在有一股翻案风。苏联没有给尼采翻案,我们翻了,苏联会怎么看?”面对这种严厉的指控,这本没有用“马列主义认识尼采”的书,当然无法出版了。于是,方鸣和周国平不得不另寻他途,在辗转了几家出版社之后,终于在上海人民出版社得以出版。[1]240-241
在晚近关于1980年代的文化回忆中,类似的陈述并不鲜见。其中,以人民出版社为代表的“官方”出版社似乎始终扮演着某种因循保守的力量。然而,细勘1980年代初期西学翻译出版的实际历程会发现,其中所牵涉的各方的复杂动机与历史演变,实在无法为这一图景所简化。各种力量之间不仅边界模糊、充满孔洞,同时自身也始终进退游移,不断经历各种变化与更替。对书写和出版实践的分析,因而始终应当放在更加历史化的框架下进行。与此同时,个案出版事件的累加,也得以帮助我们构筑一幅更为动态的、关于1980年代西学东渐的历史过程的图景。
带着这样的意图,本文试图借由对政策文件、出版史料以及当事人的回忆材料的整理与分析,勾勒1980年代西学热潮中,对西学译著出版工作的组织与管理方式及其变化。与国家的政纲转型或个体知识分子的文化实践相比,对“出版”这一“中间层”的研究将使我们得以用更为及物的方式,了解抽象的方针如何下沉为具体的实践,以及个人的尝试被怎样的制度框架所影响和形塑。更重要的是,在这一考察中,1980年代的西学东渐不再表现为一个均质而同一的过程。不同层级的管理者、不同背景的推动者、不同立场的出版者之间动态的互动、分歧与消长,导致了翻译活动的组织出版模式以及政策管理方向的反复异动,并由此要求我们进一步把握时代“共名”之下异质、多重的历史动力及其关系。而这一理解,也将促使我们对作为一个文化史现象的“1980年代”做出更加详尽的内部分析与更加细致的历史断代。
事实上,当时的人民出版社,正处于1980年代一次重要的西书翻译出版组织方式的转型过程中。在下文中,我将对这一调整过程做出更加细致的陈述,而在这里可以说明的是,正是在这一次转型中,在1980年代初被国家出版部门重启的“灰皮书”模式彻底终结。作为最重要的国字号出版社之一,人民出版社正处于这次模式调整的风口浪尖上,它在出版尺度上的收紧乃至对个别书稿的态度,都应当在这一具体语境中加以理解。
仔细考察1980年代的翻译出版政策我们很容易发现,西学的翻译最初是作为某种“国家项目”出现的。1984年3月31日,中宣部在《关于翻译出版外国学术著作情况和意见的报告》中回顾近年以来外国学术著作出版情况时写道,“翻译出版一些现代外国有关国际共运和社会主义各流派的学术著作,以及资产阶级有关的学术著作”的呼声,早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就已经出现。[2]49-52更重要的是,这一动议在各方的推动和周转下,迅速落实为一系列具体的政策与实践,并最终形成了名为“现代外国政治学术著作选译”的大规模丛书出版计划。在这一过程中,人民出版社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结合当时的文件与参与者的回忆,我们得以大致勾勒出这一计划的来龙去脉。在1980年3月左右,当时的人民出版社国际政治编辑室与其他单位一同商议、提出了一份翻译出版一批有关“当代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著作的意见。[3]很快,这一意见得到了当时刚刚回京接任人民出版社总编辑的曾彦修的支持。曾正深感中国与世界隔绝日久,亟需引进一些二战以来的外文著作,以了解当代世界的新情况与新思想,“为打破中国的蒙昧状态做一点服务工作”[4]。于是,3月25日,曾致信于光远(时任中国社科院副院长)、王惠德(时任中央编译局局长)、陈翰伯(时任国家出版局代局长)、王子野、许力以等人,建议邀请相关单位一同召开一次座谈会。几天后,陈翰伯便回信支持,并表示“惠德、光远同志早有此意,可惜多年来未能开展此项工作”[5]391。次月中旬,陈与于光远、王惠德共同发出了邀请信。
1980年4月19日,中央编译局、社会科学院马列所、情报所、人民出版社、商务印书馆、社会科学出版社等单位在国家出版局召开座谈会,参会各方一致同意应当迅速、有计划地开始组织翻译出版现代外国政治学术著作和资料,而开展这一工作的第一步,便是确定选译的书目。会议决定在出版局领导下,由人民出版社牵头,组织中央编译局,社科院马列所、情报所、苏东所,中联部七局,外交部苏欧司,商务印书馆,北京图书馆等单位的专家共同参与“外国政治学术著作选目规划小组”(简称“选目小组”,下同),拟定选译书目。[6]384-410
