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悦
在拜占庭帝国,由政府主导的强制性的人口迁移运动贯穿了帝国历史的始终,①Peter Charanis,“The Transfer of Population as a Policy in the Byzantine Empire”,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ciety and History,Vol. 3,No. 2(1961),p.141.其中公元7—9 世纪的移民运动最值得研究,因为它是“中世纪世界引人注目的历史现象”。这一系列的拓殖运动“促进了东地中海文明共同体的形成”。②徐家玲:《试论拜占庭的拓殖运动》,《世界历史》2009 年第2 期,第96 页。9 世纪初,拜占庭皇帝首次将移民的目的地转向了希腊地区,③这里的“希腊地区”是一个历史地理的概念,是对温泉关以南希腊的通称,包括伯罗奔尼撒半岛。有的学者认为,温泉关以北的色萨利地区(Thessaly)和塞萨洛尼卡也应包括在内。参见Alexander P. Kazhdan ed.,Oxford Dictionary of Byzantium(以下简称ODB),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p.911.特别是希腊南部的伯罗奔尼撒半岛。塞奥法尼斯的《编年史》和君士坦丁七世的《论帝国的治理》均对此有记载。其中,塞奥法尼斯把移民政策与尼基弗鲁斯一世的经济改革合并在一起,称它们是“大扰乱”,是尼基弗鲁斯的“邪恶发明(evil invention)”。④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translated with introduction and commentary by Cyril Mango and Roger Scott with the assistance of Geoffrey Greatrex,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pp.667-668.而在《论帝国的治理》中,君士坦丁七世也肯定了尼基弗鲁斯一世的希腊移民政策与拜占庭帝国在希腊地区恢复税收之间的因果关系。⑤Constantine Porphyrogenitus,De Administrando Imperio,edited by Gy. Moravcsik,translated by R. J. H. Jenkins,Washington,D. C. : Dumbarton Oaks,1967,p.233.
从上述史料中我们似乎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即拜占庭帝国在希腊地区的移民活动是一项与税收改革密切联系的经济举措。因此,不少学者将希腊移民政策归因为经济原因。⑥Peter Charanis,“The Transfer of Population as a Policy in the Byzantine Empire”,p.151.持“经济原因说”的学者们的主要依据是:其一,如何增加财政收入是尼基弗鲁斯一世在任期间的最大难题。据特雷戈尔德(Warren Treadgold)的估算,君士坦丁五世统治时(公元775 年)拜占庭帝国的年收入为194.3 万诺米斯玛塔,除去军需和官僚机构等维持帝国内部运转所必需的开支后,拜占庭帝国的基本预算盈余大约为20 万诺米斯玛塔。①Warren Treadgold,A History of the Byzantine State and Society,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tiy Press,1997,p.412.而就在不久前,伊琳妮皇后向阿拔斯王朝的哈里发哈伦拉希德承诺每年支付16 万诺米斯玛塔,②诺米斯玛塔(nomismata)是拜占庭帝国在7 世纪以后所使用的货币单位。为期7 年。③Angeliki E. Laiou,“Exchange and Trade,Seventh-Twelfth Centuries”,in Angeliki E. Laiou eds.,The Economic History of Byzantium,Washington D. C.: Dumbarton Oaks Papers,2002,p.699.这个协议给帝国的财政造成了极大的压力。其二,从客观效果来看,尼基弗鲁斯在希腊的移民政策起到了刺激当地人口和农业生产增长的积极作用。据统计,公元800 年,整个巴尔干地区的人口规模只有200 万到300 万。④J. C. Russell,Late Ancient and Medieval Population,Philadelphia: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1985,p.99.到公元1000 年时,巴尔干地区的人口增长到了500万。⑤J. C. Russell,Late Ancient and Medieval Population,p.148.希腊地区的农业生产以较快的速度恢复,不仅可以满足当地消费需求,而且还出现了剩余和财富积累。到850 年左右,伯罗奔尼撒半岛已经出现了拥有大量地产并能组织起织工进行较大规模生产的地方贵族。⑥例如,据斯基利齐斯记载,著名的伯罗奔尼撒达纳利斯(Danelis)夫人曾向马其顿王朝的开国皇帝瓦西里一世提供过资金支持。John Skylitzes,A Synopsis of Byzantine History,811—1057,translated by John Wortley,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p.123.
