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芳
(辽宁师范大学教育学院,辽宁大连,116029)
影子教育(shadow education)也被称为校外补习。美国学者Stevenson和Backer率先提出影子教育概念,他们在对日本高中生所做的调查中发现,影子教育发生在主流学校教育之外,但目的是提高主流学校的学习成绩。[1]我国最早研究影子教育的学者是彭湃,他认为影子教育是由私人支付的主流教育外的补充性教育,它以学术性课程为内容,以正在接受正规教育的中小学生为对象。[2]综上所述,影子教育具有以下特点:第一,补充性。影子教育发生在正规教育之外,为基础教育阶段学生补充多样化的教育资源。第二,选择性。影子教育与义务教育的强制性不同,学生可以根据个人兴趣与特点自愿选择影子教育课程。第三,有偿性。针对不同的影子教育模式、班型、师资和辅导内容等,家长需要支付一定费用或酬劳。
近几年,在教育市场化的推动下,影子教育如火如荼地发展,虽然我国现在还缺少学生参与影子教育的官方数据,但是查阅已有的相关文献可以见微知著,管窥我国影子教育的整体规模。2004年国家统计局进行的中国城镇居民教育与就业情况调查结果显示,我国城镇小学和普通初中参加影子教育的学生比例就已经分别达到73.8%和65.6%。[3]薛海平基于中国教育追踪调查2014年数据 (CEPS 2014)统计分析,发现我国初中生参加影子教育的比例为47.3%。[4]从宏观层面来看,目前,我国中小学生参加影子教育的比例较高,尤其以城镇学生居多。随着社会经济不断发展,家庭收入不断提高,影子教育花费已经成为家庭的重要支出,家长和学生对补习的需求带动影子教育市场快速扩大。从微观角度,即学生参加影子教育的强度来考察我国影子教育规模,《2017年中国K12教育行业规模分析》报告显示,基础教育阶段学生参加一个补习班的占37.8%,两个的占36.7%,同时参加两个以上补习班的学生占62.2%。[5]2015年中国少儿研究中心对42个区县的9360名学生展开调查,调查显示,在周一至周五的学习日,学生平均参加补习班的时间为0.8小时,而在周六、周日休息日,学生平均参加补习班的时间高达2.1小时,是2005年的两倍。[6]从学生参加影子教育的科目和时间可见,基础教育阶段学生补习强度较大,负担过重,且迫于升学压力,中高年级学生参加补习的强度大于低年级学生。
随着市场越加规范化,影子教育市场持续扩大,2018年其市场规模已经达到5600亿元,增长率为17%。[7]影子教育趋向多样化,办学形式灵活,慕课、OMO(Online-Merge-Offline)等新兴教育模式不断兴起。影子教育根据形式不同分为线下教育与在线教育。线下教育形式主要包括私人家教和教育机构,不同的机构教育质量良莠不齐。在线教育形式比较丰富,主要包括在线教育移动端App和PC端教育平台等渠道,在线开放课程、在线互动解答平台、在线网校等在线教育产品层出不穷,越来越多的家长开始接受并选择在线学习的方式辅助学生进行学习。第46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统计,截至2020年6月,在线教育用户规模达3.81亿个。[8]影子教育市场竞争日趋激烈,培训机构层出不穷,学生及家长广泛参与影子教育,整体呈现“供需两热”的现象。
社会分层是指根据一定的标准把社会成员归入不同的社会地位或类型。在现代产业社会里,人的社会地位的高低,取决于他拥有社会资源的多少。社会资源主要包括财富、威望、权力、知识和技能四者。[9]社会地位一般以职业地位为代表,获得职业进而获得财富、声望与权力。
在当今知识经济的社会背景下,职业选拔与教育选拔相挂钩,企业非常重视求职者的文凭。学生毕业进入社会之初,工作的获得、职位的高低、未来职位流动均与受教育程度有关,因为学校教育的毕业证书——学历,所表明的不仅是过去已经获得的知识和技能,而且代表着将来不断获得知识和技能的素养。筛选假设理论认为,一个人所获得的文凭能成为衡量其能力高低的标准,也能成为劳动力市场选拔人才的信号,各个企业自然也能通过文凭筛选出符合职位标准的人才。由于高职位资源有限,拥有更高学历的人就业时就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因此,教育是促进社会流动的重要资本,不同的教育能将不同的人分配到不同的教育层次和工作岗位上。[9]