会后,“选目小组”很快成立并投入了工作,并于1980年7月完成了《现代外国政治学术著作选译书目(一百题)》(下文简称《书目》)。这份《书目》不仅罗列了精选出来的文献著作,同时还为每本书撰写了扼要的内容介绍。人民出版社国际政治编辑室将这份目录打印成册,不仅分送中宣部、出版局等单位征求意见,更直接送到了胡耀邦、胡乔木等中央领导案头。[6]384-410意外的是,就在《书目》送出的三天后,国际政治编辑室就收到了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胡耀邦的批示:
我赞成翻译现代社会主义各流派的一些著作,以及当代资产阶级学者关于社会学的一些名著。现在我们这方面知识贫乏得惊人。我不知道全国是否有十来个人认真读了十来本这一类的著作。没有这一条,谈什么探索新理论?但这类著作浩如烟海,纸张、翻译都有限。因此要认真选择。你们这一百本,至少有两千万(字)吧?这恐怕不行。应制定一二十人有水平的行家再精选一下。[2]49-50
除了批示以外,胡耀邦还在这份书目的许多地方做了标记,表示他仔细阅读了每一本书的内容介绍。
有趣的是,这份《书目》本不应直接呈送胡耀邦。按照筹备会原来的计划,这个选目应当在定稿后通过中宣部上报中央书记处,而不应该由编辑室将这份征求意见稿直接上报。曾彦修得知此事后深觉不妥,随即去信中央表示自身领导失职并致歉。[5]395然而,正是这则越级上报引来的批示,使译丛的出版成了某种带有中央意志的事业,从而在客观上大大推动了译丛的出版进度。
1981年1月,经中宣部同意,国家出版局在京西宾馆召开了关于译丛的座谈会,由陈翰伯主持,相关单位和部分出版社参加。这次会议将这套译丛正式定名为“现代外国政治学术著作选译”(下文简称“选译”),在原有书目的基础上进行了精选和调整,定下95种作为第一批。在发行方式上,会议规定这套书应作为内部发行以及限国内发行的出版物,不上架,个别图书还应交由有关机关控制分发,同时,所有图书一律不发到县一级书店。在此基础上,以人民出版社为首的全国26家出版社分别承领了这95种图书的编译出版工作。
在短短一年之内,这套大规模西学译丛便迅速从最初的提议落实成为具体的计划,期间得到了各层级各单位几乎一致的支持。这一过程显示出,改革开放初期的西学译介不仅来自于思想理论界的迫切要求与向上的压力,同时,出版管理方乃至中央层面也具有某种内生动力。在1980—1981年的短暂时期中,各方的协调互动显示出某种“态度的同一性”,由此推动了西学东渐的第一波热潮。而至于这种同一性能够维持多久,其背后的不同根本动机之间的分歧将何时以及如何暴露,我们将在之后继续讨论。
在这里值得进一步补充的是,从选目、翻译、发行等具体事务的组织方式来看,“选译”的运作模式事实上在很大程度上恢复、继承了文革前行之已久的“灰皮书”的出版模式。“灰皮书”模式指的是1960年代初,为了为即将开始的中苏论战做好理论准备,根据中央要求和指示,以中央编译局、人民出版社等单位为核心组织翻译出版的一系列以伯恩施坦、考茨基、托洛茨基、布哈林等为代表的所谓新老“机会主义、修正主义者”的资料。为了开展这一工作,中宣部牵头成立了“外国政治学术书籍编译工作办公室”,人民出版社则成立了国际政治编辑组,配合中央编译局国际室,组织选目和翻译计划。由于这套书的主要意图是为中央提供理论参考,因此在发行范围上控制极其严格,一般的著作标为乙类,内部发行,而如托洛茨基的著作之类则标为甲类,需要编号发行,也即所有购书者都要登记在册。由于这批书统一使用灰色纸张制作封面,所以后来被人称为“灰皮书”。“灰皮书”从1961年开始出版,文革中一度中断,到文革后期恢复出版,直至1979年7月的《托洛茨基言论》一书为止,“灰皮书”的出版宣告终止。[7]3-18
由上文的简单勾勒可以发现,“选译”虽然在书目选择上与“灰皮书”大异其趣,但在基本组织模式上显然一脉相承。两者同样是以自上而下的方式,在中央的规划下,由国家宣传主管部门和出版机构牵头组织相关人员共同遴选合适的书目,再经过商议批准后,下发到具体出版社承担翻译出版的工作。同时在发行范围上也进行了类似的严格规定与控制。
