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飞,徐华胜
□文学研究
宋诗话之形式批评及对宋代诗学建构的意义
刘 飞,徐华胜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有宋一代,诗话成为诗学批评的主要载体,而形式批评更是宋诗话诗学批评的重要方面,以三部汇编性诗话文献《诗话总龟》《苕溪渔隐丛话》和《诗人玉屑》为例来看,形式批评方面的信息就分别占有相当大的比重,批评的内容丰富多样,涵盖了关于诗歌创作的诸多方面。宋诗话的形式批评,既是对宋以前诗学中有关形式理论的总结,又对宋代的诗学建构具有重要意义。
宋诗话;形式批评;句法批评;诗学建构
宋代,自欧阳修《六一诗话》始,诗话渐兴(1),遂成为有宋一代诗学批评的重要载体。关于诗话的含义,宋代许顗《彦周诗话》着重从内容上作出考察判断:“诗话者,辨句法,备古今,纪盛德,录异事,正讹误也。若含讥讽,著过恶,诮纰缪,皆所不取。”[1]378较早对宋诗话进行关注的郭绍虞先生,其《宋诗话考》所考宋诗话著述139部。其《宋诗话辑佚》整理出宋诗话36部。当代学者吴文治先生主编《宋诗话全编》,对诗话认识已不限于成部著述,凡涉及许顗所谓内容者,皆可纳之于诗话。认为:“凡从诸家著述中所辑论诗之语,亦一概称之为‘诗话’,这实际上是比较广泛意义上的‘诗话’。”[2]“前言”2吴文治主编的《宋诗话全编》,基于对诗话广义的理解,收录宋代诗话562家,其中包括原已单独成书的诗话170余种。“本书收录新辑录的宋人散见诗话四百余万字,约占本卷全书的三分之二。近四百家原先无诗话辑本传世的诗论家,从此有了辑本,一百七十余家原先有诗话专著传世的诗论家,经补充辑录其散见诗话后,内容亦更为充实。”[2]“前言”1可以说,宋人诗话彬彬之盛,已大备于此书。本文所论诗话,亦采用吴文治先生对诗话广义的理解。诗话之所以能在宋代勃然兴起,与宋代的文化环境及诗话独特的表达形式有关。对此,有关学者已多有论及,蔡镇楚先生认为:“宋代,是一个学术思想特别活跃的时代,是一个充满着思辨精神的时代。宋代的重文之风,议论之风,思辨之风,不仅为诗话这种新兴的论诗之体的成长创造了一个适宜的社会的和文化的环境,而且也抚育了以欧阳修为宗主的诗话家群体。”[3]146顾易生、蒋凡、刘明今《宋金元文学批评史》认为:“诗话形式之所以一经出现便为作者与读者广泛采用、欢迎并接受,与其形式的充分宽松、自由、活泼、生动,具有多功能机制而不拘一格有关。”[4]452上述论断所言甚是。此外,唐代诗歌的丰富成果、宋代诗歌创作的继续繁盛以及宋人对诗歌的创新求变意识等,也为诗话的兴起提供了材料积累和文化土壤。
关于诗话的类别,自清代章学诚以来,主要是把诗话分为论诗及事的欧派诗话和论诗及辞的钟派诗话两个系列,这一分类也几成学界共识。此种分类主要是从表现形态上区分,但由于标准不一,也一定程度上影响到在诗话之源问题上的争论。而且,就具体的一部诗话著述来说,很难截然以论诗及事或论诗及辞强行归类,往往多是两个方面的有机统一,如郭绍虞就对此表达看法,其《题<宋诗话考>效遗山体得绝句二十首》其二云:“醉翁曾著《归田录》,迂叟亦题涑水闻。偶出绪余撰诗话,论辞论事两难分。”[5]3如果从批评的内容上考察,诗话又表现为如下几种情况:其一,本质主义批评,如尚情、尚意等;其二,社会历史批评,如强调诗歌的社会价值、历史价值等;其三,形式主义批评或曰形式批评,如关于诗歌类型,文体特征的看法,创作手法、意象范畴的探讨等。形式批评不同于批评形式或批评方法。如古代诗学批评,就批评形式而论,有诗话、论诗诗、评点等。就批评方法而论,有意象批评,有比较批评,有追源溯流等。
综观宋诗话著述,可以看出,形式主义批评构成了批评内容的重要方面。形式主义批评或简言之形式批评,是现代文论中一个专门批评术语,威尔弗雷德·L·古尔灵等《文学批评方法手册》中认为:“顾名思义,‘形式主义’批评的唯一目的是发现和解释文学作品的形式。这种批评方法把文学作品看作是独立的,因此文学作品以外的考虑,如作者的生平;作者所处的时代;作品对社会、政治、经济和心理等方面的意义,相对来说是不重要的。”[6]94就其理论的发生及其内涵来说,形式批评与俄国形式主义、英美新批评、法国结构主义等理论有着密切的关联。用形式批评理论来看宋诗话批评内容,形式批评的成分十分丰富。因此,从形式批评的角度对宋诗话进行研究,较能考见宋诗话的价值和意义。同时,形式批评之所以有别于本质主义和社会历史批评,主要在于它立足于文学文本自身,是就文学的艺术手法、体式特征、审美风格等问题作出的批评。因此,研究宋诗话的形式批评,对文学研究中以文化诗学为主导的向外转倾向所表现出的缺憾,也具有一定的弥补和警示意义。