然而,我们能否就此认为此时的移民政策只是出于增加财政收入的经济考虑呢?笔者认为不完全是。这是因为,首先,尼基弗鲁斯上台后便立刻重新点燃了拜占庭人与阿拉伯人之间的战火,希望通过军事上的胜利停止对阿拔斯王朝的年贡支付。公元805 年,尼基弗鲁斯利用阿拔斯王朝内部叛乱的时机与哈伦拉希德签订了停战协议,承诺每年支付给阿拉伯人30,006 诺米斯玛塔。⑦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p.662.此举为帝国卸下了沉重的财政负担;其次,尼基弗鲁斯向希腊地区输入的人口并非战俘而是帝国境内已经登记在册的臣民,这意味着纳税人的总量没有变化。因此,希腊移民政策在短时间内并不能大幅提高帝国的财政收入。格里高利(T. E. Gregory)也认为,我们很难断定拜占庭帝国的移民政策与当地经济繁荣之间的因果关系。⑧蒂莫西·E.格里高利:《拜占庭简史》,刘智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 年,第269 页。所以,尼基弗鲁斯的希腊移民政策有着比解决眼前的财务危机更长远的考虑,需要我们进一步分析。
从总体上讲,拜占庭帝国的移民政策传承了罗马帝国的移民传统,是拜占庭皇帝对一个多民族的大帝国进行有效统治的政治手段之一。这是学术界理解拜占庭帝国移民政策的共识。⑨Peter Charanis,“The Transfer of Population as a Policy in the Byzantine Empire”,pp.140—154.具体而言,在9世纪以前,拜占庭帝国的移民政策是一种与其防御性的军事战略相配合的行政手段,移民重点是在与首都毗邻的色雷斯地区,目的是保卫君士坦丁堡的安全。例如,公元602 年,皇帝莫里斯从亚美尼亚迁徙了3 万户家庭到色雷斯地区。⑩Peter Charanis,“The Transfer of Population as a Policy in the Byzantine Empire”,p.143.公元754/5 年,君士坦丁五世迫使叙利亚基督徒和亚美尼亚人迁移至色雷斯地区。⑪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p.593.现代学者估算人数大约为20 万,参见约纳森·哈里斯:《拜占庭简史》,庞国庆、吕丽蓉、陈悦译,中信出版集团,2018 年,第117 页。利奥四世统治时期(775—780)有15万叙利亚和亚美尼亚人被迁入色雷斯地区。⑫Peter Charanis,“The Transfer of Population as a Policy in the Byzantine Empire”,p.144.
