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程
一
20 世纪以来,人类社会的科技文明已达到很高水准;科技在改变人类生活方式的同时,也为社会带来巨大的物质财富,由此开启“人造一切”的时代,从而极大地增强了人类的自信心,“工业社会给人类带来以往社会不可比拟的物质财富,同时它也极大地增强了人类的自信心。人类由过去的恐惧自然、崇拜自然,转变成要为所欲为地支配自然、征服自然。工业社会的人与自然已经严重分离,人似乎成为超越自然之上的宇宙主人”。〔1〕特别是进入21世纪之后,在短短的几十年内人类在科技方面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使人类的生存境遇得到进一步的改善。航天航空技术、网络通讯技术、生物基因工程技术、材料物理科学、化学化工、纳米技术以及量子科学等成就骄人,举世瞩目。在社会科学领域,各种新思潮如雨后春笋般地呈现,使人应接不暇。人类正步入一个信息多元化甚至人工智能化的新时代。与此同时,地球的自然资源,尤其像煤炭、天然气、石油、化学能、核燃料等非再生能源正以惊人的速度被人消耗掉。地球自然资源的减少,反过来会钳制人类社会的发展,“在工业社会,科技进步加快,大工业改造利用自然与破坏自然的程度一步步加深,人口膨胀更加剧了人类与地球承载能力的矛盾,人类是否能够持续发展,今天已成为问题”。〔2〕当然,这并非说我们要完全地否定科技对人类社会发展所起的巨大作用;只是我们需要有一个深刻彻底的发展观的改变,那就是我们在发展科技的同时,要尽量规避科技带给自然的负面效用。否则的话,人类的未来之路必然充满曲折,且难以为继。
就目前而言,当今多数国家所采取的道路主要为资本主义的发展模式。这种发展模式是以资本为核心来组织生产要素,以大规模消费为生产驱动力,以攫取高额利润为唯一目的。在此情形下,资本家为了节约生产成本,使自身利益最大化,在急功近利心态的驱使下,必将生产过程中的废物废气不经处理就排放到自然环境中,使得自然生态环境大面积遭受污染。即便当前世界各国在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后制定和采取了极为严格的环境保护法,但收效甚微。因为发达国家的资本家在受到本国环保法的严格限制而使生产成本升高,利润减少后,便将工厂纷纷转移到落后或发展中国家,这些国家为了发展本国经济,提高工人就业率,只得委曲求全被迫接受本国自然生态环境被污染被破坏这一悲惨事实;而某些污染物,如二氧化碳、二氧化硫等废气的排放又不受国界的限制,从而导致全球气温急剧升高,酸雨增多;同样,废水的排放也如此,均成了世界性的公害。在农业生产方面,为了防治病虫害,提高粮食产量而大面积地使用有毒农药,对整个自然界的危害更是难以估量。像美国海洋生物学家蕾切尔·卡逊所言的那样,“人们把含毒农药一股脑儿从天空中漫无目的地喷洒下来。在那些已经喷过农药的地区,不仅是那些要消灭的昆虫和植物知道了这个毒物的厉害,而且其他生命——人类和非人类也都尝到了这个毒物的滋味。喷药不仅在森林和耕地上进行,而且乡镇和城市也无可幸免”。〔3〕美国著名哲学家与心理学家弗洛姆曾发出过这样的警示,“我们奴役自然,为了满足自身的需要来改造自然,结果是自然界越来越多地遭到破坏。想要征服自然界的欲望和我们对它的敌视态度使我们变得盲目起来,我们看不到这样一个事实,即自然界的财富是有限的,终有枯竭的一天,人对自然界的这种掠夺欲望将会受到自然界的惩罚”。〔4〕但不管人们如何呼告,这样的世界性的污染从未停止过。就目前而言,人类所处的生态危境依然存在并未消除。