并不令人意外的是,除了这种“计划翻译”的模式外,参与“选译”与“灰皮书”的机构与具体操办的人事也存在相当的延续性。譬如说,上文中提到的印发分送《书目》的人民出版社国际政治编辑室,最初正是为了“灰皮书”的出版工作而创设的。此外,自始至终领导、操办“选译”计划的王惠德、张惠卿、冯修蕙、许力以等人,也正是当年“灰皮书”编译工作中的主力。事实上,在他们的认知中,“选译”虽然“内容范围有所扩大”,但始终是被视为“‘灰皮书’的延伸和发展”的。[7] 19-32
鉴于“选译”和“灰皮书”在出版模式、主导机构以及具体人事上的相似性,虽然前者不再以灰色纸张印制封面,我们也可姑且将其视为“灰皮书”计划在改革开放之后的重新启动。换句话说,尽管“选译”的出版在内在动机与外在文化政治环境方面与“灰皮书”截然不同,但前者却继承了后者的基本组织方式。在出版模式这一“中间层”上所体现出的这种路径依赖,透露出前后三十年在文化制度上的某种历史延续性。这种延续性与改革开放后意识形态取向上的转型(甚至是断裂)一道,构成了1980年代初独特而复杂的文化-政治结构,亦拒绝被任何简单而清晰的二元叙事所收纳。
然而,也正是从这种延续性出发,我们才能够理解为何“灰皮书”模式在重启之初便为自身日后遭到的危机埋下了种子。如果说“灰皮书”的计划在当初所承担的任务,主要是贯彻中央意志,满足中央理论斗争的“内参”需要,那么改革开放后的“选译”丛书则需要以类似的组织模式,来回应截然不同的、亦是更为复杂的动机和要求。事实上,正是这些不同要求之间的张力乃至冲突,使得原有的出版组织模式显得愈发捉襟见肘,即便在不断的自我调适之后,也不免终结的命运。
这些新出现的动机和要求,不仅包括以曾彦修为代表的学术界与出版界的知识分子打开国门接引新的思想资源的意图,同时,出版社对图书市场和经济效益的考量也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事实上,早在编制与分配第一批“选译”书目时,经济效益问题就浮出了水面。据中宣部出版局的许力以回忆,由于第一批选目中的大部分书发行量都比较少,“出版社是要赔钱的”,所以在分配时,“许多出版社都不太积极”。[8]321曾彦修也观察到,在分配“选译”书目时,出版社之间出现了争抢标题耸动、惊人的图书的倾向。[3]与此同时,“许多出版社同志”更提出希望能够扩大选书范围。为了避免他们的要求与胡耀邦的“再精选一下”的批示精神相冲突,他们解释道,后面的这个批示其实是针对人民出版社国际政治编译室一家而言的,但如果扩大到全国来看,“无论人力、物力和财力,多选择一些书,大家分担一下是不会有问题的”。最终,“选目小组”根据这些意见和要求,决定将最初的95种图书定为第一批,并在之后新增补充了第二、第三批共72种“选译”书目。[6] 384-410
毫不意外地,在之后新增的书目中,各出版社陆续选择了一些印量大、经济效益好,但与原来的选译计划的方向不太相符的图书。用张惠卿的话说,不少出版社“自行扩大了选译范围”,翻译出版了一些“故意夸大或扭曲事实来丑化共产主义、丑化共产党的书”以及“以揭露内幕为名编造领导人的所谓个人隐私和政治斗争的秘密的书”[9]。1981年7月,“选目小组”提出了第二批选译目录,曾彦修看过后深感问题不小,因此写了一份系统的意见,刊发在出版局的内部刊物《出版工作》上,供各出版单位参照。其中,他不仅提到了“选译”所应当关注的几大项重点课题(如马克思主义在当前进行的发展成果,有代表性而似乎言之成理的反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卢森堡、葛兰西等先前被禁锢的马克思主义理论著作,总结或批评社会主义国家实际经验的著作,探索无产阶级取得并保持政权方面的重大措施的著作,讨论第三世界中落后地区的社会主义问题的著作等),同时更特别提到了三种“选择时要特别慎重”的主题,包括“大量的、大部头的为苏联特别是为苏联现政权吹嘘的著作”,水平很低、不懂马克思主义而又强行批评马列主义和社会主义的“真正资产阶级庸俗批评家的著作”,以及“单纯以猎奇、暴露内幕为号召”,或者“没有重大意义的自传体回忆录”之类的著作。[10]
