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争与朱熹散文创作

2020-02-28 06:34陈必应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党争道学朱熹

陈必应

(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贵州贵阳 550025 )

在朱熹所身处的南宋时期,“作为北宋文人的延续,南宋文人也是以参政主体为主要角色的,多数还具有了参政主体、文学主体、学术主体三而合一的复合型主体特征”[1]1。朱熹一生七十一年的生命历程里,“登第五十年,仕于外者仅九考,立朝才四十”[2]12767,虽然实际从政时间并不长,“累计方逾七年”,“奉祠二十一载”[3]60,但在其总计逾七年的从政生涯期间辞官达四十余次,仕途可谓曲折,经历极为丰富。在朱熹从政生涯中,因朝政异见,并不是一味附和以求官爵,而是敢发诤言不畏权势,故往往陷于党争朝议之间,晚年更因庆元党禁而被锢于逆乱党籍。仕途生涯中的党争经历不仅影响了朱熹的政途,亦深深影响其散文的创作。这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一是朱熹散文完整全面地记录再现了南宋波澜壮阔的党争面貌;二是朱熹散文不只是对党争的简单纯粹记录,而是以散文为武器进行政治见解的表达;三是党争之中的不同境遇对朱熹散文的创作有着重要的影响;四是可从其有关党争的散文创作中窥见其人格形象。

一、衰世中的党争乱局

清代学者龚自珍在《乙丙之际箸议第九》中曾提出这样的观点:“吾闻深于《春秋》者,论史也,曰:书契以降,世有三等;三等之世,皆观其才。才之差,治世为一等,乱世为一等,衰世为一等。”[4]5他认为不同时期的社会状况可分之为三等:治世、乱世、衰世。其言衰世之下相吏、将士、民工、商侩皆无才干,社会上下一片衰颓气象,才士才民则多受迫害不得志:

衰世者,文类治世,名类治世,声音笑貌类治世……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才商,抑巷无才偷,市无才驵,薮泽无才盗;则非但鲜君子也,抑小人甚鲜。当彼其世也,而才士与才民出,则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4]5。

(一)南宋衰世与党争

南宋一朝,在建立之初:“天下州郡没于胡虏,据于潜伪,四川自供给军,淮南、江、湖荒残盗贼。朝廷所仰,淮浙、闽、广,江南,才平时五分之一。”[5]74又加之德政不修、吏治不兴:“上下恬嬉,不复勤恤民隐。朝廷百色诛求,上供不以实数而以虚额,和朵不以钱而以关子,丝蚕未生已督供赋、禾谷未秀已催发装。州县困于转输,文移急于星火,官吏愁叹,阎里怨咨。”[6]1386苛政之下甚至出现“民去本业,十室而九,其不耕之田,千里相望”[7]1021的场景。若以龚自珍《乙丙之际箸议第九》中的“三世”之法观之,南宋时期可谓衰世无疑。

历朝历代凡衰世其政局必然混乱,各仕宦官僚为维护政见主张及自身利益往往拉帮结派党同伐异,此从汉末钩党之狱、唐代刘李党争之激烈可见一斑。但南宋之党争又与前代有所不同,特别是南宋时期的党争其表现形态往往不是单纯的政治上的冲突,而更多与这一时期的文学生态相关:“南宋党争就是文学生态中最直接、最活跃的因素。”[1]1对于南宋党争表现形态上的模糊性,蒋松勤在《南宋文人与党争》中认为:

一般以为,在南宋政治史上,朋党之争的现象并不突出,历时长久也最突出的宋金和战之争与道学反道学之争,不属于党争的范围。其实,与由王安石变法引起的“新旧党争”是北宋中后期政治的主要表现形态一样,南宋政治的主要表现形态也是朋党之争;宋金和战之争与道学反道学之争,就是以党争的形态表现出来的[1]3-4。

