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俄罗斯史学的转型
——关于当代俄罗斯史学的研究对象问题

2020-07-25 07:07:16
历史教学问题 2020年3期
关键词:斯大林帝国史学

马 龙 闪

当代俄罗斯史学贯穿着一条主线,就是史学转型。除当代史学一前一后首尾两个阶段,也就是除上世纪80 年代中前期和从本世纪00 年代后期开始,分别属于史学危机引发的史学改革时期和新史学形成期以外,贯穿于包括戈尔巴乔夫后期、整个叶利钦时期和普京几乎第一个任期,整整20 年间的这个阶段,都属于当代俄罗斯史学的转型期。

当代俄罗斯史学的转型是由苏联史学危机引发短暂的史学改革(主要指体制内改革),尔后迅速转向体制外改革而开启的。苏联史学的体制外改革和紧随其后的史学转型,实际上远因是对上世纪30 年代形成的僵化史学的反动,近因则是对70 年代苏联史学倒退(对解冻时期史学改革而言)激起的一种报复和反弹。

20 世纪50 年代后期和60 年代的史学改革提出了有关问题还未来得及解决,就被“布拉格之春”之后的思潮压了下去。70 年代的反扑严重打压了史学改革,把具有创造性思维的史学家悉数进行整肃,有的被开除党籍,有的遭到行政处分乃至撤职,还有的甚至被迫移居国外。由于长期遭受压制和迫害,戈尔巴乔夫开启改革之后,改革派史学家狠狠报复了史学界的当权派和传统史学家。在“填补历史空白点”的口号下,苏联传统史学及其代表者权威丧失殆尽,一批政论家迅速掌控了史学话语权,迅速转向激进化,把原本限于体制内改革的史学推向体制外,开启了史学转型的过程。

当代俄罗斯史学面临全面的史学转型,包括从理论方法到从古至今的各个时期具体历史的全面转型,而不是局部的转型;在俄罗斯史学界,包括目前官方史学和史学界主流,对此转型的认识存在着某种共识。但不能整个笼统地下结论,认为“俄罗斯各界对‘历史虚无主义’产生的负面影响”有整体共识,有“整体反思”。①刘爽:《社会转型时期的俄罗斯史学》,见《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 年6 月18 日,第7 版。

我们的研究对象是“当代俄罗斯史学”,其所承载的主体是当代俄罗斯史学界及其主流,超出俄罗斯史学界的范围,去给作为社会更大范围的“俄罗斯各界”的历史认知情况下结论,似乎超出本课题界定的研究范围,有失严格的科学态度。

与这一认识相联系,对有关当代俄罗斯史学研究的主要对象、主要内容问题,也应当有一个起码的界定:当代俄罗斯史学应当以俄罗斯史学危机引发的史学改革、史学转型,以及在改革、转型基础上形成新史学的过程为主要研究对象和研究内容。不做这一界定,而提出以“对当代俄罗斯历史反思的历史进行全面系统研究”为中心内容,是值得商榷的;另外,这一用语——“对当代俄罗斯历史反思的历史”指什么?是指对从戈尔巴乔夫时期到普京时期对历史认知的翻天覆地变化的研究(史学转型的研究),还是指对所谓“复辟史学”和“历史虚无主义”的反思、检讨?当代俄罗斯史学,是从理论方法到从古至今各个时期具体历史认知的一个大转折、大转型,不是一般的“历史反思”,更不是仅仅限于对所谓(自由主义)“复辟史学”和“历史虚无主义”的反思。

一、俄罗斯当代史学是在理论和方法上的一个大转折和根本转型

当代俄罗斯史学是在苏联史学发生重重危机的背景下发生转型的。这个过程大体起源于上世纪60—70 年代,完成于21 世纪00 年代中期,从2006—2007 年开始进入新俄罗斯史学发展的稳定守成时期,即俄罗斯新史学形成时期。

苏联时期奉行马列主义史学,也就是说,是社会形态史观和阶级斗争史观处于绝对统治地位。从上世纪80 年代中期到新世纪初的史学转型和目前普京时期,马列主义史学即社会形态史观已退居次要地位,并为全球史观和文明史观-现代化史观所代替。这是一个应当正视的客观历史事实,不是因观点不同就可以视而不见、因而发生改变的主观事态。

