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可能世界叙事看《拍卖第四十九批》中的狂欢

2020-06-29 11:11楠,向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嵌套叙述者虚构

李 楠,向 琳

(四川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四川成都 610101)

一、引言

作为“当代美国文学怪杰”,托马斯·品钦(Thomas Pynchon)的作品构思奇特、包罗万象。他的小说《拍卖第四十九批》讲述了女主人公奥狄帕因调查已故男友皮尔斯的产业,而发现有着悠久历史的美国地下邮政系统——特里斯特罗(Trystero),并开始了她错综复杂的侦探之旅。陈世丹认为,虽然品钦小说里的主人公都企图对混乱的后现代社会进行认真且模糊的探索,以便寻找自身身份及生活的意义,但一切都是枉然[1]。对该作品的混乱晦涩,刘象愚曾断言,“我们是否可以认为,他(品钦)并没有成功地理解(美国现实的)这种复杂性和神秘性,是因为他并未从本质上把握当今美国社会的现实呢”[2]321。笔者并不赞成这种观点,因为作品之难反凸显品钦对当代社会的深刻见解。文中,通过刻画极权主义蚕食个人主义,表达了他对无等级狂欢文化的向往;通过质疑技术理性,他强力呼吁思想开放和包容。

对该小说的研究经历了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解构和美学到九十年代的后结构主义,并向当今的政治文化及后现代主义拓展。虽有学者研究其叙事策略,却多限于用经典叙事学来探讨文本内故事和话语,鲜少将虚构世界视为具有真值的独立个体并探讨故事与世界的关系,可能世界叙事理论恰好弥补这一缺陷。本文将运用可能世界叙事理论分析《拍卖第四十九批》中的秩序和混乱,以期对美国六十年代的多元文化有进一步认识。

二、《拍卖第四十九批》的可能世界模型

可能世界是世界可能的存在方式——它以现实世界为中心,四周被其他可能世界包围,现实世界是众多可能世界之一。该理论作为经典哲学概念和模拟诗学的突破,最早由莱布尼茨(Gottfried Leibniz)于十七世纪在其著作《神义论》 (Theodicy)中提出,后被延伸到哲学、逻辑学等,并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托马斯·帕维尔(Thomas Pavel)和卢波米尔·多勒泽尔(Lubomír Doležel)的带领下被引入到文学界来阐述虚构作品和叙事学问题,形成了可能世界叙事理论。它不仅聚焦于文本的符号结构和层级模型,重视文本的虚构性问题,而且通过故事语法来描述故事世界的动态生成过程,关注文本的本体地位及读者的认知。因此,作为具备跨文类、跨学科批评地位的可能世界叙事学,不仅是连接作者、文本和读者的媒介,而且在语境和语用学上能多角度关注世界[3]。

《拍卖第四十九批》发表于1966年,当时的美国科技迅猛发展,经济实力不断增强,国际地位显著提升。然而光鲜亮丽的背后却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麦卡锡主义、越战等晚期资本主义独裁,以及大规模的民权运动、女权运动、嬉皮士等。作为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美国中产阶级的青年一代,在面临六十年代的种种社会问题及阶级矛盾时,品钦及其同龄人深刻地意识到自己从父辈那里传承的人生观、价值观与社会大相径庭,一种疏离与异化感油然而生。于是这些中产阶级子女开始寻求一种反主流或反正统的生活方式,试图在社会边缘重建一个世界,以表达他们对社会的不满[4]。小说中,品钦创造了多个世界以打破这种现实的封闭世界,有官方邮政系统为代表的地上世界,就有以特里斯特罗为代表的地下世界;有控制话语权的主流文化,就有反对“洗脑”的反主流文化;有权势显赫、居高临下的上层社会,就有戏谑嘲弄、纵情狂欢的平民百姓等等[5]173。这些世界相辅相成,共同交织成美国六十年代复杂动荡的社会背景。

瑞恩(Marie-Laure Ryan)认为我们可以从可能世界中获取一个超越了真实和虚构界限的叙事性认知模型。因此,为更好区分该小说的各个故事世界,笔者在这里引入瑞恩的可能世界模型。她认为,“首先我们的本土系统,其中心世界是实际的现实世界,简称AW。其次为文本宇宙,即文本所投射世界的总和。文本宇宙的中心为文本现实世界,简称TAW……外在于文本宇宙的一个实体的精确表征是文本指涉世界,简称TRW”[6]24。而文本现实世界之外的世界则称为文本其他世界,简称TAPW。