可以说,自近代以来人类对地球自然的影响是前几个世纪所无法比拟的。早在马克思、恩格斯生活的时代,他们就显然地意识到了科技的快速发展对人类社会的巨大影响力。在《共产党宣言》中他们曾指出:“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机器的采用,化学在工业和农业中的应用,轮船的行驶,铁路的通行,电报的使用,整个整个大陆的开垦,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术从地下呼唤出来的大量人口,——过去哪一个世纪能够料想到有这样的生产力潜伏在社会劳动里呢?”〔5〕但关键是资本主义社会在获得巨大发展的同时也显示出它的另一面,那就是资产阶级在巨大的物质利益驱动下,虽然在客观上极大地提高了社会生产力,使社会财富显著增加,但由于生产的社会化和生产资料私有制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异化的生产方式与消费方式使得人与自然之间那种天然的关系发生了极为严重的扭曲,从而使自然生态环境遭受严重的破坏。及至20 世纪50、60年代,生态环境已从局部的危机演变为危及全球的生态灾难。这就充分说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乃是世界性生态危机产生的最直接的社会根源。
二
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在全球的确立,以西方为主导的人类理性精神极度扩张,而人的自主意识也得到显著的增强;上帝退位后留下的位置被人类取代,并一跃而上升为自然的立法者与世界的主宰者。自然最后的一抹神性之光被彻底地抹去了,自然由此沉沦而化为一堆冰冷的客观实在。“人性的发现与自然的沉沦成为近代以来人与自然关系演变的新趋向,即人与自然逐渐疏离。当人在世俗生活中逐渐占居主宰地位以后,人开始竭力将自己提升到上帝的位置,而最能够显现出人的伟力和造化的就是人对自然的征服”。〔6〕这就说明自然彻底走向边缘化,而人通过占有成为世界的中心。这就使得“没有一个人愿意回到森林里去钻木取火,重新初始人生了;甚至也没有人记得要为自然的沉沦唱一支挽歌,因为我们是如此坚定地站在人的立场上”。〔7〕美国环境哲学与伦理学教授卡洛林·麦茜特曾讲,自然已死。但人类自此也于自然的认知愈益走向了偏颇,从而在客观上加速了生态危机在全球的漫延。“人类的危机在本质上来源于人们对世界认识的局限性,以及人性的贪欲。几千年来,人类一直把自己身外的一切都当作环境,这本身就反映了一种片面的观念。人类从来都将自己看作是宇宙的中心”。〔8〕虽然这种看法难免有失偏颇,但人类自身的生存危机确与其对自然的错误认知有密切的关系。“在本体论意义上,人类中心主义认为人处于宇宙的中心,宇宙的万事万物都围绕这个中心而展开,人类与万事万物之间是中心与从属、主宰与被主宰的关系。”〔9〕人类以自我为中心,并深信自己无所不能。征服自然、战胜自然虽是一句伟大的口号,但无限膨胀的欲望却极大地鼓舞着人类自身走向自然的反面;而自然生态美的不断灭失就是对人类此种行为的极大讽刺。面对这种现状,马克思主义生态美学又该如何从学理上批判或解构近代以来传统美学对自然的轻蔑敌视亦或对自然美学潜移默化的破坏?这是一个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
应该说,反自然美学是近代以来美学界的一股暗流。如19世纪唯美主义作家王尔德就曾坚定地认为,“一切坏的艺术的根源,都在于要回到生活和自然,并提高它们成为理想。……外部的自然也摹仿艺术”。〔10〕几乎相同的说法是,“外在的自然也在摹仿艺术。她能向我们展示的唯一印象就是那些我们已从诗歌或绘画中得到的印象。这是自然的魅力之谜,也解释了自然的弱点”。〔11〕德国古典美学大家黑格尔从其客观唯心主义立场出发认为,“就自然美来说,概念既不确定,又没有什么标准,因此,这种比较研究就不会有什么意思”。〔12〕他更是坚定地认为,艺术美要高于自然美,原因在于,“自然美只是为其他对象而美,这就是说,为我们,为审美的意识而美”。〔13〕当然还有其他许多文艺家、美学家也持有大致相同的观点;甚至于当代中国美学大家李泽厚也有类似的说法:“自然本身并不是美,美的自然是社会化的结果,也就是人的本质对象化的结果。自然的社会性是美的根源。”