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恨水的“得意之作”《春明外史》

2020-03-03 03:01李国平
关键词:杏园张恨水小说

李国平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475001)

作为现代章回小说大家,张恨水的小说成就可谓有目共睹。《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缘》《八十一梦》……这些小说都是在文学史上熠熠生辉的。那么,张恨水本人最看重的小说是哪一部呢?这似乎是一个见仁见智、言人人殊的问题。

一、张恨水的“代表作”“成名作”与“得意之作”

一般认为,《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缘》《八十一梦》是张恨水的长篇小说代表作①熟知张恨水的张友鸾说,《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缘》《八十一梦》“这四部书,都是重版多次,发行范围广,影响较大的。有人把这四部书看作是他的‘代表作’,我也同意”。参见张友鸾:《章回小说大家张恨水》,《新文学史料》1982年第1期。。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啼笑因缘》,因为这部小说“奠定了张恨水作为全国性市民通俗小说大家的名声”,“创了市民读物畅销的记录”。②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93页。不过,作家本人对《啼笑因缘》似乎并没有像大多数读者想象的那样看重。面对何者为代表作的问题,张恨水采取的也是回避的态度。1944年5月文学界、新闻界为张恨水庆祝创作30周年活动时,张恨水写了一篇《总答谢——并自我检讨》,其中明确说道:“人家问我代表作是什么,我无法答复出来。”③张恨水:《总答谢——并自我检讨》,《张恨水全集》(第6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04页。

至于张恨水的成名作,当然是1924年开始连载的长篇小说《春明外史》。比如陈敬之就视《春明外史》为张恨水“‘一举成名’的第一部章回小说”④陈敬之:《张恨水》,转引自张明明:《回忆我的父亲张恨水》,见《张恨水全集》(第62卷),第231页。。而张恨水之女张明明也说:“这又是一部创牌子的作品,我想父亲是着实费了不少心血的。”⑤张明明:《回忆我的父亲张恨水》,见《张恨水全集》(第62卷),第233页。“从各方面的记载和报道来看,这部小说刊登以后,青年男女热烈拥戴,张学良大加赞赏,报业界人士瞩目,长时间来,老一辈的文人一直说它是父亲的‘成名作’。”①张明明:《回忆我的父亲张恨水》,见《张恨水全集》(第62卷),第234页。张恨水的好友张友鸾则说:“自从《春明外史》在报上发表,很吸引读者,大大有助于报纸发行量,因而北京有几家大报,都来请他写小说。”②张友鸾:《章回小说大家张恨水》,《新文学史料》1982年第1期。研究者谢家顺也认为,《春明外史》是“张恨水第一部后来产生影响的长篇小说”,“是张恨水的成名作”。③谢家顺:《张恨水年谱》,安徽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70—71页。

那么,张恨水的“得意之作”是哪部小说呢?这恐怕是很多读者想不到的。按照张明明的说法:“《啼笑因缘》绝不是父亲的得意之作。作者引为得意的,是《春明外史》和《金粉世家》、《八十一梦》。”④张明明:《回忆我的父亲张恨水》,见《张恨水全集》(第62卷),第232页。张明明还列举了当时“《春明外史》深受欢迎”的种种证据。而张恨水之子张伍在回忆父亲时,也通过几个故事证明张恨水“对《春明外史》是颇为珍爱的”,并且说:“在私下,他则更加明显地露出这种‘偏爱’之情”。⑤张伍:《忆父亲张恨水先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112页。尽管张明明和张伍的说法略有差异,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春明外史》是张恨水本人“颇为珍爱”的“得意之作”。

那么,作家本人又如何看待《春明外史》这部小说呢?应当说,《春明外史》确实是张恨水非常看重的一部小说。早在1931年,张恨水就表示:“《春明外史》……约一百万字,在我自己的拙作里面,算是卖力的了。因此读者一方面倒也不菲薄它。”⑥张恨水:《我的小说过程》,见《张恨水全集》(第62卷),第3页。张恨水一方面表示自己对这部小说很“卖力”,同时也欣喜地看到读者对这部小说是予以肯定的。在1949年1月1日起连载的《写作生涯回忆》中,张恨水用了三节的篇幅写《春明外史》,两节的篇幅谈《金粉世家》,而《啼笑因缘》只用了一节。以上种种足以证明,张恨水本人一直是偏爱《春明外史》这部小说的。

二、《春明外史》的意义

张恨水为什么如此偏爱《春明外史》呢?

