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亚大博弈中的坎巨提问题探源

2020-04-30 07:21纪宗安
关键词:帕米尔划界中亚

李 强,纪宗安

(1.广州大学 人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2.暨南大学 历史系;广东 广州 510632)

近现代以来坎巨提(Kanjut)问题备受海内外学人的关注(1)参见民国时期倪志书:《中英两属之坎巨提》,《新亚细亚》,第8卷第5期;萧扬曾:《坎巨提述略》,蒙藏委员会1936年版。另外参见纪宗安、李强:《中英两属坎巨提》,《新疆大学学报》,2005年第1期;毛梦兰、樊明方:《英国侵占坎巨提的经过及相关的中英交涉》,《西域研究》,2009年第3期;许建英、陈柱:《清政府对英国侵占洪扎的交涉及有关问题的解决》,《社会科学研究》,2013年第5期;许建英、陈柱《近代以来坎巨提研究述评》,《云南师范大学学报》,2017年第1期;李强、纪宗安《中国与坎巨提宗藩关系中的几个问题》,《西域研究》,2016年第3期;[美]罗伯特·赫腾巴克:《帕米尔和兴都库什的大竞技:英国对罕萨和那格尔的征服》,《亚洲研究》,1975年第9期。,目前所见的相关研究基本围绕着中、英、俄帕米尔争端中中英两属坎巨提问题展开,但坎巨提问题的重要性不限于此,本文基于前人的研究,以英国外交部机密报告和文件为根据,参考帕少塔姆·梅拉《议定的边疆:1846—1947年间拉达克和印度北部边境》附录中收录的原始档案,以及阿拉斯泰尔·兰姆《中印在拉达克的边界》中征引的英国印度事务部档案,在学术史上首次提出坎巨提是英俄中亚大博弈转折点的观点;另外,研究坎巨提问题有重大的现实意义,厘清坎巨提划界的前因后果,有助于澄清中印边界争端的历史原因。本文藉此抛砖引玉,求证于方家,希望更多的中国学者能关注近代中国西北边疆问题的研究,因为近代中国西北边疆问题与今天中国国家安全息息相关、密不可分。

一、坎巨提问题的产生脉络

四塞之地的坎巨提地处兴都库士山脉、帕米尔高原、喀喇昆仑山脉(Karakoram)交汇处呈“人字形”的三岔口上,战略地位极其重要,是连通中亚、南亚的枢纽。1761年,坎巨提归附清政府,成为外藩。1847年,因平定七和卓后裔的战功,被列入内藩,并在莎车封有庄田。新疆变乱后,为求自保,1870年坎巨提向臣属英国的克什米尔纳贡,中坎两边关系开始转变为中国、坎巨提、英国、克什米尔四方关系。克什米尔乘机掌握了通达坎巨提的查勒特山谷(Chalt),并占据了扼守峡口的沙普罗特堡(Chaprot)。[1]26[2]121878年,坎巨提收复沙普罗特堡,并向刚光复新疆的清政府派出朝贡使团。英国向中坎两方提出抗议,清政府明确表示坎巨提是中国的藩部。在英国的督促下,克什米尔再次侵占沙普罗特堡。1888年,弑父篡位的坎巨提米尔萨福德·阿里(Safdar Ali Khan)率军驱逐了沙普罗特堡和查勒特山谷中的克什米尔驻军。不久,克什米尔军队试图收复失去的城堡,坎巨提乞援于中国,清政府只是在外交上给予了道义上的声援,尽管沙普罗特堡失而复得,但这个事件让英国久久不能释怀。坎巨提的重要性在于它既是英国进入中亚的跳板,也是俄国进入南亚的必经门户。所以当萨福德·阿里接见由格鲁契夫斯基上校(Captain Gromchevsky)率领的俄国科学考察团时[3],英国的不安、忍耐达到了怒不可遏的极限,四面讨巧的萨福德·阿里非但没有预见即将到来的危机,还试图利用中英俄之间的矛盾,同时交好三国,特别是取得俄国的支持,希望在同三方的博弈中追求利益的最大化,但萨福德·阿里的冒险行为最终给坎巨提带来了灭顶之灾。

1889年8月,在英国每年提供2 500卢比“补助防务经费”[1]36的诱使下,萨福德·阿里准许英国官员自由进出坎巨提,承诺不再同俄国交往,但拒绝终止同中国的封贡关系。[2]131890年,为了抢先阻断俄国开辟经帕米尔南下坎巨提的通道,英国提议中英双方应尽快划定两国在帕米尔的边界,本应该利用英俄矛盾来维护主权的清政府反而担心此举会激怒俄国,拒绝了英国的提议。[4]国界志四9

