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立进,刘 娟
淮南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安徽淮南,232038
《喧哗与骚动》是美国著名作家威廉·福克纳的代表作,它讲述了南北战争后曾经显赫一时的康普生家族破落衰败的故事。康普生家的班吉、昆丁、杰生和迪尔西分别从自己的角度讲述康普生家族的没落和衰败图景:凯蒂失贞并出走;昆丁陷入迷茫最终自杀;杰生自私自利生活窘迫;班吉被阉割;黑奴迪尔西苦苦支撑整个摇摇欲坠的家族。自面世之日起,《喧哗与骚动》就以其创新的形式、复杂而新颖的结构以及深刻的主题,受到了国内外学者的广泛关注。20世纪80年代,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了李文俊翻译的《喧哗与骚动》全译本,自此,我国研究者们对它的研究就从未停息。研究内容也从较传统的主题、人物、叙事结构、艺术表现手法,逐步扩展到小说中的圣经因素、女性意识、比较研究、时空观、生态意识等各个方面。
从文学伦理学角度对其进行研究则是近年来一个新的研究方向。邱武飞[1]从叙事的角度对《喧哗与骚动》《竹林中》《玩笑》三部作品进行比较,认为三部作品都从叙事视角的多样性、叙事的不可靠性、叙事的复调性和叙事的伦理性四个方面表现出了“众声喧哗”的特征。何珊红[2]主要通过分析《喧哗与骚动》的伦理环境和小说中主要人物的伦理倾向得出结论:《喧哗与骚动》主要是一部家庭伦理悲剧,是由家庭伦理关系破裂和缺乏家庭的爱与温暖造成的。王琴[3]等运用文学伦理学批评重点审视了小说主人公昆丁痛苦挣扎的内心,并指出其矛盾痛苦的根源在于他混淆了自己的伦理身份,无法解决面临的伦理困境,触犯了人类的伦理禁忌。由此可见,目前《喧哗与骚动》的相关伦理学研究除了关注其叙事的特点外,更多关注的是小说中个人或家庭的伦理悲剧,忽略了康普生家族是整个南方社会的缩影,这个家庭的悲剧不仅仅是单个人或家庭的悲剧,更反映了整个社会的悲剧。因此,文本将借助文学伦理学相关理论从社会层面来解读《喧哗与骚动》中的伦理悲剧以及带给人们的启示。
文学伦理学批评是由我国学者聂珍钊提出的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用于文学研究的批评方法,它的出现让我们在文学批评方法的原创权及话语权上有了自己的创新与贡献。
根据文学伦理学的观点,从起源上说,文学本就是道德的产物[4]14,而伦理学研究的正是人类社会的道德现象,因此,借助艺术手段把现实世界转化为艺术世界的文学,集中而典型地反映了社会生活,必然成为了伦理学研究的对象[5]。这为文学伦理学批评奠定了理论基础。
概括而言,文学伦理学批评是一种文学研究方法,它结合了文学研究和伦理学研究,因此属于比较文学研究的范畴。既然是一种文学研究方法,文学伦理学研究的对象自然是文学。不过,文学伦理学批评虽然主要是从伦理和道德的角度阐释作家、作品等文学问题,但与传统道德批评不同的是,它不以批评家个人或批评家所代表的时代的善恶标准批评文学,它强调回到文学所属的特定历史的伦理环境中解读文学,从伦理和道德角度对文学进行客观分析,并给予历史辩证的阐释[6]。因此,文学伦理学批评十分重视文学的伦理环境,并强调在进行文学批评时必须进入文学的历史现场,不可脱离历史,也不可超越历史,因为文学批评毕竟不是道德批判,只有回到其所属的特定历史的伦理环境中,才能正确理解文学[4]19。根据文学伦理学的观点,在文学作品中,伦理环境和伦理身份决定了人物的伦理义务,而当人物的伦理义务和他的自由意志产生矛盾时,伦理困境便会由此而生,此时人物的伦理选择显得格外重要,因为它将决定情节的走向和故事的结局[4]19-21。文本也将依据文学伦理学批评的方法,从伦理环境、伦理身份、伦理困境和伦理选择等角度入手,分析《喧哗与骚动》中康普生家族两代人和仆人迪尔西在面对伦理困境时作出的不同的伦理选择,并通过展示他们随后的结局,继而揭示该小说本质上是一出社会伦理启示录,暗示了整个南方社会,甚至整个人类社会解决伦理困境的出路所在。