当代俄罗斯史学在理论和方法上的转型,大体经历了从在苏联史学中占统治地位的社会形态史观和阶级斗争史观,向俄罗斯新史学转型的过程。俄罗斯新史学的主流,是全球史观和与现代化相联系的文明史观。文明史观和现代化史观在俄罗斯的倡导者,是А.С.阿希耶泽尔及其继承者И.Г.雅可文科。阿希耶泽尔在其1991 年出版的《俄罗斯:历史经验批判》一书中,依靠现代化理论,把俄罗斯历史首次置于资本主义模式现代化的大千世界中,作为“追赶型现代化”加以思考。①Ахиезер А.С. Россия: критика исторического опыта. В 3 т. Т. I. М.,1991. С. 12,15—16.在他看来,俄罗斯的基本问题不是它的文化传统,而是不能从传统向自由主义文明的转变,是俄罗斯文明的“过渡性特点”和发展的循环形式(按照改革—反改革的形式)。②Там же. Т.III.С.261—262.继阿希耶泽尔之后,雅可文科建立了刚性的结构主义文化现代化理论,并将阿希耶泽尔的文明理论加以变通和改铸,奉西方类型的殖民帝国作理想,认为加以“文明转变”即可成为俄罗斯发展的前景。③Яковенко И.Г. Российское государство: национальные интересы,границы,перспективы.Новосибирск,1999. С.64.这种文明理论在当时被认为是一种理论突破,曾受到一大批学者,包括许多著名哲学家、史学家、地理学家,尤其是东方学家和非洲学家的热情欢迎,被视作是20世纪末、21 世纪初根本改变历史意识与历史书写实践的一场“史学革命”。④Могильницкий Б.Г. История исторической мысли. Курс лекций. В 3 вып. Вып. III.Историографическая революция. Томск,2008. С.458—521.

但这种文明史观也遭到了一些史学家的批判和质疑,认为它是从西方现代派那里借来的,带有文化中心主义、决定论之类的性质。史学的变化往往与意识形态的更替息息相关。随着90 年代俄罗斯经济断崖式下滑和自由主义改革一步步退出政治舞台,各种色彩的保守主义思潮,诸如“决定俄国历史基轴的全球化文明因素论”、自然和地缘政治条件论、“俄国思维方式论”等等,逐渐占据了优势。上述这种对文明史观的修正和倒退,特别是加上史学中又有А.Я.古列维奇对“俄罗斯精神气质史”的倡导,在许多俄罗斯历史学家那里,这种文明理论变成了一种为大国主义和强国的辩护和论证。这种情况在西方史学家眼里就是打着文明研究的幌子,在复兴专制民族主义的“俄罗斯思想”。在我们看来,这倒是结合俄国特点而对文明理论的一种吸纳和解释。

当代俄罗斯史学转型的最终完成,大体以最有成效的一个史学流派,即从事宏观史研究的大历史观学派的形成为标志。大历史观学派(即全球史观学派)就是“宏观历史过程的逻辑数学模型模拟学派”。该学派的兴趣是“在无所不包的历史和世界体系观的框架内,借助于协同学、进化论、人口论和社会学的理论,对包罗万象的和普遍进化过程进行研究”。①Ионин Л.Г. Социология культуры. М.,1995. С.243.他们的研究成果是创制了大量的数学模型,让历史学家重新看待世界,发现了很多全世界和地区的社会经济进程和政治进程。从全球背景下,对俄罗斯史最重要的研究是讨论了俄罗斯革命的原因。为此,最有成效的是制定出了两种模型,一个是Б.Н.米罗诺夫提出的体系性模型,另一个是С.А.涅费多夫提出的人口结构的、新马尔萨斯主义模型。前一模型依靠农奴制取消前后农业生产和农民收入增加的数据,否定了有关耕地减少、赋役增加和农业收入不足造成农民生活水平降低的思想。该模型建立在把俄罗斯看作现代化第二梯队的阐释上,判定即使在降低税务负担和提高农民生活水平的情况下,俄罗斯精英也不能胜任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变——这是引起革命的系统性危机。后一模型用新马尔萨斯主义的术语,描述了在人口快速增长和粮食保障下降情况下国家和人民间矛盾的发展。人口持续增长和中央黑土地区的生态危机加剧了事态的恶化。这样,只能用人口控制和改善生态来解决,而不能用社会反抗的手段来应对。这一模型的结论导向的是反对革命。

