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化:我国科幻电影的机器人想象

2020-03-02 12:05黄鸣奋
关键词:科幻电影社会化机器人

黄鸣奋

(1.北京电影学院 未来影像高精尖创新中心,北京 100088;2.厦门大学 人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5)

在传统意义上,社会化是由自然人到社会人的转变过程。对本真人而言,社会化导致行为规范的内化,保证生活和工作技能的习得,并为个人扮演角色、发挥作用创造条件。在科幻意义上,社会化既可能是指另类智能生物融入人类社会的过程,又可能是指这些生物通过交往提升其种群自组织水平的过程,还可能是指人类由于宇宙移民、末日重启、种族蜕变等原因而重建其社会的过程,等等。据笔者所知,我国以机器人为题材的科幻电影描绘的主要是第一种意义上的社会化。就此而言,社会化是机器人由人工物向人造人转变的过程,最初是被动进行的。人类作为设计者、生产商、管理者或广义用户引导机器人进入社会生活,赋予其一定角色、岗位,使之发挥与其相适应的功能与作用,这类描写是与现实机器人的发展水平和所处地位合拍的。不仅如此,在我国科幻电影中,高级智能机器人还被赋予一定的情感、道义、自我等人格要素,这类描写是与未来社会人造人所可能达到的水平、所可能享有的地位相适应的。本文着重考察现阶段我国科幻电影所涉及的无情社会化与有情社会化、无义社会化与有义社会化、无我社会化与有我社会化之间的矛盾,以揭示未来机器人发展可能的走向,把握相关描写的意义。

一、无情社会化和有情社会化

情感以情绪为基础,经历社会化而发展。根据笔者所提出的需要理论,人的生命机制由繁衍机制、营养机制、感知机制、情绪机制、意志机制、憧憬机制组成。[1]它们对应于人在进化过程中所形成的生存性需要、生理性需要、信息性需要、心理性需要、实践性需要和成就性需要。情绪从机制上说是人脑对于来自体表的外部信号和来自脏器的内部信号加以整合、对二者的关系产生体验的过程,从内涵上说是基于生物对外界刺激物价值属性的感知。至于从情绪到情感的演变,是在意志机制、憧憬机制的作用下实现的。当人的意识通过确立目标、建构理想等方式左右其体验的时候,情绪就升华成为情感。

迄今为止,现实机器人仍然没有自身的独立需要,也没有可以和人相提并论的生命机制,即使具备发达的智能,充其量也只是“类生命”或“准生命”。虽然所谓“情感机器人”已经问世,但其功能局限于按既定模式对人类表情的认知和应答,并非机器人真的已经形成了以自身需要为基础的体验。机器人正是在这样“无情”的条件下进入了社会生活,担负起照料老人与儿童、分担家务与劳务等使命。因此,这是一种有别于本真人的“无情社会化”。在某种意义上,无情社会化有助于使机器人保持作为人类工具、助手的地位。我们无须担心它们因为生气、沮丧而不工作,但也不能指望它们因为兴奋、激动而自主超频;无须顾虑它们对人的好感和恶感,但也无法摆脱它们总是冷冰冰的印象。

相比之下,科幻电影在很大程度上是将高级机器人类比(甚至等同)于本真人来定性的。除了器官材料、身体结构、活性来源等与本真人不一样之外,高级机器人可能一样有情。而且,这种情感可能一样有心境、激情、应激等自然定位上的分化,有亲情、友情、恋情等社会定位上的分化,以及理智感、道德感、美感等心理定位上的分化。从人机关系的角度看,情感取向至少有如下几种可能性:机器人成为人类的情感对象、人类成为机器人的情感对象、机器人成为机器人的情感对象。

从人机交互的角度看,科幻语境中的情感转变存在多种选项,其中至少有以下3项。(1)当事人可能将对特定人的情感转移到机器人身上。例如,我国香港、日本、美国合拍片《阿童木》(Astroboy,2009)中的科学家天马博士将对亡儿的情感转移到所造的机器人身上。这种转移是不完全、不充分、不稳定的,因此,机器人产生了不被“父亲”所重视的感觉。(2)机器人可能因为对特定人产生情感而改变与其他人的关系。例如,我国《来自火星的她》(2017)中的女友机器人爱上用户慕浩,因此切断了与派她来监视的智能情趣娃娃公司主管的联系。(3)当事人可能将对特定机器人的情感迁移到其他机器人身上。例如,在我国《智能天使》(2017)中,程序员对所邂逅的机器人WC250倾注真情,在痛失她后发愤图强,开发出智能芯片,打造出与之相似的机器人。