悉知真相的俄国立即于1891年8月派遣总参谋部上校杨诺夫(Colonel Ianov)率百余名俄军侵入帕米尔,在布才拱巴什(Bozai Gumbaz)地区宣示主权,俨然以主人的身份把在这里考察的荣赫鹏(Sir Francis Edward Younghusband)驱逐出境。[5]287[6]1891年,俄国煽动坎巨提和纳格尔(Nagar)的米尔将外国人驱逐出境,并承诺支持他们为自由而战,坎巨提再次占据了沙普罗特堡。[2]53为了得到俄国的援助,萨福德·阿里请求俄国在帕米尔黑孜吉牙克、阿克素睦尔瓦、苏满塔什(Somatash)三处修筑堡垒,并在中、阿、坎交界处的包子滚拜子派驻军队。[4]国界志四3萨福德·阿里联俄制英的图谋最终触碰到英国的底线,英印总督兰斯敦(Lord Lansdowne)决意出兵坎巨提。1891年11月29日,英国驻吉尔吉特特派员阿尔杰农·杜兰向萨福德·阿里下达了最后通牒:“由于俄国在帕米尔的威胁,英国必需获得自由进出坎巨提的权力。英印政府决定修筑从吉尔吉特(Gilgit)——查勒特(Chalt)要塞——坎巨提的道路,如遭拒绝,英军将接管坎巨提。”[3]1891年12月2日,阿尔杰农·杜兰(Captain Algernon Durand)率领2 000多人的殖民军,携带野战炮、加特林机关枪兵临坎巨提扼守罕萨河(Hunza R)两岸的要塞托勒(Thol)和梅扬(Mayun),胜券在握的英军遭遇到意想不到的抵抗,萨福德·阿里匆忙中发表中立声明,称“即不允许中国人、俄国人经坎巨提前往吉尔吉特,也拒绝英国人经坎巨提前往喀什噶尔、叶尔羌、帕米尔。”[3]另一方面又暗中遣使去马尔格兰(Margilan)和喀什噶尔(Kashgar)。俄国表示不愿与英国发生正面冲突,但暗示只要能坚持到明年春季,俄军将会提供援助。清政府在是否出兵问题上举棋不定。1891年12月8日,英军进攻托勒,遇挫后被迫撤退,坎巨提借机再次提出停战议和的条件,志在必得的英国断然回绝了坎巨提罢战休兵的请求。1891年12月20日,廓尔喀第五步兵团攀爬上悬崖绝壁,突然出现在要塞背后,困守孤城的坎巨提人顷刻间溃不成军,托勒堡被攻克后,英军兵不血刃地进入了坎巨提首府巴尔蒂(Baltit)[3]。萨福德·阿里率眷属及残部试图潜逃俄国,但在塔克敦巴什帕米尔(Taghdumbash Pamir)被都司张鸿畴截住,清政府把米尔羁禁新疆省城[4]国界志四4。

萨福德·阿里的弟弟穆罕默德·纳兹姆(Mohammad Nazim Khan)在英国的扶植下成为米尔,并得到中国的确认,穆罕默德·纳兹姆对英国的拣选和恩赐感激涕零。英国在坎巨提的军事、外交胜利使以往英国政府中反对发动边界战争的人噤若寒蝉。克林姆林宫慨叹:“南进的大门已被关闭。”[3]英国征服坎巨提可以被看成是英俄中亚博弈的转折点。因为俄国已经没有机会越过自然分水岭,征服印度。

二、坎巨提问题形成的动因

从地缘政治上看,奉行“均势和孤立”传统,追求掌握绝对制海权的英国必然会成为欧亚陆权大国俄国的“天然竞争者”。整个19世纪的英俄关系以克里米亚战争为分界线,从盟友逐步蜕化为对手。拿破仑战争后,由于英吉利海峡的阻隔,英国没有维护地缘政治安全之虞,也不承担“大陆义务”,在欧洲大陆英国执行了“光荣孤立”的离岸平衡策略,投身反对强大国家政治独裁的一方,依托维也纳体系,欧洲大陆基本维持均势政治,英国的国家战略更多地着眼于全球,在欧洲之外建立了一个以英属印度为中心的殖民帝国。

