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院利
(西藏民族大学 文学院,陕西 咸阳 712082)
熟语是人们在长期的语言实践中逐渐凝聚而成的特殊的语言材料,是语言中具有习用性、定型性的短语或句子,这些短语或句子通常语义上具有隐含性,表达上具有描述性,色彩上具有文学性。学界一般认为熟语应该作为统指性的术语,在外延上包含较多体现为短语形式的成语、惯用语、歇后语以及较多体现为句子形式的谚语、俗语、格言(警句)等属概念。熟语是传统民族文化的结晶,是反映民族特质和认知方式的固定的语言模式。汉语和藏语中都有大量的熟语,相关研究文章大多集中在以下两个方面:
不少学者都指出,藏语里没有像汉语的成语、谚语、俗语、习惯语等明确的概念上的界限,一般被译成“谚语”或“成语”的“gtamdpe”可以涵盖汉语熟语的各种形式。相应地对藏语熟语的研究也多以“谚语”一词来表示。传统上对藏语熟语的研究多集中在藏语熟语所反映的内容及艺术特色的挖掘上,如张家秀的《藏族谚语略谈》[1]、高慧芳《白龙江流域藏族谚语特点研究》[2]。或者是对藏谚某一方面的内容作重点解读,如任萍《试论藏族谚语中的酥油食俗》对有关酥油的谚语做了总结和分析[3]。春燕《藏族谚语的文化心理解读》通过对藏族谚语的语义分析,解读藏族谚语蕴含的的文化心理[4]。里太吉的《〈格萨尔〉谚语分类小议》[5]和陈强的《浅论格萨尔谚语中的民族特质》[6]则集中讨论了《格萨尔》中数量众多的谚语。
车得驷《谈谈藏族谚语的语法结构》一文另辟蹊径,他将藏谚的语法结构分为复合结构和单一结构两类,其中由前后两部分(每一部分都可以是词、词组或句子)组成的复合结构是藏谚的基本结构,两部分之间有并列、偏正、主谓、动宾等各种不同的结构关系[7]。化振红的两篇文章(《藏族社会基本特征的民间视野——〈藏族谚语〉解读》[8]和《试论藏族谚语中的民间佛教观念》[9])则摆脱了对藏谚内容上的简单列举分类,从谚语作为民众群体意识而非官方意志的最主要的表达渠道入手,深入体察普通民众对主客观世界的深刻认识和体验,从社会环境、经济结构、思想体系等侧面分析出其所映射出的藏民族与其他民族迥然不同的特性。
汉语熟语的研究相对于藏语熟语来说,在研究的深度和广度上都更胜一筹。既有对熟语整体内容分类及意义表征的探讨,也有对熟语各分支比如成语、歇后语、惯用语、谚语等的细类考察。既有对传统讨论内容如熟语的性质、地位及内容的进一步深化,也有借助认知语言学、语用学等现代语言学理论对熟语及熟语各分支的新考察,涌现出大量考察成果。
仅以谚语研究为例,如李铁范、金陕君《汉语养生谚语论析》从七个方面描述了养生谚语的语义内容类型,认为汉语养生谚语中体现了汉民族丰富的传统养生观念[10]。吴竟红《略论谚语中的传统文化内涵》认为作为非物质文化与进行信息交流工具的谚语保留了许多儒家道德伦理观念,也体现了儒道两家皆重视的“天人合一”的精神,同时,也有古典美学的某些神韵[11]。美国伊利诺大学的罗圣豪《论汉语谚语》从内容和形式两个方面,对汉语谚语的历史与定义作了概述[12]。认为汉语谚语具有传送传统共同价值观念的功用。在西方国家,由于个人主义的兴起,谚语逐渐消亡;但在中国,谚语继续广泛使用,因为它仍然起着传送在社会中被视为重要的传统价值观念的作用。冯庆堂《简论民间谚语的局限性及现代走向》以前瞻性的眼光发掘民间谚语发展呈现出的具有两大现代特色的走向[13]。