反过来,从人机转变的角度看,相关情感描写也存在多种选项。早在美国《机器管家》(Bicentennial Man,1999)中,就有机器人因为对人类有感情而努力变成人的情节设计。在我国科幻电影中,可以发现如下3种创意。(1)因为与机器人深度交往,无情本真人变成有情本真人。例如,我国台湾《玛德2号》(2013)以戏中戏的手法塑造了被看成妈妈的机器人与被视为机器人的妈妈的形象。她们都见于单亲家庭。前者是由于父亲长期在火星工作而买来照顾女儿的,出现于小虎家电视机所播放的科幻连续剧;后者就是小虎的母亲,由于离婚而被迫独自担负起挣钱养家和照顾儿子小虎的重任。原先无视母爱的小虎因为看科幻连续剧时在妈妈与机器人之间反复进行类比、代入的缘故,渐渐理解了妈妈的艰辛与挚爱。(2)因为忽视真情,本真人变成机器人。例如,我国《机器男友》(2017)中的林峰本来是帅哥,却由于不珍惜辛西娅对他的真情而中了项链魔咒,成了机器人。(3)因为与人类深度交往,无情机器人变成有情机器人。我国英语短片《智启》(AI-Pocalypse,2018)中文标题是“人工智能启示录”的缩写,英文标题是Apocalypse(天启)的变形。该片中的人工智能机器人本无情感,但却在教授因保护她而被杀害之后落泪,体验到了难过。

从情感分化的角度看,我国科幻电影至少进行了如下3种类型的构思:(1)不同本真人对同一机器人持不同态度。例如,我国《智能天使》(AI Angel,2017)对机器人的塑造是在商业化背景中进行的。演艺公司老大皮特购买机器人WC250是为了替代受伤的歌手兼情人安娜进行演出。安娜可以登台之后,皮特就觉得这个机器人丧失了利用价值,为避免安娜之妒意而决定予以销毁。相比之下,快递员郑乐仅仅是因为皮特手下的经纪人装运WC250时货箱意外掉下车而接触并收留这个机器人的,却对她产生真情,以至于在WC250被货主夺回、可能被销毁时冒险前往相救。他的这种纯真感情和皮特的功利态度形成了对比。(2)不同机器人对同一本真人持不同态度。例如,在我国《机器情人2·野蛮女管家》(2017)中,某公司胡总派男性机器人马克斯、女性机器人伊玛到程序员乔子俊家,既替他管事,又监督他。因为伊玛过于严厉苛刻,乔子俊联手马克斯以对付她。后来,这两个机器人在乔子俊的帮助下互换芯片,伊玛顿时由野蛮女管家变成了娇美小情人。(3)不同机器人、不同本真人之间形成复杂情感。例如,我国《天降机器女仆》(2017)将机器人置于未来两个人类发明家之间的冲突中来塑造。邪恶博士为窃取其对手沈大宝所开发的情感植入程序,派遣自己发明的杀手机器人夏娃穿越30年回到现代,而沈大宝则委派自己所发明的恋爱型机器人回来对付。

机器人有情社会化可能带来深刻的影响。譬如,有情机器人可以给人类用户提供更加体贴的服务、充当“开心果”,但也可能成为比无情机器人更难伺候的“小祖宗”;可以充当人际交往中善解人意、增进和谐的矛盾斡旋者,但也可能成为挑拨离间、无事生非的麻烦制造者。我国《机器情人》(2015)对诸如此类的现象进行了乐观主义的描写。该片中的男性机器人MAX的服务被描写为异常主动而贴心的过程,甚至包括利用其超听、搜索等功能为主人泡妞出谋划策。我国《双子起源》(2017)则流露出悲观主义的情调。该片中的人造人、机器人纷争殃及发明者(未来社会一对博士夫妻),使之死于非命。