大历史观学派把自己的方向定义为“全球历史学”,研究怎样实现全球进化论的原则。所谓“全球历史”,就是“要在全球社会自然进程的背景下,把全球化过程加以书写,同时考虑到自然(地质学、生物学、气候学)和人为(社会、文化、经济、政治)综合宏观过程和体系的相互影响和共同进化”。②Зинькина Ю.В., Ильин И.В., Андреев А.И., Алешковский И.А., Коротаев А.В. Указ. соч. С.72—73. Вероятно, имеется ввиду идиографический подход баденской школы. (От греч. idios -особенный и grapho - пишу).具体来说,其研究的中心就是“世界体系发展史”,“它从大约10000 年前出现到18 世纪之前,向复杂性和连通性的新水平过渡……存在着趋势性与周期性全球进程之间的差别。研究全球同步进程的表现,是指15世纪末至16 世纪的全面增长时期、17 世纪的全面危机时期,以及18 世纪世界体系某些方面的发展时期”。③同上,第2 页。

除大历史观学派从事全球史研究外,文明史观学派进行的文明史研究在当代俄罗斯史学中也占据着几乎同样重要的地位。

如果说在20 世纪90 年代上半期文明理论还是自由主义的,具有西方色彩的,同文化而不是同帝国相联系的文明认同,那么在史学过渡转型期内,即1996—2005 年这10 年间,俄罗斯史学界的文明研究,则随着自由主义改革的式微,在文明理论上通过А.Я.古列维奇的“精神气质史”,逐渐脱离了同西方史学的联系,而增添了俄罗斯文明的特点,赋予了帝国思想的内容,并转向了保守主义。为了更鲜明、更直观地说明这种变化,我们不妨用两个公式来加以呈现:

90 年代上半期的文明观=文明理论+自由主义+西方主义

21 世纪00 年代中期以后形成的文明史观=文明理论+俄罗斯精神气质+帝国思想+保守主义

当俄罗斯进入21 世纪以后,文明理论虽然还仍然存在,但文明理论的内容已经有了相当大的变化。在提出文明理论的А.С. 阿希耶泽尔和哲学家В.В.伊利英合著《俄罗斯国家:起源、传统与前景》(1997 年)和《俄罗斯文明:内容、边界和能力》(2000年)两部著作之后,他们提出的价值观已不是自由派的传统文明观,而是演变成了传统守旧派的帝国思想。当然,他们此时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为适应普京的国家意识形态:帝国和地缘政治的成分增加了,并回到了俄罗斯文明原来提倡的政权集中的理想状态。正是这样,出现了伊利英这一政治建议:在俄罗斯的对外政策中应“建立对抗有色的白色(种族)联盟”;“在印度和中国,应促进反穆斯林情绪”;把俄罗斯导弹重新部署到古巴;“实现维护次大陆完整的文明使命”——通过“归还领土”(欧亚大陆),“划出其他大国在波罗的海存在的可能界限”,控制或合并西部边境缓冲国(指波罗的海三国和波兰、芬兰)。④Ильин В.В., Ахиезер А.С. Российская цивилизация. С. 26, 109, 111, 150, 152, 156, 158.这些言论主张,完全符合一些俄罗斯学者的意识形态和认知诉求。他们实质上不是把俄罗斯文明研究看作一种学术,而是看为一种身份认同的政治形式,主张在文明认同的名义下建立帝国认同,在认识论上采取保守主义。

上述这种文明理论研究的变化,集中反映在《文明》汇编(2006、2017)第7 版和第11 版之间在观点的差距上,①Социокультурное пограничье как феномен мировых и российских трансформаций.Междисциплинарное исследование / Отв. ред. И.В. Следзевский,А.Н. Мосейко. М.,2008; На переломе. Образ России в прошлой и современной культуре,литературе Европы и Америки(конец ХХ — начало XXI вв.) / Под ред. В.Б. Земскова. М.,2011; Проблемы культурного пограничья. Памяти Валерия Борисовича Земскова(1940-2012)/ Отв. ред. Ю.Н. Гирин. М.,2014;Диалог цивилизаций: междисциплинарный подход / Отв. ред. И.В. Дергачева. М.,2009;Цивилизации. Вып. 9. Цивилизация как идея и исследовательская практика / Отв. ред. А.О.Чубарьян. М.,2014; Ионов И.Н. Цивилизационное сознание и историческое знание..; Ионов И.Н.Мировая история в глобальный век... С.264—305; Цивилизации. Вып. 7. Диалог культур и цивилизаций / Отв. ред. А.О. Чубарьян. М.,2006; Цивилизации. Вып. 11. Диалог цивилизаций и идея культурного синтеза в эпоху глобализации / Отв. ред. А.О. Чубарьян. М.,2017.从中可以看出这十年来俄罗斯学界文明理论的变化。在当代俄罗斯史学中,上述文明理论是伴随着史学界兴起的帝国研究“热”和帝国史流派而形成的,并臻于完成。而帝国史流派的帝国思想,从2012 年开始就在连续数年的罗曼诺夫王朝建立400 周年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100 周年纪念和伟大卫国战争70 周年纪念等一系列国家重大活动中一一体现了出来。