〔14〕当然,李泽厚的观点要比100 多年前王尔德、黑格尔之流的观点进步许多,但骨子里对自然美的轻视不言而喻。20世纪德国美学家阿多诺就针对此类美学观点进行过批评,他说,“自然美之所以从美学中消失,是由于人类自由与尊严观念至上的不断扩展所致”。〔15〕“人类自由与尊严观念至上”的不断扩张与极速膨胀正是“人类中心主义”以“人”为中心思想在意识领域里不断渗透所致;而所谓的“人类中心主义”实质则是建立在资本主义私有经济基础之上的上层建筑在观念领域里的集中反映,是资本主义社会资本家个人利益至上的一种社会表达,其实就是一切均以资本家个人利益为中心。因为当把“人”看成是世界的中心与主宰后,人的“利益”自然就成了衡量一切的标准和尺度;而反“自然美”的观点也是在此基础上逐步形成的。因为对资本家来说,能为资本家带来“利润”“利益”的东西就是美的,否则就是丑的。正如萨士比亚曾在《雅典的泰门》中所言,金子可以把老的变成少的,丑的变成美的。在以金钱为中心的社会里,金钱就是中心,它可以颠倒黑白,美丑不辨。所以我们可以这样认为,反自然的美学主张更直接地反映了资产阶级社会里以资产阶级为中心的人类的傲慢,并且这种极端的偏见认知经长年渗透弥漫于社会的各个层面,包括物质生活层面和观念意识层面;最后的结果便是对自然生态的无情破坏和自然生态美的大面积灭失。正如蕾切尔·卡逊在其著作《寂静的春天》中所描绘的那样,美丽的春天竟然变成了死寂的春天。
要祛除资本主义“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或观点,只有彻底消灭资本主义社会才能实现,否则只能在持续的批判中进行渐进式的解构而不能最终彻底消除。其次,即便是资本主义制度在地球上被彻底消灭了,但由于资本主义社会历经几百年的发展,伴随其社会经济制度而生发的各种文化理念、消费观念、生活态度、审美方式等这些围绕“人类中心主义”逐渐构建形成的观念意识形态也很难一时被完全彻底地消除;这就需要我们在观念意识形态领域里坚持不断地进行解构。在中国虽然没有经历过完整的资本主义社会,但资本主义社会的观念意识形态可以通过各种文化载体进入中国,当然,这其中也包括审美文化意识形态,所以在中国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与文化解构也是我国学者长期任重而道远的任务。
三
人类活动对地球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这是由于人类为生存而进行的生产与其他动物活动相比具有显著的区别。人类的生产活动无论从深度上还是从广度上都胜过其他动物,主因在于人类的活动带有强烈的主观能动特征,扩张能力异常强大。尤其在进入工业文明时代后,先进生产工具的大量使用更增强了人类改造自然的力度与强度,使地球的原有形态处处打上了人类意志的痕迹。“从地球出现生命到现在,物种灭绝过程是始终存在的,但在过去的一两百年中,由于人类活动,物种灭绝的速度大大加快了,尤其在海岛和热带森林地区。”〔16〕人类活动对地球的影响愈来愈大,并已严重影响到地球整个生命的进化过程。“今天,使人着迷的是机械性的东西、巨大的机器、无生命的东西,人甚至越来越迷恋毁灭力。”〔17〕地球正常的生态演进秩序因人类的频繁活动而被迫改变,从而使地球的生态可持续性受到挑战,极大地增强了生态危机的发生。如此,地球除外表形态和生态分布区系被动改变外,动植物原有的生态位也受到了极大的挑战。人与自然的冲突加剧了。