宋诗话的形式批评,其表现形式较为多样。总体看来,有以下几方面较为突出:一、有关诗歌辨体批评。宋诗话中多涉及对诗歌体式的探讨,诗歌的体式,堪称角度不一、名目繁多,如果对宋诗话中关于诸体诗歌的品评进行梳理总结,则较能呈现诸体诗歌的创作特点、创作要求及审美风格等。二、有关诗歌的句法批评理论。辨句法,是宋诗话中的重要部分,体量庞大,名目繁多。三、形式批评视域下的有关宋代诗话中审美范畴、诗歌意象等方面的探讨。四、宋诗话中有关文质、文道关系等文论命题的研究。宋诗话中多有文与质、情与采、文与道等关系的探讨,这些问题亦关乎形式批评。
宋诗话的形式批评中,最为突出的体现堪为句法批评,句法批评也是宋代诗学批评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方面,宋代许顗在界定诗话的定义时就特别指出“辨句法”的内容。作为宋代诗话的开山之作欧阳修《六一诗话》,就多论及诗之句法,如:
圣俞尝语余曰:“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贾岛云:‘竹笼拾山果,瓦瓶担石泉。’姚合云:‘马随山鹿放,鸡逐野禽栖’等是山邑荒僻,官况萧条,不如‘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为工也。”余曰:“语之工者固如是。状难写之景,含不尽之意,何诗为然?”圣俞曰:“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以意,殆难指陈以言也。虽然,亦可略道其仿佛:若严维‘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则天容时态,融和骀荡,岂不如在目前乎?又若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贾岛‘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则道路辛苦,羁愁旅思,岂不见于言外乎?”
欧阳修此处借梅尧臣之口表达了对诗歌创作的要求,即意新和语工的结合,这一主张不仅贯穿于其本人的诗话之中,对有宋一代的诗学理论也影响深远。其他如评李昉《永昌陵挽歌辞》之“奠玉五回朝上帝,御楼三度纳降王”句,评梅尧臣《赋河豚鱼诗》诗,评苏舜钦《新桥对月》之“云头滟滟开金饼,水面沉沉卧彩虹”,评钱惟演“日上故陵烟漠漠,春归空苑水潺潺”等,皆体现出其句法观念。所以,尽管欧阳修称自己诗话为以资闲谈,但实际上亦不乏其论诗及辞之旨。在此后的宋诗话著述中,“辨句法”是批评家频频论及的内容。宋诗话中的句法批评内容繁富,涉及到用字、对仗、声律、用事等诸多方面的问题,论家的审美标准也各有不一。
宋诗话的句法批评,在宋代三部主要诗话汇编即阮阅《诗话总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和魏庆之《诗人玉屑》中都有充分的体现。下面,本文拟主要以这三部诗话汇编为材料依据,考察句法批评在宋诗话中的呈现情况,以此管窥宋诗话的形式批评在宋代诗学批评理论体系建构上的意义。
阮阅《诗话总龟》是北宋后期一部大型诗话汇编,该书的编撰及流传情况较为复杂,由周本淳校点、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出版的《诗话总龟》分前集、后集两部分,各五十卷。吴文治主编《宋诗话全编》第二册《阮阅诗话》解题云:“据考订,今本前集基本系阮阅编撰,后集疑为书贾杂抄而成。”[2]1435“《诗话总龟》的价值,主要在前集中。”[7]“前言”2该书以类编排,其分类方式较能反映宋人诗歌品评的审美趣向,书中对遗篇旧事,采摭颇详,亦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郭绍虞先生认为:“诗话之体既为论诗开一方便法门,于是作者日众。作者即多,则汇纂之作自不可少,而《唐宋名贤诗话》《古今诗话》一类之书遂相继以出。