二、中世纪和近代俄国史学发生的转型

史学理论和方法的转型,是历史认知性质和方向的一个根本性转折。20 世纪90 年代苏联档案曾一度解密,涌现出了大量的新史料;随着对这些新资料的整理和深入研究,从古至今的俄罗斯史都开始了重新思考和重新评价的过程。这样,俄罗斯史学界的历史意识和历史书写就发生了全面的转折、转型和根本变革。对整个俄罗斯历史的重新思考和重新研究,首先表现在俄国中世纪和近代史学发生的巨大转折和变化上。

中世纪和近代俄国史研究

中世纪和近代俄国史学发生的变化和转型,首先体现为对俄罗斯民族从何处来、俄罗斯国家如何起源进行重新研究,也就是说,对“瓦良格问题”做了重新认识、重新评价。苏联时期坚持“反诺曼说”,现在又回到了沙俄时代比较接近史实的“诺曼说”上来。其次,是对俄国史学中的“蒙古问题”,即罗斯-金帐汗国的关系问题,做了重新思考和重新研究。苏联史学认为,拔都入侵给罗斯民众带来了不可估量的灾难,外族征服者的桎梏对罗斯社会经济和政治发展危害极大。近年,俄罗斯学界倾向于欧亚学派的认知,认为鞑靼-蒙古的统治是俄国历史文化发展的重要阶段,“蒙古时期是整个俄国历史上最重要的时代之一”,这是“国家全部政治和社会结构发生深刻变化的时期。②Вернадсвий Г. Монголы и Русь. М.:Ломоносовь,2015. С.1.转引自曹维安先生有关研究(未刊文章)。

中世纪史也重新评价了伊凡四世及其特辖制问题、农民战争问题、农奴制的作用问题以及贵族问题等等。在俄罗斯近代史学中,许多问题也得到重新思考和评价,如1861 年改革和维特、斯托雷平改革问题,激进主义、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问题,对整个罗曼诺夫王朝,包括各个沙皇和重要人物的评价问题等,史实和评价几乎都发生了巨大转变。

帝国史研究

在当代俄罗斯史学研究中,最能体现中世纪和现代俄罗斯史学转型的,是帝国史研究的兴起和对帝国评价的变化,这里反映的是对俄罗斯帝国史以及与此相联系的所有史学认知和书写方式的转型。可以说,帝国研究热的兴起和帝国史学流派的形成,是俄罗斯史学转型的最突出、最具代表性的现象和事件。

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对世界各大帝国的打击和二战后殖民体系的瓦解,20 世纪成了一个帝国消亡的世纪。帝国一个接一个瓦解引起西方史学界对帝国的关注,所以,帝国和帝国史的研究最先在西方兴起而出现了“帝国学派”。西方就在世界史学界引领了帝国史研究的潮流。

苏联作为帝国的解体也引起了俄罗斯学界对帝国问题的兴趣。苏联后期各地区民族主义高涨,而在后苏联时期,俄罗斯以外各民族利用“俄国是民族监狱”这一话语,把矛头对准了“中心”地区和俄罗斯人。这引起了俄罗斯民族的强烈反弹,激使他们起来为“中心”地区及其权力进行辩护。

恰在这时,一位瑞士学者把俄帝国模式看作是多种族的超大民族国家,以其政策方法的多样性、高明的外交、“分而治之”和军事征服的手段,有效地促进了俄国400 年的历史发展。①Ж.Б.Кундакбаева.Имперский алгоритм в изучении истории России:тенденции современной историографии见:http://www.iie.kz/?p=826&lang=ru.这种为俄帝国辩护的观点在俄罗斯国内引起了强烈共鸣。接着,又有一位芝加哥的学者又给宗主国下了定义,认为宗主国是一种政治统治制度,宗主国与周边地区关系的特点,是中央与地方的关系,并没有种族的标记。②Ж.Б.Кундакбаева.Имперский алгоритм в изучении истории России:тенденции современной историографии见:http://www.iie.kz/?p=826&lang=ru.这都为俄罗斯史学家提供了历史根据,激起了他们研究帝国史的热情和兴趣。

此时,俄罗斯史学家正寻找同西方史学界合作的途径和课题,也正处于开始探索并形成新的历史观的当口。而帝国史研究兴头的出现,恰好成了俄罗斯与西方史学界合作的切入点,也成了转向全球史、文明史研究和种种比较史研究的方便途径。因此,从20 世纪90 年代中期起,帝国史研究的潮流就开始出现了。

