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新勇
(1.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2.广东财经大学 华商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旷新年教授在《文艺争鸣》2019年第3 期上发表了《由史料热谈治史方法》一文(1)参见旷新年:《由史料热谈治史方法》,《文艺争鸣》2019年第3期,第43-51页。以下凡出自此文处,均直接在引文后加注页码标识。(以下简称“旷文”),以批判人文学界尤其是现当代文学研究界的一种不正常的学术倾向,即过于盲目热衷“档案、史料”,将其“当成了一种学术新潮”,因此往往被“某些无厘头的说法吓倒”(第43页),而致使对中国现当代史、尤其是现当代文学史的解读出现严重的偏谬(2)旷文并没有给出这样简洁明了的概述,此为笔者根据旷文所做的概括。。每个人自有其学术倾向或立场,同意与否、论或不论,大可听之任之,但若关系到治学方法这样普遍性的问题,而且论者自己的论点、论证又明显存在不少方法上或逻辑上的问题,或许就有必要讨论之。
旷文直接而核心的问题,是如何使用或使用什么样的材料才是研究历史的正确方法,其答案可概括为两个方面:一是不必刻意地追求材料的全面、新异、秘密,应该尽量使用普通常见的材料去阐释历史,过分地挖掘、垄断、“依赖秘密材料”,不仅“不是学术的通途大道,终究不能大成”,而且“容易将学术引向邪路,甚至死胡同,阻碍学术的健康、正常发展”(第43页);二是“孤立的、碎片化的史料是没有意义的,史料只有在历史的脉络上才能获得理解,只有在历史整体中才具有生命”(第44页)。所以若想正确地解读历史,就要抓住大问题,把握历史的主流。
粗看上去,这样的说法似乎没有问题,但仔细阅读旷文的具体论述,却发现作者对“材料”的认知,存在本质化的问题,且不无紊乱。首先,材料本身无所谓新或旧、秘密或普通,只是相对于现有的研究来说,由于历史久远、外在控制、研究基础、研究视角等原因,使得某些材料显得新或旧、秘密或普通。而且由于情况的变化,新材料或“秘密材料”可以变成旧材料、普通材料,旧材料或普通材料也可能变成新材料或“秘密材料”。比如旷文所提到的《史记》,其资料为当年司马迁游历各地、阅读群书所得,其时可谓全面、新异,但其成书之后,对于后人而言,连同其中所使用的材料,都变成普通的常规材料了。
再则,一些材料当初是人们都容易读到的资料,自然属于普通材料,但可能随着岁月的流逝,大多消失或被人遗忘,后人再重新把它们打捞出来之际,就成了新材料,甚至独家材料。又或者一些资料本身存在的历史并不久远,但由于文化氛围、研究潮流的变化,不再被人们重视,而另一些就自然时间而言比它们更老的资料却成了学界或社会普遍重视的材料。当学术风气再次转换时,那些被人忽视的材料,可能又会被研究者尤其是新一代的研究者重新打捞出来,“焕发出新生”。这种情况在现当代文学研究界就很普遍。比如,随着“新时期”以来思想文化界的巨变,原来被“遗忘”的张爱玲、“新感觉派”、文革时期的“地下文学”史料被重新挖掘出来,逐渐成为现当代文学界人所共知的普通知识,但是一些“十七年文学”时期的文学期刊、作家作品、创作感想等材料,则在图书馆的书架上少有人问津。然而近些年来,“十七年文学”被再次重视,一些学者,尤其是一些年轻学者,不断地通过“挖掘”、重新阅读过去的期刊、档案史料,来重新对柳青乃至浩然的作品进行“翻案性”的再解读,以肯定“十七年文学”的成就。
总之,抽去具体的历史条件、文化语境,谈什么材料的新或旧、秘密或普通,没有什么意义。
当然,旷新年教授真正想谈的并非是什么材料的新或旧,他所不满的是一些学者为了一己私利而“垄断”“独家材料”,秘不示人;尤其痛恨一些学者凭借“秘密档案”而歪曲历史。学术乃天下公器,一名学者若有新异材料,能公布出来供大家研究,自然是高风亮节,值得赞扬。但只要是学者自己发现这些材料,而且没有故意歪曲、恶意使用这些材料,其实是不好多谴责的,尤其不应该作为什么恶行加以声讨。社会并不会因为某个学者无私地献出了他所有的独家材料,就不再要求他继续新的研究而一直肯定其学术地位并养活他。既如此,那么我们又有什么理由硬要别人把自己的私人史料(私人财产)拿出来公有呢?