从克里米亚战争至20世纪初,英俄两国的国家战略就始终处于不可调和的激烈冲突中,两国的军事、政治、外交、经济斗争波及整个欧亚大陆。英国通过直接、间接参与克里米亚战争和日俄战争,剥夺了俄国在欧洲和东亚事务中的主导权,并把俄国封堵在欧亚大陆上,使俄国自彼得大帝起成为海权强国的梦想始终无法变为现实。从1757—1849年经过近一个世纪的扩张,英国完成了对印度次大陆的殖民征服。至19世纪中叶,英属印度成为大英帝国殖民统治的中心,为捍卫英属印度的安全,拥有绝对制海权的英国掌控着通往东方的中近东地区和黑海海峡,但英属印度西北边疆特殊的自然地理特征让海权强国的英国望山兴叹。英国根本无力组织和调动大军越过喀喇昆仑山、帕米尔高原、兴都库什山与俄国角逐中亚。19世纪前半期,为对抗俄国,英国试图与中亚各王国酋长、贵族建立起反俄联盟,但所有计划都未能获得成功,“光荣孤立”的英国在中亚对俄战略中被迫选择了以合作代替对抗。但克里米亚战争中止了英俄在中亚问题上的合作,俄国染指黑海海峡,挑战了英国的底线,克里米亚战争是一场“零和”博弈,是双方利益完全对立的完全冲突状态。克里米亚战争后,俄国为挽回在战争中所遭受的损失,将扩张方向转向中亚。征服中亚的动机是俄国南下战略的东移,是对印度洋温暖出海口的渴求,但征服中亚后远离中心地区、缺少凭险的冗长防线又让俄国捉襟见肘,因此向次大陆自然分水岭推进成为俄国一石二鸟的不二之选。从19世纪中叶起,英印西北边疆地区就不断受到俄国扩张主义势头的直接威胁,英印西北边疆成为英国的“阿喀琉斯之踵”。征服中亚使俄国具有了经济和领土的基础来向英国的世界霸权挑战。俄国也是唯一能够威慑大英帝国中心地带的陆权大国。俄国征服中亚和修建中亚战略铁路给印度次大陆、近东及波斯湾的英国势力构成了直接威胁,俄国向兴都库什的推进,使兴都库什山、帕米尔高原、喀喇昆仑山开始成为英俄平衡对手在亚洲影响力的战场[7]308,当英属印度西北边疆的安危取决于俄国征服中亚的进程和底线时,英俄中亚大博弈就开始了。挥之不去的恐俄症从此就开始困扰大英帝国的战略家,直至蒙巴顿方案颁布,英国退出印度次大陆。

英俄中亚大博弈是建立在双方各自明晰的国家战略基础之上。俄国要威慑英属印度,必先征服布哈拉(Bukhara)、希瓦(Khiva)和浩罕(Kokand),再侵占毗邻英属印度的阿富汗东北部地区、中国新疆南疆地区和西藏。1868年,浩罕和布哈拉汗国沦为俄国的附庸。面对俄国的步步进逼,1869年英印总督劳伦斯(Lawrence)发表了不妥协的宣言,为俄国征服中亚划定了一条不可逾越的底线:英印西北边疆北部的哲德莎尔国(Yatta Shahar Khanate)、阿富汗(Afghan)将成为隔离英俄的缓冲带,俄国被禁止干涉与印度毗邻国家的事务,俄国向印度方向的推进必将导致全球战争的爆发。这一言论得到了外交大臣克拉林顿勋爵(Lord Clarendon)和继任总督梅奥伯爵(Lord Mayo)的支持。[7]53,59[8]165英俄中亚大博弈中,英国的最优行为选择取决于其对俄国的行为预期判断,反之亦然。英印西北边疆战略的核心是要为俄国征服中亚划出一条底线,然后沿英印西北边疆建立战略缓冲区。不同时期的英印西北边疆政策其实都是应对俄国征服中亚的条件反应,重中之重是针对俄国南下的最新动向和进程,首先对英印西北边防的范围做一个自我限定,这种以退为进的策略也是为俄国征服中亚划定底线的先决条件,这一策略为俄国征服中亚留下一个最大化问题,并迫使俄国做出对英国有利的选择,同时也破坏了俄国采取同样行为的能力。

由于次大陆自然分水岭成为英俄中亚大博弈的天然屏障,自然地理因素和国家战略主攻方向迫使双方默认其地缘劣势和进攻目标的局限性,一方或双方都乐于接受暂时或局部失败,而不去冒天下之大不韪首先破坏双方达成的默契,导致对方采用相同的举措。这一默契能够得到双方的尊重,而且一旦被打破,谁也无法保证能够达成新的默契,并就遏制冲突的进一步扩大及时达成共识。所以,英国为俄国征服中亚划出了一条底线。对俄国而言,从俄国的国家战略和大博弈的需要出发,俄军都需要尽可能地逼近缓冲带。浩罕阿古柏伯克(Yakub Bey)于1867年在新疆建立的“哲德沙尔国”首先成为英俄争夺的焦点。1871年,以“安靖边界”[9]为藉口,俄国出兵占领了伊犁地区,此举杜绝了英国通过阿古柏与俄国角逐中亚的构想。为阻止俄国向阿富汗的渗透,英国提议尽快划定俄阿之间的边界线。1873年,筹划征服希瓦的俄国接受了英国有关阿富汗─俄国划界提案。协议规定“阿富汗东北边界东起阿姆河的源头萨雷库里湖(Sar-l-kol),西至科克察河(Kokcha R)与阿姆河(Oxus R)交汇处,阿姆河上源主干南侧的广大地区构成了阿富汗东北边疆。”[7]81,104[8]184[10]英国仓促间拿出的划界提案后来被证实漏洞百出。英俄双方对此心照不宣,在对阿姆河上源西帕米尔地区的争夺中,为了不失信于对方,英俄双方都只能通过装疯卖傻故意回避1873年协议。