在帝国史研究中,首先是改变了过去对“帝国”的传统观念。过去,“帝国”向来同扩张、战争、侵略联系在一起,是个贬义词。在现在的“帝国”研究中,“帝国”被视为“伟大强国”的同义语,仅仅是同拥有广袤的领土相联系的;把帝国看成了一种具有王朝政治制度特点的独特政治机体,一种包含有成分复杂的内部结构和多相平衡的管理体制。这样它就不仅没有贬义,反而有了某种褒义的色彩。正像俄罗斯科学院俄罗斯历史研究所所长Ю.А.彼得罗夫教授给帝国所下的一个综合性定义:“在我们看来,帝国是一个巨大的、通常是中央集权的国家,其特点是具有多民族性和多宗教性,其部分疆域的社会经济发展又具有不平衡性;它的组成部分先前曾是独立的国家结构,而它当下力图实行的是帝国式的政策。”③Петров Ю.А. Российская империя как исторический феномен .20012 年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的学术报告。

正是在这一认识的基础上,一种新的帝国史观和以此为基础的俄罗斯“帝国史流派”就形成了。帝国史流派的帝国史观先是存在于研究帝国问题的学者中,接着扩展到史学界,随后影响舆论界主流,最后以至于与官方意识形态相融合,渗透到了俄罗斯国家社会政治生活的方方面面。

普京顺应俄罗斯民众上升的民族爱国主义情绪,在2003 年国情咨文中诉诸俄国历史经验,提出了建设俄罗斯作为“统一多民族”“伟大强国”的任务。他说:我们的所有决定,所有行动都只能服从于这一“全新任务”,因为“我们的全部历史经验证明,只有当俄罗斯国家真正强大的时候,俄罗斯才能在这样的疆界内生存和发展。在国家政治或经济上衰弱的所有时期,俄罗斯始终面临着崩溃的威胁”。④“文集”编辑委员会:《普京文集》(2002—2008),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 年,第18—22 页。

普京及其政治团队这种鲜明的强国主义、国家主义思想,与此时正在形成中的俄罗斯帝国史学流派在思想路线上一拍即合,后来的种种迹象表明,这个史学流派的思想很快融入了普京官方的国家意识形态。而这个帝国史学流派也变成了一个官方的或者说俄罗斯国家的史学流派。

2012 年,在俄罗斯总统的关照下,俄罗斯历史协会隆重成立,时任国家杜马议长、历史学家С.Е.纳雷什金出任协会第一任主席。接着,以国家历史协会为参谋,俄联邦从2012—2015 年,先后举行了“历史年”和一系列国家层面的纪念活动。正如前面所提及,2012 年纪念俄罗斯建国1150 周年、2013 年隆重纪念罗曼诺夫王朝建立400 周年、2014 年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100 周年和2015 年纪念伟大卫国战争胜利70 周年。所有这些纪念活动背后都有着俄罗斯帝国史学派的身影。在这些纪念活动中,一方面体现着史学界帝国研究的成果,同时也进一步加深了对帝国问题的研究,当然也把“帝国思想”推向了整个社会舆论界。

在这个“帝国史学派”看来,罗曼诺夫王朝的历史就是一部俄罗斯帝国的历史,反之,一部俄罗斯帝国的历史就是罗曼诺夫王朝的历史。他们从俄罗斯爱国主义出发,不仅对俄国革命前政治、外交和经济等方方面面采取了同苏联史学完全不同的评价,而且几乎对罗曼诺夫王朝的大大小小的历史人物,都做了同苏联时期完全不同的书写和评说。

三、20 世纪俄罗斯史学的转型

30 多年来,当代俄罗斯史学书写最多的是20世纪俄罗斯史。对它的重新思考和评价可以说是俄罗斯现代史领域的重大变化和全面转型。对这个问题,在我国史学界有不同认识。有些学者不认为这是一次“转型”,而是一种“历史反思”。这种观点的片面性是不言而喻的。因为它不仅仅是一种普通的、一般的“历史反思”,而是一个史学上的大转折、大转型。我们仅举普京倡导制定的统一教科书中有关20世纪俄罗斯史的一些基本内容和主要观点就可以有力说明这一点。

统一历史教科书关于20 世纪俄罗斯历史的基本观点

教科书的基本内容反映了当前俄罗斯官方、学界和社会主流的历史认知。而统一历史教科书的基本观点和内容的转型意义是不言而自明的。我们姑且以“大鸨出版社”教科书《俄罗斯20 世纪史》为例,来看看它的基本观点和主要内容。因为这是官方推出的三部教科书中最稳健、最持重,最为官方肯定的一部。