然此类书籍只可浏览,不便检索,于是阮阅《诗总》出焉。阮氏之书创为分门别类之法,则于采集诗话之外,虽益以小说笔记之作,材料加多而不觉其乱,故能适合读者需要而流行于时。”[5]23郭先生充分肯定了《诗话总龟》的体例创新价值和资料价值。以周本淳校点、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诗话总龟》为例,该书前集共分为五十卷,所论及门类共40个,其中警句门共三卷。该门类中所收关于警句的批评材料来自于《古今诗话》《温公续诗话》《倦游杂录》《唐宋辽史》《青箱杂记》《摭遗》《翰府名谈》《春明退朝录》《江南野录》《谈苑》《退朝录》《玉堂诗话》《欧公诗话》《诗史》《云斋广录》《南部新书》《雅言杂载》《桂苑杂录》《杂说》《青琐集》《郡阁雅谈》《贡父诗话》《摭言》《王直方诗话》《刘禹锡佳话录》《异闻录》《北梦琐言》《冷斋夜话》等近30种诗话及笔记、小说著述。该书取材广泛,尽管有的材料来自于唐人著述,但对资料信息的选择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宋人之眼光。再就句法批评来看,所评诗作以律诗为主,论及的诗作者以宋人居多,作者身份多种多样。其中论及的北宋诗人就有杨亿、魏野、范仲淹、晏殊、石曼卿、梅尧臣、寇准、王安石、苏轼、黄庭坚、张耒等。点评内容涉及到写景、偶对、用事等,亦偶有对诗格之评价。兹举几例:卷十二《警句门上》引《青箱杂记》云:“丞相王文惠有宫词云:‘一声啼鸟禁门静,满院落花春日长。’野步云:‘桑斧科春色,渔歌唱夕阳。’皆佳句也。”卷十三《警句门中》引《诗史》云:“晩唐诗句尚切对,然气韵甚卑。郑綮《山居》云:‘童子病归去,鹿麑寒入来。’自谓铢两轻重不差。有人作《梅花》云:‘强半瘦因前夜雪,数枝愁向晓来天。’对属虽偏,亦有佳处。”卷十四《警句门下》引《王直方诗话》云:“梅圣俞在礼部考校时,和欧阳文忠公《春雪》诗云:‘有梦皆蝴蝶,逢袍只纻麻’,用事如此乃可贵。” 在《诗话总龟》一书中,也许警句门显得不足为奇,仅是其中一类而已,这些内容尽管还不能很好地体现论者及编者的论诗之旨,但《诗话总龟》把这些批评信息汇编在一起,同时,所收材料的范围基本涵盖了北宋时期的一些重要诗话著述,因此,从《诗话总龟》所录句法批评材料中基本上可以考见北宋诗话句法批评之大观。
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稍晚于《诗话总龟》,该书编排体例不同于《诗话总龟》,而是以人为纲。相较于《诗话总龟》,《苕溪渔隐丛话》在诗话的收录上更为丰富,不仅对《诗话总龟》多有补充,而且所收的资料多来自于较为纯粹的论诗之著。该书分前、后集共一百卷,其中前集六十卷,后集四十卷。体例上以人为目,所评诗人中,有一人资料单独一卷者,如白居易、梅尧臣、秦观等。有一人分列数卷者,如陶渊明、杜甫、韩愈、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等,有数人合为一卷者,如柳宗元、孟郊、贾岛等。其中“国风汉魏六朝”“宋朝杂记”等又总为一类。《苕溪渔隐丛话》汇录了诗话中自《诗经》到宋代的诗歌点评,其中也间附有自己的有关诗歌品评。所收评点的诗人资料以陶渊明、杜甫、欧阳修、苏轼、王安石、黄庭坚几位居多,唐宋两代的重要诗人基本都有涉及。如果说《诗话总龟》所载多论诗及事的话,那么《苕溪渔隐丛话》则体现出论诗及事向论诗及辞的过渡。集中所录资料,虽多有论事内容,但所论之事,多含有诗歌艺术本身渊源考辨及影响评价等方面的成分,特别是集中多附胡仔本人的议论评价,更一定程度上可见纂辑者的诗学宗旨。正如《四库全书总目》中关于《苕溪渔隐丛话》提要所评:“论文考义者居多,去取较为谨严。”[8]卷一百九十五郭绍虞《宋诗话考》所谓“可供学者研究之资”[5]82。其中,形式批评更是其重要方面。就句法来说,这方面的信息亦较丰富。如:
前集卷一载《石林诗话》云:“池塘生春草,园林变夏禽。”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尔。此语之工,正在无所意,猝然与景相遇,所以成章,不假绳削,故非常情之所能到。诗家妙处,当须以此为根本,而思苦言艰者,往往不悟。(2)
又,前集卷二十二所载关于唐彦谦诗歌的品评亦可见宋人对诗歌句法优劣的不同理解:
