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婕 妤
(广东培正学院外国语学院,广州 510830)
《了不起的盖茨比》表面上讲述的是1922年夏天,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爱情悲剧。然而,更深层次的,却包含了更大、更现实的主题,超越了它所发生的特定时期。小说以纽约长岛为背景,对上世纪20年代的美国社会进行了极具象征意义的沉思,即美国梦是如何在一个空前繁荣、物质过剩的时代逐渐走向瓦解;同时它也与作者的个人危机交织在一起,这些私闻对今天的读者已经不是秘密,甚至还成为文学史中的浪漫。作为一部通俗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是现实而深刻的。对它的理解通过考察它所处的历史社会背景可以获得加深和丰富,丰富多彩又跌宕起伏的20年代美国社会,经济的繁荣催生了大众传媒的蓬勃发展,在小说中的对应便是反复出现商业广告和媒体。小说中人物的生活,就像20年代的丑闻一样,展示了一战后美国社会价值观的巨变。尤其值得注意女性所扮演的和被期望扮演的社会和经济角色的转变,产生了新解放的美国年轻女性;以及小说对美国梦的基本定义:致富。本文希望通过这几方面的评估,考察20年代的大众传媒,即广播、广告牌广告、电影、报纸等,对小说中的人物产生的影响。
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世界观,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与美国上世纪20年代的精神一脉相承,即一种纠结了愤世嫉俗和理想主义、绝望和亢奋的活力的混合物[1]。美国刚刚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走出来。对于那些曾在欧洲战斗过的人,它代表着一种毫无意义的屠杀,参战前浪漫的战争观念早已烟消云散。欧洲,这个古老的文明,已是一片废墟。而美国虽然在战争中牺牲了士兵,幸存者们失去了信念,但它在战争期间稳步增长财富,并在短暂的萧条之后,开始了历史上最大的经济扩张。
当战场上的幸存者返回美国(小说中以尼克和盖茨比为代表),美国国内已经开始了禁酒令,这一时期的社会风气是新的性自由和喝私酒。当柯立芝总统宣布“国家的事务就是商业”(“The business of America isbusiness”)[1]时,美国国内绝大多数人是赞成的。此时的美国人(包括菲茨杰拉德)与其说留恋灰烬中的维多利亚时代价值观念,不如说更向往致富这一种更实际的人生目标。菲茨杰拉德称这十年为“爵士时代”,其意义更多指向当时活跃的气氛,而非流行音乐风格。
繁荣首先出现在经济和股票市场,以GDP和股票指数为标志,紧接着诞生了首批普通消费者群体(小说中以威尔逊夫妇为代表),他们通过按揭付款购买汽车、冰箱、洗衣机、钢琴、电风扇、收音机等大件消费品。以前,这些昂贵的商品只有富人才负担得起。过去只局限在上层的高尚生活方式和社交派对,被以商业为导向的新社会所大势宣传。大众传媒的兴起与经济大局相紧密相关。为了刺激销售,增加利润,企业开始尽可能多地通过报纸、期刊、广播、电影等渠道扩大广告宣传。在20年代之前,大多数广告局限在期刊或海报等印刷品,并没有品牌、广告图片或宣传口号等概念。从20年代开始,广告公司聘请心理学家来设计促销活动。他们通过建立品牌意识,创造令人难忘的宣传口号,操纵医生或名人的代言,利用消费者对声望和地位的渴望来宣传产品。1927年美国的广告投入量达到15亿美元之多[2],其对应的便是美国社会的传媒繁荣。报纸和期刊的销量节节攀升,以《读者文摘》为例,其到1920年底已拥有25万订户[2]。此外,小报、唱片排行榜、读书会和有声图片的诞生也是传媒发展的结果。到1929,当时两种最主流的媒体形式——收音机和电影,其前者将新闻、广告、爵士乐和娱乐带进了1000多万户美国家庭,而后者则成为了一种生活方式——周六晚上去看电影。当时媒体繁荣所创造的大众文化、流行言论、时尚风格、行为准则和大众影响至今依然可见。