图 1 《拍卖第四十九批》的可能世界模型

1.AW:品钦作为小说的作者,处于最高级。他的身份类似于超验世界的上帝,将自己对现实世界的经验外化为叙事世界,使读者通过作品间接感悟其思想。

2.TRW:该叙事者不仅穿梭于真实与虚构之间,而且将所有人(包括读者和其他角色)卷入他自己的叙事游戏。他的努力带动了可能世界的运动,推动了情节的深化。

3.TAW:文中,指晚期资本主义制度下的高度集权社会。

4.TAPW:F-宇宙(fantasy universe)实质就是一个由叙述者和奥狄帕虚构的世界——特里斯特罗。作为一个完整的世界,特里斯特罗足以形成一个独特的模态结构①:F-现实。通过逃避文本现实,F-现实不仅成功取代TAW,而且在隐喻层面实施TAW的某些功能。

该模型表明,可能世界包括现实世界(AW)、文本指涉世界(TRW)和叙事世界(TAW/TAPW),作者和读者处于AW中,叙事者和被叙事者处于TRW,故事人物处于TAW。作者将自己在AW中的经历外化为TAW,而在TAW中未获得实在化的情节则构成TAPW。

三、隐喻及叙述视角——真实域中的秩序

多勒泽尔认为,叙事世界由真实域和虚构域②组成,前者由作者(或可靠叙事者)的权威叙述决定,后者由文本中的人物话语决定[7]113。下面将从隐喻和叙述视角分析品钦勾勒的叙事世界中真实域的秩序。张新军认为,TAW由同质世界和异质世界组成。前者指它们受同样的自然或超自然规律制约;后者指由两个明显分离的区域组成。而这些区域的关系是连续的或离散的[8]104。其中,异质离散指二元世界之间没有明确的或直接的时空因果联系,品钦的《拍卖第四十九批》则属于此,表现为隐喻世界。作为认知工具,隐喻常用来结构人类的经验,或将人类生活的现实世界概念化。莱考夫认为,“隐喻的本质就是借助另一种事物来理解和体验当前的事物”[9]3,即隐喻是本源域向目标域的映射,使人们在熟知的经验域基础上再去认识抽象或未知的认知域,让其看到两者间的对应关系及目标域对应客体的属性。可能世界叙事学认为,隐喻的本源域和目标域可看成是此世界和彼世界的连通。

在《拍卖第四十九批》中,奥狄帕生活的可能世界和与之相关的隐喻映射世界共同构成现实域,它们既彼此分离又相互联系(见表1)。

表1 《拍卖第四十九批》中的隐喻

从表1可知,“塔”暗示了以奥狄帕为代表的妇女所遭受的禁锢。文中,奥狄帕充当连接TAW与TAPW的桥梁,接受双重混乱的塔中任务。之前她生活在家庭这个“塔”中,过着重复单调的主妇生活,忍受毫无情趣的丈夫;之后,她又在皮尔斯的操控下调查其遗产,他不仅无意解救她,反而派一些或受其控制或患精神分裂或嗜酒成性的帮手以捉弄这个旧情人。难怪在面对真实与虚拟的叠加世界时,奥狄帕会对这一系列奇怪事件的各种可能阐释而头晕目眩,以致于怀疑到这些人“他们都是皮尔斯·英弗拉里蒂的人?被收买的?或不要钱?仅为了取乐而忠于他所策划的一个宏大的恶作剧……”[5]150。此外,遗产即美国的隐喻,正如奥狄帕所说“她专心致志于弄清楚他留下的遗产的意义,从来没猜想过这遗产就是整个美国”[5]157。遗产实质上象征如皮尔斯这类作为权利和秩序化身的美国上层社会代表,以及暗示美国在二战后经济实力的增强与国际地位的提高。然而皮尔斯作为一个丧失确定自我的人,死后仍像幽灵一样操控着他人,使这个孤立封闭王国中生活的人民相互隔绝、人性丧失和不断物化,这从侧面反映美国晚期资本主义的独裁专制。小说中,约翰·内法斯蒂斯发明了麦克斯韦精灵,并坚称“精灵坐在箱子里以随机速度运动的气体分子群中,把运动快的分子与运动慢的分子区分开来……精灵只坐在那里进行分类,不必向这个系统投入任何实际的功”[5]74。它企图以这种方式控制熵的增长,以实现唯一。而奥狄帕在文中正是扮演着精灵的角色,她试图在多条线索重叠的世界中建立新秩序。显然,他们其实都是维护形而上学的二元论,以期创造一种凌驾于其它秩序之上的“单一秩序”。