严格来说,是否一直私藏某些材料供自己不断使用,本身与研究、治史的方法得当与否没有什么本质关系。即便是真有什么人不怀好意、断章取义地使用“秘密材料”,那么问题也只在其学术立场、学术态度、学术方法方面,而与材料是否“秘密”并没有什么必然联系。学术态度不端正或所谓“心术不正者”,使用普通材料、旧材料,照样可以断章取义、歪曲事实;而态度端正、客观严谨者,使用“秘密材料”,也不会因此就走向歪门邪道。
再说某一材料一旦被使用、被公布出来之后,就不再新或“秘密”了,其所谓新、所谓“秘密”者,只能是其剩余的还未公布的部分。而且被公布出来的材料,必须接受学术界的审视。一个研究者不可能真正垄断某种材料,除非他有独门绝招,既不把材料作为研究证据拿出来,又能让学界看到他使用了什么新的“秘密材料”,从而承认他的学术创新或材料创新。从根本上说,私人不可能垄断历史材料,一般也很难使某种材料变成“秘密”,能造成此种情况的,只能是非学术的外部因素。旷教授在文章中没有直接说出使用秘密材料的学者的名字,但据其所述以及结合当前学界的相关情况,一位应该是指掌握了前苏联解密档案来研究中苏关系、中国当代史的学者,他的研究的确给学界带来了相当的冲击,比如有关“抗美援朝”(或曰“韩战”)史的研究。另一位则应该是指利用《蒋介石日记》手稿,对蒋介石、国共关系、中日关系等历史做出了诸多不同于以往解释的学者。这两位学者本身的成果、学术立场如何,自然可以讨论、商榷,但他们所使用的其实都是“解密材料”,本身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这些材料之所以曾经为“秘密”,主要是因为被前苏联和蒋介石政府控制而不允许公布(3)当然《蒋介石日记》的情况稍微复杂些,还涉及到其蒋家继承人是否同意公开的问题。。听说前面那位学者曾用重金购买了大量俄文秘密档案并且相当慷慨,不仅将其翻译成中文,而且还经常无私地提供给一些研究者。另一位则未听说有类似“慷慨”之举,但他可以从哈佛抄来《蒋介石日记》,别人也可以去抄,这自然不是什么“独家秘笈”。更何况现在这两种资料都已经公开出版,虽然《蒋介石日记》在大陆还没有完全正式出版,还有一定的“秘密性”,但这也与使用者无关。如果旷教授认为有学者违反了国家的有关规定,在研究中不该使用没有在大陆公开出版的历史资料,大可直接批评,甚至揭发、举报,但这就不是学术问题了,更与材料本身是否可靠、治学方法是否妥当无关。如果有关学者在材料的使用上存在问题,别人自然可以有针对性地分析、批评,而不必错乱地指责其使用了什么“秘密材料”。
总之,从治学或治史角度言,如何使用材料,使用什么材料,可能与治学、治史的方法有关,是可以讨论的,但说到底,我们只能检讨有关史料的“具体使用”是否得当,有无断章取义、以偏概全,材料是否真实、是旧还是新,但却没有道理以人家偏好使用新发现的材料或解密材料进行研究为由,而对其大加指责。
旷文是篇学术性论文,应该符合学术论文或一般论说文对论证方法与形式逻辑的要求,尤其是这种谈治学方法的文章,自然更应该对此高度地自觉。然而,旷文在这方面却存在不少问题,似有不少违背形式逻辑处。
一篇合格的学术论文,最起码要做到围绕论点进行有条不紊地论证,其间虽然有可能援引他人言论(观点)或举例来进行论证,但自然应该以层层递进的陈说、论述为主。旷文却整篇充斥着大量对他人观点或事例的引述,真正属于自己的论述性文字不仅量少,而且被大量的引文、转述、举例所分割。例如文章的第一节“学术专业主义”,总共不到一页半的篇幅,共十段。第一段点出所讨论的现象,给出基本的论点。第二至五段,分别转述或列举了韦伯、兰克、伯希和、司马迁、王国维、柏拉图、杰姆逊的观点或事例。第六至十段为一个单元,主要批判以胡适为代表的所谓“垄断秘密材料”治史的“自私恶劣”现象,算是比较正规的论证性陈述。(第43—44页)但这部分,所直接点明批判或影射到的对象除胡适外,还有章学诚、章太炎、傅斯年、闻一多、郑振铎等,以及一位没有提到姓名的传闻者。其明确褒奖或似乎肯定的学者有鲁迅、严耕望、钱穆、陈寅恪、雷海宗、钱穆、吕思勉、蒙文通以及“自不待言”的“马克思主义学派”。直接点到的著述有《史语所工作旨趣》《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政治史述论》《制度渊源略论》《唐书》《资治通鉴》《元白诗笺证稿》。被直接引述或转引的他人言论涉及鲁迅、严耕望、陈寅恪、章学诚、章太炎、傅斯年等人。且作者批判垄断“秘密材料”的观点陈述,基本是由引用严耕望及鲁迅所说的话构成,占了一半多的篇幅,再加上其他间接转述,所占篇幅至少达三分之二以上。这样的论说方法,恐怕不符合学术论文的规范吧?