故而南宋时期的和战之争、道学反道学之争、“国是”之争皆为党争的表现形态。朱熹生于建炎四年(1130年),卒于庆元六年(1200年),七十一年间历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朝,此一时期正是南宋道学朋党盛行、党争错杂激烈之时。《宋明理学史》言“朱熹从筮仕到逝世,凡五十年。经历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朝。其间:‘士于外者仅九考’,立于朝者四十日。其余四十年,都奉祠”[8]1021,“累计方逾七年”,“奉祠二十一载”[3]60,辞官达四十余次,实际在仕时间虽然不长,但政途可谓曲折。又因为人刚正,对于异见必据理力争,从不委曲求全,故往往深陷党争风波之中。

(二)党争中的朱熹

通观朱熹散文创作,争议异见者极多,但对党争情状反映集中者,则多在四个时期。

1.隆兴北伐与议和期间。此段争议源于绍兴三十二年(1142年)洪迈、张抡使金辱国,朝中参知政事史浩与川陕宣谕使虞允文就陕西之地的弃存问题展开争论,孝宗赵昚对此态度摇摆不定,“直到十一月朝廷用史浩建议,下令吴璘弃德顺城从川陕前线退兵,遭到金兵邀击,三万军兵只剩七千人退回,已收复的秦凤、熙河、永兴等地全部丧失”[9]188。随后朝廷决定出师北伐,但由于准备不足,又因 “赵昚的好佛佞老,主和派的盘踞要津和近习小人的怙宠预政”[9]190,致使隆兴北伐前期虽有所收复报捷,但最终落得丢盔弃甲、一败涂地。而在隆兴北伐前后,朱熹先就盐法问题与汪应辰、陈季若有所争论,又就北伐之事在与魏掞之等人的书信往来中多有交流。隆兴元年(1142年)九月朱熹入都奏事,就北伐之事与朝政得失亦多有奏及。

2.朱熹任浙东提举期间。淳熙九年(1182年),朱熹除浙东提举巡历浙东,七月,入台州城,六劾知州唐仲友于灾荒之年催逼租税、贪盗残民、植党淫恶。但唐仲友弟妇是宰相王淮之妹,且因涉及名妓严蕊,终于无可奈可而罢归武夷。朱熹于浙东提举任上,先后上书奏劾绍兴府督监贾祐之、绍兴府指使密克勤、上户朱熙绩、衢州守臣李峄、宁海知县王辟纲、台州知州唐仲友等人。在朱熹这一时期内的散文创作之中,不仅有对巡历所见的灾荒苛政书写,更多见其政治主张,故而这些奏劾不只是单纯的行使职责,亦是受党争的影响。

3.戊申延和奏事期间。淳熙十四年以来,朝中周必大相党与王淮相党日渐对峙,因王淮主张反对道学,而周必大却依靠道学派力量,故而周、王相党对峙的实质亦即道学派与反道学派的斗争。此时朱熹因浙东提举任内六劾唐仲友之事而被罢闲,鉴于朱熹作为道学魁首名声彰显,周必大有拉拢之心,周必大党下亦即朱熹好友的杨万里上疏极力推荐朱熹:

臣窃见浙东监司朱熹,以言台州守臣唐仲友而畀祠禄,至今六年。朝廷藐然不省,亦废然不用,天下屈之。…… 今也熹与仲友两废而不用,臣不知此为赏耶?为罚耶?使仲友而无罪,仲友何不请诣廷尉以辨之;使熹而举按之不实,朝廷何不声熹之罪以罚之,何直为此愦愦也?[10]506

朱熹好友陈亮在给周必大的信中亦言:“诸贤凋落殆尽,独参政与元晦岿然以镇之。”[11]176朱熹正是在此情形下入朝,戊申延和奏事期间,先有高庙配享之争,在朱熹上奏五札之后又有与林栗的交奏,诸多交恶交奏之事,实则都是在王淮、周必大相党党争之下的政治运作,亦是道学派与反道学派的正面交锋。