应当说,从现代通俗文学的发展看,这部小说的出现是1920年代通俗文坛上的重要收获;而在如何改良章回小说的问题上,张恨水“着实费了不少心血”⑦在1949年发表的《写作生涯回忆》中,张恨水称:“《春明外史》发行之后,它的范围,不过北京、天津,而北京、天津就有了反应的批评。有人说,在五四运动之后,章回小说还可以叫座,这是奇迹。”见《张恨水全集》(第62卷),第36页。在14年后所写的《我的创作和生活》里,张恨水写下了与前引大同小异的一段话。,他用这部小说举起了自己的旗帜。

民国初年以来,很多“外史”一类的小说在结构上模仿的都是《儒林外史》和《官场现形记》,采用的是“短篇连缀”的结构模式。对于《儒林外史》的结构,鲁迅曾经做过这样的批评:“全书无主干,仅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去俱讫,虽云长篇,颇同短制。”⑧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见《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21页。胡适也认为,这类小说“其体裁皆为不连属的种种实事勉强牵合而成。合之可成无穷之长,分之可成无数短篇写生小说”⑨胡适:《再寄陈独秀答钱玄同》,见《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61页。。作为一位不愿墨守成规的作家,张恨水也意识到这类小说犯了个共同的毛病,说完一事,又递入一事,缺乏骨干组织。为了避免这种缺陷,张恨水有意在小说中“安排下一个主角,并安排下几个陪客。这样,说些社会现象,又归到主角的故事;同时,也把主角的故事,发展到社会的现象上去”⑩张恨水:《写作生涯回忆》,见《张恨水全集》(第62卷),第34页。。具体而言,就是以小说主人公、新闻记者杨杏园的爱情故事作为贯串整部小说的主线;同时,在情节发展上所涉及的各种社会现象(“怪现状”)中的人和事都尽量同主人公的故事穿插起来,这就形成了“以言情为经,以社会为纬”①张恨水一直认为这种结构方式是“以社会为经,言情为纬”。张明明在《回忆我的父亲张恨水》中也说:“父亲的小说是以言情为纬,社会为经的”。见《张恨水全集》(第62卷),第248页。但是,准确说,这种结构方式是“以言情为经,以社会为纬”。的艺术特色。张恨水在《总答谢——并自我检讨》中曾提到:“我于小说的取材,是多方面的,意思就是多试一试。其间以社会为经,言情为纬者多,那是由于故事的构造,和文字组织便利的原故。”②张恨水:《总答谢——并自我检讨》,见《张恨水全集》(第62卷),第103页。这里所说的“以社会为经,言情为纬”一类的小说就发轫于《春明外史》。《春明外史》在结构上的这一特点是对当时社会小说叙事模式的一大突破。

这部小说的情节主线就是报人杨杏园的爱情故事,而小说中杨杏园的爱情故事有两段:其一是与雏妓梨云,其二是同一个旧式才女李冬青(并不是三角恋爱,时间上有先后)。杨杏园是北京某报社的记者,为人正直,对社会邪恶势力十分不满却又没有抗争的能力,所以他只能在这个污浊的世界上独善其身。他痛恨官场的腐败,但是又常常不得不和那些满脑子升官发财的官僚和堕落的文人应酬周旋,而这又反过来加深了他内心的痛苦。杨杏园有着惊人的文学才能,旧体诗词写得非常好,但是这并不能给他带来多少好运,他依然不过是一个穷困潦倒的记者。在无聊的时候,杨杏园也随遇而安,或者逢场作戏,到情场、欢场去寻求解脱。而在爱情方面,杨杏园所持的也是一种新旧杂糅而不免矛盾的观念:“要主持家务,是旧式的女子好;要我们精神上得到安慰,是新式的女子好。若是有个二者得兼的女子,既有新知识,又能耐劳处理家务。那末,一出门,不致为孤独者,回家来,又不至于一团糟,那就是十足美满的婚姻了。”③张恨水:《春明外史》(下),见《张恨水全集》(第3卷),第1044页。这种集新旧女子美德于一身的女性显然也是一种奢望。