然而,国际形势和拜占庭国内政局的突变促使拜占庭帝国的军事战略从东方转向西方,从防守转向局部进攻。这是9 世纪初拜占庭帝国在希腊地区进行密集移民活动的重要原因。一方面,东方的阿拉伯帝国在两个世纪的凶猛扩张后,在9 世纪初进入不断的内战和起义的波动期。809 年哈伦拉希德去世,阿拔斯王朝立刻陷入其儿子们争夺继承权的内战中。阿拔斯王朝的内部问题缓解了拜占庭帝国在东部战线的压力。另一方面,西方的加洛林王朝迅速崛起,成为一支在地中海世界挑战阿拉伯帝国和拜占庭帝国势力的强大对手。
公元800 年圣诞节,教皇利奥三世以罗马帝国不能由女人统治为由加冕了查理,造成了两个帝国并存的事实。为此,拜占庭女皇伊琳妮试图通过亲自嫁给查理来缓和与教皇的关系。她安排使节前往西方与查理接洽。查理随即派遣了一支代表团与伊琳妮商谈,801—802 年间法兰克代表团抵达君士坦丁堡。照此安排,查理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罗马帝国的皇帝。①Judith Herrin,Women in Purple: Rulers of Medieval Byzantium,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4,pp.117—125.然而,这样的安排严重损害了拜占庭帝国内部贵族集团的利益。802 年10 月31 日,帝国财政大臣尼基弗鲁斯在东部军区总司令尼基塔斯(Niketas)、色雷斯军区司令西西尼诺斯(Sisinnios)等贵族以及皇家禁卫军的支持下发动政变,废黜并囚禁了女皇伊琳妮。尼基弗鲁斯被他的支持者拥立为皇帝,并于第二天受大教长塔拉修斯(Tarasios)加冕。②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p.655.尼基弗鲁斯上台后采取了不承认查理为皇帝的强硬立场。于是,拜占庭人与法兰克人之间燃起了战火。双方冲突的地点就在距伯罗奔尼撒不远的意大利半岛南部地区。在接下来的近10 年内,双方就威尼斯、伊斯特里亚(Istria)、达尔马提亚(Dalmatia),以及南部意大利的归属问题展开了拉锯战。811年,双方最终达成协议,伊斯特里亚、达尔马提亚以及南部意大利归东部帝国管辖,而罗马、拉文纳和北方五城市归西部帝国管辖。③Romilly Jenkins,Byzantium: The Imperial Centuries,AD 610—1071,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87,p.121.
虽然尼基弗鲁斯不接受教皇对查理的加冕,但事实上两个帝国对峙的局面已经形成。而希腊地区南部的伯罗奔尼撒半岛正好位于拜占庭帝国的西部边疆,是拜占庭人与法兰克人对峙的前线。然而,拜占庭帝国在此的控制力却非常弱。因此,增强希腊地区的战略防御力是尼基弗鲁斯一世频繁向希腊移民的主要原因。
拜占庭帝国在希腊地区的虚弱统治与6 世纪末至7 世纪中期的边疆危机有关。在这期间,帝国的防御系统遭到彻底破坏。随着阿拉伯人的兴起和扩张,帝国的东部局势十分紧张,四面告急,战事不断。④陈志强:《拜占廷军区制和农兵》,《历史研究》1996 年第5 期,第115—118 页。为了缓解东部作战的财政压力,伊拉克略一世撤回了在巴尔干半岛的大量驻军,只在一些海岸城市保留少量的拜占庭行政机构维持日常运转。⑤Florin Curta,The Edinburgh History of the Greeks,c. 500 to 1050,the Early Middle Ages,p.230.长期以来拜占庭皇帝除派兵以镇压当地的骚动外,并未在该地区长期驻兵。⑥Judith Herrin,Margins and Metropolis: Authority across the Byzantine Empire,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3,p.38.从6 世纪中期到9 世纪初,与东部军区和距离首都较近的色雷斯和马其顿军区相比,希腊尤其是伯罗奔尼撒是拜占庭帝国管控的薄弱环节和不被重视的边疆地区,有学者甚至认为伊拉克略一世放弃了包括希腊在内的巴尔干省份。⑦Florin Curta,The Edinburgh History of the Greeks,c. 500 to 1050,the Early Middle Ages,p.276.