大博弈过程中,英俄双方都无法固步自封,博弈结果也受到国际政治格局和地区政治变动等多种因素影响。例如,1877年清政府光复新疆就改变了大博弈中英国暂时占优的局面,附属英国的哲德沙尔国土崩瓦解,清政府恢复在帕米尔的秩序,直接触动了1873年协议的基石。清政府也在收复新疆的过程中无意利用英俄矛盾,获得俄国短暂的支持。

为了应对英印西北边疆的新局势,1876年底,英印政府推出马托布尔(Madhopur)政策。马托布尔政策的核心是要再次为英印西北边防做一个自我限定,为俄国南进划出一条底线,兴都库什山(Hindukush)成为英印西北边疆的边防线,英国需要尽快把兴都库什地区的吉尔吉特(Gilgit)、雅辛(Yasin)、奇特拉尔(Chitral)、坎巨提置于英国附庸克什米尔的统治下。[3][7]306[11]忧心忡忡的英国为了扩大战略缓冲区,不惜发动了第二次侵阿战争,吞并阿富汗的后果是使1873年协议终止,俄国默认了英国的既得利益,但要求取得领土补偿。[7]290[8]191俄国的补偿计划是从阿富汗东西两侧齐头南进。东部以勘界谈判为主,通过1882年底签订的《喀什噶尔东北境界约》(亦称《喀什噶尔条约》),1884年6月签订《喀什噶尔西北界约》(又称《续喀什噶尔界约》),俄国把中俄边界自那林哈(阔)勒河口推进至乌孜别里山口(Uzbel Pass)西南处喀音噶里山。[12]根据这两个条约,俄国控制了阿克苏河(Aksu or Murghab R)上源地区和帕米尔北部地区,在必要的时候就可以从速控制南疆重镇喀什噶尔、英吉沙尔(Yengisar)、乌什(Wushi)、阿克苏(Aksu),兵临英印西北边疆。在阿富汗西北边疆地区俄国发动了大规模军事行动,从1881年5月至1884年5月,俄军越过了1873年协议规定的俄阿西北边界,征服土库曼斯坦。1885年3月底,在英国全面战争的威胁下,俄国继续挑战英国底线,抢占平狄绿洲(Penjdeh),并迫使英国做出让步。1885年5月16日,英俄签订了《划界议定书》,俄国归并平狄绿洲,同意祖勒菲卡尔山口(Zulfikar P)归属阿富汗,英俄就俄阿西段边界走向及划界问题达成了共识。[5]136,164,234通过阿富汗划界委员会,英国向俄国传达了中亚博弈的新底线。“可以原谅俄国对希瓦、土库曼斯坦的归并,但在帕米尔方向的任何侵略都将引发同英国在全球范围的冲突。”[8]204帕米尔地区成为影响英俄中亚战略大博弈胜负的重要砝码。

1887年7至8月间,英俄签署了有关赫里卢德河(Hari Rud R)上源祖勒菲卡尔山口(Zulfikar P)至萨雷库里湖(Sar-l-kol)的边界协定书。但萨雷库里湖以东中国帕米尔的那段边界没有划定。[7]291[8]203开始英国对此不以为然,因为1884年《喀什噶尔西北界约》把萨雷库里湖东南侧,从北面进入坎巨提的山口划归中国,这就使俄国失去了叩响英印西北门户的机会。但《喀什噶尔西北界约》使俄国得到了和什珠克帕米尔(Khargush Pamir),又创造了一个东起萨雷库里湖,西至伊什卡希姆(Ishkashem)的大片“待议区”。[5]300,312如果俄国沿“待议区”继续南侵,并将边界推进到兴都库什山脊,还是会给英属印度带来极大威慑。未雨绸缪,1890年8月,英外务部照会驻英公使薛福成,指明东帕米尔毗邻俄国,英国不希望俄国和阿富汗在东帕米尔拥有共同的边界,为阻止俄国强占中俄“待议区”,英国希望由中阿分割帕米尔待议区。[13]227-228清政府回绝了英国的提议,更令英俄两国都意想不到的是,为了缓和帕米尔地区日益紧张的局势,1891年2月19日总理衙门抛出了一个拟将“化外之地”帕米尔作为中、英、俄三国缓冲区的提议,石破天惊地提出中英俄三国共同承诺不独占帕米尔,实质是要把中国固有的东帕米尔地区“去主权化”后改造成中立区。[13]294事与愿违的结果是帕米尔中立化的提议非但没有缓和帕米尔的紧张局势,反而让英、俄都误以为中国准备放弃帕米尔领土和主权,为了在即将到来的战略对决中占据主动权,地处中南亚南北通衢的坎巨提首当其冲地成为英俄帕米尔博弈的胜负手。