对《春明外史》的主要故事,有研究者概括说:“男主角杨杏园,安徽人,寄寓北京,以卖文编报为生。女主角分为两位,前半部是青楼雏妓梨云,后半部是才女李冬青。梨云因病夭亡,被杨杏园以未婚妻名义葬于永定门外安徽公寓,李冬青女士则以身有隐疾,佳期难成,黯然奉母南下,杨杏园则因‘文人病’缠身,吐血而亡。”④侯榕生:《简谈张恨水先生的初期作品》,见张占国、魏守忠编《张恨水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42页。从小说主要描写的杨杏园的爱情悲剧来看,张恨水确实是带有“鸳鸯蝴蝶派”的特征的。不过,与民初言情小说不同的是,在《春明外史》中到处都可以看到作家的社会批判眼光。从1918年进入芜湖《皖江报》,到1920年前后在北京担任京津沪各报的记者,再到1924年以后主编《世界晚报》《世界日报》的副刊,张恨水一直以报人(报馆记者)的眼光(这是带有平民性的)来审视官场的弊端和社会的陋习。《春明外史》对民初言情小说的超越表现在:这部小说从杨杏园及其情侣(李冬青)、友人(何剑尘)身上,折射出新的情节线索,从而对北洋军阀统治下的黑暗现实作了全方位的揭露,而其中不少情节又是带有野史性质甚至带有新闻纪实性的。所以张恨水的好友左笑鸿主张把这部小说当作“野史”来读,认为那些熟悉北洋军阀时期北京政局内幕的人读了,可能产生“此中有人,呼之欲出”⑤左笑鸿:《是野史》(代序),见张恨水《春明外史》(上),中国新闻出版社,1984年版。的感觉。

1920年代的民国首都北京,是军阀、官僚、豪绅、政客、遗老遗少们寻欢作乐、横行不法的世界,而在上层权贵们腐朽生活的背后,则是下层民众的贫困与血泪。所有这些,在《春明外史》中都有真实的反映。比如小说第11回《窥影到朱门高堂小宴听歌怜翠袖隔座分香》就写到了官僚们惊人的无耻:银行总裁闵克玉想当财政总长,想方设法巴结老帅身边的出纳处长秦彦礼。而这个秦彦礼呢,“斗大的字,还认不了三个”,只知道“哪里的戏好,哪家班子里的姑娘好”。他的专职其实就是给老帅烧大烟,伺候老帅洗脚。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因为能在老帅面前说上话,闵克玉就必须联络他。闵克玉请他吃便饭,这顿饭之所以称为“便饭”是因为它是开在内室而不是上房或者餐厅,以此表示“把秦彦礼当作自己家里人看待”。几杯酒下肚,秦彦礼提到闵克玉的姨太太幺凤“对于戏剧很有研究,西皮二簧,都唱得很好”,闵克玉马上请幺凤前来助兴,自己则借故避开了。可惜的是,就在秦彦礼和幺凤又拉又唱调笑得高兴的时候,公府里突然来了电话,催秦彦礼回去。秦彦礼正在兴头上,不肯走,连电话也懒得接,谁知那边竟然骂了起来。秦彦礼无奈,只好自己接电话。原来是老帅要洗脚,急等着秦彦礼回去伺候。这就是当时的官场:秦彦礼能够给老帅洗脚,竟然让后来如愿以偿做了财政总长的闵克玉羡慕不已,他对幺凤说:“你瞧老魏多倚重他,洗脚都非他来不可,其余可想而知。这人可惜不大识字,我要是有他这样的地位,何愁不能组阁?”①张恨水:《春明外史》(上),见《张恨水全集》(第1卷),第163—167页。按:小说中的老帅指1923—1924年间担任总统的曹锟,秦彦礼指总统府收支处长李彦青,闵克玉指后来如愿当上财长总长的王克敏,幺凤则指王克敏的姨太太小阿凤(所谓“黄陂三杰”之一)。小说中所写实系当时“都中传为趣闻”的一桩新闻:“李六爷在某要人家打牌,公府电话迭至,催即入府。问何事,曰:总统等他洗脚也。李即摊牌起,仓皇去。”(见癯公:《〈晶报〉杂事诗》,《晶报》1924年3月9日)此事传出后,《晶报》曾先后刊登醉睨《等洗脚》、林屋山人《洗脚六郎诗》、癯公《〈晶报〉杂事诗》等对曹锟和李彦青予以讽刺。小说第28回还写到了官场的另一丑闻:内务总长陈伯儒在报上捏造消息,说今年永定河要发大水,其实他的目的就是从河工款发点财。为了让老帅早日批下这笔款子,他通过秦彦礼把自己宠爱的一个男旦牛箫心的妹妹牛剑花献给老帅。这一招果然“立竿见影”,秦彦礼当天就告诉陈伯儒:“老头子口气,可以拨你十五万了。”这里的陈伯儒、牛箫心也都有原型(陈伯儒的原型是时任司法总长的程克,牛箫心的原型则是名旦朱琴心)。