然而,不仅如此,旷文的论证还存在跳跃、杂糅、语义含混、自相矛盾等问题。比如前面提到的第一节的第二段,所引韦伯之论还与本节的标题“学术专业主义”关系较为密切,但是作者刚刚引完韦伯的话,就又突然跳出来这样几句:
兰克被称为现代史学之父,被视为实证主义史学的始祖。但是,正如我们简单地把韦伯理解为现代化论者是片面的一样,把兰克史学理解成为实证主义史学也是片面的。无疑,兰克认为历史研究要全面占有材料。(第43页)
而兰克还未及论述,话题又跳到了法国著名汉学家伯希和“在中国学界名流面前公开赞誉陈垣与王国维”的掌故,接下去又分别跳向司马迁、柏拉图、杰姆逊,等等。所引之语、所引之事本来自有其特定的语境,被作者抽取出来拼贴在一起,又缺乏必要的交待与说明,更加重了论证的跳跃、杂糅,致使读者要想真正搞清楚作者做这些引述究竟是想说什么,究竟是肯定还是否定,彼此之间的转换逻辑究竟何在,颇为不易。当然,作者对“垄断材料”、喜好使用“秘密材料”的厌恶倒是很清晰的。但问题是,所谓“垄断材料”、喜好使用“秘密材料”是“学术专业主义”吗?现代性的“学术专业主义”倾向,必然会导致学者“垄断材料”、使用“秘密材料”的偏好吗?将它们联系在一起的逻辑何在?很可惜,我们从旷文中无法找到相关说明。
类似的问题,不仅表现于第一节,而且是遍布全文。比如旷文头两节的标题为“学术专业主义”和“平庸之恶”。相比起“传统社会”,现代社会之学术更强调知识分科、专业分工,或许难以再产生“百科全书型”的大师,学者、学术研究也可能更关注专业知识本身,而缺乏社会、人文乃至存在本身等大的关怀,所以也可能显得更为“平庸”。但是旷文并没有给出这样的推论与说明,直接就由对语焉不详的“学术专业主义”的批判跳到对“平庸之恶”的讨伐。问题是现代性的“学术专业主义”取向,可能会产生更多“平庸”的成果,可即使“平庸”的学术显得不那么伟大,也并不就是道德上的“恶”。“平庸”与“恶”既非等价物,也非近义词。而旷文将这两者联系起来的逻辑,不过是先将“学术专业主义”偷换为“垄断材料”、喜好使用“秘密材料”,然后再进一步将“学术专业主义”的“平庸”,上升为道德上的所谓“恶”而已。
这里有必要对旷新年教授对韦伯《以学术为业》的引证做点补正。首先是引注的问题。旷文引述了韦伯的《以学术为业》,将提供的书名注释为:“《以学术为业》《学生与政治:韦伯的不由自主演说》。”(第50页)查原书题为《学术与政治:韦伯的两篇演说》,与“学生”“不由自主”没什么关系。其次是理解的错位。不错,韦伯在《以学术为业》中是指出了现代学术的理性化、理智化发展带来了神圣、神秘性的消失和世界的除魅,终级价值从而“从公共生活中销声匿迹”。韦伯对此的态度是“复杂暧昧”的,他知道这就是“现代的真相”,无论我们对此感到多么无助、失落,“都必须直面这个真相,这就是所谓现代性的境况”。但韦伯并无意于扮演新先知的角色,重新去为人们提供什么神圣而伟大的价值。相反,韦伯演说的时代背景是:在当时的德国,“一面充满了狂热和骚动的情绪,很容易让煽动家和假先知大行其道,他们编织的幻觉、散布的言之凿凿的错误答案,误导年轻人建立一种虚假的希望而走向狂热;另一面有些人散布貌似深刻的虚无主义,使年轻人陷入不可自拔的悲观和绝望之中”,韦伯要做的正是对“这两种潮流的对抗和抵挡”,所以韦伯认为,“学者最高的伦理原则就是‘智性的诚实’或者叫‘思想的诚实’”,而学术的重要价值之一就是使人“头脑清明”。[1]如此而言,旷新年教授激情、跳跃的批判,恐怕与韦伯的用心相去甚远吧。
再如,因不满于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喜欢胡适而讨厌郭沫若,所以旷文用了相当的篇幅来为郭沫若平反。为此,旷文既将鲁迅与郭沫若相提并论,指出褒扬胡适和张爱玲、贬低鲁迅和郭沫若“不是孤立、个别、偶然的现象,而是后面存在一个巨大”的“妖魔化左翼与革命的政治装置”(第47页)。接着又说吴宓痛斥周扬,但“却对郭沫若充满了敬意”,由此说明哪怕是对革命持有看法的学者,只要做到客观、公正,也不会否定郭沫若。旷文还以郭沫若之子郭世英因为坚持理想而在“文革”时期被迫害而死的事例,来证明郭沫若是一个坚定的、有气节的学者与诗人。这样的论述不仅跳跃过大,而且逻辑也不够严密。