曾彦修的提醒所针对的,显然是具体的出版社在实施选译计划过程中,出于自身立场与利益考量而展现出的“能动性”。这种提醒绝非无的放矢,并且很快就获得了来自更高层级的呼应。1982年4月,选译书目中的《权力学》《斯大林死亡之谜》等以揭露斯大林权力斗争秘史为卖点的图书遭到了胡耀邦的专门批评。[注]限于史料,我们不知道具体被点名批评的著作目录,不过在日后的回忆中,对这两本书的批判似乎对之后的西译出版有最直接的影响,有意思的是,据史义军研究,这两本书本来不在选译第一批目录中,是应新华出版社的要求后来列入的。见史义军:《外国政治学术著作编译出版内情》,《党史博览》2016年11期。这一类书不仅不符合“选译”最初的方向,同时在发行上也未加控制,譬如新华出版社的《权力学》印了五万册,湖南人民出版社的《我曾是斯大林的秘书》印了五万九千册。[8]322为此,人民出版社各单位及总编办公室专门开会讨论,并在报告中强调,“凡专门以‘爆内幕’、揭‘罪行’而风格低、煽动力强的著作、回忆录,今后一概不得列入本丛书的目录中”[3]。根据胡耀邦的指示,中宣部于1982年8月21日下发了《关于改进现代外国政治学术著作翻译出版工作的通知》(下文简称《改进通知》),一方面肯定“选译”图书所具有的参考价值,一方面也直称一些“恶毒攻击共产主义”“内容极为反动”的图书已然“在一般读者特别是青年学生中传播”了。为此,《改进通知》对此类翻译提出了四点要求。一是要在政治内容上严加选择。二是除一些属于学术性探讨和一般历史性的记述,不会产生不良效果的书籍,可公开发行外,其他书籍应分甲乙两类,在内部发行。甲类为内容反动却有参考价值的书籍,要严格控制,只能由人民出版社和中央一级出版社出版,仅供有关领导和研究人员使用,甚至按名单发放。乙类为内容有参考价值但不宜公开传播的书籍,印数控制在一、二万册以内。两类图书的出版,都需要事先报文化部出版局审批。三是所有涉及此类书籍的出版社都要进行一次检查总结,对已发排的图书也要重新审定、调整、乃至停印。四是选目小组应对两批选目作一次清理,并将清理意见提交出版局审核后,通知具体的出版社。[11]206-208
这份《改进通知》敲打出版部门以及选目小组的意味显而易见。为此,文化部出版局于这一年的10月18日至21日召集了“选目小组”和相关出版社以及新华书店的人员,举行了现代外国政治学术著作出版工作座谈会并形成《报告》上呈中宣部和文化部。有趣的是,从《改进通知》不短的全文中,《报告》独独引述了这样一句话: “正如中宣部的通知所指出的,‘向领导同志和社会科学研究人员提供现代外国政治学术著作,仍然是出版界的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并表示要“发扬成绩,克服缺点,更进一步把现代外国政治学术著作的选题、翻译、出版、发行工作做好”。在清理了目下的两批共167种书目后,会议决定公开发行11种、4种列入甲类、86种列入乙类、3种不再列入这套丛书、7种撤销,另有26种留待研究后决定。除此以外,会议还决定,今后此类书籍中的一般选题,可以让有关出版社根据中宣部的原则自行安排。“选目小组”则需要进一步充实力量,在吸收各单位相关人员进入后,成为常设机构,配备专职干部,承担推荐选题、接受咨询等任务。[11]208-210
对照《改进通知》所体现的方针和《报告》中“选目小组”的实际行动,一些微妙的分歧值得我们进一步关注。一方面,尽管我们无缘得见选目小组在重新分类所选书目时的具体清单,但从数量上看,真正被“清理”掉的书目事实上屈指可数。而另一方面,在选题的决定权上,“选目小组”事实上进一步向出版社放权,将“一般选题”的决定权放开给了出版社自行安排。由此,在《改进通知》步步收紧的大方向下,《报告》的做法却似乎打开了更多孔洞,为出版社的自主决定提供了暧昧的空间。换句话说,出版社的能动性非但没有随着《改进通知》的打压而消失,反而以各种方式继续渗透、左右着“选译”的进程。
更进一步分析,从出版模式的角度出发,此时“选译”丛书的“选目小组”与改革开放以前“灰皮书”模式中的选目小组相比,扮演了更为复杂的角色。如果说后者仅仅、或者主要是以制作“内参”的方式对上负责,那么在1980年代初的这些政策与措施的来回往还中,“选译”丛书“选目小组”则成了一个重要的中间层,它的活动提供了一个空间,其中,中央意志和出版社的诉求不断协商、扭结。在这个过程中,以出版社为代表的“选译”具体实践者不断将自身的意志和利益带入这项以中央的名义展开的计划之中,推动着书目的“扩容”,而这一“扩容”又必然引来中央意志的更为严厉的“清理”要求,两者的张力使得这一计划本身时刻面临着某种“内爆”的威胁。在这个意义上,“选目小组”为了满足各方要求而表现出的前后摇摆甚至左支右绌,在根本上源自于旧有的“灰皮书”模式在新的出版空间与利益关系网络中所必然遭遇的危机。