《洪驹父诗话》云:“山谷言,唐彦谦诗最善用事,其《过长陵》诗云:‘耳闻明主提三尺。眼见愚民盗一抔。千古腐儒骑瘦马。灞陵斜日重回头。’又《题沟津河亭》云:‘烟横博望乘槎水,月上文王避雨陵。’皆佳句。”
《石林诗话》云:“杨大年、刘子仪皆喜彦谦诗,以其用事精巧,对偶亲切。黄鲁直诗体虽不类,然不以杨、刘为过。如彦谦《题高庙》云:‘耳闻明主提三尺,眼见愚民盗一抔。’每称赏不已。多示学诗者以为模式。‘三尺’‘一抔’虽是着题,然语皆歇后。一抔事无两出,或可略土字。如三尺,则三尺律,三尺喙皆可,何独剑乎?‘耳闻明主’‘眼见愚民’尤不成语。余数见交游道鲁直语,意不可解。苏子瞻有‘买牛但自捐三尺,射鼠何劳挽六钧。’亦同此病,六钧可去弓字,三尺不可去剑字,此理甚易知也。”
上述材料中,叶梦得论诗,重在自然天成,以此为标准,对唐彦谦的以用事为特征的两句歇后体诗提出了批评,表达了与西昆派、江西诗派诸家的不同意见。
《苕溪渔隐丛话》所收杜甫、苏轼的诗评资料之数量分别代表了唐宋诗人之最。《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六至卷十四,后集卷五至卷八共计18卷论及杜诗。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也特别指出对杜甫之重视,前集卷十四云:“苕溪渔隐曰:‘余纂集《丛话》,盖以子美之诗为宗。凡诸公之说悉以采摭,仍存标目,各志所出。今更拾遗,类次为一,以便观览焉。’”《苕溪渔隐丛话》所引材料来源包括有《王直方诗话》《冷斋夜话》《西清诗话》《漫叟诗话》《学林新编》《潘子真诗话》《洪驹父诗话》《石林诗话》《蔡宽夫诗话》《唐子西语录》《后山诗话》《钟山语录》等多种诗话笔记著述以及苏轼、黄庭坚等人论杜之语。在胡仔之前,可以说,北宋时期诗话中对杜诗的品评情况基本上可以概见于此。总体来看,对杜诗的品评,涉及本事、考辨、主旨、风格传统、审美特征、创作技巧等诸多方面。品评方式多为从句评入手作各种展开,包括对句法的分析。如:前集卷十四引《后山诗话》云:“杜牧云:‘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髙。’最为警绝,而子美才用一句,语益工,云:‘千崖秋气髙。’”《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八至卷四十六,后集卷二十六至卷三十共13卷为专门的对苏轼诗歌的品评。所载品评虽多论诗及事,当亦不乏对东坡之诗作形式批评者。如:前集卷四十一引《石林诗话》云:
诗篇当有操纵,不可拘用一律。苏子瞻诗:“林行婆家初闭户,翟夫子舍尚留关。”始读殆不可测其意。盖下有“连娟缺月黄昏后,缥缈新居紫翠间。系闷岂无罗带水,割愁还有剑铓山”四句,则入头不怕放行,宁伤初拙也。然“系闷罗带”“割愁剑铓”之语,大是险诨,亦何可屡打也。
又前集卷四十二引《唐子西语录》云:
东坡作《病鹤诗》,尝写“三尺长胫瘦躯”,阙其一字。使任德翁辈下之,凡数字,东坡徐出其稿,盖“阁”字也。此字即出,俨然如见病鹤矣。东坡诗叙事言简而意尽,惠州有潭,潭有潜蛟,人未之信也。虎饮水其上,蛟尾而食之,俄而浮骨水上,人方知之。东坡以十字道尽云:“潜鳞有饥蛟,掉尾取渴虎。”言“渴”则知虎以饮水而召灾,言“饥”则蛟食其肉矣。
又前集卷四十二引《后山诗话》云:
苏诗始学刘禹锡,故多怨刺,学不可不谨也。晚学太白,至其得意,则似之矣,然失于粗,以其得之易也。
其他如围绕对欧阳修、王安石、黄庭坚、陈师道等诗人的品评亦多涉及形式批评者,如王安石,其诗歌创作艺术上多能开拓创新,别开生面。《苕溪渔隐丛话》中所辑录对王安石的诗歌品评,亦多有这方面的内容,如前集卷三十三引《石林诗话》云:“荆公诗用法甚严,尤精于对偶。”前集卷三十六先后引《三山老人语录》《石林诗话》对王安石“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一诗的品评等。又如评黄庭坚,前集卷四十八“山谷(中)”引《吕氏童蒙训》云:“东坡诗有汗漫处,鲁直诗有太艰辛太巧处。”(3)又如评陈师道,前集卷五十一分别引《冷斋夜话》《王直方诗话》评陈师道之“政虽随日化,身已要人扶”“发短愁催白,颜衰酒借红”诗句等。