首先,贬低郭沫若者,并不一定贬低鲁迅,也不一定都否定左翼和中国革命,不好笼统混为一谈。其次,许多人瞧不起郭沫若,不是因为他在现代时期的表现,不是针对写出《女神》《屈原》的郭沫若,主要也不是针对作为考古学家或历史学家的郭沫若,而是针对他在1949年之后的一些表现。1949年后的郭沫若,配合“灭四害”而大批麻雀,歌颂“大跃进”写“百花诗”,为表“忠心”而向江青献诗……可是旷新年教授对这些事例不置一词,却一再去讲郭沫若当年是如何勇敢反蒋,其历史学研究著作如何了得,其“文革”时的处境多么艰难,等等。历史人物的一生往往是复杂多样的,难道我们能够因为汪精卫当年刺杀摄政王的义举,而无视其后来卖国求荣的无耻吗?1949年之后,知识分子普遍遭受改造,但有多少地位崇高的文学家如郭沫若那般行事?再次,郭世英之死当然如旷新年所说为浩劫之殇,显现出了一个有独立见解的理想主义者的气节,但这并不能证明其父郭沫若的气节。因此旷教授如此反问:“郭家的孩子为什么在那个时代能够达到理想的人性的顶峰,让众人仰望呢?”(第47页)其中隐含的有其子必有其父的逻辑恐怕是难以成立的。
前面指出,旷文题目虽说是谈治史方法,但其实质是批判当下的一种恶劣学风,即垄断“秘密材料”,有意曲解中国现当代史,无限拔高胡适等民国人士,把一个“一见到汪伪政权里的一个小小的伪官就低到尘埃里”的张爱玲“吹到了天上”,恶意贬低鲁迅、郭沫若等革命作家,“妖魔化左翼与革命的政治装置”(第47页),否定“十七年文学”,尤其是否定农村合作化运动的作品。
这种指控不可谓不严厉,切需认真对待。首先需要搞清旷教授所指究竟是哪些人,或哪个范围的学者,否则违背议论文指涉对象要具体、清晰的要求事小,造成打击一大片问题的事大,经过“文革”的人想必都还记得,笼统的“革命”或“反革命”名义之杀伤力是多么可怕吧。
那么旷教授的具体批判对象究竟是谁呢?他唯一明确指名道姓批判的研究者为夏志清。夏志清是海外学者,其学术虽然不好用“反共”来概括,但说存在比较强的意识形态偏见,具有否定中国革命的倾向,大致是不错的。但问题是,旷教授进一步谴责的“‘文革’结束以后,为了打倒鲁迅,不惜给鲁迅加上汉奸”污名,“贬低鲁迅和郭沫若”的“许多人”究竟指谁?某些“将夏志清的偏见奉为真理,用来‘重写文学史’”的“超历史的批评家”,又是谁?(第47页)
旷新年教授以治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为业,并且明确提到了“重写文学史”,那么现当代文学研究界恐怕难逃其责吧?不错,大约从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界,是在不断地为一些当年被排除在中国现代文学史叙述之外的“自由主义”作家、无明确政治倾向的作家乃至有着“反对革命倾向”的作家“恢复名誉”;一些原先在现代文学史中地位很高的作家与作品的地位也在不断地下降;包括“农业合作化”运动题材在内的“十七年文学”也遭到越来越多的质疑。不能否认,这一进程的确受到了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影响(当然海外影响不止于此)。但问题首先是,张爱玲、沈从文等“自由主义”作家名誉的恢复,主要原因并非海外影响,而是对过去过于政治化、阶级斗争化历史观的反拨。放到“文革”之后更长的历史时段看,最先得到“平反”的并非是张爱玲等“自由派”作家,而是“十七年文学”,也包括“十七年时期”被错误打倒了的胡风、路翎等“左翼”作家。也就是说,历史地看,“文革”后现当代文学史不断地被重写,是与“拨乱反正”“思想解放”“改革开放”相同步的,不好简单地将其归结为“妖魔化左翼与革命的政治装置”(第47页)。