那么自然生态危机又因何蔓延而成为全球性的危机?其实这与西方资本主义主导的生产方式和消费模式有着密切的关系。自近代以来,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和消费模式逐渐占据主导地位,并以极快的速度传播扩散到地球的其他地区。这种传播和扩散是资本主义国家通过占有殖民地的方式推进的。通过殖民地的占有,资本主义国家大量无偿地掠夺殖民地的自然资源,为倾销其过剩产品,转嫁经济危机,极力推销他们的生产方式和消费模式。如在旧中国,“帝国主义为了达到倾销其过剩产品、掠夺廉价原材料的目的,必然勾结中国封建势力和商业买办,垄断中国商品市场并支配中国农村的商品生产,造成对中国城乡集贸市场的严重冲击和破坏”。〔18〕为此,中国付出的生态代价也是极其沉重的。即便二战后许多民族取得了国家独立,但资本主义的这种生产方式和消费模式却在世界范围内确立了其主导地位,这无疑使世界性的生态危机成为可能。同时,资本主义的这种生产方式和消费模式也衍生出了许多其他问题,如给人类的消费文化、生活理念等粘带上了太过浓郁的奢靡之风,且将物质财富的占有变成了人生价值唯一的追求目标,“占有取向是西方工业社会的人的特征。在这个社会里,生活的中心就是对金钱、荣誉和权力的追求”。〔19〕由此,导致人文精神价值追求的日趋衰落,从而使人异化为物。
以上所述表明,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弊端已显露无疑,并且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而被逐步扬弃,伴之而来的必将是新的生态文明的到来。藉此,自然生态美也会成为由工业文明走向生态文明的一个标志性的美学话语;而当新的文明到来之后,人类也将超越旧时代文明的种种窠臼而逐步与自然走向和解,反自然的美学观点将会被人逐步抛弃。由此,人类社会必将进入自由全面发展的新的生存境域;而要实现这一目标,在审美领域就需要马克思主义生态美学的智慧引领,正如王向峰先生所认为的那样,“马克思的生态美学的中心思想就是人怎样自由自觉地对待自然。既能自由自觉地对待人自身,也能自由自觉地对待人的外部生存环境。这其实就是美的追求,是在广泛的意义上,最广阔的领域里,实现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也就达到了主体和对象的美的创造。它虽然不是一个具体的、个别的美的对象的创造,但其间包含着各个方面的美的创造”。〔20〕按照马克思主义生态美学践行自然规律,珍视自然生态美,人类才有美好的前途。反之,若要继续掠夺自然、戕害自然、践踏自然,必将葬送人类美好的未来。“是生存还是死亡。现在,人类在地球上的生存有了危险。这是‘反自然’的文化带来的后果。事态发展表明人类面临生存危机,生存危机不能不加以解决,否则灾难太深重。他不能拖延解决,否则代价太大,到头来可供选择的余地愈来愈小。生存危机要求一场新的根本性的变革,因而我们要勇敢地决断,迅速地采取行动,进行一场新的文化革命。生态文化是人类需要果断采取的新的文化选择。”〔21〕马克思主义生态美学其实就是一种新的文化选择,它坚定地主张并强调自然生态美的价值和意义,努力改变传统审美文化中那些并不友好的审视自然美的态度;因为无论是西方美学中那些将自然视为艺术美的根源、参照物、心灵美的映射,还是中国美学中那些将自然美视作修身养性的心灵圣地,亦或寄情托物言志的载体,自然本身独有的审美价值不应当被遮蔽而应得到彰显。
自然是美丽的,也是完整的。人类在善待自然的同时,也应将自然视为一个有机的活的生命整体。因此,要极力保持自然的完整性与美丽,不能使它支离破碎。正如美国大地伦理学家利奥波德所言,“当一件事情倾向于保护生物群落的完整、稳定和美感时,这便是一件适当的事情,反之则是不适当的”。〔22〕当美的自然逐渐减少甚而不复存在时,人类丰富的精神内涵必然会因之而萎顿,人类的创造精神也会逐渐失去内驱力,这样就会极大地限制人类创新能力的发展,阻滞人类的进步。
自然生态美作为标志生态文明时代人与自然平等相处、和谐自洽的社会审美理想范畴,我们应遵从“与所有生物共处一体,有这种整体感,因此,不应去征服、奴役、剥削、强迫和毁坏自然界,而应去理解它和与它合作”。〔23〕更应从马克思主义生态美学的立场出发,重树自然尊严,确立自然生态美的价值,保护自然的独立自存性。这样,自然才能闪烁出其本有的光辉,从而使生存于其中的所有生命以美的方式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