综上可见,《苕溪渔隐丛话》作为北宋后期的一部诗话汇编,尽管在编排上以人为纲,但实际上对北宋时期诗论家的诗学观点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汇总,北宋时期诗歌形式批评的诸种意见亦可观其大略。
南宋魏庆之《诗人玉屑》是继《苕溪渔隐丛话》之后又一部重要的诗话汇编类著述。该书体例上纵横结合,更具有学术价值,对以前诗学具有总结意义。关于是书,郭绍虞先生对其评价甚高。《宋诗话考》云:“是书十一卷以上,分论诗法诗体诗格以及学诗宗旨各问题,其体例虽略同于《诗话总龟》之‘琢句’‘艺术’‘用字’‘押韵’‘做法’‘用事’‘诗病’‘苦吟’诸目而更为严正,不落小说家言。十二卷以下品藻古今人物,其分目以人以时为主,又多与《渔隐丛话》相类,而更加精严,不涉考证,不及琐事。故能兼有二书之长而无其弊。盖阮、胡之作,受当时诗话风气所限,不得不重在述事,此固无可如何者。菊庄之时,诗话已入正轨,则博观约取,去芜存菁,又出时势所需要矣。”[5]107就形式批评来说,《诗人玉屑》的前十一卷基本上是围绕此从各个方面的展开,诗歌的句法更是其中的主要方面。有宋一代关于诗歌技法的观点大要汇聚于此。前十一卷类目分别为:卷一:诗辨,诗法。卷二:诗评,诗体上,诗体下。卷三:句法,唐人句法,宋朝警句。卷四:风骚句法。卷五:口诀,初学蹊径。卷六:命意,造语,下字。卷七:用事,压韵,属对。卷八:锻炼,沿袭,夺胎换骨,点化。卷九:托物,风兴,规诫,白战。卷十:含蓄,诗趣,诗思,体用,风调,平淡,闲适,自得,变态,圆熟,词胜,绮丽,富贵,寒乞,品藻。卷十一:诗病,碍理。其实,在南宋单部的诗话著述中,亦不乏这种以类编撰的情况,其中最典型的当数严羽《沧浪诗话》,该书分别以诗辨、诗体、诗法、诗评、诗法五部分展开论述,体现出作者的体系建构意识,也反映出诗话发展到南宋时期,多重在论诗及辞,诗学批评色彩更为突出。再看《诗人玉屑》,就句法部分而论,卷之三按“句法”“唐人句法”“宋朝警句”三类共列条目68个。每个条目多示以例句,或就该句法特点略作解释或分析例句的艺术效果。“句法”类立足于诗歌佳句、警句的锤炼,就相关的造句方法及要求作出归纳总结,如“两句不可一意”条引《蔡宽夫诗话》云:“晋宋间诗人造语虽秀拔,然大抵上下句多出一意,如‘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之类,非不工矣,终不免此病。”(4)“折句”条引《苕溪渔隐丛话》云:“六一居士诗云:‘静爱竹时来野寺,独寻香偶过溪桥。’俗谓之折句。卢赞元《雪诗》云:‘想行客过梅桥滑,免老农忧麦垅乾。’效此格也。余亦尝云:‘鹦鹉杯且酌清浊,麒麟阁懒画丹青。’”“唐人句法”类中所列条目共37个,分别从题材、风格、句式特点等方面就有关佳句警句进行列举归纳,为诗歌创作提供典范,每一条目中所举例句皆较为丰富,涉及作者包括沈佺期、孟浩然、崔颢、皇甫冉、岑参、李白、杜甫、王维、杨巨源、韩愈、白居易、刘禹锡、李商隐、刘长卿、杜牧、罗隐、姚合、许浑、司空曙、温庭筠等众多著名诗人,时间跨度涵盖唐诗的初盛中晚各个时期,于此颇能见唐代诗歌句法之精粹与艺术追求。如“朝会”条引杜甫诗句:“阊阖开黄道,衣冠拜紫宸。”“退朝花底散,归院柳边迷。”“送别”条引李白诗:“人分千里外,兴在一杯中。”“写景”条引李白诗:“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造理”条引崔涂诗:“痴知心事少,老别故交难。”“清新”条引郑谷诗:“小桃初谢后,双燕恰来时。”等等。“宋朝警句”类就五言、七言两种诗歌体式中宋代的有关诗歌警句作出举要,两款条目所列警句多出自徐铉、钱惟演、刘筠、王安石、苏轼、黄庭坚、唐庚、洪朋、吕本中、陈与义等著名诗人。综上可见,先秦至南宋所出现的句法类型大要汇总于此,堪称是诗歌句法的汇编。卷之四风骚句法,按体式分五言、七言两个大的条目,每一条目又按题材、主题、风格、结构、用语等分为多种细目,每个细目皆以四言句式名之,如五言之“万象入壶”“重轮倒影”,七言之“百川归海”“双龙辅日”等,多数名目下就该类别附有简要说明,但皆不作具体展开阐发,仅示以例句,此种探讨句法的的方式较受到唐代僧齐己《风骚旨格》、僧虚中《流类手鉴》等诗格类著述的影响。该卷所举例句较为丰富,每一细目下皆举例两联,全卷共引例句五言228联,七言100联。魏庆之在条目“五言”中最后一段话可视为其对风骚句法的理解:“协会五音,清便婉转,宫商叠奏,金石相宜:谓之声律。