在现代语言学理论的借鉴方面,李海宏《汉语谚语中的语用观》从语用学视角分析了谚语及汉语中的“得体”语用观[14]。沈怀兴《汉语谚语中关联法的应用》[15]和《汉语谚语中意合法的应用》[16]分析了汉语复句谚语的句式特点。寇福明、高彩凤的《从体验哲学角度探讨谚语语义生成的认知理据》以体验哲学观点为基础,从谚语生成的起点、条件、框架和过程探讨谚语语义生成的认知理据,为谚语语义的认知解释提供新的理论方向[17]。查清兰《概念整合理论视阈下汉语谚语的认知阐释》认为概念整合理论能细致地阐释汉语谚语的认知机制和意义建构过程,概念整合理论认为话语理解的过程是在线的意义构建过程。人们在理解汉语谚语时,会经历组合、完善、扩充等认知活动,将汉语谚语所蕴含的概念意义进行重新整合形成新的意义[18]。张辉、季锋《对熟语语义结构解释模式的探讨》在认知语言学的理论框架下,以具有动宾结构的英语熟语以及双动宾结构的汉语四字格成语为语料,在国外学者提出的复合场境模式、棱镜模式和熟语激活模式的基础上,对熟语特性、语法地位、组构假设、语义结构混杂性等问题加以考察[19]。
对汉藏熟语共性进行比较的有:李双剑、曲尼《从藏汉谚语比较看藏汉民族的友好关系》从思想内容、修辞手法、句式结构和量词的使用上对藏汉谚语的共性进行了比较[20]。此类文章还有华侃、邓光瑜《散论成语和谚语在汉、藏、英语中的趋同现象》[21]以及文静、爱国、桑盖《成语中的宗教文化透视——以汉藏英语为例》[22]等。
在比较中谈其差异的有:王海瑛《汉藏谚语文化比较》主张汉藏文化各有特点,在谚语中也会有所体现,具体体现为汉藏谚语的文化差异以及地域环境、生产劳动、历史背景、生活习俗、宗教信仰、价值取向、审美情趣等的差异[23]。平措《浅议藏汉俗语的互译》依据俗语的特性,对藏汉俗语在不同文化氛围和语境下的翻译法进行了探讨[24]。
总的来看,由于引进了认知语言学等现代语言学理论和分析方法,汉语熟语研究和汉外熟语比较研究在深度和广度上都有了飞跃。而藏语内部的熟语研究和汉藏熟语对比研究则基本上还停留在传统分析层面,目前几乎无人运用认知语言学理论及其他现代语言学理论来进行这两个方面的研究,亟需新科学理论的滋养和新方法的引进。
在汉藏语比较研究方面,运用历史比较语言学理论和方法进行汉藏语同源词的择对和比较一直是主流,而引进认知语言学理论进行两语熟语比较研究还鲜有人尝试。
语言是一种认知活动。语言的产生是对世界认知的结果,语言的运用和理解是认知处理的过程。熟语是语言中的核心和精华,隐蔽于文化深层结构中,体现着语言使用者的原生文化形态,并通过概念隐喻的方式映射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隐喻在认知语言学看来,不仅是一种语言现象,更是人们认识和理解世界的思考方式。汉藏语中除了一些直接描述气候等自然现象的熟语不具有隐喻功能之外,大多数熟语都是借一些相对具体、日常的概念来指向相当比较抽象的概念,亦即大多数熟语都是隐喻性熟语。从熟语隐喻的角度对两语熟语的隐喻意义和隐喻映射方式进行比较研究,分析其隐喻取象及隐喻意义的投射路径及最终隐喻结果的异同,挖掘不同民族文化背景、不同地域环境下的人们对各种概念的相同或不同的隐喻表达背后的文化模式和认知模式,对汉藏语言的比较研究将是一个很好的切入。