4.入侍经筵到庆元党禁期间。绍熙五年(1194年),孝宗赵昚驾崩,在宫廷内禅中,光宗赵惇禅位于宁宗赵扩。宁宗旧臣黄裳、彭龟年奏请招徕朱熹以厌人望“若欲进德修业,追踪古先哲王,则须寻天下第一人乃可”[12]135,“陛下若招徕一世之杰如朱熹辈,方厌人望,不可专以潜邸学官为之”[13]870。故赵扩下诏除朱熹焕章阁待制,朱熹入侍经筵四十六日,先后进讲七次,随后被赵扩以 “朕悯卿耆艾,方此隆冬,恐难立讲,已除卿宫观,可知悉”[7]1990-1991之名内批罢归。庆元三年(1197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知锦州王沇上书奏请设立伪学之籍,效法元祐党籍的庆元党禁伪逆党籍出炉,作为道学魁首的朱熹亦名列其中。

通观朱熹一生,从隆兴北伐到庆元党禁,此间党争之中从不缺乏朱熹身影。对于党争,朱熹从不避讳:“近年道学,外面被俗人攻击,里面被吾党作怀。”[14]1990-1901直言“吾党”,以“党内”“党外”指称道学与非道学。一时道学之士如吕祖谦、陈亮等人虽然与朱熹学术主张有所存异,“但政治文化上的共同使命,使他们超越了学术思想上的具体差异,结成具有鲜明政治色彩的朋党集团”[1]95。

二、“以文为器”的创作观念

朱熹自言“余素不能作唐律,和韵尤非所长。年来追逐,殊觉牵强”[15]842,又时常有“多言害道绝不作诗”[14]185之感,可见虽然朱熹诗文成就斐然皆一时之盛,但就其主观而言,则“文”在其学术思想体系的阐发构建上有着更重要的地位。自唐代韩愈文道关系论述后,北宋周敦颐在《通书·文辞》中明确指出:“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庸,徒饰也,况虚车乎。”[16]56朱熹上承北宋五子主张,在错综复杂的党争中,同样以文作为阐发道义主张的途径和辩发政见的利器。

对于“道”的阐释,钱穆先生在《朱子新学案》认为朱熹所论之“道”:“每一人身,亦各是各形而下。人群身世亦即是器,道即由此人群身世上见。”[17]293故而朱熹之“道”实则是一种对现实的体认,正因道即由人群身世上见,所以朱熹既然深陷党争乱局,其散文创作亦是以之“器”对“道”的维护与阐释。换言之,朱熹关涉党争的散文创作是出于党争中的现实需要,是出于维护自我政见主张与切身利益出发,强调的是其功利作用与实用功能。以下且结合朱熹不同党争时期的散文创作,试阐明其在党争中“以文为器”的散文创作观念。

(一)“战”“和”之立场

隆兴北伐失利后,朱熹在散文中对这一事件多有言及,其中《答魏元履》深度剖析北伐失利之所在,极为深刻真实,被束景南先生认为:“可以说是隆兴北伐最有价值的一篇实录,真实性超过了所有后世正史、野史和笔记小说的总和。”[9]193其中对北伐失败原因的论述和南宋溃败之时状况的描述可谓独到、真实:

今魏公锐志恢复,而诸将莫敢前者。姑以是自荐,公必喜而见留,然计其财力,未能举事,是我以空言而获实利也……上疏出师,而廷议莫以为可,而上意向之,不可夺……会虏骑至城下,众莫敢战,杨言虏威不可当,且欲图之。显宗惶遽遂走,失亡七八千人。七万人出寨,还者六万余。而军资器械尽没。幸是日大雾,虏人不知我师之遁,故无他,不然几殆[14]5339-5340。

在此段中,朱熹认为隆兴北伐失利原因,其一在于士气低落,这产生于南宋战争中历来胜少败多的现实,以至于“杨言虏威不可胜”“诸将莫敢向前”。其二在于准备不够充分,“计其财力未能举事”却枉顾现实,以至败局。其三在于朝廷态度暧昧,上意不决,“廷议莫以为可”,“上意向之,不可夺”。而之所以朝廷态度犹豫,则在于朝廷上党派纷争,国策不定。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隆兴北伐的失败在所难免,以至于“失亡七八千人”,“不然几殆”。