除现实世界的构成外,可能世界叙事学还通过叙述视角讨论现实世界的认证问题。唐伟胜认为,叙事者的叙述行为若为一般回顾叙事中的事后叙述,则叙事者能获得事后叙述中特有的成熟视角[10]185。小说中,叙事者多用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和过去时态来刻画美国晚期资本主义、麦卡锡主义等专制政权对人民的影响,增加了文本的真实性。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由于美国参议员约瑟夫·麦卡锡倡导旨在捞取政治资本的一系列反动言行,致使热爱自由的美国人民陷入了大规模的白色恐怖,“麦卡锡主义”随即诞生。小说开篇,叙事者指出奥狄帕的丈夫马乔曾是汽车销售员,“他的工作时间对于他是一种强烈的折磨”。他必须遵循公司的一系列规章制度,“每天早上马乔三次顺着须根,三次逆着须根刮他的上唇……他购买全天然肩的套服……像杰克·莱蒙那样梳头,把头发甩开”。不堪忍受压制,马乔辞职到广播电台担当流行音乐节目主持人,却发现该工作依然毫无自由可言。他曾对奥迪帕说:“在芬奇听来,我说的每一个词里都颤动着不加掩饰的淫欲。所以现在我把所有的电话叫他们录下来,芬奇将亲自删去他认为是冒犯性的话语……这是审查制度……他(密探)和芬奇可能每星期都要这样例行公事。”[5]7不仅如此,他的名字Mucho Mass,谐音为much mass,即“广大民众”,意指麦卡锡主义影响范围绝非某个个体而是整个美国社会。文中戏剧导演德里布赖特因在戏剧《信使的悲剧》中加了两行台词,“我相信任何神圣的星群都无法保护,那曾与特里斯特罗有过幽会的人”[5]62,便被认为在攻击权威。政府迅速将其舞台布景拆除并对其进行政治迫害,导致他不堪屈辱跳海自尽。马乔缺乏导演的勇气以致惶惶不可终日,“唯恐他的豁达坦言会摧毁美国针对苏联建立起来的冷战堡垒”[11]51。在高压下,他“失去个性……一天天越来越不像他自己,而变得更一般化了……他是一个走动的人员集合体”[5]111。显然,马乔的处境正是美国民众所面临的尴尬处境。

此外,品钦也借察普夫旧书店暗示了在五十年代惨遭摧毁的华盛顿图书协会。该协会属左派组织之一,既时常销售折扣图书,又定期开办文学讲座。然而,华盛顿图书协会却疑因出售带有左派倾向的文学书籍而被打入亲共组织黑名单中,并随之遭受图书焚毁及会员迫害的残忍报复[12]70。小说中,察普夫旧书店因出售《信使的悲剧》一书,在导演“犯罪自杀”后,为防惹祸上身,店主竟自焚书店销声匿迹。奥狄帕最后才明白“察普夫旧书店和特雷梅因剩余物资点在内的购物中心曾属于皮尔斯。不止于此,连那坦克剧院也曾是他的”[5]150。而且皮尔斯掌控下的悠游弹公司员工科特克斯也曾怒骂“联合作业”是一种逃避责任的手段,并认为它有力地表明了整个社会的沉默恐惧。正如“没有人要他们搞发明——仅仅要求他们扮演某种程序手册已为他们规定好的小角色”[5]76。因此,察普夫焚店事迹及悠游弹对员工的压制,不得不令人深省麦卡锡时期美国政府在文学领域的政治统治及其带给社会的白色恐怖。至此,品钦通过隐喻及叙述视角勾画了一个以秩序为中心的封闭禁锢世界,即叙事世界的真实域。