小说中的人物就像20年代的美国人一样把媒体当做生活的一部分,报纸、杂志、广告牌、广告、广播和电影在生活中随处可见。在书中,与媒体相关的 “广告”一词被提及4次,分别在第二章、第七章、第八章;“报纸”10次,在第三章、第六章、第七章、第九章;“电影 ”6次,在第一章、第四章、第六章、第七章;“杂志 “5次,在第一章、第二章、第四章、第九章;最后,“时尚”4次,在第一章、第三章、第八章[3]。小说向读者呈现的是这样一幅画面:角色会把广告作为购物参考,他们日常羡慕并赞美报纸杂志上出现的名人,朝着电影明星大呼小叫,并憧憬着过上时尚杂志宣传的那种生活——跟当代的情景比较接近,然而小说出版前10年,这是不可想象的。这说明菲茨杰拉德作为其时代的记录者,从未忘记过20年代的日常事实和它们所呈现的意义,并把它们忠实地反映在作品里。
媒体无所不在的影响与人们的意识形态有关,并且我们要问是什么让他们做出这样的行为。为什么黛西会夸奖盖茨比“很像广告里的那个人”(“ you resemble the advertisement of the man”)[3],而不是简单的说,他很英俊?为什么威尔逊太太会如此在意出租车的颜色?在众多的出租车中,她选择了一辆明显更有品位或更时尚的搭配灰色的座椅的紫色出租车。她可能根本不会介意,因为对于她这个经济阶层的人来说,乘坐出租车而不是公交车或轨道交通车已经很幸运了,颜色应该不会是困扰吧?除非她真的很在意商品是否看起来时尚,听起来时髦。而这个答案就在黛西不假思索的假装精致里,在盖茨比华丽的汽车里,在一堆丝质衬衫的狂喜中,在装模作样的小公寓酒会上,在威尔逊太太的奶油色雪纺裙和盖茨比的粉色西装里。
除了尼克和威尔逊先生这两人,前者因为他的诚意,后者因为他的经济困难,小说特别细致地描写着人物在面对公众时的形象,他们的穿衣和神态常常出境:黛西和乔丹穿着白色的裙子,看起来像银色的偶像;威尔逊太太一天要换三次衣服;盖茨比有一堆各种颜色的高档衬衫;凯瑟琳脸上粉抹得像牛奶一样白[3]。他们语气都烙印着或者想要烙印着“来自上流社会”,黛西精致的虚伪,盖茨比一系列谎言,乔丹近乎男孩子般的自信,威尔逊太太对那个小童的抱怨。如果说威尔逊太太的聚会是她对上流社会生活的拙劣模仿,她对这种生活的理解无例外地只来自杂志、报纸和小报上,那么黛西看到盖茨比的丝绸衬衫所留下的眼泪也是拙劣而不真实的。小说中的人物过着或者打算过着封面和头条的生活——就像妇女杂志、商业广告和名人八卦所贩卖的那样,你穿什么衣服,在哪里吃饭,住什么房子,开什么车,父母是谁,加入哪个俱乐部[2],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姿态——摆出一种态度。于此,生活是否诚实、道德或积极有益,这些美国的传统价值观念似乎完全烟消云散了。大众传媒,无论是广告还是电影,小说人物都迫切想要生活在它们所宣传的生活中。他们的认识、思维和行为都是按照广告宣传、商品销售的方式进行的,对他们来说,表面(宣传)已经取代了实质(利益),“西装”确实“造人”。
荒诞与悲剧的结合,起初的希望与最终的失败,是菲茨·杰拉德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和20世纪20年代的许多人一样,菲茨杰拉德关注的是 “美国梦”。这个梦想,正如《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所反映的那样,曾是文明人最光辉的愿景之一——一片碧绿清新的新世界[3](“a fresh,green breast of the new world”)。不知怎么的这个梦在过程中被破坏了,虽然没有被完全摧毁,但已退化成了另外的东西,其唯一的功能似乎是生产精神口香糖,反复咀嚼却毫无营养。菲茨杰拉德肯定也认识到了,盖茨比的美国梦只具体到两件事:钱和黛西。他的梦被误导了,他失败了。盖茨比的经历一是象征着美国梦的死亡,二是象征着其所处时代特有的两个非常重要的媒体信息——摩登女郎和消费主义的兴起[2]。
1.时代新女性——摩登女郎
盖茨比的爱人黛西·布坎南,是20世纪20年代的产物。在1900年,像她这样的社会阶层的女人,极不可能做出像她这样自由大胆的行为。菲茨杰拉德并没有发明“flappers”,却用他笔下的角色来普及这个词。在20年代,美国年轻女性的时尚是香烟、化妆和午夜舞蹈。未婚女子可以跟男子打情骂俏、搂脖子、抚摸;她还很“酷”,可以参加网球、高尔夫、游泳等运动[2]。而她的穿着打扮则反了美国女性在20年代获得的解放:几乎在一夜之间,保守的长裙变得又短又松,战前不可想象的裸露背部被社会的接受,鲍勃头、红唇、小胸脯、健美的身材,甚至是男孩子的身材,构成了时代对摩登女郎的外表定义[4],这个形象至今依然活跃在电影屏幕、海报和时尚杂志上。这场由美国新女性引领者的全球时尚归根结底是来自美国社会经济的急速扩张和美国新媒体的空前繁荣。