在战和问题上,朱熹受其父朱松影响,一向主张以战恢复故土:“尝记年十岁时,先君慨然顾语熹曰:‘太祖受命,至今百八十年矣!’叹息久之。”[14]400隆兴北伐之前,朝廷中史浩与虞允文两派就陕西之地的弃存早有争议,朱熹对此极为忧虑:“此事系消长,非人力所及。”[14]5338对于隆兴北伐的战局,朱熹亦一直密切关注着,正所谓:“弃躯惭国士,尝胆念君王……丹心危欲折,伫立但仿徨。”[15]189故朱熹在战和之争上的态度偏向战一方无疑,即便隆兴北伐的失败让朱熹看到了战败之下的诸多问题,但在随后的入都抗争中,其主战的立场并未改变:“当时秦人之攻,楚人之守,势可知也。今日之事与此政相反,奈何以为比乎!”[14]1034

(二)“忠君”“为民”之矛盾

以上为朱熹对外和战问题的看法,朱熹明确站在主战一方,此为对外问题的立场。而对于国内问题,当对君之忠与民生之重相矛盾时,朱熹往往自觉站在底层民众的立场,此足见其仁者之心与儒者情怀。绍熙五年(1194年)朱熹除焕章阁待制,在其入都奏事之前,面对门人刘黻“其道合先?”的询问,朱熹慷慨有言:

今日之事,非大更改,不足以悦天意,服人心。必有恶衣服、菲饮食、卑宫室之志,而不敢以天子之位为乐,然后庶几积诚尽孝,默通潜格,天人和同,方可有为。……天下无不可为之时,人主无不可进之善。以天子之命召藩臣,当不俟驾而往,吾知竭吾诚,尽吾力耳,此外非吾所能预计也[12]135-136。

此是朱熹对于新君赵扩的企盼,对积弊已深的南宋时局提出了非“大更改”不足以悦天意、服人心的主张。主张君主修行德政、臣子尽心竭力,以大更改促全面改善,天下一心以革弊求新。但新君招徕朱熹等一列名流本为装点朝廷门面,又怎肯纳其“大更改”之策。时朝廷之上赵汝愚、韩侂胄党同伐异,韩侂胄得势弄权,跋扈一时。对于新君的用人之失,朱熹在《辞免焕章阁待制侍讲奏议二》中曾对赵扩旁敲侧击:

窃惟念陛下嗣位之初,方将一新庶政,所宜爱惜名器,不可轻以假人,若使侥幸之门一开,其弊岂可复塞?至于万机之暇,博延儒臣,早夜孜孜,专意讲学,盖将求所以深得亲欢者,为建极导民之本,思所以大振朝纲者,为防微虑远之图,顾臣之问,实资辅养,用人或谬的,所系非轻[14] 975-976。

此言应放权有度,不可“轻以假人”,以防养成权臣,正所谓:“用人或谬,所系非轻。”此处所言“用人或谬”,实则暗指韩侂胄之流。朱熹虽然对赵汝愚、韩侂胄之政皆多有微词,但在赵、韩党争之间偏于赵汝愚相党为多,因此此文亦是党争之下的一篇斗争檄文。

由上观之,朱熹既身处党争激流之中,其散文创作亦往往服务于党争的现实斗争需求。朱熹在党争中的散文是以“以文为器”的态度来创作的,而不仅仅是简单的记录与交流需要。这既是对“文以载道”“以文为器”等主张的继承发展,亦是出于南宋激烈党争之下的现实需要。需要指出的是,虽然在党争之中朱熹的散文创作往往服务于政治斗争之需要,但随着党争之顺逆的境遇不同,其心境的变化亦往往影响其散文创作。

三、党争、心境与散文创作

如上所论,南宋之际党争之实质矛盾或可视为两方面,其一为对于外敌的战和之争,其二为对内党争的“忠君”与“为民”之矛盾。此两方面朱熹一生立场鲜明坚定:对外主战,对内为民,而学术思想方面的争论处于次要方面,且在一定程度上服务于政治党争。且不论立场之对错,政治斗争本就错综复杂,又加之圣心如渊帝王心术影响,朝局瞬息万变、顺逆朝夕转换。朱熹作为党争中的一份子,心境亦受党争形势、朝局变化而多有起伏,亦必然影响其散文之创作。