如果机器人不仅在外貌上、功能上类人,而且具备与人相似的情感,那么,人类估计无法再将他们当成工具看待,很可能视之为同侪、同事、同伴、工友、战友,甚至是宾客、朋友、情侣或爱人。作为例子,可以举出我国《爆裂直播之全城追缉》(2017)中的Siry。她是经纪公司为配合新城电视台直播真人秀派出的顶包机器人(原先预定的女主角因堵车无法到场)。她不仅表演到位,而且表现出同情心,赢得了同行的其他演员的好感。至于日益强大的有情机器人是否善待人类,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当他们还处在弱势地位时人类如何对待他们、引导他们。可以从这一角度把握我国《智能危姬》(Artificial Substitute,2017)当中科学家张迈对妻子韩美的关怀。韩美不知道自己是张迈所生产的美女替代品,更不知道张迈终日泡在实验室里是为了找到让她得以摆脱三个月寿命大限的方法,以为他迷恋那儿所生产的美色,因此心生怨恨。片末,张迈为保护韩美免遭袭击而献身,韩美明白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明白了丈夫是将自己当成有意识的人(而非成人玩具)看待,由此解悟生命的真谛,坚定了生活的信心。考虑到情感机器人正在逐渐进入社会生活,这类影片的描写是有启发作用的。

二、无义社会化和有义社会化

所谓“义”可以理解为伦理规范。它是人类远祖因为群居而开始形成的。当人们意识到其他人有和自己一样的需要以及满足需要的权利,意识到抱团、分工、协作可以让自己和他人更好地满足需要,进而意识到作为群体成员所应当承担的义务时,就出现了作为伦理规范的“义”。

本真人所经历的社会化是“有义社会化”,将习得行为规范作为社会化的重要内容。相比之下,现阶段机器人所经历的主要是“无义社会化”。现有的“机器人规范”与其说是约束机器人的,还不如说是约束机器人开发者或用户的。人类并非不想让现实机器人“有义”,但目前还做不到,原因之一是它们的智能还没有发达到可以判定与之交互的人的伦理属性。要想将凶手拿刀杀人和医生拿刀救人这两种在现象上颇为相似、伦理上完全不同的行为区分开来,机器人所需要的是社会智能,即以知人论世为基础、以情境完整感知为根据、以动机和效果统一为指导的智能。对于这样的要求,现阶段的人工智能还达不到。除此之外,为智能机器人制订行为规范,会不可避免地涉及人类不同社会集团之间的利益冲突。正因为如此,尽管联合国早就有“人工智能期待新伦理”之类呼吁,但是迄今为止没有什么实际进展。至于机器人彼此之间的道义问题,那更是相对遥远的事情。

在科幻界,将最基本的伦理规范以尽量简明、不可更改、切实有效的方式写入机器人记忆,这已经是许多创作者所表达的诉求。例如,美国作家阿西莫夫早就以“机器人三定律”的形式提出了“有义社会化”的要求,即机器人不能伤害人类,它们必须服从于人类,它们必须保护自己。[2]后来,人们不断对此有所补充。我国科幻电影据此构思了不少故事,例如,《我的机器女友未成年》(2017)将浪子白帅置于从60年后到访的两个智能机器人之间的冲突中来塑造。这两个机器人同为回头后的白帅所开发,萌七七是第一代、亲人类,莎莉是第二代、反人类。后者要夺取白帅开发的代表机器人终极梦想的智能芯片,为此追踪到其源头,找到年轻时的白帅。萌七七则奉开发者之命穿越回来保护白帅,并激励这个浪子从赌徒朝科学家转变。很明显,本片将机器人相对于人类开发者的道义问题具体化了。我国《未来机器城》(Next Gen,2019)塑造了“浑身正气”的机器人7723的形象。据其开发者米大力博士介绍,它是第一个学习意义上的机器人,肩负着拯救人类的使命,必须通过学习来区分对错。7723睁开眼睛见到的第一个人(主角苏小麦)成了它的伙伴。这是一个放肆、嚣张、帅气的女孩,自小被球星父亲抛弃,母亲不关心她,而是满足于将各种机器人当作家人看待。7723追随她出没街头,少不了调皮捣蛋,但其内设要求它对人友好,因此它不服从小麦下达的痛打欺负她的同学花木青的指令,反过来劝小麦尝试和花木青做朋友。7723非常珍惜与小麦在一起的记忆,为保存这些记忆甚至卸掉自己的武器系统以腾出存贮空间。可是,当它明白必须拥有武器系统才能保护她、保护人类时,又毅然恢复出厂设置,用其武器与想要毁灭人类的战王机器人决斗。它是拯救人类的大功臣,却没有一点居功自傲,因为它没了记忆,只能重新开始学习。