军阀们的荒淫无耻也是这部小说着重揭露的。第69回《宽大见军威官如拾芥风流关国运女漫倾城》写“带二三十万兵、有两三省的地盘”的巡阅使鲁大昌。鲁大昌经常在各县摊派公债,往往一个月就能聚敛到3000万元的公债。“他向来是这样,到了什么地方,别的什么事可不办,第一件就得叫条子,先弄些姑娘来闹一阵。若是没有姑娘玩,他觉得枯燥无味,无论什么事情,也办不好。”他这次进京述职,第一件事就是派汽车到八大胡同接几十名妓女来寻欢作乐。好友韩幼楼劝他不要这样“胡逛”,他马上下令把那些妓女全打发走。当然,没多久,鲁大昌又感觉“闷得慌”要“找玩意儿消遣”。②张恨水:《春明外史》(下),见《张恨水全集》(第3卷),第1075—1078页。

张恨水创作这部小说的时候,北京正处在北洋军阀政府的高压之下③北洋军阀政府政权更迭频繁,在1912—1928年这17年间换了30多届政府,袁世凯、皖系段祺瑞、直系曹锟和吴佩孚、奉系张作霖相继掌权,实行残暴的专制统治,豪门权贵们更是把法律当作儿戏。。面对这个污浊的社会,张恨水以一种轻蔑的态度和嘲弄的笔调,把讽刺和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统治阶级的上层乃至最高统治者,显然他对当时的腐败政局已经不抱任何希望。这在当时言论和出版自由都受到限制的形势下,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也是需要很大勇气的。这里不能不指出的是,这部小说里所写到的这些政界人物大多数都是真实的,这些事件很多也都有事实根据。④巡阅使鲁大昌的原型是奉系军阀首领之一张宗昌,韩幼楼的原型是张学良。小说中还详细记述了新旧文学界的两桩姻缘:一是“有名的社会之花”胡晓梅和丈夫任放、“天星社”的“大诗家”时文彦之间的感情纠纷,一是以创作哀情小说《翠兰痕》成名的小说家余梦霞与末代状元黎殿选的女儿黎昔凤的婚事。余梦霞从上海赶到北京来黎殿选家求亲。因为黎殿选“抱着古礼,绝对反对自由结婚”,余梦霞托卫梅庵前去疏通。黎殿选仍然坚持必须“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料女儿黎昔凤竟然以绝食相抗争,甚至要吞金,表现出一副“不得自由我宁死”的精神。再加上黎太太软磨硬泡,黎殿选被迫答应了这门亲事,只是要求“男女二家不许在北京办事,免得人家知道”自己的女儿是“自由结婚”。①分别见张恨水:《春明外史》第37—38回、第49回。小说中几位人物的原型分别是:胡晓梅—陆小曼,任放—王赓,时文彦—徐志摩;余梦霞—徐枕亚,黎昔凤—刘沅颖,黎殿选—刘春霖。天星社,指新月社。

正如当时一位评论者余超农所分析,《春明外史》“能投合社会之心理”。“方《春明外史》之作,正北方小朝廷璧月琼枝朝朝暮暮之时。其中达官佞幸名伶妖姬,乃至暮夜乞怜之叩头虫,形形色色,无恶不作,无丑不为,骄奢淫佚之事,乃一般社会之所亟欲闻者。”“且社会之弱点尤喜知人之阴私以供其下意识之满足。普通群众于稍著名者之‘秘史’多已有传闻之幢影,其脑海内本即有追求穷尽之潜念。特为种种形势所格,不克为此不急之务多费精神耳。《春明外史》即恰于此时公开的供给此项之材料于群众之前,则其受社会之快睹岂不宜哉?方是时,此类事实,本已如神龙麟爪,偶为社会窥见于云间。而《春明外史》从而扬之,社会群众见其源源本本,摹绘若真,因而引起知人阴私之趣味,遂亦不问其是非真伪,从而索隐焉。于是乎《春明外史》乃不胫而走矣。”②余超农:《评〈春明外史〉》,《大公报》1929年11月11日。《春明外史》在连载时就已受到热烈欢迎,读者们甚至经常排长队抢购连载《春明外史》的《世界晚报》。当然,小说中缠绵悱恻的言情故事也同样感动了读者们,同样具有强烈的煽情效果。在张恨水写到梨云重病的时候,还有读者给报社写信,要求张恨水放梨云一条生路,不要让她死了。可以说,张恨水就是以《春明外史》一炮打响而成名的,这是张恨水偏爱这部小说的主要原因。