帝国防御的空虚给斯拉夫人可乘之机。从6 世纪中期开始,一群善于游泳和潜水的“斯科拉维尼人”源源不断地南下进入希腊地区。与北方的保加利亚人不同,这些斯拉夫人组织松散,没有文字,不使用货币,也没有任何建筑技艺。他们以一种无组织的、盲目的人口流动形式进入希腊并定居下来。由于没有统一的社会组织结构,所以他们未能像北方的保加利亚人那样对帝国构成政治威胁。⑧Judith Herrin,Margins and Metropolis: Authority across the Byzantine Empire,p.36.希腊地区的持续蛮族化进一步削弱了拜占庭当局对该地区的控制力。这表现在:首先,拜占庭帝国在海岸城市保留的行政机构无力应对不断涌来的斯拉夫人,甚至无法为当地的希腊人提供安全保障。689 年,斯拉夫人发生了骚动,希腊人向远在君士坦丁堡的皇帝查士丁尼二世发出了求救。查士丁尼二世派兵进行镇压,并随即成立了以科林斯为中心的希腊军区(Theme of Hellas)。⑨ODB, p.911.其次,虽然拜占庭帝国成立了名义上的希腊军区,但只有雅典、科林斯与帕特雷之间的阿凯亚地区(Achaea)处于拜占庭的控制之下。①Johannes Koder und Friedrich Hild,Tabula Imperii Byzantini 1,Hellas und Thessalia,Wien: Verlag der 魻sterreichischen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1976,pp.54-56. 关于拜占庭帝国实际控制范围学术界尚有争议,法国学者邦(Bon)认为拜占庭完全失去了对伯罗奔尼撒半岛的控制;美国拜占庭学家哈兰尼斯(Charanis)认为从科林斯到东部玛尼(Mani)玛莱阿斯海角(Cape of Maleas)一线以东部分在拜占庭皇帝的控制之下;而希腊学者扎基希诺斯(Zakythinos)则认为斯拉夫人是在746 年之后才进入伯罗奔尼撒半岛的,此时拜占庭帝国已经复苏,因此斯拉夫人对伯罗奔尼撒的影响实际上十分微弱。参见John V.A. Fine,The Early Medieval Balkans,a Critical Survey from the Sixth to the Late Twelfth Century,Ann Arbor: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1,pp.60—61.大片土地游离于拜占庭皇帝的控制之外,定居在此的斯拉夫人不臣服于拜占庭皇帝。
由此可见,从6 世纪中期到9 世纪初,希腊地区处于权力的真空地带。为了应对希腊地区战略地位骤然上升这一变化,尼基弗鲁斯采取了向该地区频繁输入人口的策略,尤其是第二次移民是通过近乎暴力的手段完成的。据塞奥法尼斯记载,该政策从公元809 年9 月开始一直持续到来年复活节,为期8 个月。富人们变卖家产,举家迁移。由于路途遥远,运输困难,许多家庭几代人的积累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有的人恨不得当场死掉也不愿意离开故土。②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p.667.尼基弗鲁斯一世以强硬的手段填补了希腊地区的权力空白。他在把人口迁入希腊地区之后便迅速建立起军区组织。809 年,尼基弗鲁斯一世在伯罗奔尼撒半岛设立了独立的军区(Theme of Peloponnesus),并调遣海军长期驻扎在此。③Warren Treadgold,Byzantium and Its Army,284—1081,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p.29.
尼基弗鲁斯一世统治拜占庭帝国仅9 年时间,却两次颁布针对希腊地区治理问题的诏书,表明了他对希腊地区的高度重视。④Florin Curta,The Edinburgh History of the Greeks,c. 500 to 1050,the Early Middle Ages,p.136.可以推测,尼基弗鲁斯在希腊的移民举措是一种在两个帝国既定事实下稳固西部边疆的战略考虑。此外,与移民政策同步推行的是拜占庭皇帝对希腊地区教会组织的重建工作。换言之,尼基弗鲁斯一世频繁地向希腊地区输入拜占庭基督徒的政治举措还有宗教文化上的考量。