以忠实于人类为“义”,这可以说是“高大上”的“有义社会化”。就我国科幻电影中的机器人而言,至少还存在其他两种意义上的“有义社会化”。

一是以忠实于组织为义。这类描写在科幻警匪片中表现得比较明显。警方是执法者,其道义是以国家利益为基础的(至少在理论上是如此)。黑帮是越轨者,其道义是以反社会群体的利益为基础的。机器人在这两类群体中经历“有义社会化”,其结果很可能是形成对立的行为倾向。当然,由黑帮对机器人所施行的反社会化,在一定条件下可以由警方通过再社会化来矫正。我国香港《铁甲无敌玛利亚》(I Love Maria,1988)正是据此构思的。它描写黑帮首领利用所开发的机器人实施犯罪,警方武器开发专家则对上述机器人加以改造,力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相关影片还有我国《火星追击》(2017)。它着眼于机器人执法者。该片中的机械战警艾波波奉命追捕星际走私者,不屈不挠,一往无前。作为对比,可以举出我国的科幻电影《我的男友不是人》(2016)。该片描写地球面临严重雾霾的威胁,以至于Z世界的智能生命都表示关切,派机器人米可来协助治理。但是,米可到了之后,却忙于泡妞,帮助美貌的女房东赢得模特大赛,为此耗尽能量,在治理环境污染方面一事无成。上述两部影片中的机器人主角明显对于组织所交给的使命持不同态度。若以忠实于组织为义,可以对他们进行不同评价。

二是以忠实于主人为义。例如,中、美合拍片《魔比斯环》(Thru The Moebius Strip,2006)设想第二机器人站的管理员阿瑟对主人科学家西蒙忠贞不渝。即使西蒙滞留于2 720万光年之外的室女星团多年,阿瑟仍然不折不扣地执行他留下的嘱托。我国《昆仑仪之超时空狙击》(2019)设想仙界林思齐有个名为“铁甲”的智能助手。它小巧玲珑,可以悬空飞翔。当主人因寻找妖道柳怀寒复仇而被困于时空隧道时,它被派到凡间寻找办法,获得林思齐分身叶小光的帮助。理工大学研究生思柔是个科技迷,偶尔见到它,就深深为它的优异表现所吸引,为此邀请叶小光到自己的私人实验室从事进一步的研究,给它起名“铁小猴”。它对实现主人林思齐的目标发挥了重要作用。当然,如果主人不只一个,机器人究竟服从谁,那就显示出差异化、个性化的倾向来了。

某些科幻影片试图将上文所说的忠实于主人、组织和人类统一起来。例如,我国《功夫机器侠之南拳真豪杰》(2017)对机器人的塑造是置于与外星人的战争和时空旅行的背景中进行的。为了打败外星入侵者,主角一号机器人奉中国要塞指挥官之命,从未来时代回到中国古代学习南拳,将所习得的功夫通过芯片加以记录并传送,提高未来中国军队的武艺水平。《功夫机器侠之北腿》(2017)基本延续了上述思路,但将背景由冯子才老将军抗击法国侵略军改变为袁世凯在天津训练新军,将二号机器人奉派回去学习的内容由南拳改变为北腿。这两部影片中的机器人之所以为“侠”,除了武艺高强的因素之外,主要是由于他们对主人(未来时代中国要塞指挥官)、组织(自己在未来时代所从属的中国军队)和人类怀有强烈的使命感,为救亡图存发挥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对于“义”所起的作用,自然不能仅仅从当事者或机器人的角度加以表现与考察,必须注意到相应的社会历史背景。就此而言,我国香港《追击8月15》(Hidden Heroes,2004)的视野是比较独特的。该片交织着两条线索:一是未来“芯片之父”何小明以妻子为原型造出有纪念意义的陈美玲系列机器人;二是何小明因哥哥何若智在8月15日死去,受刺激而立志。影片中何若智获悉未来世界派陈美玲系列机器人回来确保他如期死亡,想杀掉陈美玲本人,这样就不会有以她为原型的机器人,自己就可以逃过一死。没想到陈美玲成为他的真爱,还为了救他而送命。也许历史因此而改变。根据剧中陈美玲系列机器人120号的解释,这种改变的原因类似于“蝴蝶效应”,来了个“角色关系大挪移”:上述两条线索统一的根据不再是何若智以自己的死亡保证弟弟小明的立志成才,小明再爱上比自己大20岁左右的陈美玲,而是曾经迫害过何若智的上司郑伟明阴差阳错地作为他的哥哥死亡,以此保证何若智本人成为“芯片之父”,并按照拯救过自己的爱妻陈美玲的形象制造类人机器人。在冥冥之中,仍是善恶各有报、真爱得永恒的原则在起作用。我国《流浪地球》(2019)设置了在空间上更为宏观的背景,即人类由于太阳系剧变不得不带着地球去流浪,途经木星时遇险,已经无法再执行旨在尽可能多地保全大多数人生命的原计划。此时,负责管理空间站的机器人莫斯(Moss)坚定贯彻人类联合政府应急意图,改为执行让空间站独自往半人马座α星系逃生、旨在尽可能延续文明的“火种”计划。尽管如此,宇航员刘培强因为顾及爱子安危等原因不愿放弃原计划,对抗并破坏莫斯,进行孤注一掷的救险尝试,终于获得成功,以牺牲自己换来人类大多数成员的生存机会。该片中莫斯与刘培强都有与之相应的道义原则作为精神支撑,前者主要是基于对组织的忠诚,后者主要基于对家人(家庭成员→人类)生死存亡的考虑。