摹写景象,巧夺天真,探索幽微,妙与神会:谓之物象。苟无意与格以主之,才虽华藻,辞虽雄赡,皆无取也。要在意圆格高,纤浓具备;句老而字不俗,理深而意不杂,才纵而气不怒,言简而事不晦。如此之作,方入风骚。”[9]135-136除卷三、卷四专以句法标目外,其他卷目实际上多为形式批评的内容,并不乏具体论及句法者。可以说,《诗人玉屑》堪为一部诗歌创作论。相较于《诗话总龟》《苕溪渔隐丛话》,《诗人玉屑》多载有南宋诗话资料,但并不能以此就认为该书所载诗话重在南宋诗学的批评,应当作是前面两部诗话汇编的补充。综观全书,特别是前十一卷,所载内容具有通论先秦至南宋诗学的表征。当然,这种通论明显重在诗歌的形式批评方面。于此也可见宋代诗学的审美趋向。
该书十二卷以下,以人为纲,以时代为序,汇辑了宋诗话中对先秦至南宋重要诗人的品评资料,一些诗人的诗歌创作特点也于此多有反映。又堪为一部先秦至南宋的诗歌发展史。在对诗人的品评中,也包含有丰富的句法批评的信息。如:卷十四“陵阳论诗能尽写物之工”条云:“杜少陵诗云:‘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王维诗云:‘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极尽写物之工。后来唯陈无己有云:‘黑云映黄槐,更著白鹭度。’无愧前人之作。”卷十七“得子美句法”条云:“荆公诗得子美句法。其诗云:‘地蟠三楚大,天入五湖低。’”卷十八“诗甚丽”条云:“少游诗甚丽。如‘翡翠侧身窥绿醑,蜻蜓偷眼避红妆。’又‘海棠花发麝香眠’,又‘青虫相对吐秋丝’之句是也。”凡此种种,皆可见《诗人玉屑》在宋诗话形式批评资料辑录方面的重要价值。
上述宋代三部诗话汇编,编排体例各有不同,对宋代诗话资料虽以类相从,摘要辑录,但宋代重要诗论家、诗话著述、诗学观点等信息基本统纳于三书之中,于此三书即可见宋诗话著述之大观,宋代诗学的形式批评理论在宋诗话中也多得以体现(5)。
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维克托·日尔蒙斯基在其《诗学的任务》一文中认为:
诗的材料不是形象,也不是激情。而是词。诗便是用词的艺术,诗歌史便是“语文史”。……诗语是按照艺术原则构成的。它的成分根据美学标准有机地组合,具有一定的艺术含义。服从于共同的艺术任务。……诗作中的主题不是脱离语言表达而抽象存在的,而是通过词来实现,并服从于象诗歌词汇所具有的那种艺术结构的规律。[10]217—224
以此而论,上述宋代三部诗话汇编所集中呈现的句法批评,反映出宋代诗学批评中对诗歌艺术本身诸多特点规律的关注,具有艺术审美发现的意义。宋人不论是创作和批评,已表现出把诗歌作为一种纯粹的艺术进行雕琢把玩的审美风尚,这种风尚一方面从“语文史”的角度对诗歌的发展进行了梳理,另一方面,也探索和总结了诗歌的种种“艺术结构的规律”。
宋诗话形式批评的展开情况亦可从批评家的角度加以考察,就批评家而论,宋代重要诗论家多有诗话著述,诗话也是批评家们表达其诗学思想的重要载体。如欧阳修《六一诗话》、司马光《温公诗话》、苏轼《东坡诗话》、陈师道《后山诗话》、吕本中《紫薇诗话》、杨万里《诚斋诗话》、姜夔《白石道人诗说》、周必大《二老堂诗话》、黄升《玉林诗话》、刘克庄《后村诗话》,严羽《沧浪诗话》,等等。对宋代文人来说,诗话虽不能作为“名家之学”[11]560,但从事诗歌创作活动毕竟是他们生活之常态,借助诗话表达其诗歌创作的甘苦体验及诗歌批评观念,自然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了。就宋代诗学的主流趋向来看,北宋伊始,诗歌创作就表现出形式主义的倾向。北宋初期的白体、晚唐体、西昆体等,无论重视写景偶对之工巧还是语言声色之奢华,都不离乎其形式追求的宗旨。作为影响深远的江西诗派,反巧为拙,建构出的诗学理论体系更具有形式主义的特质。一个时代的诗歌创作旨趣既然如此,在诗歌的批评理论上自然要围绕这一旨趣做出反应展开。例如,较能体现宋代诗话成就的《沧浪诗话》,全书共分“诗辨”“诗体”“诗法”“诗评”“考证”五部分,其突出的形式批评倾向也正是宋代诗歌创作中形式主义风尚的反映。可以说,宋代诗学的主要方面多体现于诗话,诗话也集中反映出宋代诗学的主要内容和批评特色。从中国诗学批评史的发展历程来看,宋代以诗话为载体的形式批评也较能彰显其时代特色。