(一)顺境中的散文创作

当党争处于优势之时,朱熹散文的内容便呈现出针砭时弊、直抒胸臆、敢于直言的特点,此境遇下心境亦较为开阔明朗。因顺境之时往往对君王、朝廷饱含信心,出于政治热情高涨和理学家的担当精神,便常有以此身报社稷君王之感:“以天子之命召藩臣,当不俟驾而往,吾知竭吾诚,尽吾力耳,此外非吾所能预计也。”[15]189这与其“弃躯惭国士,尝胆念君王”[15]189的家国情怀是一致的。

在朱熹因弹劾唐仲友而罢归武夷之后,淳熙十二年(1185年) 杨万里曾向王淮推荐朱熹,言其:“学传二程,才雄一世。虽赋性近于狷介,临事过于果锐,若处以儒学之官,涵养成就,必为异才。”[10]953又在《旱暵应诏上疏》中直陈:“使仲友而无罪,仲友何不请诣廷尉以辨之;使熹而举按之不实,朝廷何不声熹之罪以罚之,何直为此愦愦也?”[10]506随后朝廷表态:“(朱熹)先德后行,民从其化,而救荒之政,所全活者尤众。久从家食,念之不忘。”[12]98淳熙十四年(1187年)太上皇赵构驾崩,朝中主战派和道学力量抬头,周必大派在与王淮党争中逐渐处于优势,束景南先生在《朱子大传》中描述这一时期形势云:

如果说周必大的进相成为道学之士的福音,二月以后被排摈的道学人物相继荐引入朝;那么赵构的死又成为爱国之士的福音,久遭压抑的主战派以为“中兴圣主”赵昚从此可以一无太上皇的掣肘,实现北向之志,一时恢复用兵的呼声又起。诗人杨万里以区区朝官抗议高庙配享,陈亮以爱国布衣伏阙上书,道学魁首朱熹以江西提刑入都奏事,都折射出朝野士大夫的这一共同动向[9]612。

故此次奏事朱熹是在党争中道学派处于顺境的情形下入都的,此次奏事朱熹上五札,所言皆关于民生,多狱赋税之事:第一札主要讲狱讼之事,言“圣人之治,为之教以明之,为之刑以弼之”[14]532“凡有狱讼,必先论其尊卑上下,长幼亲疏之分,而后听其曲直之辞”[14]533。第二札言牢狱官吏选任,因“狱者,民命之所系,而君子之所尽心也”[14]534,故须遴选人员以“粗革旧弊”[14]535。第三札言经总制钱问题,因官吏多“巧为名色,取之于民”[14]536,建议“讨论经总制钱合与不合立额比较之利病而罢行之”[14]537。第四札言科罚之弊,苛政酷吏“不问曲直,姿意诛求”[14]538,底层百姓“受弊不可胜言”[14]538。第五札言君心之失,期盼“惟陛下深留圣志,痛自刻励而力行之,使万世之后犹可以为后圣法程”[14]542。

由此可见,朱熹对南宋衰世之积弊见识极深,故每当有机会上疏奏事时,必敢于谏言不避威严。党争处于顺境故能畅言已见,其政治参与的热情也有所高涨。因为虽然对于南宋衰颓之现状、颓唐之政局多有不满,但其为国为民之心未尝熄灭、忧君忧民之情不曾消减,故虽仕途坎坷,仍一片丹心一腔热血。

(二)逆境下的散文创作

相对于短暂少有的顺境,在朱熹的仕途生涯中,所遭遇的逆境实际更多。究其原因,在于朱熹作为道学魁首的身份。南宋的党争与学术相勾连,而反道学又是南宋一时潮流,对道学的反对致使对道学阵营的讨伐。对于宋代这样的党争特色,王桐龄先生在《中国历代党争史》中指出:

政争之剧烈,党祸之频繁,为有宋一代特色。政治上有党祸,学术上亦有党祸。学术上之党祸,时常随政治上之党祸为转移。政治上占优胜地位者,其学术常为社会所尊崇;政治上居劣败地位者,其学术常为社会所鄙弃。以政治上之实力左右学术,崇拜其人者,并其学术而提倡之;鄙夷其人者,并其学术而禁锢之。此种局面,实创始于宋,前此所未闻也[18]149。