黛西、乔丹和威尔逊太太是摩登女郎的三个维度。黛西呈现的是女性的极致魅力,像她的白裙一样洁白纯净;乔丹是职业运动中的解放女性,个性十足;而威尔逊太太则是市场上的“消费者”。这三个人共同构成的摩登女郎非常接近20年代的实际情况。如上所述,当时美国年轻女性确实比以前享有更多的自由,在感情和性方面有了更多的选择,她作为职业体育运动员的成就得到了更多的尊重(格特鲁德·艾德勒[5]的故事被作为国际事件广泛报道)。但是她们更多的成为了现代电影和时尚产业的消费群体。20年代的美国女性自由依然是被束缚的自由,它没有什么政治和经济基础。女性在政治上仍然没有什么发言权,婚姻依然是唯一的可选职业。早期的批评家,如莱斯利·菲德勒把菲茨杰拉德的女主人公描述为具有吸引力和破坏性的水蛭[1]。但它却吸引人们去关注菲茨杰拉德笔下女性角色和20年代女性的经济地位。黛西尽管有背景,但她在经济上完全依赖汤姆。她和20年代的真正女孩一样,没有实际的赚钱手段[6]。乔丹的情况比较隐晦。她是个职业高尔夫球手,但我们还是可以猜到她的职业除了免费的名声外[6],不会为她赢得任何东西。留给她们的安全选择是做一个“漂亮的小傻瓜”(“beautiful little fool”)[3],嫁个有钱的男人。如果她们没有有钱的丈夫,就像威尔逊太太,有钱的风流韵事也是不错的选择,这是从繁荣的时代中榨取财富的方式。广告商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女性杂志和好莱坞也不会忽略。时尚的生活方式的宣传和渗透,上到精英阶级下到一般民众。所以,即使是黛西这样的有钱人,面对那么多漂亮的丝绸衬衫也忍不住落泪,这也是今天的《时尚》编辑对明星华服的态度。威尔逊太太爱上了汤姆,因为她的目光无法离开他的礼服和漆皮鞋。他们的反应就像菲茨杰拉德从广告、汽车和电影所渲染的经济繁荣中所看到的一样。
2.致富——消费主义的兴起
另一个显著的媒体信息是关于钱。盖茨比曾说黛西的声音“充满了金钱的味道”(“Her voiceisfull of money.”)[3]。从题词中关于戴金帽的情人的诗,到尼克看到绿灯时的沉思,金钱贯穿了小说的始终,即使是小细节也不落下——小说里卖给汤姆和威尔逊太太小狗的人据说长得像洛克菲勒。
小说所反映的人们对金钱的态度具有时代意义。人们无时无刻不在关心钱,20年代是消费主义的开端,人们迷恋于快速、轻松地获取财富。在现实生活中,一夜暴富的故事占据了报纸和杂志的版面。例如,《美国杂志》几乎每个月都会刊登至少一个成功的故事[6]。不问钱的来处,凡是拥有百万的人都可以成为英雄。对快钱的崇拜和对诚实的无知,反应在盖茨的发家致富上,他靠贩卖私酒和其他黑社会生意发了家。他和沃尔夫希姆的经历为菲茨杰拉德时代众多的私酒贩子提供了一个合理的写照。唯一不同的是盖茨比更多地把财富看作是实现更高理想的手段,而不是目的本身。然而,书中大部分人物更倾向后者,其表现在广告牌上T.J.埃克尔堡大夫医生的脸上,是埃克尔堡大夫医生“黄色”的眼镜,是威尔逊太太公寓里“黄色”的砖块,是码头尽头的绿光,他们是黄金的颜色,现金的颜色,以及消费主义就是上帝的事实。
对于布坎南夫妇、乔丹和威尔逊太太这样的人来说,生活意味着消费各种商品、奢侈品、梦想或他人的情感,他们使用、破坏和丢弃所有挡在他们面前的东西——这就是消费主义精神的绝佳体现。引用尼克的话,布坎南夫妇是 “粗心大意的人”(“They were careless people,Tom and Daisy”)[3],他们的生活方式早由好莱坞的“无声电影”和时尚杂志预先包装好了,那是没有实质内容的表面生活,“好的生活”既不建立在道德的基础上,也不建立在任何实际生活的基础上,就像公寓里纸巾包裹着的皮革和纯银制作的昂贵狗项圈。所以,当其他人对消费主义持有“正确”态度时,盖茨比就“错”了。他的版本被扭曲到一个远远超越物质对象的精神维度,而这恰恰为他最终的厄运埋下了伏笔。
《了不起的盖茨比》对外部的现实细节的精确观察,但它并不是对社会表象的纪实研究,而是对美国价值观的渲染,是一种具有浪漫精神的 “物质主义”。在商业广告、电影、收音机、报纸等现代传媒的影响下,欲望已经取代了现实,姿态取代了行动,情绪取代了情感。小说中的人物是20世纪20年代的产物,今天的读者很可能找到办法解决盖茨比和黛西甚至菲兹杰拉德的许多烦恼,然而小说所折射出的独特的时代风格,其生活冒险和摩登女郎、华丽的聚会和梦想的幻灭,吸引并教育着一代又一代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