在教皇北上与法兰克人结成紧密的同盟之后,拜占庭方面与罗马教皇在教会辖区问题上的争议再次白热化,从而导致拜占庭皇帝开始重视起希腊地区的教会建设。这构成了尼基弗鲁斯对希腊频繁移民的宗教文化原因之一。
君士坦丁堡和罗马之间围绕着教会辖区问题的尖锐矛盾,是在世俗地理区与教会地理区逐渐分离的过程中形成的。在6 世纪末至7 世纪前半期的边疆危机中,拜占庭皇帝摸索出了一条拯救帝国的道路,即伊拉克略一世所开创的军区制改革。629 年,帝国的第一个军区——亚美尼亚军区在东部成立,此后又分别推行到奥普西金、安纳托利亚等地。军区制的推行意味着拜占庭社会经济结构的重新调整。⑤陈志强:《拜占廷军区制和农兵》,第116 页。然而,在调整过程中,新的权力结构——军区与原有的组织架构——按照总督区划分的教区出现了不匹配和错位。诺博(Thomas F. X. Noble)称之为世俗地理区与教会地理区逐渐分离的过程。⑥Thomas F. X. Noble,Julia M. H. Smith eds.,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ristianity,c. 600—c. 1100,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p.264.在原有的组织架构中,君士坦丁堡宗主教区的辖区范围非常有限,仅包括君士坦丁堡城、黑海南岸的本都地区、色雷斯和小亚细亚。⑦Thomas F. X. Noble,Julia M. H. Smith eds.,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ristianity,c. 600—c. 1100,p.250.君士坦丁堡的教产也仅限于君士坦丁堡城内及其附近教区。在拜占庭帝国的东部地区这种错位表现的不明显。首先,在所谓的五大宗主教区建设问题上,君士坦丁堡方面始终是动议者,表现得非常积极,目的是通过教会等级化实现与罗马平起平坐。其实,罗马教皇一直拒绝接受查尔西顿会议所确立的第二十八条教规,即“君士坦丁堡在教会事务上有与罗马平等的特权”,⑧Thomas F. X. Noble,Julia M. H. Smith eds.,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ristianity,c. 600-c. 1100,p.216.也并未在查尔西顿会议文件上签字,同时也不同意将耶路撒冷提升为宗主教座。⑨Steven Runciman,the Eastern Schism,A study of the Papacy and the Eastern Churches during the Eleventh and Twelfth Centuries,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pp.12—13.其次,在亚历山大里亚、安条克、耶路撒冷相继落入阿拉伯人之手后,上述几大宗主教区的教宗经常以避难者身份长期生活在君士坦丁堡,其生存和行动完全受制于君士坦丁堡的教俗权威。①Thomas F. X. Noble,Julia M. H. Smith eds.,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ristianity,c. 600—c. 1100,p.270.所以,在帝国的东部地区,军区制改革与教会辖区之间的矛盾不突出。随着军区制改革的逐步推行,拜占庭皇帝实现了对东部地区政治、经济和宗教事务的全面控制,在这些地区君士坦丁堡是唯一的权威。
然而,在拜占庭帝国的西部地区这种错位十分明显,矛盾非常尖锐。原则上,罗马教皇是帝国西部地区的宗教权威。例如,在680/681 年第六次基督教大会的文件上,萨塞洛尼卡大主教的署名是“教皇的牧师”。而代表希腊省区(Hellenon chora)的科林斯主教则以罗马教皇特使的身份出席了在君士坦丁堡召开的这次大会。②Florin Curta,The Edinburgh History of the Greeks,c. 500 to 1050,the Early Middle Ages,p.250.不过,事实上,在边疆危机中,这些地区的教会组织越来越朝着地方化的方向发展。换言之,它们既不受制于君士坦丁堡又与罗马渐行渐远。当拜占庭皇帝腾出手来恢复对帝国西部地区的统治时,君士坦丁堡与罗马之间的冲突不可避免。