宋代以前的诗学批评中,尽管有《毛诗序》《文心雕龙》《诗品》及唐代的诸多诗格类著述等不乏形式批评的内容,但比较而言,宋诗话的形式批评论及的内容更加系统而全面。因此,相比于西方文论形式主义批评的发生,宋诗话中所体现的形式主义批评倾向,并非出自于反传统的动机,而恰恰是对传统诗学批评的形式主义内容进行了丰富和系统化。可以说,在宋代,诗歌作为一种文学样式,一定程度上被脱离于功利目的之外,回归语言本身,成为批评家眼中一种独立的审美对象。这也正如法国文论家茨维坦·托多洛夫在其《批评的批评》中所说:“诗的语言在自身找到证明(及其所有价值);它本身就是它的目的而不再是一个手段,它是自主的或者说是自在目的的。”[12]3当然,宋人以诗话著述为主要载体致力于诗学的形式批评,也与有宋一代的艺术氛围、审美精神有着密切的关联相通。
宋诗话从欧阳修《六一诗话》开始,在北宋、南宋时期都表现出方兴未艾的发展态势,从北宋欧阳修《六一诗话》、司马光《温公诗话》到南宋严羽《沧浪诗话》、宋末元初方回《瀛奎律髓》,呈现出由论诗及事到论诗及辞的发展趋势,也许比起明清诗话,宋诗话的理论色彩还不够鲜明,在品评的内容上,也主要集中于形式批评。但就宋代的诗学来看,宋诗话承担了宋代诗学建构的重要角色。宋诗话的形式批评取向,一定程度上从形式方面对传统诗歌创作进行了系统的总结,同时,也充分反映出宋代诗学的主要追求,是宋代诗歌创作上力求较唐代诗歌能有所突破创新意识的突出反映。
当然,关于宋诗话的价值意义,历代学者褒贬不一,就批评的方面来说,一些批评家特别是明清的文论家往往从批评宋诗的立场出发,进而否定宋诗话的理论价值。认为诗话作而诗亡。但从历史的发展来看,这种认识显然是一隅之见。宋诗、宋诗话的价值都应该给予充分肯定(6)。可以说,宋人的诗歌创作,在唐诗之后开拓创新,别开生面,对丰富中国古典诗歌创作形式、主题、审美等贡献巨大,而宋诗话如影随形的推动作用自然也是不争的事实,宋诗话的形式批评更是在很大程度上建构出宋代诗学批评的理论框架和时代特色,而且,对明清诗学特别是清诗话的撰述有着很大的影响。
(1)唐代亦多有论诗专著,但与宋诗话多有不同。对此,郭绍虞先生的意见可参:“唐人论诗之著多论诗格与诗法,或则摘为句图,这些都与宋人诗话不同。只有孟启的《本事诗》,范摅的《云溪友议》之属,用说部的笔调,述作诗之本事,差与宋人诗话为近。然严格说来,这些书犹只能隶于说部而不能隶于文史。”(郭绍虞《宋诗话辑佚》序,第2页,中华书局1980年版)。因此,诗话之体的勃兴,当自宋代始。
(2)本文中所引《苕溪渔隐丛话》材料,皆出自吴文治主编《宋诗话全编》第四分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3)此处吕本中对黄庭坚诗的品评,胡仔随后于此条中附评对其质疑:“《童蒙训》乃居仁所撰,讥鲁直有太尖新太巧处,无乃与《江西宗派图》所云‘抑扬反复,尽兼众体’之语背驰了。”
(4)本文中所引《诗人玉屑》材料,皆出自魏庆之著、王仲闻点校《诗人玉屑》,中华书局2001年版。
(5)例如,周裕锴教授《宋代诗学通论》中的“诗艺篇”,多重在诗歌句法理论的考察,对宋人诗歌的句法特点与艺术追求进行了抽绎归纳,所引述材料也相当一部分来自于诗话著述。
(6)关于宋诗话的历史价值,顾易生、蒋凡、刘明今《宋金元文学批评史》分别从四个方面作出概括,可作参考:一、宋以前的一部简明而形象的中国诗歌发展史;二、丰富和扩大了诗歌美学内容(其中,特别指出了宋诗话在诗歌艺术特性及有关形象思维规律的探索上的诸多贡献);三、促进了诗歌创作和文艺批评的健康发展;四、为后世诗话的发展,确立了基本类型,奠定了基本体式。参见顾易生、蒋凡、刘明今《宋金元文学批评史》第512—52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1]何文焕.历代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2004.
[2]吴文治.宋诗话全编[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
[3]蔡镇楚.诗话学[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