由于社会资源的绝对量有限,资源分配的过程就会引发竞争。在这样的社会现实中,家长为维持或促进社会阶层流动,会对子女进行大量的人力资本投资。家长通过教育投资,让子女拥有获得更高文凭的可能性,使子女在未来高职业地位竞争中取得优势,这就为影子教育提供了潜在消费者和发展的可能性,影子教育对促进社会分层与流动有推波助澜的作用。
当前,我国学校教育系统将升学建立在选拔性考试基础之上,学生只有通过激烈的考试竞争才可以获得高中以及高等教育的入学机会,且教育优质资源分布不均衡,呈金字塔式分布,各个层次都有重点学校。升学考试成为一个过滤系统,对学生进行筛选分流。如果学生想考入一流大学,通过高学历提高自己日后的社会经济地位,就要在中考的时候考入当地的好高中,竞争优质教育资源,提高高考后升入名牌大学的概率。
在应试教育背景下,学校以功利性为导向,过于注重学习成绩与总结性评价。学生及家长为提高升学的概率,纷纷将关注的焦点放在考试成绩上,他们通过考试分数判断是否有升学资格。尤其是即将面临升学的初三及高三学生,模拟考试的分数和排名很容易引起他们及他们家长的焦虑和恐慌,使他们失去理性的自我判断,盲目从众,急于扩大升学竞争优势。在此背景下,影子教育能随着学校正规教育的课程和考试内容而变化,满足学生提升成绩的需求。文化知识课侧重于教授学生应试技巧、答题套路和模板、高频考点与重难点,课堂教学主要采取题海战术模式。影子教育机构利用学生及家长焦虑、迫切的心理,宣传短期内能够迅速提高学生分数,急于扩大择校竞争优势的家长与学生自然而然会寻求影子教育的帮助,对影子教育的需求加大。这种功利性的教育期望推动着影子教育市场的发展。
义务教育的普及使每个学生都有参与公立学校教育的机会,但相对应的学校教育资源并没有高质量地快速增加。我国现行的教学组织形式仍以班级授课制为主,班级学生数量多,加之教师繁杂的事务性工作过多,无法完全把握每个学生现有的知识水平,只能按照班级大部分学生的整体水平进行教学,未能因材施教而忽略了学生个性化教育。随着人们对教育质量的追求越来越高,学校教育的大班额教学已经无法满足学生个性化发展的需要。而影子教育遴选方式多元,能私人化定制服务,让学生很好地定位自己的知识水平和薄弱点,做出合理课程学习选择。影子教育通过互动、反馈、跟踪记录等形式,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学习闭环,在正规教育逐渐僵化时为学生提供特色教育,满足学生的个体差异,弥补学校教育的不足,因而吸引了众多家长和学生。
瑞典教育家Torsten Husen把教育公平分为起点公平、过程公平和结果公平。[10]教育起点的公平包括教育权利平等和教育机会均等,教育过程公平是指个体在受教育过程中的机会均等,教育结果公平是指教育质量公平。家庭资本是学生获得影子教育的基础,家长为了让下一代在未来获得社会地位的提升,会利用其家庭经济资本与文化资本等一切可利用资源,密切影响学生参与影子教育的机会与质量。
经济资本主要是指家庭的经济收入,由于影子教育是交易性的有偿服务,因此,参与影子教育需要具备一定的经济基础。在投资影子教育时,各个家庭经济资本情况会影响家长对子女参与补习的决策,这导致了学生参与影子教育机会不均等。胡咏梅等人基于2012年中国上海学生的样本分析发现,经济社会地位较高的家庭在补习活动中的费用支出明显高于经济收入较低的家庭。[11]对于高收入家庭的子女而言,有机会参与影子教育,使他们原有的经济资本在教育补习过程中转化为对择校竞争有利的文化资本,他们的成长道路会获得更多的外在条件支持,这是那些低收入家庭的子女不具备的优势。而对于收入水平较低的家庭来说,昂贵的补习费用成了家庭负担。且随着教育市场的恶性竞争越来越多,不良机构为了营利将若干课程捆绑销售,形成“绑架性消费”,促使影子教育的消费持续升高,无形之中更增加了家长的经济负担,迫使低收入家庭在教育市场中处于边缘地位,妨碍了教育资源在各群体中的公平分配,拉大了不同收入群体间的差距和其子女学业结果的差距,激化教育不公平。