在毁坏圣像运动期间,利奥三世没收了罗马教皇在意大利南部和西西里的所有教产,同时也把西西里、意大利南部和东伊利里亚的所有主教区的管辖权(希腊大部分隶属于东伊利里亚主教区,③大英百科全书:https://www.britannica.com/place/Greece/Cultural-institutions#ref233020(2019.7.29)以塞萨洛尼卡为都主教座堂),④Florin Curta,The Edinburgh History of the Greeks,c. 500 to 1050,the Early Middle Ages,p.249.从教皇手中夺回,交给了君士坦丁堡大教长。⑤布莱恩·蒂尔尼、西德尼·佩因特:《西欧中世纪史》(第六版),袁传伟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 年,第127 页。作为反击,罗马教皇将意大利中部从拜占庭帝国分离出去,成为由教皇和西欧势力所完全控制的地区。⑥A. A. 瓦西列夫:《拜占庭帝国史》,徐家玲译,商务印书馆,2019 年,第403 页。意大利南北对峙的局面由此形成,而罗马教皇也从未放弃过对原有领区的教权主张。
利奥三世之后,拜占庭皇帝为坐实君士坦丁堡对希腊地区的宗教权威,采取了一系列积极的行动。从伊琳妮女皇开始,拜占庭皇帝就特别重视希腊地区的教区建设,他们通过设立新的都主教座堂和捐献教堂将君士坦丁堡的影响力辐射到希腊地区。780年,伊琳妮授予雅典都主教座堂地位,隶属于君士坦丁堡宗主教区。同时,伊琳妮还在在萨塞洛尼卡捐献了一座圣索菲亚大教堂,该教堂完全仿照君士坦丁堡的圣索菲亚大教堂修建。⑦Judith Herrin,Margins and Metropolis: Authority across the Byzantine Empire,p.15.到8 世纪末,希腊地区已经形成了雅典都主教区、塞萨洛尼卡都主教区和科林斯都主教区三个隶属于君士坦丁堡宗主教区的教会辖区。⑧Florin Curta,The Edinburgh History of the Greeks,c. 500 to 1050,the Early Middle Ages,p.250.移民之后,尼基弗鲁斯也迅速开始教区建设。806 年初,他颁布了针对帕特雷的第一部诏书,宣布重建帕特雷并将它提升为都主教座堂,下属拉卡戴蒙(Lakedainon)、科洛尼(Korone)、迈索尼(Methone)三个主教区。⑨Florin Curta,The Edinburgh History of the Greeks,c. 500 to 1050,the Early Middle Ages,p.13.通过设立新的都主教座堂和教区划分,尼基弗鲁斯一世将以帕特雷为中心的伯罗奔尼撒半岛西部纳入君士坦丁堡的辖区内。至此,希腊地区的教会事务全部被置于君士坦丁堡大教长的权威下。罗马教皇在该地的影响力逐渐式微。
与此同时,边疆危机和近几百年来的基督教内部的教派斗争,也造成了希腊地区教俗高级知识分子与君士坦丁堡之间的疏离。其间,大量希腊地区的高级教俗知识分子逃往意大利避难。⑩Thomas F. X. Noble,Julia M. H. Smith eds.,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ristianity,c. 600—c. 1100,p.217.意大利受到希腊知识精英青睐的原因有两点:一是意大利南部的语言环境和自然环境,让来自希腊地区的希腊人感到非常熟悉和舒适。他们几乎不需要适应外部环境便能快速地在此定居下来。二是意大利有接受基督徒避难的传统。叙利亚、埃及等地的基督徒在战争或宗教迫害的压力下,经常流亡到意大利。而这些逃亡意大利的希腊教俗高级知识分子对当地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据统计678—752 年间,13 位教皇中有11 位是讲希腊语的,他们来自叙利亚、西西里和君士坦丁堡。⑪Thomas F. X. Noble, Julia M. H. Smith eds.,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ristianity, c. 600—c. 1100, p.217.另外,意大利地区是圣像崇拜派的坚定支持方。利奥三世的毁坏圣像敕令一出台便在意大利引起了大规模的抵制,进而升级为威尼斯等城市脱离拜占庭帝国的叛乱活动。①赵法欣:《拜占廷帝国毁坏圣像运动的影响》,《四川民族学院学报》2013 年第2 期,第32 页。可以说,在这场持续了一个半世纪的运动中,意大利成为拥护圣像崇拜派的天然避风港并为其抵抗运动提供了政治舞台。而希腊的知识精英大多持崇拜圣像的立场,因此意大利成为他们理想的庇护所。