更有学者指出,“张爱玲为什么会在今日中国有这样大的影响”,“就是近代以来中国文学走过的那条弯弯曲曲的历史道路,在某种意义上,主要是它成就了张爱玲今天的广泛声誉”。[2]旷新年教授本人不也认为,“‘文革’结束以后,一些当代文学批评家仅仅因为政策的变化”而“否定《创业史》等农业合作化题材小说”吗?(第45页)另外,就材料与治史的关系而言,现当代文学史的“重写”,其实不要说与什么“秘密材料”的使用没有多少关系,就连与“新材料”的过多使用关系也不大。“文革”之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之所以不断地被重写,从外在条件来说,主要是学术环境越来越宽松,以前不能读的作品、不能谈的作家或问题的阐释、分析空间不断扩大;而就内在条件而言,则主要是学界的文学观、历史观不断变化,批评方法不断创新。
不错,张爱玲、胡适的地位在新时期有所提高,但是同时喜欢张爱玲、胡适并依然热爱鲁迅者也很多,两者并不必然对立。20世纪90年代后期以来,贬低鲁迅的声音确实有所耳闻,还有人不惜以男女作风来影射、攻击鲁迅,但是至少到今天为止,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界,总体对鲁迅的评价仍然很高,真正贬低鲁迅者不是“许多”,而是“少数”,近几年来先前某些贬低鲁迅的所谓“自由派”学者也开始重新怀念鲁迅(4)朱学勤先生就比较典型。参见朱学勤:《鲁迅的思想短板》,《银行家》2007年第1期;《鲁迅可能是唯一一个没有被中国的文人传统所腐蚀的人》,腾讯网https:∥new.qq.com/omn/20180511/20180511A1BHP3.html。。至于说对郭沫若的贬低,前面已经提到过,主要是出于对其1949年以后的表现不满,并非全盘抹杀他对中国现代文学的贡献。许多厌恶郭沫若后期做派者,恰恰非常崇敬鲁迅的硬骨头作风。所以将贬鲁与贬郭笼统地放在一起视为“妖魔化左翼与革命的政治装置”,恐怕太过简单粗暴。其实就是用旷新年教授自己的论证逻辑来看,这样并置既不周延,也不自洽。
旷教授主要是通过引述他人(尤其是一些对革命持怀疑态度者)对郭沫若的肯定来为其辩护。然而众所周知,早在20世纪20年代,郭沫若就曾经将鲁迅斥为“封建余孽”“法西斯蒂”和“二重反革命”;鲁迅也不无刻薄地讽刺“创造社一伙是‘才子+流氓’,挖苦郭沫若有一副‘创造’脸”[3]。如果“落后”文人称赞郭沫若的学术,可以反证郭沫若的伟大的话,那么鲁迅的斥责岂不是更能证明郭的可怜了吗?对于历史争拗,应该放到具体的历史境遇中加以理解,以谁骂了谁、谁称赞了谁而谁就如何如何来加以解释,是没有多少说服力的。
旷教授主要是通过引述他人(尤其是一些对革命持怀疑态度者)对郭沫若的肯定来为其辩护。然而众所周知,早在20世纪20年代,郭沫若就曾经将鲁迅斥为“封建余孽”“法西斯蒂”和“二重反革命”;鲁迅也不无刻薄地讽刺“创造社一伙是‘才子+流氓’,挖苦郭沫若有一副‘创造’脸”[3]。如果“落后”文人称赞郭沫若的学术,可以反证郭沫若的伟大的话,那么鲁迅的斥责岂不是更能证明郭的可怜了吗?对于历史争拗,应该放到具体的历史境遇中加以理解,以谁骂了谁、谁称赞了谁而谁就如何如何来加以解释,是没有多少说服力的。
总之,的确不能说“文革”之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重写与“妖魔化左翼与革命的政治装置”完全没有关系,但是我们有必要搞清,作为一种宽泛的“重写文学史”的进程,究竟有多少人是出于对“左翼文学”的鄙视、对中国革命的仇恨而去“重写文学史”;有多少人是因为痛心于“文革”灾难而进行历史反思,但却犯了将“革命历史抽象化”的错误,从而不仅否定“文革”“十七年文学”,而且连同整个“左翼文学”一同否定;又有多少人既批评“十七年文学”中所存在的“极左”问题,同时也能够相对更为客观地分析“左翼”革命文学乃至“十七年文学”。