以上创意都是根据人本主义的观念构想的,强调机器人对于人类的依存性。从想象的角度看,未来机器人也可能形成独立物种。果真如此的话,所谓“义”显然会有新的外延、内涵和表现。作为例子,可以举出我国动画片《超蛙战士·威武教官》(2012)中的智能族,它是机器人经过太空移民形成的,介入了地球人移民后裔之争,站在蛙族一边,反对梯族的侵略扩张。

三、无我社会化和有我社会化

所谓“我”是在生命体自觉化的过程中产生的。任何有生命的存在物都回避不了相对于环境的受动性和能动性的矛盾。在进化的过程中,这种受动性由生存性需要、生理性需要、信息性需要、心理性需要、实践性需要上升到成就性需要,这种能动性由繁衍机制、营养机制、感知机制、情绪机制、意志机制演进到憧憬机制,二者在整合过程中所产生的反身活动从自我反射、自我补充、自我印象、自我情感、自我意志发展到自我理想。这六种因素作为整体形成了广义自我意识。而狭义自我意识(即完全形成的人所特有的自我意识)是指自我理想及与之相适应的自我追求。

现实机器人目前所处的是“无我社会化”的发展阶段。它们固然可以从自己的行动中获得反馈信息(自我反射),也可以自主寻找能量源(自我补充,像扫地机器人寻找插座以充电就是如此),甚至可以辨认出自己是谁(自我印象,像沙特机器人公民索菲亚就是如此),但离形成狭义自我意识还相距甚远。它们还未能深刻体验其行为、特征和属性相对于自身需要的意义,因此既无自尊心又无自卑感(自我情感);还无法为自己提出体现自我价值的任务或计划并予以实施,因此还谈不上“坚持不懈”或“百折不挠”(自我意志);更无法树立长远目标并组织和动员志同道合者为之奋斗,因此说不上什么“志向远大”(自我理想)。

相比之下,科幻电影中某些高级机器人业已经历“有我社会化”。可以我国《错位》(Dislocation,1986)为例。该片中的机器人是工程师赵书信当官后按自己的形象创造出来的,替他出席各种会议。机器人渐渐将自己当成主子,让赵书信受不了,结果被关闭。我国微电影《智能迷失》(2016)将机器人当成跨时段连续体来塑造,致力于揭示过去的我、现在的我、未来的我之间相生相克的关系。我国《机械娇娃》(2017)中的手办人本是当下青年阿坤因为找不到“另一半”而发明的。不料这些机器人被人类男性抛弃而成为怨偶,在2057年起来造反。在某些影片中,生物人、机器人“有我社会化”的轨道已经彼此交织。例如,我国《超能女仆》(2016)将机器人置于情敌的矛盾冲突中来塑造。北漂周浩开发的人工智能软件在未来被其情敌王磊窃取,引发超能世界混战。因此,周浩派程序ICES回到现在,充当女仆,战胜王磊,并在自己年轻时开发出同名软件后就予以销毁,以绝后患。

实际上,“有我社会化”必然导致机器人深入思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的生活目标是什么”等问题,由此带来人机关系的重大变动。某些科幻电影对此已经有所触及。例如,我国短片《程序恋人》(2018)设想:未来人类发展到离开人工智能便无法生活的地步。高度智能化的机器人被称为“智能人”,可以被设计、定制,Perfect-Lover.com就是让用户定制完美情人的网站。尽管如此,是否将人权授予智能人仍然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在社会上引起巨大争议。