在这个意义上,“灰皮书”模式在改革开放之后的最终失败或许是必然的,尽管这一失败的具体展开依旧有自身独特的历史语境。具体而言,则是在1982、1983年逐渐升温的“清除精神污染”和“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在1983年10月的十二届二中全会上,邓小平作了《党在组织战线和思想战线上的迫切任务》的讲话,指斥“理论界文艺界还有不少的问题,还存在相当严重的混乱,特别是存在精神污染的现象”,“属于文化领域的东西,一定要用马克思主义对它们的思想内容和表现方法进行分析、鉴别和批判……但是,现在有些同志对于西方各种哲学的、经济学的、社会政治的和文学艺术的思潮,不分析、不鉴别、不批判,而是一窝蜂地盲目推崇。对于西方学术文化的介绍如此混乱,以至于连一些在西方国家也认为低级庸俗或有害的书籍、电影、音乐、舞蹈以及录像、录音,这几年也输入不少。这种用西方资产阶级没落文化来腐蚀青年的状况,再也不能容忍了”[12]36-48。这一讲话中提到的“精神污染”和“资产阶级自由化”问题,将在日后关于西学翻译的政策文件中一再出现。
党的十二届二中全会结束后不久,1983年12月,文化部出版局于下发了《对有精神污染问题的图书进行处理的通知》,要求各出版社清理图书中的精神污染问题,其中当然涉及翻译图书。[11]269-270这一工作很快就波及了“选译”的计划。1984年2—3月间,负责意识形态工作的胡乔木两次找到中宣部和人民出版社的相关负责人,严厉批评了“选译”的工作,一方面强调许多书籍不应该出版,“扩散这些东西,不能不说是精神污染”[8]324。另一方面还指出,有些书即便可以出版,也应该附加批判性的前言后语。此外,尤其重要的是,人民出版社应当认识到自身作为国家政治出版社的位置和任务,要同其他出版社有分工,有些可以用三联书店名义出版的书,不应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在胡乔木看来,把托派、布哈林的书、“反苏”的书、宣传外国共产党的理论与纲领的书放在人民出版社出版,是极其严重的错误,现代外国政治学术书籍的译介工作必须整改。[5]
1984年3月14日,胡乔木向邓小平汇报工作时专门提到了“选译”丛书的问题,并提议出版部门要拟定一些办法,应对由“错误的”和“反动的”思潮带来的影响。对此,邓小平同意制定一个方针。[8]329同时,他还提到了翻译世界名著的问题,并表示“这个工作很重要,需要用几十年的时间”,组织海内外学者共同进行这个工作。[13]966-967
根据这一指示,1984年3月31日,中宣部起草了《关于翻译出版外国学术著作情况和意见的报告》(下文简称《报告》),全面回顾、检讨了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的西书翻译问题。中宣部的《报告》一方面肯定,翻译出版外国的学术著作和政治著作“是一项必要的不可忽视的重要工作”,同时又要求在这一过程中“严格防止带来消极的社会效果”。为此,中宣部的《报告》提出五项相当具体的要求。第一,对世界各国“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来的古典学术名著,包括哲学、经济学、政治学以及其他方面的学术名著”,要在现有基础上“全面地系统地翻译出版”。第二,对于现代的外国学术著作与政治著作,“不能采取自由放任的态度”。这些著作被分为两类,第一类是无反动内容与不良后果的作品,由各出版社作出选题计划,经上级审批及文化部核准后翻译出版;第二类是反共反华的著作,其中无参考价值的一律不允许出版,个别有参考借鉴作用的反动作品,则由五家指定出版社负责出版(三联书店、商务印书馆、社会科学出版社、世界知识出版社和新华出版社)。同时,这类图书须事先将主要内容列出供上级部门审批,并在经过文化部和中宣部核准后才可以出版,在发行上要采取内部控制发行并严格控制印数,个别图书按名单发放。第三,要加强对外国政治学术著作的评论工作,对上述学术著作与政治著作,在出版时必须加上评论性的前言,不然宁可推迟发行。第四,对上述著作,分别采取内部发行或公开发行的办法,取消“限国内发行”的形式。第五,各出版社根据上述精神总结自身工作并进行相关处理,同时,原有的现代外国政治学术著作“选目小组”不再保留。[2]49-52