更何况,作为一种普遍的文化现象,“重写文学史”也并非是单向度的,不仅“重写阵营”构成本身复杂多样,而且就是倾向于质疑“延安文艺”或“左翼文艺”谱系的“重写”,与强调肯定“十七年文学”“延安文学”“左翼文学”的文学史书写,彼此之间也存在程度不同的承接、转变、分化,分享着共同的解构性的后学话语方法。(5)例如北大的李杨,被认为是“左派”批评家,可是他1993年的两本著作《抗争宿命之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1942—1976)研究》与《文化与文学:世纪之交的凝望——两位博士候选人的对话》,则是利用“女性主义”“民族—国家”话语等后学方法,较早重读“十七年文学”的重要著作,它们也很难用所谓“左/右”来确定。再如上海的蔡翔更是被视为“左派”批评的代表,但其著述也大量借用后学话语批评方法,其代表作《革命/叙述 : 中国社会主义文学—文化想象(1949—1966)》,连标题都带有明显的“再解读”意味。而王晓明的《一份杂志和一个“社团”——重识“五·四”文学传统》,更可谓是反思“新文学”“左翼文学”政治化的早期名篇。没有这样的先导,《子夜》被视为非文学化的“社会政治档案”之说,恐怕也不会出现吧。
再来看旷新年教授的“史观”。他说,“孤立的、碎片化的史料是没有意义的,史料只有在历史的脉络上才能获得理解,只有在历史整体中才具有生命”,所以研究历史要“抓大问题”“把握主流”。(第44—45页)也就是说,研究历史必须要有清晰、正确的历史观来作为指导。这完全正确,然而他自己的历史观如何呢?不妨来看旷文第三节的一处论证。
旷文说,现在人们普遍认为,“文革”时期中国“国民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然而,按照剑桥史的数据,这种说法与事实并不相应”。根据所引剑桥史的数据,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文革”时期,较1958—1965年间,“投资成本降低了一半,经济增长速度却提高了一倍。简言之,‘大跃进’是一场代价极高的灾难。而‘文化大革命’在其高峰期(1967—1968年)的干扰虽是严重的,但基本上是短暂的,是大多数国家都不时经过的”。而“‘文革’结束以后,一些当代文学批评家仅仅因为政策的变化,因为现行政策否定了集体化,因此,根据这种政策的变化来否定《创业史》等农业合作化题材小说”,这“根本谈不上”是“文学批评”。(第45页)
这处论说跳跃、含混,可商榷处不少。
首先,旷教授厌恶放着普通材料不用,却故意用所谓的新材料、“秘密材料”刻意创新、做翻案文章的现象,可否定“文革”不早已成为全党和全国人民的共识了吗?那为什么还要舍近求远地去以英国剑桥史的材料来证明“文革”时期的经济没有到“崩溃边缘”呢?难道剑桥史的数据是普通材料,而国人对“文革”灾难性的认知、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等党和国家有关“文革”的否定性材料都是新材料或“秘密材料”吗?
其次,这短短的两段文字,一会儿“文革”、一会儿“大跃进”、一会儿又“农业合作化”,论证、时序、逻辑显得相当跳跃,令人读之费解。“大跃进”当然“是一场代价极高的灾难”,但能够由一个剑桥史的数据,就弱化“文革”灾难,并将其视为“大多数国家都不时经过的”相对正常的现象吗?不论就历史事实来说,还是就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党和国家对“文革”的定性来看,说“大跃进”是社会主义历史探索进程中的失误,而“文革”是历史的灾难,恐怕更合适吧?另外,“大跃进”时期不恰恰是“农业合作化”、农村社会主义改造的高峰时期吗?旷教授既然刚刚用所谓“文革”的经济发展来说明“大跃进”是“一场代价极高的灾难”,怎么又不加以必要的解释和说明,转瞬又去肯定“农业合作化”、农村社会主义改造呢?这样的论证难道不是自相矛盾,或至少是有欠周延的吗?