影子教育的质量和教学服务参差不齐。师资是最基础的教育资源,名师成了教育机构的招牌,有些教育机构更是采取阶梯式的收费模式,越高水平的师资力量收费越贵,出现“教师分层”现象,导致优质师资占有失衡。影子教育具有选择性,高社会地位的家庭可以选择更有针对性的个性化教育,譬如一对一教育或者私教,针对性更强,补习效果相对更好,学生不用担心教育费用的问题,尽可能地追逐优质教育资源。而低社会地位家庭往往选择低价补习机构进行教育投资,低价补习机构出于聘用教师代课费的成本考虑,一般选择大学生或者刚毕业的教学经验少的教师代课,师资力量不强,教学技能不足,教育效果有限,这就产生了教育过程中的不公平。
通过影子教育获得优质教育资源的学生,将习得的知识、技能等具体的文化资本带回主流学校,提高在主流教育中的学业表现,在升学择校竞争中可能致使学生出现分层,诱发优质教育资源占有不均等的现象。
基础教育阶段的学生教育质量既包括有形的结果,如学业表现,又包括有无形的结果,如品德、健康、审美和劳动等素质或能力的养成。
文化资本是指世代相传的文化背景、知识、性情倾向与技能,它是以受教育的资格形式被制度化的资本,是构成社会符号的基本条件。[12]教育机构根据世界重点高中、大学的入学标准,设置更高规格的项目,如编程、数学建模、雅思考试等,这种辅导模式更契合优势阶层的“培优、取优”的教育理念。调查结果显示,中间阶层和基础阶层家庭子女在小学参加的补习主要是针对文化知识类的补习,而优势地位阶层家庭子女以参加钢琴、书法、绘画、航模及各种兴趣班为主,[13]使学生天赋、个性得以发展,提升核心素养,储备更多面对将来激烈竞争的能力,也激化了教育质量的不平等。
中高收入家庭参与影子教育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而低收入家庭参与影子教育的机会与资源匮乏。政府在均衡教育公平中起重要作用。一方面,政府可以给予低收入阶层学生合理的教育补偿,不断完善经费保障机制,加大对留守儿童、农民工随迁子女以及偏远农村地区学生教育经费的投入,增加教育机会资源,缓解由贫富差距造成的底层阶级学生没有机会享受影子教育的状况,满足学生获取知识与个性发展的需求,减轻家庭资本对影子教育公平带来的冲击,缩小不同利益群体间的教育差距。另一方面,政府可以制定相关的补偿政策,适当增加低收入阶层学生学习机会和教育资源,如“放学后计划”。《关于做好中小学生课后服务工作的指导意见》中提倡“对个别学习有困难的学生给予免费辅导帮助”“课后服务要优先保障留守儿童、进城务工人员随迁子女等亟须服务群体”[14],切实保障底层群体的权益,促进学校开展以学生成长为导向的多样化课后服务,增强学校自主性,创新服务形式,通过体育、艺术、社团及兴趣小组等课后服务活动,促进学生个性化发展,均衡教育公平。
学校是学生成长的重要场所,校外补习作为学校教育的“影子”,可以反映出学校教育自身不足。一方面,学校教育在高考的指挥棒下依旧主要以应试考试、升学率为中心,学业成绩仍是学生和家长关注的焦点,忽视了全面发展的重要性。学校应通过教学研讨等方式提升自身教学活力,保障学生在校内的受教育质量,通过举办“亲近自然”、科技节、创意书画等校园主题活动丰富学生的课余生活,满足学生的个性化发展诉求,重视学生的核心素养培养。另一方面,师资是教育资源中重要的一部分,对于公立学校间优质师资失调导致的教育质量不均衡问题,各学校可以组织跨校教师交流学习或进修学习活动,共同提升教师专业能力,提高本校师资力量,走出优质教育资源占有不均等的困境,降低家长对辅导机构的过度依赖。
总而言之,随着教育市场化的不断发展,影子教育逐渐成为我国基础教育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而,在家庭资本不平等的条件下,影子教育为阶层固化推波助澜,这对我国一直追求的基础教育公平造成了负面影响。因此,政府、社会和学校应当合力解决影子教育参与不公平的问题,推动我国教育公平目标的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