1984年11月,中宣部的《报告》得到了中央书记处批准,并转发各地和中央部门付诸执行。次年5月,文化部出版局根据中宣部的报告形成了《关于翻译出版现代外国政治学术著作若干事项请示报告》上呈中宣部并得到批准。在具体做法上,出版局基本上遵照了中宣部《报告》的要求。从此,所有外国学术著作的翻译与出版,均下放到各出版社(包括几家指定出版社)操作,并辅以严格的申报审批以及发行控制制度。
中宣部的《报告》宣告了“现代外国政治学术著作选目小组”的正式撤销,与之相关的正在翻译和排印的书稿也全部收回下马。[6]384-410据统计,从成立至撤销,这一小组共提出并落实了三批选目共153种书籍的翻译出版,主要内容涉及西方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苏联和东欧各国的历史和现状、欧洲共产主义和其他社会主义流派的理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和国家体制、无产阶级革命家和资本主义国家领导人的传记和回忆录以及对中国革命的历史叙述和评论等。与之相比照,同期出版的所有西方学术与政治著作,包括新翻译出版和重印的西方社会科学古典名著,以及当代的一般哲学、社会科学学术著作,总计500多种。[2]49-52换句话说,在西学中译这一领域,“选目小组”的工作占据了整体出版数量的近三分之一,堪称此间西书翻译的主导性力量。
毋庸讳言,“选译”丛书的成绩与它所依赖的“灰皮书”模式是一体两面的。正是由于“灰皮书”模式所具有的中央层面的政策支持,以及出版界高层管理部门的协同工作,“选目小组”才得以在中央意志的名义下,动员包括图书进口、专家学者、出版单位在内的大量资源,共同投入这一计划的实施。而与此同时,正如前文中所分析的,也正是因为“灰皮书”模式的结构性特征,使得它在改革开放后的新的历史条件中,无法在贯彻中央意志的前提下,同时协调、收纳包括出版社、学者、管理者在内的各层级的自主诉求与能动性,后者势必在自我展开的过程中胀破前者的禁锢,从而使得旧有模式走向终结。
只有在上述的语境中,我们才能充分理解周国平著作的际遇。1984年底至1985年初,正是旧有模式撤销,人民出版社在被批评之后开始方向调整的当口。“苏联没有给尼采翻案,我们翻了,苏联会怎么看?”这样的警示,也难免让人想起胡乔木对人民出版社“反苏”问题的批评。
然而,“选译”丛书的终结绝不意味着西学翻译的落潮。相反,“选目小组”这一行业性、全国性的组织协调机制的撤销,在某种程度上反而赋予了个体出版社以更大的裁量权与活动空间,并得以进一步释放自主性的动力。在1985年以后,更为多元、灵活的实践方式逐渐出现,并推动着西学热和文化热的逐渐升温。陈平原曾在一次访谈中提到,在他看来,“1985年是个关键性的年份”,在这前后的文化环境和文化气氛“是两回事”。这一年的文化界给他一种“蠢蠢欲动” “跃跃欲试”的感觉。[14]126-127
我们很难清晰地估量出版政策与出版环境的改变在多大程度上影响或至少是推动了1985年前后的这种变化,但至少以下这些事实是值得进一步玩味的。尽管“萨特热”始于1980年代初,但根据刘大涛的统计,“萨特的作品被大规模、系统化地翻译出版,始于1985年”[15]。此前被视为“精神污染”而禁掉的《萨特研究》一书,也于该年获准再版。随着1985、1986年间弗洛伊德著作的集中译介,“弗洛伊德热”开始持续升温。
除此以外,周国平译的《悲剧的诞生》收入著名的“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所编的《现代西方学术文库》,而这个影响巨大的编委会也正是于此间成立的。有趣的是,编委会之所以与三联书店合作,一方面是由于人际原因,而另一方面同样值得注意的是,此时的三联书店刚刚摆脱人民出版社的副牌身份而独立运作,正缺乏这方面的稿源来打开市场,双方因此一拍即合,1980年代文化热中最为知名的一套丛书由此诞生。[14]209在回顾这段经历时,编委会主编甘阳提到,在他看来,当时的环境绝非铁板一块,事实上“空子很多”,在实践层面始终是“有空间的”[14]224。