不过,《春明外史》在结构上仍然显得有些散漫。由于小说反映的社会面比较广,作者根本来不及对这些野史轶闻进行深入的思考,也就谈不上加工和剪裁,这就导致小说中的这些部分常常只是丑闻的罗列与展示,不少章节仍然延续着传统的谴责小说的笔法,甚至不无猎奇的成分,这实际上也就削弱了整部小说社会批判的意义和力度。而且为了反映更广阔的社会生活面,作者不停地让杨杏园和他的朋友甚至朋友的朋友去耳闻目睹那些奇奇怪怪的现状,这些内容往往是游离于小说的主干情节之外的,在技术上处理得比较粗糙。凡此种种,都不免影响了小说的艺术成就。③张恨水把类似的社会新闻等称为“穿插”,并且认为这是长篇小说中所必须的:“因为长篇小说,无论是一个主人翁和许多陪客,如《红楼梦》似的,或者聚合许多人的小传,如《水浒传》似的,这都要会穿插,才能把他们有时分开,有时聚拢,指挥自如,不现痕迹。”当然,他也意识到:“插有顺插法,就是上面举的例;也有倒插法,叙到某一件事情揭晓的时候,说明他的缘故,可以添不少材料。缘故说明,自然回到主题。但不善用的,往往弄得拖泥带水,不可多用。”应当说,《春明外史》中的不少“穿插”就属于“拖泥带水”的。(见张恨水:《穿插》,原载北京《世界日报》副刊《明珠》1928年10月4日。)

三、《春明外史》在北方文艺界的反响

《春明外史》于1924年4月12日开始在北京《世界晚报》上连载,直到1929年1月24日结束。在这部小说刊出的过程中,张恨水在北方小说界的声誉已经如日中天。《春明外史》还在连载中时,以党会小说创作而闻名的小说家姚民哀提及张恨水时就称:“初读其短篇《真假宝玉》、长篇小说《迷魂游地府记》,即以吾道闻人目之,今果名满京华矣。”①姚民哀:《说林濡染谭》,《红玫瑰》1926年第2卷第40期。姚民哀显然是依据连载中的《春明外史》而非张恨水同时所创作的那些短篇小说或短评做出这一判断的。

关于《春明外史》为张恨水带来的声名,我们不妨以当时北方影响力最大的报纸《大公报》的相关评论和报道来做一考察。

《春明外史》首先引起了“新兴文艺家”的注意。在《春明外史》连载结束后的1929年11月,《大公报》刊登余超农的《评〈春明外史〉》,这是目前可见到的第一篇客观、系统评论《春明外史》的文章。余超农迻录了《春明外史》的初版广告:“小说仅长至一百万言,不足为奇。必须一字一句皆以艺术手腕出之始妙。然徒谓以艺术手腕出之,犹不足奇,尤须写哭能令人哭,写笑能令人笑,似可矣。但仍不足奇,必须一读之后,令人脑海中留一深刻之印象,然后读小说者始不至徒然费时耗财。诸君欲一证此言乎?则请读最新出版之《春明外史》。”针对广告中对《春明外史》的赞誉,余超农提出了不同意见。余超农认为:“凡为作者,有必不可缺之要素:一曰创作力,二曰真挚之感情,三曰深刻而不过分之描写,四曰高尚之理想。”依据这样的评价标准,余超农对《春明外史》提出了批评:《春明外史》缺乏“完整性”(Unity);“描写上处处无非虚伪”,不能谓其有“真挚之情感”;“《春明外史》之于世情刻画可谓尽致矣”,但书中所刻画的杨杏园的两段感情则“过火而反不能动人”;“既无所谓理想,复无所谓剪裁”。当然,余超农也不能不承认:“《春明外史》固一流行社会之书也。”“《春明外史》之在一般社会,既已流行甚广,而耳食者又多誉之甚高,是其影响于群众者甚大。”鉴于此,余超农分析了“《春明外史》何以风行之如是之广”的原因,认为“其一为事实能投合社会之心理,其二为文笔之谐谑足以供茶余酒后之消遣也”。余超农希望张恨水能够“尽屏客气,收视返听,痛改《春明外史》之短,而养其天才”,“浚其灵明,长其笔势,精心规度,放笔为一佳构”。②余超农:《评〈春明外史〉》,《大公报》1929年11月11日。