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认识和评价,该教科书基本回归到了以法国为代表的协约国官方立场,这就推翻了苏联史学、苏联官方过去一直以来对一战的认识和评价,否定了它是一次“帝国主义战争”,而认为它是一场正义的、追求和平的战争(对协约国来说)。目前,俄罗斯官学精英认为,一战是一场“伟大的战争”,揭开了“整个20 世纪的序幕,在许多方面决定了过去100 年世界历史的发展进程”。①Первая Мировая война. Исследования. Документы,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го Исторического музея,М.,2014.见:https://www.livelib.ru/book/1000988320

过去,苏联史学将十月革命视为揭开世界现代史的新纪元;而现在俄罗斯统一历史教科书则将第一次世界大战视为“整个20 世纪的序幕”。这是一个巨大的变化。这就是说,揭开世界现代史纪元的已不是十月革命,而是第一次世界大战。

对十月革命的书写,统一历史教科书把它同二月革命放在一起,作为一个统一的过程,纳入到“俄国大革命”总过程当中。在具体评价时,把它视为“国内战争的起点,可以认为是十月起义”,甚至把它说成是“奠定了国内战争——俄国历史上最具悲剧性一页的开端”。②История России,начало XX-начало XXI века,10 класс,Волобуев О.В.,Карпачёв С.П.,—М.:Дрофа,2016.С.61、63.显然,该教科书对十月革命的这种评价,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过去是“伟大的十月社会主义革命”,现在则视为一场揭开了“最具悲剧性一页”的十月起义”。

这里需要说明一点,把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放置一起,是作为 一 次“大 革命”(Великая певолюция)来讲的;这里的“Великая”,像对“法国大革命”的提法一样,是指大小规模而言的一个措辞,并不是做评价的“伟大”之义来讲的。我们说明这一点,是为了让我国读者更清楚、更真实地了解俄罗斯人目前对十月革命的客观评价,而并不代表我们对其观点的认同。

对军事共产主义、农业集体化和“大镇压”等等的书写和评价,统一教科书是给予基本否定评价的,与苏联史学评价大相径庭;唯独对工业化和“伟大卫国战争”做了一定程度的肯定,但是,对正负面情况都做了阐述,是尽量面向历史真实的。

关于工业化,对其成就是这样肯定的:建立了先进的工业部门,用武器装备了军队,扩大了交通网,使工业产品量占居欧洲第一位、世界第二位,苏联成为工业大国;其特点是实行社会主义国家所有制、中央集权的计划经济、优先发展重工业和建立“军事工业综合体”——军事化是苏联经济的基本特点之一。

统一历史教科书认为,苏联的工业化与农业集体化不可分割,工业化是靠农业集体化为其挖取资金的,所以,工业化付出的巨大代价,集中表现在农业集体化方面。

关于卫国战争,“大鸨”教科书最精心地体现了普京的民族爱国主义思想。它将仅有4年时间的这段历史独立为全书的第三章——“伟大神圣的卫国战争”;而全书20世纪100年的历史才划分为5章。编者在这里倾其全力,热情赞颂了苏联军民抵抗德国法西斯的爱国主义和大无畏的英雄主义精神。但教科书讴歌的是“人民的胜利”,“人民的功绩”,民众是为“祖国命运”而战,为生存而战;显然,这里是非政治化地抽掉了苏联著作中的斯大林因素和制度因素。

全书对苏联“社会主义建设的总结”,可以看作是目前普京官方和俄罗斯学术精英主流对苏联社会主义模式所作的总体评价。这里完全否定了社会主义模式,而在比较中肯定了资本主义。其中是这样说的:

对社会主义制度来说,同资本主义相比,劳动生产率低下是它的典型特征。世界发展的经验表明,私营经济的经营活动可以保障最高的劳动生产率。官僚主义管理者永远赢不了私营企业家。官僚主义管理体制对组织快速把科技成果运用于生产,是无能为力的。显而易见,社会主义的社会模式不善于接受技术进步。

社会主义特有的镇压方式,不能促进国家干部潜力足够有效能的发挥。由于缺乏民主程序(选举体制),精英轮换大多是通过肉体消灭(“大清洗”)来实现的。而放弃镇压,又会导致干部的停滞、精英的保守化,并形成老人政治,这样就不能回应时代的挑战。而纵向的变化一经停止,就会在官僚第二、第三梯队中产生心怀不满的集团,从而形成反对派的社会基础。①История России,начало XX-начало XXI века,10 класс,Волобуев О.В.,Карпачёв С.П.,—М.:Дрофа,2016. С.270—271.