再次,国家的农业政策由过去的人民公社集体经济形式,转变为现在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不正是总结了过往激进的集体经营体制的弊端、顺应广大农民心愿的历史选择吗?既然如此,批评家“根据政策的变化来否定农村合作化题材小说”,在大方向上难道没有道理吗?当然,现在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不是没有问题,过去的“农业合作化”运动,也不应简单地都归为“极左”“头脑发热”,像《创业史》这样反映农村社会主义改造的作品,也自然不该被遗忘或被简单否定。也就是说,以往的历史、过去的作品究竟应该怎样阐释,自然是可以讨论的,但这首先需要讨论者自己的观点要清晰,要符合一般的形式逻辑,要符合基本的历史常识。比如旷教授引剑桥史的数据,证明“文革”的经济没有那么糟糕,可是他又谈到郭沫若在“文革”中,虽“被毛泽东列为保护对象,却仍然难逃浩劫,乃至家破人亡”。而且他还大段引述《尼克松回忆录》来说明“文革”时期“批林批孔”运动是怎样让郭沫若蒙羞,怎样令周恩来惊恐。可是在第四节“近人读书尚多未至‘不懂’处”中,旷教授又把话题跳跃到应该怎样理解“劳动光荣”这一命题,不满意于“文革”后对批“资产阶级法权”运动的否定(6)这一草草收场的“文革”插曲,与“批林批孔”几乎同时。,似乎又是在重新肯定“文革”,肯定“批林批孔”。然而当旷教授再把话题扩展到冯友兰关于中国传统生产方式最先进的观点的引述时,不要说他究竟是肯定还是否定“文革”让人搞不清,就连他对“劳动光荣”和“资产阶级法权”这两个命题的态度究竟如何,也有些莫衷一是了。
旷新年教授对所谓“垄断”私藏材料、挟“秘密材料”而自重的现象深恶痛绝,对相关行为的道德谴责布满全篇。但声讨他人自私、不道德,那么自己则应尽量做到公允、平和。而旷文却恰恰在这方面也有不少瑕疵。其对相关现象的抨击,不仅用词激烈,而且多有断章取义之嫌。
前面谈到过旷文从“重视史料”谈起,谴责了某种喜欢“垄断材料”、依赖“新材料”和“秘密材料”治史的“平庸之恶”,这一谴责不仅欠缺学理,而且存在断章取义之嫌。旷文第三节引述蒙文通《治学杂语》讨论“抓大问题与把握主流”的引文处理,就是一例。旷文说,《治学杂语》开门见山地说:“一个心术不正的人,做学问不可能有什么大成就。”核对原著,此句并非为《治学杂语》“开门见山”之语,其前后还分别有以下两段文字:
象山言:我这里纵不识一个字,亦须还我堂堂地做个人。又说:人当先理会所以为人,若不知人之所以为人,而与之讲学,是遗其大而言其细,便是放饭流歌而问无齿决。不管做哪门学问,都应体会象山这层意思。[4]
学生总得超过先生。如不能超过先生,纵学得和先生一样,还要你这学生作何用?[4]
头一段不只是引述陆象山(陆九渊),还涉及到孟子,陆氏所语是与学术、人品关系相涉,但并不止于此;而孟子之“放饭流歌而问无齿决”之喻,则是用来说明为人、求知、做事需要分清主次,要知道什么是大节与小节。其取义显然与什么使用“秘密材料”无关。至于“学生总得超过先生”之说,就不仅与旷文所说的“平庸之恶”“心术不正”无关,而且其内涵的主张创新、超越前人之义,更与旷文“结语”部分所说“学术的本质,历史的精神,不是追求新史料,制造新观点,而是实事求是,追求真理”之语不无错位。总之,不管怎样说,读《治学杂语》,的确涉及解读历史要把握大方向的问题,但蒙文立意高远,并非只针对某种特定的治学方法而言,更无影射特定对象之意。但旷文则以“一个心术不正的人,做学问不可能有什么大成就”之语,进一步把偏好使用“秘密材料”的“平庸之恶”与“心术不正”之道德亏污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以影射其所不齿的胡适、傅斯年等民国人士,以及当下那些所谓依赖“秘密材料”治史的“民国粉”们。其行文论证虽多跳跃、杂乱,但道德批判、影射的逻辑则贯穿始终。
在这样的判定下,好像胡适、傅斯年等“民国粉”的偶像们,都是依靠垄断“秘密材料”才获得学术地位的。“比如,胡适一直秘藏垄断乾隆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直到临死前才影印出版”;而傅斯年所主导的“中研院史语所”之“中国现代的一个学派”研究就“过于依赖材料,不仅治学偏畸,而且容易导致垄断材料的不良风气”。(第43页)问题是,作为现代“新文化”“新文学”的领袖级人物,胡适与傅斯年的学术及历史地位,真的是靠垄断“秘密材料”而成就的吗?不说学者们不会这样认为,就是对“新文学”“新文化”有所了解的一般人,也不会这样说吧?