一个多月后,《大公报》又刊登了署名“抱筠”评《春明外史》并回应余超农的文章。抱筠认为,文学作品“必不可缺之特质有三:其一为艺术性(Artistic Quality),其二为暗示性(Sug⁃gestiveness),其三为悠久性(Permanence)”。“小说作家之下笔也,宜先自审使命之伟大,对于全篇之情节(Plot)、结构(Structure)、人物(Character)、背景(Setting),皆宜有成竹在胸,而其最重要者,叙述时之见解,必力求其一贯,时时不可忽略。”抱筠认为,张恨水“本未计及小说本身价值之崇高,与作家使命之伟大,其下笔之所恃者,乃富于阅读旧小说之经验;所为者,乃以小说之能慰情陶性,供人消遣而已”。因此《春明外史》“无显著之真,而仅为现实世界若干事实之杂汇”,不足以称为“写实小说之巨擘”。与余超农相似,抱筠所持的也是来自西方的批评标准,因此对《春明外史》更多持否定的态度。当然,抱筠也不能不承认《春明外史》“为近日社会上最流行之一长篇小说,所谓华北小说界之霸王”。③抱筠:《评张恨水〈春明外史〉》,《大公报》1930年1月6日。

1944年,谈到自己的小说创作时,张恨水称自己“自《春明外史》发行,略引起了新兴文艺家的注意”④张恨水:《总答谢——并自我检讨》,见《张恨水全集》(第62卷),第102页。。此处所谓“新兴文艺家”,即包括余超农、抱筠等在内。

在通俗文学阵营,《春明外史》同样是获得了好评的。1929年10月,《实报》发行周年增刊,其中就选了张恨水的小说,“拟分送各同业,以资纪念”⑤《〈实报〉增刊出版》,《大公报》1929年10月26日。。1930年8月,《大公报》刊出民犹的《〈人海微澜〉与〈隐刑〉》,一方面品评凫公小说《人海微澜》和《隐刑》,同时也把《春明外史》同这两部小说作了比较,认为“张恨水有极恣肆之开拓笔力,极诚挚之针世婆心”,称赞《春明外史》“包罗万象,以一新闻记者为线索,将北京社会作横面解剖,文笔之清丽流畅,亦为俗流作家所不及”。虽然不像茅盾《蚀》三部曲那样“写当代青年,能打进圈子里,跳出重围外,写来笔笔透过一层”,但其特色是“纯用旧小说笔调,不入新味”,“以描写北京而言,张氏之作诚应得相当推重矣”。①民犹:《〈人海微澜〉与〈隐刑〉》,《大公报》1930年8月18日。此后,民犹在评《啼笑因缘》时,再次赞誉《春明外史》“为旧小说之末世添生气不少”,“自《春明外史》一书出,张恨水之名腾闻南北”。②民犹:《评张恨水〈啼笑因缘〉》,《大公报》1932年1月4日。

很快,张恨水复函民犹,称“非敢以抱残守缺自负,亦非敢哀乐中年,犹风流自赏不置也”,至于写作《春明外史》《啼笑因缘》等小说“只是一种职业的文字,初不思在文坛上妄欲占何地位,出版而后,得社会上溢美之赞,非始料所及也”。③《张恨水君来函》,《大公报》1932年1月25日。

仅从《大公报》的相关评论来看,《春明外史》已经在北方小说界引起了颇大反响,无论“新兴文艺家”还是通俗文学阵营都注意到了这部小说的巨大影响力。恰如张友鸾所说,“虽然早年他曾在上海报纸上发表小说,但是篇幅不长,数量不多,时间不久,一抹而过,没有被人注意,不生什么影响。及至他在北京发表多篇小说,成了很有名气的作家”④张友鸾:《章回小说大家张恨水》,《新文学史料》1982年第1期。。正是由于《春明外史》的巨大影响,张恨水不但奠定了“北方小说界第一作家”⑤《请注意本报长篇小说》,《上海画报》1928年7月30日,第377期。的地位,还将其小说的影响扩大到上海和东北。1928年7月,长篇小说《春明新史》开始在《上海画报》连载;8月,长篇小说《天上人间》开始在《上海画报》连载;9月,长篇小说《春明新史》《天上人间》开始在沈阳《新民晚报》转载。

要之,《春明外史》是张恨水“着实费了不少心血”的小说,是奠定了其“北方小说界第一作家”地位的小说,也是张恨水“引为得意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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