除了从官方教科书可看出20世纪俄罗斯史学的转型外,从2008年至今俄罗斯史学界所进行的一次规模巨大的“斯大林主义历史研究”,也可以看出对20世纪史学这种具体认知和历史书写,是一种转型。

“斯大林主义历史”的研究

戈尔巴乔夫改革之初,在“民主化”“公开性”和填补“历史空白点”口号下,思想学术界继赫鲁晓夫“解冻年代”之后,对斯大林及其个人崇拜掀起了第二波批判,为戈尔巴乔夫的经济改革和政治改革扫除了思想政治障碍。

在这一波对斯大林的批判中,比以前更深入地揭示了斯大林个人崇拜的体制性根源,更广泛地展开了斯大林问题方方面面的揭露。但由于这个时期填补“历史空白点”的话语权更多被激进民主派的政论家所掌握,因此很快由体制内转向体制外,甚至扩大到对布哈林和列宁的批判。对斯大林的批判也变成了对苏联和社会主义的全面否定。随着苏联的解体和激进民主派的自由主义改革威信扫地,人们对史学问题的兴趣转到了其他更广泛的领域。

普京执政后确立的“国家思想”,起初是带有自由主义色彩的中派保守主义和国家主义,后来越发增加了权威主义色彩。在普京的执政团队中也出现了主张采取动员型发展道路,倾向威权主义现代化的治国理念,甚至企图凭借专制主义来复兴俄罗斯。这样,一些媒体的宣传中就出现了为暴力、为数百万牺牲和社会清洗做辩护的声音。②http://polit.ru/article/stalinism/2008-11-20.这种情况经过种种折射,又误把官方同恢复斯大林主义勾连起来了。这种情况助长了部分社会力量对昔日苏联的期盼。在斯大林逝世50周年前后那数年间,民意调查中曾连续出现了一些反常现象,这更加促成了红色幻影的出现,并在无形中加强了左翼共产主义的思想潮流。

上述这种被称为所谓“新斯大林主义”的回潮,使史学界普遍感悟并体认到,在斯大林主义和专制本质的问题上,在学界精英的思想与社会公众观念之间,发生了深刻的“脱节”,也就是说,在科学认知和俄罗斯公众日常观念之间出现了某些鸿沟和“断裂”。

正是在这样的政治和学术背景下,为了把学术界的力量联合起来,同当时的某些倾向相抗衡,扫除社会上的错误观念和认识,俄罗斯学界展开了对“斯大林主义历史”的大规模研究。如果说“解冻时期”是对斯大林及其个人崇拜第一波的批判性研究,戈尔巴乔夫时期是这一研究的第二波的话,那么,从21世纪00 年代中后期开始的对“斯大林主义历史”的研究,可以说是这一研究的第三波。这一波研究的特点较之以前更有理性、更加客观,而且更多是在史学界的范围内(当然也不无学术界甚至社会上的其他领域参与进来)进行的。

这一波斯大林问题的研究规模宏大,是前所未有的。例如,这一题目连续十年以上,每年召开一次国际学术大会;出版上百种有关“斯大林主义历史”的出版物和专著。这一活动参加者不仅是俄罗斯学术界,还有一些社会团体和力量。2008 年12 月在莫斯科召开的首届“斯大林主义历史”国际学术会议最为隆重和盛大,有俄罗斯和英、美、法、德、日、意等国80 多个学术机构、数百位重量级学者参与,成为莫斯科一个社会性事件。

从第一届会议开始到2018 年,每年一次,一连召开了11 届大会。首届大会以“斯大林主义历史:总结和研究的问题”为主题,承上启下,一方面,对苏联解体后十多年的“斯大林主义”研究做了总结,另一方面,为日后连续召开的10 届会议梳理了研讨的题目,并确定了进一步深入研究的方向。由于不可能在此详介这些会议的情况,现只把历次会议有关情况概括列表于此(表1),以供参考了解。

表1 历届“斯大林主义历史”国际学术会议一览表(2008—2018)

就这11 次“斯大林主义历史”国际学术会议主题来看,该研究涌现出了多方面的成果:从斯大林主义产生的历史前提开始(一次大战之后的激进主义抬头,二三十年代发生经济震荡,出现自由主义危机和传统道德准则危机等)到斯大林逝世之后,涉及20 世纪50 年代和苏联、后苏联时代的改革,主要讨论斯大林主义的影响和后果。所以,从时间跨度上说,这些研究实际上几乎涵括了整个20 世纪的俄国史,包括了斯大林主义的方方面面:政治、经济和文化;从取消新经济政策过程开始,到斯大林专制的确立和发展;从这种专制机制的本质、职能和实践,到20 年代末50 年代初大镇压的发展、规模;从中央镇压体制到各省、县地方的镇压机制;从集体化中的饥荒和对农民的镇压,到强迫劳动、古拉格经济;从对少数民族的镇压到社会文化生活、知识精英和各阶层经历的恐怖,甚至包括各个历史时期社会大众对斯大林主义的历史记忆,等等。