故朱熹于党争之中,从隆兴北伐到任浙东提举、从延和奏事到入侍经筵,实则多处于逆境之下。与上述顺境之中的散文创作反映心境亦较为开阔明朗、对政治的信心和热情不同,逆境之下其散文创作则多体现对于纲纪败坏的忧虑、对于积弊的批评、对于民生多艰的无可奈何、对于圣心难测的失落哀叹。因党争既然处于下风,则必然异派盛于朝堂,而对于积弊的批判既是出于爱民之心,亦是对于敌党的攻伐。如其在任浙东提举期间,巡历的所见所闻使朱熹对于朝中王淮一党执政下的民生疾苦深感不平,其在《上宰相书》中言:

今祖宗之仇耻未报,文武之境土未复,主上忧劳惕厉,未尝一日忘北向之志。而民贫兵怨,中外空虚,纲纪陵夷,风俗败坏,政使风调雨节,时和岁丰,尚不可谓之无事,况其饥馑狼狈,至于如此?[14]1134

此既言南宋之衰弊颓败气象,亦是对于庙堂之上执政者及其官僚的指陈批判。其所言“主上忧劳惕厉,未尝一日忘北向之志”者固美上而避讳之语,但“民贫兵怨,中外空虚,纲纪陵夷,风俗败坏”之类,则立于朝野的王淮相党亦有不可推卸之责。对于这一切,朱熹直言:

然熹亦尝窃思其故而得其说矣,大抵朝廷爱民之心不如惜费之甚,是以不肯为极力救民之事;明公忧国之念不如爱身之切,是以但务为阿谀顺指之计。此其自谋,可谓尽矣。然自旁观者论之,则亦可谓不思之甚者也。盖民之与财,孰轻孰重?身之与国,孰大孰小?财散犹可复聚,民心一失,则不可以复收。身危犹可复安,国势一倾,则不可以复正[14]1133。

此段言辞极激烈,直言“朝廷爱民之心不如惜费之甚”“明公忧国之念不如爱身之切”,直接指出朝廷“爱民”与宰执“忧民”皆为幌子,实则皆为“惜费”“爱身”。而这一切是君王、朝廷、官僚的不作为共同造成的,此处既有对纲纪败坏的忧虑、对积弊的批评,又有对民生多艰的无可奈何、对圣心难测的失落哀叹。可见朱熹党争逆境之下的散文弥漫着失望、激愤的情感,与顺境之中的散文创作大为不同。

四、党争散文中的人格形象

苏轼在《答张文潜书》中有“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为人”[19]320之语,所谓“文如其人”,亦即可通过其文来展现其人。同样,朱熹在党争活动之间的散文创作,亦可通过其文观探朱熹于党争之中的活动、心理及其人格形象。朱熹党争散文之中的人格形象主要体现为两类:一是作为对君之忠层面上的臣子形象;二是作为站在党争立场之上的个体形象,此两类形象共同构成了朱熹在党争活动中的人格形象整体。

(一)诤臣、直臣、孤臣

在党争活动之中,朱熹首先是以“臣”的身份出现,这个身份决定了无论其政见争论如何迥异激烈,其首先必须是尽“臣”之责以答“君”之恩。而党争情形的复杂与激烈,也使得身处党争旋涡的人有着多样的表现方式,所以此“臣”之形象亦有多个方面。概而论之,则“臣”之现象主要表现为三类:一是敢于直谏的诤臣,二是仗义执言的直臣,三是不附权势的孤臣。