在中亚大博弈中,素有“离岸平衡手”美誉的英国被迫以尺之所短对寸之所长,英俄之所以能在帕米尔地区抵近对方边境后威慑对手,原因在于实施威胁的选择权并不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实施威胁的需要取决于其对对方的行为预期判断,以及欧洲局势的变动,所以这种不确定性也使得对手缺少安全感。双方在帕米尔博弈的可能结果如下:

(a)英俄奉行前进政策,两败俱伤;

(b)英奉行前进政策,俄奉行均势政策;

(c)俄奉行前进政策,英奉行均势政策;

(d)英俄都奉行均势政策。

对英国而言,优先顺序是:b>d>c>a;

对俄国而言,优先顺序是:c>d>b>a;

对清政府而言,优先顺序是:a>b>d>c。

通过构建一个矩阵来说明这些战略选择,我们将其转换为序数,4为优先级最高,然后是3和2,1是最不期望的结果,具体见表1。

表1 1888年后中英俄在帕米尔、喀喇昆仑山、兴都库什山的博弈矩阵

注:括号里是中国。

在现实帕米尔的博弈中,清政府并没有做出最明智的选择,原因在于清政府缺少现代民族国家的边界、边防意识,没有领土主权概念,更不了解近代欧洲形成的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和维也纳体系,所以在外交斗争中不可能做出正确的决策。在中英俄帕米尔博弈中,清政府的最终选择是:d>b>c>a。所以,在英国侵占坎巨提后,清政府在坎巨提问题上寻求与英国的合作,为挽回颜面,清政府向英国提出了三个要求:承认中坎贡封关系;共立坎巨提米尔;英国在坎巨提采取任何措施之前先照会中国。为了联华制俄,英国同意与清政府合作,但表示坎巨提中英两属是个外交特例,不适用来解决领土纠纷。

三、坎巨提问题的影响

在坎巨提的博弈中,英国先拔头筹,为挽回颓势,减少失去坎巨提的负面影响,帕米尔很快就成为俄国实现再平衡战略的筹码。1892年,俄国派兵强占帕米尔待议区,并迫使清军沿萨雷阔勒岭(Sarikol Mts)布防。为杜绝俄国抵近英印西北边界,在英国的指使下,阿富汗军队抢先进驻位于阿尔楚尔帕米尔(Alichur Pamir)的苏满塔什,但不久就被闻讯赶来的俄军击溃。[5]296,301到1892年10月,“待议区”和萨雷阔勒岭以西两万多平方公里的中国帕米尔都被俄国侵占。中国帕米尔成为英俄实现再平衡战略的筹码,博弈一方的所失并不意味着另一方的所得;对双方而言,寻找一个双赢的结果就是他们的共同利益,英俄在帕米尔的博弈反映了国际关系中对立冲突与合作依赖并存这一现实。大博弈中的胜利更多是通过冲突双方的讨价还价、互谅以及避免采取互损行为得以实现。冲突一方能否达到自己的目的取决于另一方选择或决策的最佳平衡点。如果冲突一方率先妥协,双方讨价还价的可能性就变得十分明显;或者当冲突一方完全占领具有战略意义的领土后,讨价还价就成为一种默认行为。英俄中亚大博弈的国际环境是双方在中亚存在尖锐利益冲突的同时,在欧洲存在共同利益,德国的崛起打破了欧洲大陆的均势。在俾斯麦占领欧洲心脏地带时,英国寄期望一个统一、强大的德意志帝国不但会遏制法俄在欧洲心脏地带的扩张,而且会转移它们对非洲和亚洲的关注,但始料不及的是羽翼日益丰满的德国在阻挡法俄掌控欧洲事务的同时,还迫不及待地开始挑战英国制海权,当英德、俄德关系尖锐时,英俄双方就需要暂缓中亚矛盾以求达成在欧洲的和解。1893年底,英俄在相互做出让步的情况下就帕米尔划界问题达成一致。