比如汉藏两语都有大量和“茶”有关的熟语,但两语对其的隐喻阐发却又各有特色。藏谚有曰:“汉家饭饱腹,藏家茶饱肚”“宁可一日无食,不可一日无茶”“饭可一天不吃,茶却不能一顿不喝”“茶是血,茶是肉,茶是生命”等。可见藏族人传统上普遍嗜茶,其程度比中原汉族尤甚。另外在藏族人生活中,传统上是家中女主人为一家老小准备一日三餐,而茶是三餐的主角,藏语“早餐、早饭”字面义即“早茶”,“煮饭的人”亦即“煮茶的人(ja ma)”,藏族用谚语“阿妈熬的茶不品评好坏,阿爸分的肉不议论多少”来表示“对负责进行该项工作的人,没有意见”的意义。“不会偷,偷了阿妈的茶袋;不会讲,讲了长官的坏话”表示“对于事情该怎样办,话该怎样讲一无所知。”“煮茶的人(ja ma)”一词中表女性后缀的“ma”也可暗示出藏族传统熬茶人的身份是女性[25]。而汉语茶文化中家庭妇女在饮茶活动中的作用并没有如此突出,传统上有名的烹茶、品茶人往往是有高雅审美情趣和文学文化素养的文人墨客、达官贵族、僧道高人等,比如被誉为“茶圣”的陆羽、“茶魔”文徵明、“茶僧”皎然等等。另加上茶业服务业方面的“茶上、茶夫、茶房、茶博士”等,显示出汉语茶文化在某种程度上是凸显个性和有着浓重交际色彩的文化。藏族因为传统的游牧、散居的生活方式,煮茶、饮茶活动多带有家庭日常生活的色彩[25]。
这种基于相同事物但又因为不同的地域环境、生产生活方式、历史文化背景等因素而导致的隐喻表达的不同,都是可以从认知语言学的视角来考察的。汉藏两语熟语的隐喻既有以上所论对相同事物的不同隐喻生发,也有取象不同但又导向到大致相同的最终隐喻结果,这其中的隐喻路径又或许有着和自身文化、认知密切相关的千变万化。从认知语言学的视角来揭示和解读熟语的内在特质及深刻理据性,同时探讨汉藏语言中熟语隐喻的异同及其背后成因,能够帮助我们更深刻地理解其深蕴的文化模式和认知模式,有助于促进汉藏两民族间文化的理解和交流,提升两种语言间熟语翻译的质量。
通过初步的了解和挖掘,我们发现从认知语言学视角来研究汉藏熟语,是很有价值很有必要的。今后的汉藏熟语比较研究,除了零星的语料挖掘之外,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进一步系统性地深入:
第一,先建立起汉藏熟语相关、相近表达的语料库,在分析其字面意义和深层意义的基础上系联聚合,形成相关、相近表达的熟语群;第二,再进一步分析比较个体熟语意义和群体熟语意义;第三,同时,以认知语言学理论为指导,分析熟语的隐喻意义的产生和推论关系以及熟语概念隐喻的取象生成规则和取象差异,验证由文化习俗、社会心理、语义分配、言语技巧和原则等形成的取象差异性、选择性和约定性对取象生成关系的约束从而进一步影响到概念隐喻机制的假设。
在认知语言学概念隐喻研究领域中,英语和汉语的隐喻对比研究较多,汉语和非通用语的隐喻对比研究较少,对汉藏熟语进行认知语言学视角的研究将为认知语言学跨文化对比研究提供更多材料支持。比如分析两语熟语中概念隐喻的产生、运作机制等可以在某种程度上透视两族群众认知方式的共同特征和差异,从而为汉藏比较研究提供新的视角和论据。
能否熟练掌握并自如运用丰富的熟语是二语学习者交际能力的重要体现,学者们一致认为,短语表达能力是二语流利度的重要体现形式。从认知的角度探究熟语的构建和理解以及汉藏两语间熟语隐喻意义构建整合的异同的研究方法,除了能帮助我们探查两民族隐藏在熟语表达背后的认知思维方式的异同,也将为藏族学生的汉语学习以及面向藏族学生的汉语教学提供一定的指导和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