旷文还引述胡适与蒋介石的关系来说事,说胡适日记“几乎事无巨细都有记录,可是,恰恰他收受蒋介石的巨款,日记却没有记录。许多人只看到胡适表面上受到蒋介石礼遇,然而,实际上,蒋介石却在日记里对他充满鄙视,放肆咒骂”。美国华裔历史学家汪荣祖就曾经指出:
蒋介石在表面上对胡适的礼遇与尊重,过度夸大了胡的影响力,民众不免对胡有过度的期盼。其实,胡在蒋面前并无招架之功,因蒋自以为有恩于胡,而胡亦不能自外于蒋,虽欲置身于体制之外,然大使、院长皆为蒋所授之官,实已参与了蒋政府,更何况暗中接受蒋私下金钱的馈赠,从国史馆所藏蒋介石嘱俞国华电文可知,自 1951 年至 1955 年间,胡一共收了蒋九笔钱,总金额 45 000美元,难怪蒋私底下如此瞧不起胡,甚至骂胡是“无耻政客”。在这种蒋胡关系的框架里,胡适所领导的自由民主,只能成为专权者的点缀,而其本人在独裁者的眼里又是何等的卑下与屈辱。(第49页)
而相比于胡适,郭沫若则在“1927年3月3 日写下了著名的讨蒋檄文《请看今日之蒋介石》,揭露蒋介石叛变革命的真相,独自一人率先举起了反抗蒋介石的大旗”,并且“在南昌起义失败以后共产党最倒霉的时候”“加入共产党”。“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郭沫若别妇抛雏,从日本秘密回国参加抗战”,其大义之举亦感动了其妻佐籘富子,说“为郭之妻而无愧”。(第47页)而1949年后,郭沫若之举止是有不当,但却是多有无奈,也是可以理解的,为歌德“同样的矛盾性与两重性”人格而已。“无论郭沫若身上有怎样的弱点,他的方向和道路是正确的”,所以“有缺点的战士终究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究不过是苍蝇”。(第49页)
因为不满于“文革”和“中国革命”而刻意抬高民国、美化胡适等“民国范儿”、贬低“十七年文学”、贬低郭沫若,自然不可取,但问题是胡适与蒋介石的关系就不能做“矛盾性与两重性”解吗?旷新年教授痛恨他人用“秘密材料”、断章取义地做翻案文章,但他这样的历史考证,不知又该怎样定性。
“文革”结束以来,文学史被不断重新书写,总体而言,是“思想解放”“改革开放”之表征,但是必须承认,这些年来也的确存在系统贬低“左翼文学”“革命文学”的现象。所以旷文并非空穴来风或臆想。其实不要说社会上有关“民国粉”与质疑“民国粉”之间的争论已经在网上吵得挺厉害,就是我们现当代文学研究界本身,类似或相关的情况也有一段时间了。大约在十年前就有学者梳理了某种可名之为“启蒙-再解读”的对“十七年文学”一体化的霸权性解释[5],还有越来越多的青年学者,尝试去重新肯定性地解读“十七年文学”,甚至“文革文学”。围绕着柳青和他的《创业史》、浩然及其《艳阳天》《金光大道》的争论也很有代表性。问题不在于对历史看法的差异,而在于相关讨论越来越朝向两极化方向发展:一方面造成对中国革命历史正反两个方面的“抽象化”理解,另一方面加剧着社会思想观念的矛盾与冲突。虽然这种“极化”趋势的推进,根本原因并不在学术界本身,但是作为思想、文化生产的重要领域,学术界也的确应该为相关情况的恶化负一定的责任。
狭义而言,中国革命指中国共产主义革命,广义言之,应该包括1840年以来所有救国图存的变法、革命或战争,但不论狭义还是广义,中国革命都是具体而复杂的,都不宜脱开具体历史语境简单地以党派、立场来认知。以现当代文学史研究来说,很明显,像《子夜》《创业史》这样的小说,不管再怎样从历史、现实政治的关联度来评论,都不应该否定它们提高了中国新文学长篇小说的艺术水平(尤其是在结构上)。另外,从思想观念、历史演变来说,“新文化运动”、新中国之前的中国革命,与“文革”不能说没有任何联系,但因为“文革”灾难就反向否定整个中国革命或“新文化运动”,置民国时期的政治腐败、战争动乱于不顾而无限美化“民国”,甚至“晚清”,也实在离“历史地看问题”相去甚远。同样,因为存在某种单向性解读“十七年文学”的趋向,因为当下贫富差距问题的加剧,就去想象重新“被‘革命文学’和‘十七年文学’照亮”,遐想革命文学、阶级斗争的力量,否定“新时期”以来的“十七年文学”和“革命文学”的研究与教学,[6]不也简单得可悲?
“衡论学术,应该着眼于那一时代为什么某种学术得势,原因在哪里?起了什么作用?这才是重要的。只从现在的观点来衡量、批判,脱离了历史,便成空论。”[7]
当下,社会思想、意识形态矛盾日益激烈,趋向冲突化、极端化,知识人究竟应该怎样言行,才是真正对自己负责,对历史负责,对未来负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