四、语义密度及叙述者姿态——虚构域中的狂欢

瑞恩指出:“情节远非局限于实际发生的事,而是事件客观发生的一个事实序列与人物心灵中虚拟脚本之间的相互交织,这些脚本通过诸如梦幻、想象、计划愿望、许诺或害怕等活动而产生。”[13]628而叙事世界中的虚构域由语义密度及叙述者姿态体现,前者通过信息量及细节密度使虚构域具备成为现实的可能性;后者破坏叙述者权威,通过描述未被认证的世界,达到在虚构存在与虚构非存在之间创造一个不确定的空间的目标。

正如“20世纪50、60年代的美国知识分子对理性本身所带来的结果表示怀疑,这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当时的国际政治环境的影响”[14]183。在《拍卖第四十九批》中,品钦特意将小说的背景置于五十年代的压迫性政治话语和六十年代末文化激进主义思潮之间,暗示了其间发生的文化变革和历史断裂。孙万军认为,“通过模糊历史和小说的界限,他(品钦)揭露了历史的建构性;通过对技术理性的质疑,他表现出对思想开放和包容的赞赏”[15]6。小说中,奥狄帕因调查遗产案而发现了另一可能世界——特里斯特罗。该组织起源于十六世纪荷兰并活跃于欧洲,在与罗马帝国的官方邮政系统——图尔恩和塔克西斯竞争失败后,于十九世纪中叶进入美国秘密存活。特里斯特罗主要由少数族裔、失业者、同性恋、穷人、吸毒者、娼妓、盗贼、极端分子等组成。他们提出“凡有压迫,必有抵制”及W.A.S.T.E(我们等待沉默的特里斯特罗帝国)的口号,并将特里斯特罗视为沟通思想的通信网,让其广泛流传在酒吧的厕所、工程师画纸、洗衣店广告牌、公交车座位等各个地方,以期对晚期资本主义权力结构及高度体制化的集权社会进行猛烈对抗。

小说中,品钦刻画了该组织中一个十六岁的学生——迈尔斯,他是妄想狂乐队的一员。该乐队的成员主要是青年人,他们留着披头士发型,并通过摇滚乐来抒发对社会和对个人的情感,如《迈尔斯的歌》《小夜曲》等。实质上,嬉皮士们常通过奇装异服、毒品、摇滚乐及群居等方式宣泄自己内心的困惑与不满,以此来反抗社会,抵制传统秩序。正如“在二十世纪,不是反传统一代,而是嬉皮士和那个年代的反主流文化对程序化、暴力和美国主流文化中的物质主义构成最大的挑战”[16]100。此外,品钦视同性恋、异性恋等为理所当然,认为性爱可以使人们获得感官自由与心理刺激。小说中,奥狄帕在初见迈尔斯时,对方就说到“我有一个光滑的年轻的身体”,随后她就和刚见面的梅茨格发生了性关系,而梅茨格后又和别人的女友私奔。此外,IA③协会的创始人也遭遇到了妻子同他人偷情,一怒之下创建孤独者协会。有嬉皮士曾解释道:“自由相爱意味着一对恋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以任何形式做爱。他们不必结婚,更不必为此感到愧疚。”[17]139

此外,特里斯特罗通用的第四十九批邮票也通过在水印、影线等细节上制造赝品,与美国官方邮政系统“驿马快递”进行抗衡。正如叙述者所说:“在1893年哥伦布博览会上发行的……墨绿色邮票中,邮票右边获悉信息的三个朝臣的脸被略微改变以表示无法控制的惊骇。在1934年母亲节发行的……邮票中,左下角的花草被……植物所取代。在1947年的……邮票中,左下角一个快马邮递的骑手的头被安置在……令人惶恐的角度。在1954年发行的……邮票中,自由女神像的脸上有一个隐隐约约的恐吓性的微笑……”[5]154显然,那些受压迫的边缘人群已将这些本为纪念美国历史及民族文化的邮票进行刻意篡改,以期能够强有力地颠覆现存的秩序,展现其存在性及反抗力。这就增加了其语义密度,使读者意识到这个“他者”世界具备成为现实的可能性。借此,品钦揭示出话语权被剥夺主要是由霸权话语以其强权政治压制抹杀所造成,暗示了晚期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表达品钦对弱势群体的关注与同情以及对多元文化的向往。