1895年3月11日,英俄秘密缔结了瓜分中国帕米尔的最后协议,在秘密协议备忘录的补充说明中,俄国承诺只要英国不向吉尔吉特、雅辛、默斯杜杰(Mastudj)、奇特拉尔以北扩张,俄军就不逾越穆尔加布河。[5]296,343在建立战略缓冲区上,1893年11月12日,英阿两国签订《杜兰协定》,划定了全长2 180公里的阿富汗和英属印度之间的边境线。杜兰线和1895年英俄密约关闭了俄国经兴都库什山、帕米尔的南下通道,最终使英国在英印西北边疆以北地区建立起一条隔离带。[5]310,317[7]308夹在英俄之间的中国既是英俄相互倾轧的对象,也是隔离双方、避免擦枪走火的缓冲区。英俄中亚大博弈中,博弈双方竞相通过侵占中国西部边疆,抵近对方边界来实施威慑战略。这种威胁的好处在于不至于把双边矛盾激化到无法调节的地步,即便出现独孤一掷、两败俱伤的情况,也给双方一定的回旋余地,实际情况也是心照不宣,被威慑方会采取单方面划界的方式侵夺中国西部边疆的固有领土,通过缩小战略缓冲区的方式来回应威慑,通过做出一副要两败俱伤的样子来改变博弈中被动的局面,迫使威慑方后撤或做出相应的妥协,直至达成令双方都能接受的双赢协议。但是,百密必有一疏,随着英国对帕米尔地区自然地理情况的查勘和了解,不久英国就发现1895年《帕米尔密约》存在一个很大纰漏,即没有对俄国向东逾越萨雷阔勒岭进入新疆做出任何限制,特别是中俄在萨雷阔勒岭的边界仍未划定,俄国完全有可能利用这一空隙迂回至瓦罕(Wakhan)谷地的侧翼和坎巨提的北面,或者直接东进,接管新疆南疆地区后,再经阿克赛钦(Aksai Chin)进入西藏,如果俄国实施这一南进战略,就会从西起帕米尔东至缅北的广大地区威慑整个英属印度北部边疆。为防患于未然,英国有两个解决方案:一是承认和支持中国对萨雷阔勒岭拥有主权,但甲午战争的结局坚定了英国的顾虑,中国非但充当不了隔离英俄的缓冲带,还可能会成为俄国继续南下进抵英印北部边疆的通途;另一个是当俄国试图向南渗透时,英国争锋相对地把坎巨提和克什米尔(Kashmir)北部边界尽可能向北推进,贯穿俄国可能利用的前进路线。[14]3这就需要越过中坎、中克之间历史上形成的传统线,也是当时中英两国政府都认同和接受的自然地理边界线——喀喇昆仑山脉。如何在不违背1895年英俄密约的前提下,说服或迫使中国接受自然分水岭以北的一些地区归属英属印度,是一个让英国头痛而又迫切的问题。正在一筹莫展之时,在喀什噶尔的克什米尔特派员中国事务特别助理马继业(George Macartney)提出了几点建议:第一,喀喇昆仑山应该成为英属印度和处在俄国影响下的新疆南疆地区之间的缓冲带,依据自然分水岭划定中坎边界;第二,英国是否可以建立从阿富汗至西藏的缓冲带;第三,利用坎巨提、克什米尔对塔克敦巴什帕米尔、喇斯库穆(Raskam)、赛图拉(Shahidulla)的主权要求,同中国达成一项协议,英国承认这三个地区处于中国政府的管辖之下,但是如果中国政府无法实施有效的管理,这三个地区将归并英国。英印总督艾尔金(Lord Elgin)和印度事务部大臣乔治·汉密尔顿(Lord George Hamilton)都认同马继业建立缓冲区的观点,但不清楚如何实施这一计划。埃尔金建议择机签署中英划界协议,划定坎巨提、克什米尔与中国新疆的边界后,俄国自然失去把边界推进至慕士塔格山峰(Muztagh)和喀喇昆仑山以南的机会。[7]21-22很快,英印西北边疆政策的代言人穆罕穆德·纳兹姆声称整个塔克敦巴什帕米尔,以及位于喀喇昆仑山和昆仑山之间的叶尔羌河上游喇斯库穆[5]5[15]地区都是坎巨提不可分割的领土。为了不激怒俄国和刺激中国,英国试探性地把向北渗透的方向选在了喇斯库穆地区。但1897年8、9月坎巨提米尔派至喇斯库穆地区的“拓荒者”遭到了中国驱逐出境的待遇,清政府旋即收到了俄国强烈抗议,俄国驻喀什噶尔领事彼得罗夫斯基(M.Petrovsky)认为这是英国试图将西北边界推进至喀喇昆仑山以北的阴谋,如果中国对坎巨提人的“拓荒行为”听之任之,俄国将在塔克敦巴什帕米尔和萨雷阔勒岭北部的塔什库尔干地区寻求补偿。[14]38-41随着俄国不断升级的抗议,清政府表示不接受英国势力越过喀喇昆仑山脉。