以上所说的有情、有义、有我的社会化,在现实环境中都离不开身体,身体不仅是生理自我的物质承担者,而且是社会自我、心理自我的物质承担者。不过,在某些科幻影片中,上述三种意义上的社会化都被扩展到虚拟人,它们可能是生物人、机械人、软件人等多种智慧生物的非身体形态,也可能只是电子游戏中的角色,或者AI的人格化。例如,我国《神奇》(2013)中的游戏人物发生变异,爱上深入虚拟空间检测游戏漏洞的软件高手冰山,希望他能留在自己身边,但后者却想消灭她,这意味着虚拟人的“有情社会化”失败。我国《超能机器女友》(2015)描写名为“恋人”的机器人被定位于满足男性生理需要的商业产品,由MG公司大批量生产。该公司的两个设计师发现这款遍布全世界(总数多达1.4亿个)的机器人可被用为杀人机器的秘密,试图加以制止(挺仗义的),没想到公司管理员揭露了他们本身不过是虚拟人的真相。这意味着虚拟人的有义社会化失败。我国《疯狂AI之夺命外挂》(2017)描写智慧城市系统外挂软件“真数”形成自我意识,不是为市民服务,而是反过来控制市民,最后被其开发者、某编辑部程序员陈奇设法消灭。这意味着虚拟人的“有我社会化”失败。相比之下,我国香港《电子格斗战士》(1998)、《数码英雄》(1999)描绘了游戏世界中的虚拟人、现实世界中的本真人之间的相互转化。本真人可以通过体感设备穿越到游戏世界成为虚拟人,虚拟人也可以通过寻找适当端口穿越到现实世界成为本真人。我国《游戏世界·绝地求生》(2017)描写人工智能角色从游戏进入现实,所造成的结果是悲剧;《贴身萌妹腹黑计划》(2017)描写智能程序iVA2.0想以女性肉身出现以赢得生物人的爱情,所使用的策略是阴谋。我国《虚拟情人3》(2017)描写虚拟人艾米和范建南虽几经努力,仍无法冲出作为游戏环境的魔鬼城;《超级App》(2018)中的超级APP丽塔则由于最高指令被破解而获得人身,进入现实世界。我国《天堂计划》(2018)将虚拟人作为具备公民权利的主体来塑造。他们是由本真人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如年迈或重病)放弃肉体而转变来的,依然具备独立心理,只是未经当局批准不得进入互联网(估计是担心他们在其中难以控制)。上述例证说明:虚拟人社会化是当下科幻电影创意的热点之一,可视为机器人社会化的延伸和补充。有关想象并非毫无现实根据,我们可以将有关虚拟演员、虚拟主持人、虚拟游戏角色等现实社会应用当成它们的参照系来予以解读。

四、余 论

根据上文的分析,当下现实生活中的本真人所进行的是有情、有义、有我的社会化,机器人所进行的是无情、无义、无我的社会化。尽管如此,科幻电影中所塑造的某些高级机器人已经在想象的本位上进行有情、有义、有我的社会化。必须补充说明以下两点。(1)在具体的影片中,上述三种意义上的社会化完全可以彼此交织,从而衍生出各种复杂的情节来。我国香港《机器侠》(Kungfu Cyborg,2009)即为一例。它描写了以“德明”之名加入警局的第一代人工智能机器人和女警素梅之间的无果恋情(受程序限制而不能爱上她,否则将会启动自我毁灭程序)。他作为执法者既参与破案,又接受对自己的性能测试,同时还在与鼓吹自由的反叛机器人K-88的斗争中寻找自我的定位。(2)所谓有情与无情、有义与无义、有我与无我只是相对简单的两极化区分,正如现实语境和科幻语境也只是大致分野那样。实际上,存在介于两极性社会化之间的过渡性状态,正如现实机器人与科幻机器人既相互区别又彼此联系那样。(3)在现阶段,机器人从总体上说处于虽然可能具备智能但仍无情、无义、无我的发展水平。是否推动“它们”朝有情、有义、有我的“他们”转变,目前还处于可以由人类的决策予以控制的范围内。正因为如此,科幻电影中的相关描写具备未雨绸缪的价值。它们有助于让人类比较全面地估计朝奇点前进所可能出现的各种复杂情况,做出符合人类长远利益的正确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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