在“灰皮书”模式解体后,原本与旧模式并行乃至被其所压抑的、出版社自主导向的出版实践方式开始占据绝对主流。文章开篇提到的“尼采热”,也正是这一出版环境的产物。除了周国平的新书外,同年出版的尼采著作还有《尼采诗选》(钱春绮译)、《瞧!这个人》(刘琦译)、《快乐的科学》(余鸿荣译)、勃兰兑斯的《尼采》(安延明译)、以及周国平自己翻译的《尼采诗集》和《悲剧的诞生》——事实上,光《悲剧的诞生》一书,就有周国平、刘琦、李长俊三个译本同时出版。在大量译著的助推下,“尼采热”在1986年悄然兴起并持续高温,使得尼采成为青年学生中家喻户晓的思想人物。据1988年对北京、上海、广东、辽宁、陕西五省市大专院校学生的调查,弗洛伊德、尼采、萨特成为青年学生最为了解的三位西方思想家。在1990年上海高等教育研究所对上海18所大学2 118名学生的问卷调查中,对尼采的观点、著作感兴趣的青年学生占27.74%,高于马克思的25.78%。[16]21-22
在这样的热潮中,1987年1月5日,北岳文艺出版社向全国发出紧急征订目录,一次征订尼采著作五种:《悲剧的诞生》《上帝之死》《欢悦的智慧》《瞧!这个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计划在1987年3—4月间出版。这份目录对尼采的描述,正可以作为一个例子,看出当时公众对尼采的印象与期待。目录中写道:“在现在宽松开放的政治气氛中,一排排樊篱被推倒,一块块禁区被开垦,一座座重锁深门被打开。人们已经重新认识了弗洛依德,人们正在重新发现尼采……北岳文艺出版社适应不可逆转的历史潮流,突入以往的读书禁区,决定出版一套‘文艺与文化参考书系’……我们相信,我们的这一套丛书,每一本都是一团烈火,一道闪电,都能给人以新知,诸君不信,请把我们的这套丛书摆上你店的柜台试试。”尼采的著作,不止被视作“烈火”与“闪电”,他本人更被奉为思想偶像:“五四运动前后中国思想文化界的先进人物把尼采视为向旧世界发起毁灭性进攻的斗士,一个号召落后民族自强不息,在列强纷争的乱世中争得自存的思想导师。”[17]179-180
“思想导师”一词,在中国的语境中自有其所指,安在尼采头上,当然会引起敏感。在1987年第10期的《出版工作》上,时任出版总署干部的沈宝群撰文《愿以此为戒》,点名批评北岳文艺出版社的这份丛书目录对尼采的描述,并写道:“如此说来,中国革命的成功,并不是马克思主义的胜利,而是由于有了尼采的驻足。”[18]这一定性,将问题上升到了文化领导权,乃至中国革命的思想合法性的层面,不可谓不严重。同时这也表明,“尼采热”已然引起了出版管理部门的注意。
以北岳文艺出版社的这份征订目录为契机,新闻出版署迅速介入了尼采作品的出版工作。它一方面对这套丛书的出版加以制止,另一方面,更在1987年2月底下发了《暂停对尼采著作的出版安排及对西方哲学社会科学著作的翻译出版须从严掌握的通知》(下文简称《暂停通知》)。《暂停通知》首先批评目录中的措辞“反映了指导思想的混乱,且已造成不好的影响”;其次指出,“今年安排的尼采著作的选题相当集中,种数过多,而且重复”,因此决定,“除已经发行的以外,凡已计划出版尼采著作的(包括正在印制的),均应停止工作,把情况报告我署;另外,弗洛伊德的著作,前一段也已出版了不少,目前列入计划的也应停止,情况亦请报告我署”。[17]177-178
换句话说,这份《暂停通知》绝非孤立地针对“尼采热”本身而来,而是对以尼采、萨特、弗洛伊德为代表的“西方思潮”的持续高热状况的一次回应。《暂停通知》引述了邓小平在十二届二中全会上的发言,批评“现在有些同志对于西方各种哲学的、经济学的、社会政治的和文学艺术的思潮,不分析、不鉴别、不批判,而是一窝蜂地盲目推崇”。[17]177-178在随《暂停通知》下发的中宣部新闻局编的《新闻工作情况》1987年第一期中,“西方思潮”被分为四个主要面向:(一)抽象的资产阶级人性论,如萨特的存在主义和弗洛伊德主义;(二)唯心论历史观,如个别杰出知识分子创造历史的观点;(三)以专讲主体和客体的人学辩证法为特征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四)西方哲学社会科学中的方法论,如证伪理论和结构主义思潮。这些思潮“动摇了学生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和方法论的基础,这种状况的形成,是由于我们在介绍和引进西方各种学说时,缺乏有深度的分析批判而造成的”[17]180。最后,《暂停通知》要求“出版部门应当严肃对待外国哲学社会科学图书的翻译出版工作中存在的问题”。今后这类图书的翻译出版,应“在选题、种数、印数和发行范围等方面须严格掌握,列入选题计划,报上级主管部门审批”[17]177-178。