《旧唐书》言:“天子有诤臣,虽无道不失其天下;父有诤子,虽无道不陷于不义;故云子不可不诤于父,臣不可不诤于君。”[20]1307诤即诤谏之意,诤臣即为谏诤之臣。纵观朱熹所上奏疏,往往见解独到深刻,直剖南宋社会积弊羸弱之根源,所言皆掷地有声,不作泛泛之论。如南宋之际的经制钱与总制钱本为临时增收赋税,但却逐渐演变为剥削民众的重要手段,据束景南先生言:“绍兴十年各州委通判专管经总制钱,年入已高达一千七百二十五万贯,超过北宋初年全国一年的收入,相对于唐代全年天下税收的两倍。百姓无力负担,各地州县都有巨额亏欠。”[9]124科赋之重、剥削之甚可见一斑。绍兴二十五年(1155年),朱熹在与户部侍郎钟世明论及经总制钱时认为:

此钱既非经赋常入,为民所逋负,官吏所侵盗,而以一岁偶多之数制为定额,责使偿之。自户部四折而至于县,如转圜于千仞之坂,至其址而其势穷矣,县将何取之?不过巧为科目以取之民耳[14]1007-1008。

经总制钱本“非经赋常入”而使民众深受其害,朱熹直言经总制钱的收取不过是“巧为科目以取之民”,可谓言及此症结之要害。铮铮之言可谓振聋发聩,见识之深可谓犀利独到。此类言辞在朱熹散文中并非独例,通观其文多此类言,其诤臣之状大类于此。

上为朱熹党争之中诤臣之一面。朱熹在党争时期的散文创作之中,除勇于诤谏之外,更有敢于直言的直臣一面。唐代陆贽在《冬至大礼大赦制》有言:“暴乱之后,仍彰烈士之功;忧危之中,方见直臣之节。”[21]9朱熹所上疏奏敢于触及逆鳞,不避人主威严,亦可为南宋直臣之代表,如其在《延和奏劄》中对人主德业日隳、纲纪败坏的批评:

日往月来,浸淫耗蚀,使陛下之德业日隳,纲纪日坏,邪佞充塞,货赂公行,兵怨民愁,盗贼间作,灾异数见,饥馑荐臻[3]516。

此为面奏之辞,言辞犀利激烈,直臣之状可见于此。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朱熹以诤臣、直臣多言及南宋颓弊之症结,但大多时候其主张并未被采纳。故而在党争时期的散文创作之中,朱熹除了诤臣、直臣的面貌外,其实更多时候是以孤臣的尴尬身份存在着。南朝江淹《恨赋》言:“或有孤臣危涕,孽子坠心,迁客海上,留戍陇阴。”[22]1朱熹身处党争激流之间,其散文之中亦多见孤臣心境之语:

熹今岁益衰,足弱不能自随,两脅气痛,攻注下体,结聚成塊,皆前所未有,精神筋力大非前日之比。……今吾党亦未之讲,而憸佞之徒又饰邪说以蔽害之,甚可叹也[14]1738。

此出于《答李季章》书四,是在庆元党禁之后朱熹的心境写照。庆元党禁前后,其同道好友如蔡季通、吕子约之流相继故去,朱熹深感“亲旧凋零”[14]1738,又加之病疾缠身,有“益无生意,决不能复支久矣”[14]1738之感。然纵处晚岁迟暮之年,且身在伪逆党籍之列,朱熹尚深忧于“憸佞之徒”盛据朝堂的局面,一片孤臣之心,可谓令人怆然。

(二)儒者、仁人、党魁

沈松勤《南宋文人与党争》认为:“作为参政主体,南宋文人无不具有鲜明的政治人格,而且在政治舞台上,还具有强烈的‘士本位意识’。”[1]3同样,深陷南宋党争乱局的朱熹,除了作为“臣”的一面外,亦是党争活动之中的一个参政个体。通观朱熹党争时期内的散文创作,其作为“参政个体”体现在三个层面:济世的儒者、忧民恤民的仁人、政争的道学魁首。

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年)十一月,朱熹应召上《戊申封事》,其中对南宋之积弊颓势酣畅直言,且举诸多可行之策,朱熹身上作为儒者的济世之怀可得而见之。朱熹认为南宋时势已如重病之人,“无一毛一发不受病者”[14]461,正因如此,当务之急在于:

盖天下之大本者,陛下之心也。今日之急务,则辅翼太子、选任大臣、振举纲维、变化风俗、爱养民力、修明军政六者是也[14]461-462。

凡此六者,皆不可缓,而其本在于陛下之一心……惟陛下深留圣意而亟图之,使大本诚正,急务诚修而治效不进,国势不强,中原不复,仇虏不灭,则臣请伏斧钺之诛以谢陛下。陛下虽欲赦之,臣亦不敢承也[14]481。

观朱熹所举之六策,实为治理南宋症结之要,束景南先生认为:“戊申封事可以称得上南渡以来第一篇奏疏文字,是朱熹生平对南宋社会的一次登峰造极的全面剖析,也是理学家用正心诚意之学解决社会迫切现实问题的著名范例。”[9]711又有言若不效则请伏诛之语,足见其对所举策略之自信,欲济世而不惜身,儒者济世情怀足以见证。

忧民恤民的仁人,是朱熹党争散文中作为参政个体的又一层面。如在《乞蠲减星子县税钱第二状》中对灾荒税赋之下民众流离失所的情形描述:

日前兵乱流移,民方复业,而官吏节次増起税额,及和买折帛数目浩瀚,人户尽力供输,有所不给,则复转徙流亡,无复顾恋乡井之意……观其气象,如腐草浮苴,无有根蒂,愁叹亡聊,深可怜悯[14]622。

朱熹曾于同安县署大堂之上悬“视民如伤”之匾,如本文第一部分所述,甚至于当“忠君”与“为民”有所冲突时,往往站于“为民”一边。星子县民方复业就得“尽力供输”,无奈之下民众往往“转徙流亡,无复顾恋乡井之意”。其情形如无根之草、腐草浮苴,朱熹上疏乞求蠲减税钱,亦是其忧民恤民之情的体现。

以上言党争中作为参政个体的朱熹儒者、仁人方面,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切是在其作为道学魁首的身份中进行的。朱熹作为南宋道学派的代表,与吕祖谦、陈亮、陆九渊等人“既以‘党类’自勉,又以‘吾党’致力于‘吾道’。”[1]95今统计,仅《晦庵集》与《晦庵续集》中“吾党”就出现达四十一处,可见朱熹俨然以道学党魁游于南宋党争活动之间。故其作为参政个体的“儒者”“仁人”层面,亦是在其道学魁首的从政身份前提之下体现的。

五、余论

南宋时期理学蓬勃发展,时理学亦称之为“道学”。正如王桐龄先生在《中国历代党争史》中所论述的那样:“学术上之党祸,时常随政治上之党祸为转移……此种局面,实创始于宋,前此所未闻也。”[18]149道学与反道学的学术斗争往往与政治上的党争联系在一起,故可言南宋党争之激烈、频繁亦于理学的发展有所关系。南宋杨万里《诚斋集》中《上殿第一札子》对当时的党争乱局有这样的记载:

窃观今日以来,朋党之论何其纷如也!有所谓甲宰相之党,有所谓乙宰相之党;有所谓甲州之党,有所谓乙州之党;有所谓道学之党,有所谓非道学之党。是何朋党之多欤?……若夫甲州之士、乙州之士、道学之士、非道学之士好,恶殊而向背皆异,则相攻相摈,莫不皆然。党论一兴,臣恐其端发于士大夫,而其祸及于天下国家,前事已然矣,可不惧哉![10]580

杨万里的忧虑不无道理,南宋时期本已是衰世,党争之下朝廷官员致力于拉帮结派、党同伐异,而执政之效日弱,虽然“发端于士大夫”,最终却导致 “祸及于天下国家”。甚至可以说南宋的灭亡亦有党争的成分在其间,因为正是党争不断导致多次对外军事、外交策略的错失。北宋欧阳修《朋党论》认为:

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23]1786。

而在南宋时期的党争活动之中,固然有忠奸之别,但许多时候却往往只是对于道学的不同态度所引起,并无所谓“君子”“小人”之分,朝廷对于道学崇抑无常的态度就是一个说明。就朱熹而言,其生前以道学魁首名重一时,死时却名列于逆乱党籍之间,身后又声名鹊起,亦可见南宋党争的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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