除召开这一系列国际学术会议外,还包括有100 部有关“斯大林主义历史”研究著作和史料汇编的出版活动,其中还包括上述国际学术会议的论文汇编。①История сталинизма: итоги и проблемы изучения. Материалы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й научной конференции. Москва,5-7 де-кабря 2008 г.—М.:РОССПЭН; Фонд《Президентский центр Б.Н.Ельцина》,2011.另外,有一个取名“斯大林主义历史”的180卷系列丛书已经上网。②https://philologist.livejournal.com/10668012.html,2019-01-05.

这11 届国际学术会议和近200 部学术著作研讨的问题广泛,涵括丰富,内容浩繁。从时间纵向维度看,它涉及十月革命的历史条件,到普京时期的后苏联时期,即斯大林主义造成的影响。从涵盖问题范围的横向维度看,基本问题涉及六个方面:1)政治方面,包括“制度的形成”,专制的机构和机制;2)国际政策,包括分析布尔什维克领导对国际问题和苏俄在世界上所处地位的看法;3)专政体系中的人:社会文化层面,集中分析1920—1950 年代社会精英的社会结构;4)政治经济:包括斯大林的经济体制机制,该机制同党、政治镇压的联系;5)民族关系问题,包括多民族国家的特点:斯大林的制度是不是帝国,若是,是什么类型的;6)“关于斯大林主义的记忆”,包括在历史上和当代对这一现象的道德评价。

所以,从对“斯大林主义历史”的研究来看,也仍然可以看作是20 世纪俄罗斯史的一个大转折、大转型。

四、历史研究应从实际出发,敢于正视史实

从上面30 多年当代俄罗斯史学转型的无数史实来看,这里既涉及史学理论和方法的转型,也包括从古至今俄罗斯具体书写和评价的转型。当代俄罗斯史学是由史学危机引起,因克服史学危机而改革,又进一步走向史学转型的一个历史过程。我们对当代俄罗斯史学史的阐述,应该以这一客观历史过程作为对象和内容。

那么,在当代俄罗斯史学中是否存在着这样一个事实,即当代俄罗斯史学主流、官方代表是拿“历史虚无主义”的负面影响,来认识自己的历史转型问题?当代俄罗斯史学研究的主要对象和中心内容,是否就在于“对当代俄罗斯历史反思的历史进行全面系统研究”?俄罗斯史学界主流关注点在何处?是否就是对历史进行“历史反思的反思”?

从俄罗斯当代史学的全面转型看,上述事实是不存在的。俄罗斯史学主流、俄罗斯官方史学并没有出现这样的认识,也没有发生这样的情况;如果说存在的话,那也只是存在于已经退居边缘地位的社会形态史学派;目前,这已是俄罗斯史学的边缘和支流,而称不上是俄罗斯史学的主干或主流,更不能说是“俄罗斯社会各界”。

尽管我们对社会形态史学派抱有好感,或者对其历史观加以认同(这是价值判断),但这是一回事;而俄罗斯当代史学的客观状况、客观事实则是另一回事(这是事实判断),不能以主观好恶代替客观状况,将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混淆起来;或者以偏概全,以局部代替全体,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如果这样把当代俄罗斯史学介绍给我国读者,介绍给政策的制定者,从长远看,这将会贻误大局,带来有害的后果。尽管从眼前看,或许会暂时给某些人提供某种价值满足,使他们误将阴霾当彩霞来观赏。但一旦被真相所惊醒,得到的必然是空虚和怅惘。

我们的结论仍然是,历史研究应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不能不加具体研究、不加具体分析,拿现成的概念和公式去概括史学研究,去给历史做结论。

猜你喜欢
斯大林帝国史学
恐龙帝国(6)
恐龙帝国(5)
恐龙帝国(4)
史学漫画馆
史学漫画馆
民意调查:列宁和斯大林及其在历史上的地位
当代史学的转向
“帝国警察”
环球时报(2009-11-16)2009-11-16 11:07:02
史学研究纵横谈(上)
军事历史(2003年1期)2003-08-21 06:31:56
斯大林猝死之谜
军事历史(1998年1期)1998-08-21 05:53: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