据《莫奈姆瓦夏编年史》记载,在公元805 年的第一次移民运动中,尼基弗鲁斯并未从帝国的东部和北部军区强制调集人口迁入希腊,而是鼓励意大利南部西西里岛和卡拉布里亚(Galabria)的希腊人在主教的带领下回到故乡——伯罗奔尼撒半岛西北部的帕特雷(Patras)。②Peter Charanis,“The Chronicle of Monemvasia and the Question of the Slavonic Settlements in Greece”,Dumbarton Oaks Papers,Vol. 5(1950),pp.158—159.《莫奈瓦夏编年史》是一部充满了争议的拜占庭史料。19 世纪30 年代,它被持种族主义立场的德国记者法迈拉耶(Jakob Philipp Fallmerayer)滥用,以证明现代希腊人与古希腊人毫无血缘关系。此后,拜占庭文学学者又认为它在叙事结构、语言和史实方面高度模仿了宝桑尼亚斯的《希腊志》。因此,其史料价值被高度怀疑。不过,近年来随着考古成果的日渐丰富,《莫奈瓦夏编年史》中某些史实得到了证实。其中,上述805 年尼基弗鲁斯一世动员在南部意大利的希腊人返回帕特雷一事已被多位学者的研究成果证明是符合事实的。③Ilias Anagnostakis and Anthony Kaldellis,“The Textual Sources for the Peloponnese,A.D. 582—959: Their Creative Engagement with Ancient Literature”,Greek,Roman,and Byzantine Studies,54(2014),p.115.
帕特雷位于科林斯湾西部入海处最狭窄的地方,是连接伯罗奔尼撒与中部希腊、希腊与南部意大利之间的重要桥梁。得益于其重要的战略位置,公元前31 年,帕特雷被奥古斯都重建并成为拥有自治权的城市。④G. D. R. Sanders and I. K. Whitbread,“Central Places and Major Roads in the Peloponnese”,The Annual of the British School at Athens,Vol. 85(1990),p.341.尼基弗鲁斯一世模仿奥古斯都重建了帕特雷,并鼓励逃散在意大利南部的希腊人返回该地。此举无疑是希望通过希腊这个战略要地,以人员流动的形式,加强帝国与西西里和卡拉布里亚(此时仍为拜占庭帝国的领土)之间的互动,鼓励逃亡在意大利的教俗高级知识分子回归,同时使这两个地区不至于因为孤悬海外太久而与君士坦丁堡失去联系。而上述《莫奈瓦夏编年史》的作者,10 世纪凯撒里亚的大主教阿瑞萨斯(Arethas)的父辈祖先正是在这次移民活动中,从意大利南部的卡拉布里亚回到故乡帕特雷的。
综上所述,9 世纪初,君士坦丁堡与罗马方面在教会辖区归属问题上的矛盾越来越尖锐。边疆危机和教派斗争既加剧了教会辖区所属权的矛盾,又迫使一部分希腊教俗高级知识分子流亡意大利。在上述背景下,尼基弗鲁斯一世开启了针对希腊地区的第一次移民活动,目的是延续利奥三世的君士坦丁堡宗主教区建设路线,使希腊地区的教会组织完全置于君士坦丁堡的控制之下。同时,他的这一移民政策还使部分流亡海外的希腊知识分子回归拜占庭,缓和了希腊地区与君士坦丁堡的紧张关系。
从6 世纪中期开始,拜占庭帝国在希腊地区的统治变得非常虚弱。在有限的财政资源下,为了对抗东方的阿拉伯帝国,拜占庭皇帝撤走了在希腊地区的驻军,从6 世纪中期到9 世纪初,希腊地区实际上处于权力的真空地带。公元800 年查理称帝后,希腊地区的战略地位骤然上升。因此,尼基弗鲁斯一世的希腊移民政策是稳固西部边疆的举措。尼基弗鲁斯通过强力手段向希腊地区输入登记在册的拜占庭基督徒,并迅速建立起军区和隶属于君士坦丁堡的主教区。尼基弗鲁斯的移民政策和与之配套的军区和教区建设填补了希腊地区的权力真空。9 世纪初,地中海东西分裂的新格局及其文化边界已初步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