随着《暂停通知》的出台,政策文件中对西书翻译的措辞也日渐强硬。然而与我们的讨论相关的是,相对于“灰皮书”模式,此时对于西书翻译的出版管理方式显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其中最重要的是,管理者与出版者之间不再具有“选目小组”这样的中间层级以协调与缓冲。因此,出版管理的主要对象从作为组织方的选目小组变成了个别出版社;管理与调整方式不再以出版机构内部的会议商讨为主,而是以政策乃至处罚的直接发布为主;政策内容也不再是方向与原则的调整,而是大多针对具体的书籍、主题乃至单位而发。
新的出版组织方式对应着新的出版管理方式,然而,后者依旧在实践中显得捉襟见肘。举例而言,尽管《暂停通知》明确要求暂停对尼采著作的出版安排,但据郜元宝所编的《20世纪中国尼采接受史资料索引》[19],1987年当年便又有三本尼采译著出版:尹冥译《查拉斯图拉如是说》、楚图南译《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和周国平译《偶像的黄昏》;1988年又出余鸿荣译《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周新建、黄敬甫译《尼采与希特勒》(桑德福斯著),张载扬译《尼采传》(弗伦策尔著);1989年则有戚仁译《上帝死了——尼采文选》。1980年代的西学东渐,正是在这样禁而不止的反复拉锯中不断展开的。
随着《80年代访谈录》一类作品的出版,我们有机会了解1980年代西学东渐过程中的编、著、译者的故事。然而,这些学术思想的行世,终究需要通过排版、印刷、装订、发行这些步骤。出版工作这一中间层,时常被隐没在关于国家意识形态转型,或是关于个体书籍与作者的讨论之中。本文对出版管理政策文件的细琐引述,正是希望展现故事的这一面所具有的复杂性。
为此,我详细勾勒了20世纪80年代开始付诸实践,并起到重要作用的“现代外国政治学术著作选译”丛书从发动到终结的过程。这一过程不仅展现了改革开放之初的西学翻译,是如何通过重启1960年代以降的“灰皮书”模式而展开的,更揭示了这一模式在新的出版空间、组织结构与利益关系网络中所必然遭遇的危机。与此同时,在“灰皮书”模式之外,亦存在着其他更为多元与灵活的译著出版方式。1980年代的“萨特热” “尼采热” “弗洛伊德热”均是在这一出版语境中逐渐出现并升温的。
需要说明的是,我无意在新旧出版模式间划出截然二分的界限。事实上,两者之间始终保有各种层面上的互动与彼此渗透。举例而言,与“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合作出版《现代西方学术文库》的三联书店,当时是由范用和沈昌文执掌的。而他们正是早年 “灰皮书”出版计划启动之初,便深度参与其中的出版管理者和实践者。在1980年代的历史过程中,这样的互动和跨界不胜枚举。
不同的出版模式对应着不同的政策管理方法,而不同管理方法各自的成败得失、管理者对这一成败得失的认定以及不同层级的出版实践者的应对,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乃至决定了1980年代“新启蒙”的文化走向。回到本文开头,周国平此著所经历的拒稿与之后的热销本身或许仅是当时无数类似故事中的一例,但它恰在无意中串联起了不同的出版组织模式,由此为我们进入这段历史提供了通道。也只有基于对这段历史的更为细致与深入的讨论,我们才能真正了解自己为何能够读到,或是读不到尼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