马继业关于克什米尔与中国划界提议引起了英国情报处长约翰·阿德(John Ardagh)少将的兴趣,为了应对俄国未来的南下战略,在1897年1月1日呈交外交部和印度事务部的《英属印度从帕米尔至西藏的北部边疆》的备忘录中,阿德提出了把英印西北边防线向北推进的计划,为了消除俄国抵近威慑的隐患,必须把喀喇昆仑山脉以北的三条河段流域纳入英国势力范围之内。为此,需要把塔什库尔干河(Tashkurgan R)上游干流卡拉楚库尔河(Karachukur R)与支流阿普兰河(Uprang R)之间地区,叶尔羌河(Yarkand R)上游干流喇斯库穆河(Raskam R)与支流慕士塔格河(Muztagh R)之间地区,喀拉喀什河(Karakash R)位于塞图拉与圣胡(格里姆)山口(Sanju or Grim P)之间的流域地区都纳入英属印度领地。在未来同样的原则和理由也适用于印度河(Indus R)上游地区、萨特莱杰河(Sutlej R)上游地区,甚至为了防备俄国兼并西藏后沿着布拉马普特拉河(Brahmaputra R)进入英印东北部地区,藏南地区必须被纳入英属印度的势力范围之内。[16]214-2171898年5月,英国驻吉尔吉特政治官亨利·麦克马洪上校(Captain Henry McMahon)指出,英国的底线是恢复坎巨提对喇斯库穆、塔克敦巴什帕米尔的管辖权,但同时要防备未来俄国利用中坎封贡关系接管坎巨提。1898年7月20日,英印总督埃尔金在给印度事务部大臣乔治·汉密尔顿的电报中称,“英国即争取坎巨提对塔克敦巴什帕米尔和喇斯库穆的所有权,也做好放弃塔克敦巴什帕米尔和喇斯库穆所有权的准备,以此来换取中国放弃对坎巨提的宗主权。”[14]44

1898年10月27日,英印政府拿出一个说明详细的中印在帕米尔、喀喇昆仑山划界草案。中印边界西起俄阿在小帕米尔边界的东端─克克拉去考勒峰(2)亦称波万洛什维科夫斯基峰,位于中国、塔吉克斯坦、阿富汗三国交界点。(Pavalo-Schveikhovski Peak),东至北纬35°以南、东经80°以东,拉宗山脉(Lak Tsung)与昆仑山(Kunlun)向南延伸的支脉交会处。这条边界提议线把诸如坎巨提、巴尔蒂斯坦(Baltistan)、拉达克(Ladakh)[16]172这样的英属领地与中国新疆区分开来。这个划界草案说明英国完全抛弃了在英印西北边疆地区交好中国共同对抗俄国的策略,为了在同俄国的博弈中握有胜算,不惜直接损害中国的领土和主权。1899年3月14日,英国驻华公使麦克唐纳(MacDonald,旧译窦纳乐)以照会的形式将1898年10月印度政府提议的边界线呈递给总理衙门。这个划界照会是要以最小的代价来谋求最大的利益。划界的前提是中英两国达成一项互谅互让的协议,中国放弃含糊不清的坎巨提宗主权,作为交换,坎巨提米尔发誓不再对塔克敦巴什帕米尔和喇斯库穆地区提出主权要求。麦克唐纳照会一经提出,就激起轩然大波,俄方很快表态,如果中国轻率地接受麦克唐纳照会,俄国也将重启中俄划界谈判,并寻求相应的领土补偿。在俄国的重压下,首鼠两端的清政府在中印划界问题上只好默不作声。1904年,英印总督寇松凭此认为中国对麦克唐纳线没有异议,已经默认了1899年线。[14]49,61

1905年,英国政府揣测可能是因为要割让塔克敦巴什帕米尔,引起俄国的过激反应,清政府才会对麦克唐纳照会采取不予理睬的态度,再次照会中国,只要中国放弃坎巨提宗主权,英印西北边界线不再始于克克拉去考勒峰,而是起始于克克拉去考勒峰西南,卡拉楚库尔河分水岭左侧阿富汗与坎巨提在瓦罕谷地边界上的一个点。既然英国做出了很大让步,相应的补偿就是要求将麦克唐纳提议线星峡达坂段向北推进8英里,英国力求掌控俄国南进时可能会利用的星峡达坂和达尔瓦扎(Darwaza)。麦克唐纳线喀喇昆仑山口以西段经修改后,除了星峡达坂地区外,基本上是沿传统线走向。但迫于俄国的压力,清政府对此继续不予表态。[14]63[16]123