[4]顾易生,蒋凡,刘明今.宋金元文学批评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5]郭绍虞.宋诗话考[M].北京:中华书局,1979.
[6]威尔弗雷德·L·古尔灵,厄尔·雷伯尔,李·莫根,约翰·R·威灵厄姆.文学批评方法手册[M].姚锦清,黄虹伟,叶宪,邹溱,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8.
[7]阮阅.诗话总龟[M].周本淳,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8]永瑢.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
[9]魏庆之.诗人玉屑[M].王仲闻,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
[10]什克洛夫斯基,等.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M].方珊,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
[11]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M].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
[12]茨维坦·托多洛夫.批评的批评[M].王东亮,王晨阳,译.北京:三联书店,1988.
Formal Criticism in Song’s Poetry Talks and Its Significance to Poetics Construction in the Song Dynasty
LIU Fei, XU Hua-she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ere, Anhui University, Hefei 230039, Anhui)
Poetry talks have developed into a major carrier of poetic criticism in the Song Dynasty, with formal criticism as a major part. The formal criticism of the poetry talks of the time features large portion, various content and a coverage of almost all aspects of poetic writing, which can well be displayed by(),() and(), the three most influential masterpieces in poetry talks of the Song Dynasty. Accordingly, the formal criticism in Song’s poetry talks offers a conclusion on formal theories in poetics prior to the Song Dynasty and leverages the poetics construction of the time.
Song’s poetry talks; formal criticism; syntactic criticism; poetics construction
2020-06-20
安徽省社科规划项目“宋诗话形式批评研究”(AHSKY2016D146)。
刘飞,男,安徽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文学批评史;徐华胜,男,安徽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论。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0.05.11
I207
A
1004-4310(2020)05-006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