此外,“认证权威的运行受到文类规约和叙事模式的制约,代表了虚构叙事的基本语义规范”[13]20。但虚构叙事的极端就是破坏认证权威,增加虚构域的混乱。韦恩·布思认为:“叙述者可靠与否取决于叙述者的言行与作品的范式(即隐含作者的范式)是否一致,一致则叙述者可靠,反之不可靠。”[18]158-159在《拍卖第四十九批》中,不同于传统侦探勇敢聪慧的性格特征,奥狄帕被描述为患有偏执狂且试图于混乱中探明真理的角色。她的言行如一个飘忽不定的量子世界,使文本类似于托多洛夫意义上的“幻想”文本。而大量篇幅且自成体系的“幻想域”(即F-universe)使得一切都处于待认证状态,推动了现实和虚拟的叠加状态,以致各界间边界无法清晰再现,正如皮尔斯预言“你(奥狄帕)的日子不会好过”[5]33。文中,她多次提及镜子和眼泪,如“她……不断做着床对面关于镜子里的某样东西而醒来……只是一种可能”[19]88,“他主张一种镜像理论……”[5]143,“她梦见看不到他的身影、恶意而毫无感染力的说话声,即将有东西从中走出来的镜子里的温柔的黄昏和等待着她的空房间”[5]154。显然,碎片化信息非但没有形成一个连贯的秩序整体,反而制造了一种混乱的氛围。品钦认为:“谁称真理在手,真理就抛弃谁。”[20]350因此,故事中的奥狄帕唯有消解森严的等级秩序,给人性以自由舒展的空间,方能在这场追寻之旅中奏响狂欢的乐章。

总之,语义密度及叙述者的自我消解姿态均推动了各个世界的叠加④,而文本叠加态的根源又在于文本的不确定性。正如品钦借皮尔斯之口所说:“那就是全部秘密,保持它持续弹跳。”[5]157据此,品钦通过狂欢的特里斯特罗及奥狄帕追寻绝对秩序的必然失败,消解了传统中心意义,实现了对多元文化的探索。

五、嵌套叙事——狂欢颠覆专制的可能

在叙事学中,叙述层次包括嵌套叙事(embedded narrative)和框架叙事(frame narrative)两类。热奈特(Gerald Genette)认为嵌套叙事就是元叙事(meta-narrative);米克·巴尔(Mieke Bal)将其分为叙事者转移但叙述层次不转移以及叙事者和叙述层次均发生转移这两类;瑞恩认为若叙述层次发生变化,如由框架叙事变为嵌套叙事,那么叙述层次发生实际转移,反之则为虚拟转移[6]176-177。综上所述,嵌套叙事使叙述层次发生转移并打破常规,且“叙事层次间的类比和错位表明了真实和虚构之间的互换性”[21]26。

赵毅衡认为:“如果我们在一系列层次中确定一个主叙述层,那么向这个主叙述层次提供叙述框架的,可以称为超叙述层次,由主叙述提供叙述者的就是次叙述层次。”[19]266结合可能世界模型可知,品钦和读者是超叙述层;故事人物是主叙述层;而人物幻想则是次叙述层。《拍卖第四十九批》不仅展现了多元的历史文化,而且以各界间的通达性为读者提供了广阔的发展空间,即虚构可以成为真实。小说中,叙述者总是将真实与虚构混合,使人物自由穿梭于各个世界,打破框架叙事与嵌套叙事的界限。当奥狄帕和梅茨格一起去看《信使的悲剧》时,叙事者不仅将自己原有视角转换成了戏剧式视角,而且将叙事层次由第一层叙事转为第二层叙事,使奥狄帕直接从此世界转移到彼世界,即TAW转到TAPW。如图2所示。