辛亥革命后,坎巨提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以及对朝贡贸易的需求,继续向喀什噶尔道尹纳年贡。[1]28-29十月革命后,英国在中亚大博弈中暂居优势,但苏联成立后,从国家利益和地缘政治的需要出发,全面继承了沙俄的中亚战略,英苏在中亚延续19世纪的战略大博弈。20世纪30年代,英国通过支持泛突厥、泛伊斯兰来同苏联博弈新疆,企图把天山以南的南疆地区纳入英国势力范围,扩大对苏的战略缓冲区。但随着“东突厥斯坦伊斯兰共和国”的灰飞烟灭,英国在新疆完全败于苏联。1933—1934年新疆“四·一二”政变后,盛世才确定了反对英帝、亲近苏联的施政纲领。苏联开始全面介入新疆事务,盛世才在号称“塔尔巴哈台归化军”和“阿尔泰归化军”的苏联红军的扶植下,先后削平马仲英、张培元、加尼牙孜。[17-18]至1937年马虎山叛乱失败,英国在新疆完全败于苏联。鉴于苏联在新疆难以撼动的优势地位,以及苏联红军已经进抵英印西北边界的现实,英国担心苏联会利用坎巨提中英两属的体制向坎巨提渗透,再次打开通往次大陆的走廊,所以力促坎巨提终止向民国政府的年贡,断绝同中国的一切关系。[16]154-155从军事防御和边防战略上说,中国—坎巨提封贡关系的终结,标志着大博弈中暂居劣势的英国封闭了英印西北边疆。1947年夏季,蒙巴顿方案颁布后,坎巨提新任米尔穆罕穆德·贾马尔(Mohammad Jamal Khan)派遣一个二人使团前往喀什,要求恢复中坎业已存在的宗藩关系。1948年初,坎巨提使者与新疆警备副司令兼南疆警备司令赵锡光将军签署了坎巨提回归中国的临时协议。但一个月后,据传坎巨提作为巴基斯坦一方卷入印巴克什米尔战争。1948年2月和6月赵锡光将军派使者秘密赴坎巨提首邑巴勒提特会晤米尔,米尔表达了回归中国的意愿,但也不愿意无条件接受国民政府的管辖,不久又提出继承莎车热瓦奇庄,承认坎巨提居民护照,同意坎巨提接管英属印度时代喀什至吉尔吉特的邮政驿站等要求。1949年初,联合国在克什米尔停火线划定,克什米尔南部地区被印度控制,克什米尔北部的吉尔吉特、巴尔蒂斯坦、坎巨提被巴基斯坦兼并。坎巨提失去在外交上自主权,国民党在内战中的惨败也使中坎会谈无果而终,中国—坎巨提存在一个半世纪的宗藩关系最终划上了句号。[19]1963年,中华人民共和国与巴基斯坦签订了条约,中国正式承认坎巨提为英国遗留给巴基斯坦的历史遗产。1963年中巴签署《边界协定》,两国共同划定了边界,中巴边界的走向与1905年修改线喀喇昆仑山口以西段基本吻合[20],在中国做出较小让步的情况下,中巴边界的划定为两国的友谊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英俄中亚大博弈中,坎巨提划界问题牵一发而动全身,英国在帕米尔划界后的再平衡策略引出坎巨提划界问题,由坎巨提划界又引出麦克唐纳线的出台,麦克唐纳线即是中印西段边界争端的起因,又是引发中印边境战争的重要历史原因之一。1959年8月“朗久事件”后,9月26日尼赫鲁致周总理的信中称,1899年英国通过外交途径正式向中国提出划定中印西段边界的麦克唐纳线,中国政府没有反对这个建议[21];1914年,为弥补麦克唐纳线的纰漏和筹建西藏缓冲区,英国通过西姆拉会议炮制了以后臭名昭著的麦克马洪线,麦克马洪线是中印东段边界争端的肇始。综上所述,坎巨提划界问题是麦克唐纳线出台的历史原因,坎巨提划界的结果和影响又是麦克马洪线出台的原因之一,坎巨提划界虽然不是引发中印边界争端的历史原因中的重要内因,却是让中印边界争端的历史原因呈现在世人眼前的最重要基点。只有澄清坎巨提问题的来龙去脉,才能使英国单方面在地图上画境的初衷昭然若揭,并厘清中印边界争端的前因后果,最终为和平解决边界争端开创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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