图2 叙事世界中真实域和虚构域的通达关系

张新军认为:“各个世界之间的因果条件关系可以通过可能世界的嵌套性来呈现,并恰当定位虚构世界的特定命题以判断真伪。”[8]56小说中,戏剧的很多情节与文本现实世界存在高度相似,如皮尔斯的骨炭过滤嘴与安杰洛的人骨炭墨水;奥狄帕丈夫马乔唱的《我想吻你的脚》和剧中好公爵因吻主教之脚而被毒死,这使人们很容易将TAPW中的特里斯特罗情节用于TAW中遗产的调查。文中,品钦巧妙地在一级(primary)文本现实世界中嵌套戏剧故事,既创造出一种相对的叙事“内镜模式”(mise en abyme⑤),还形成了无线递归的“中国魔盒”(Chinese-box-worlds)效应。此外,人物的想象世界也借助越界、错觉等方式入侵到嵌套框架中,完成了现实与虚拟的对接,给读者一种虚构有成为真实倾向的感觉。张新军也认为,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形成本体论层次的逾越。在嵌套叙事模式中,次级想象世界悄然渗透到作为嵌套框架的现实世界,形成错觉或热奈特所谓的错位[8]116。因此看完戏后,奥狄帕完全将戏剧嵌入叙事世界的特里斯特罗与文本现实世界中的遗产幻想在一起。如图2所示,TAPW的特里斯特罗进入到TAW中,实现了反向通达性。对此,戏剧导演德利布莱特也解释道:“戏存在于赋予精神以血肉。词语,谁在乎它们……但是‘真实’是在这个脑袋里。”[5]67显然,特里斯特罗组织追求的自由、平等、包容等多元思想最终必然取代TAW中尚存的秩序和禁锢等。

文中,叙述者在讲述奥狄帕的压抑时,引用了巴罗的三联画,使叙述层次由框架叙事转成嵌套叙事。当奥狄帕在墨西哥城看到名为《绣地幔》的三联画时,她迅速从现实世界跨越到画中世界,认为自己就是被囚禁的女孩之一,她“意识到她的塔,它的高度和结构,就像她的自我一样,只是偶然的”[5]13。因此,她决定通过调查遗产案来探索真理,实现自己的美国梦。在调查过程中,她感悟到“这是美国,你生活在其中,你任凭它发生。任凭它展示”[5]132。当她到加州伯克利分校时,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愉悦,正如她所说:“伯克利大学更类似于书中所讲的那些远东或拉丁美洲大学,类似于那些自治文化的媒体,在那儿你可以怀疑人们最为心爱的民间传说可以表达洪水猛兽般的不同意见,可以选择自杀性的献身——推翻政府的那种活动。”[5]90随后,她帮老人送信并拥抱他,她与IA协会成员交流,看到送信母子,看到醉汉、游民等边缘人群。最后,她明白皮尔斯的遗产就是整个美国,而支撑他产业帝国的法律和社会制度本身也应遭到质疑。正如小说中无政府主义者坚信有“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革命自发地发生,没有谁来领导”[5]105。因此,奥狄帕与那些边缘人群在从TAW逃离到TAPW的过程中已成长为新的英雄,权利已经让位于人类的相互关心和帮助。如图2所示,TAW到TAPW不仅是此世界到彼世界的过渡,而且实现了各界间的正向通达性,揭示了多元文化取代专制秩序的必然性。据此,品钦通过嵌套叙事实现了各界间的通达性,达到可能世界的真值效果,使读者意识到虚构世界并入现实世界的可能性,从而反映美国社会边缘群体与主流社会的矛盾及实现兼容并蓄的多元文化的必然性。

六、结语

可能世界叙事理论不仅从全新的视角研究虚构性问题,推动后经典叙事学的发展,而且有利于分析后现代作品的文本运行机制。本文通过建立该小说的可能世界模型,将虚构叙事世界——特利斯特罗组织下的世界视为具有真值的独立个体,得出该小说并非如传统理论所示,仅为现实世界的附属,而是具有内部逻辑的现实世界的平行体系。同时,本文从虚构叙事世界的真实域、虚构域及虚实间的嵌套叙事,分析了美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晚期资本主义下的秩序以及青年一代对传统秩序的反抗,并借各界通达性来说明多元文化取代专制秩序的必然性,揭示如品钦一般的青年一代对过去社会历史文化的彻底颠覆,对多元文化的推崇。

注释:

① 瑞恩将叙事世界分为五类模态结构,即K-World(人物的知识世界)、O-World(义务世界)、W-World(愿望世界)、Pretended Worlds(伪装世界)、F-Universe(虚构世界)。

② 真实域即前文的TAW,虚构域即TAPW。

③ IA: Inamorati Anonymous的缩写,即“无名情人”。

④ 由于可能世界理论曾经被引入到量子物理学,所以携带了一些物理学上的叠加和坍缩观点。在量子理论中,我们将经典物理学意义上相互排斥的各种状态混合称为叠加原理。而物质非此即彼的属性,可用波函数的坍缩解释。因此,在可能世界中,叠加形成多个平行的可能世界,而坍缩则是非此即彼。

⑤ 即Endoscopic Patte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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