《喧哗与骚动》中的故事发生在南北战争之后的美国南方杰弗生镇上。当时的南方正经历着社会伦理环境的巨变:南北战争之前,种植园经济和蓄奴制构成了南方社会的基础;南北战争之后,北方资本主义的入侵使得南方传统的社会结构和经济结构遭到彻底改变。北方的资本主义制度取代了南方的种植园黑人奴隶制度,工业文明取代了农业文明,南方传统的种植园经济便随着南部宅地法的实施和民主政府实施的高土地税政策而面临破产的困境。内战后,南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了美国最贫穷的地方。
除此之外,资本主义经济的入侵和迅速发展,给以骄傲著称的南方人的思想观念也带来了巨大影响。在南方人眼中,内战前的南方是一片充满阳光和温情的乐土,人们都过着安详、富足、悠闲的田园生活;南方的贵族都出身高贵,南方的白人妇女都是端庄娴雅的“淑女”,他们甚至从圣经中寻找证据维护蓄奴制,认为奴隶是上帝的恩赐。因此,南方的战败在精神上给了他们一个致命的打击,使他们挣扎在贫穷和屈辱、痛苦和迷茫中无法自拔。
社会伦理环境的改变往往引起人的伦理身份的变化:昔日靠着奴隶制庄园经济发家致富的南方精英们在失去了特权的同时,也失去了财富和荣耀。面对这样的社会伦理环境和随之而来的社会伦理身份的改变,作为曾经南方精英的康普生家族陷入了伦理困境:一方面,处在时代变迁旋涡中的康普生一家,必然会被历史的潮流裹挟着向前,换句话说,顺应历史的发展成了他们,或者说整个南方社会的伦理义务;但另一方面,作为传统南方的代表,他们内心充满了对辉煌过去的怀念,不愿接受现实。面对这一伦理困境,康普生家族两代人做出了各自不同的伦理选择。正是他们各自的伦理选择以及由此造成的后果给读者上演了一出社会伦理启示录。
面对内战后美国南方种植园经济解体、北方工商业文明入侵的伦理环境下,作为老一辈的昔日南方精英——曾显赫一时的康普生家族的家长——康普生首先陷入了现实伦理困境:社会变迁,家族衰败,无力挽回,无法适应。“一方面他性格软弱,不愿也不敢面对现实,只有用酒精来麻醉自己,来逃避现实,最后死于酒精中毒;另一方面他又是一家之长,在家中享有至高权威,代表传统并将其传给孩子们。”[7]254南方和家族当家人的伦理身份使得康普生先生不忘过去和传统,并亲手将象征着传统的祖传手表正经八百地传给了长子昆丁,但是面对着南方种植园经济的解体,面对家族荣耀的逐渐消逝,他又无力阻止和改变。与此同时,他又不愿意放低姿态与资本主义同流合污。于是,他在新的伦理环境下不知所措,最终只能借助虚无主义和酒精来麻痹痛苦的灵魂。康普生先生的困境代表了很大一部分老一辈南方精英的伦理困境。
康普生先生的虚无主义不仅毁灭了自己,也深刻影响了他的长子昆丁。昆丁是接受了“人人生而平等”的现代思想教育的旧种植园主后代们的代表,他一方面清醒地认识到蓄奴制的残忍和反人性,认识到旧南方的罪恶,但另一方面,作为家中长子,他从小接受了父亲的传统教育,并接受了南方的传统观念——家族的长子长孙要振兴家族、光耀门楣,而女人的贞节象征着家族的荣誉和社会的价值观。于是,作为康普生家族的长子,昆丁自然而然把自己视为家族的继承人,憧憬着有朝一日可以重振家族辉煌。虽然在哈佛大学接受到的教育使他认识到南方蓄奴制的罪恶以及南方传统价值观必然走向灭亡,虽然他也在传统和变革中痛苦徘徊过、挣扎过,但最终还是成为了传统价值观念绝望的“守护者”,他渴望重现家族辉煌,借此守护南方的传统价值观,并将其与妹妹凯蒂的贞操紧紧联系在一起。 另外,他对时间很敏感,耳边经常回响起钟表的滴答声——象征了不可阻挡的社会变革的步伐和不可逆转的南方传统价值观的毁灭。因此,他愤怒地摔碎了表,渴望留住时间,希望活在过去。但就像他的父亲一样,昆丁性格软弱,既无力改变现状又不敢面对现实,最后,因自觉无力挽救家族,也无力阻止妹妹凯蒂的失贞,他便通过自杀来逃避一切。显然,作为南方没落贵族后代的代表,昆丁沉溺过去,害怕现实,终将被社会变迁的浪潮淘汰。
如果说哥哥昆丁是一个典型的“南方历史之子”、一个南方传统价值观念的“守护者”,那弟弟杰生就是“南方之子”中的“叛徒”,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不仅完全背离了旧南方世家贵族所宣扬和遵循的道德规范,而且更像南北战争后出现的唯利是图而又不择手段的新生资产阶级。面对南方的衰败、家族的败落和北方资本的入侵,他没有像他的父亲和哥哥一样陷入虚无而消极应对,反而放下贵族的面子,从小商贩做起,积极面对社会的变革。这本无可厚非,但在他尝试顺应时代发展,追求自身利益的同时,以自我为中心的伦理观使得他视财如命、自私刻薄、贪婪冷酷。他对别人——尤其是黑人——态度恶劣,言语刻薄,甚至对待最爱自己的母亲也冷漠无情。他不经母亲同意就给自己的白痴弟弟班吉做了阉割手术,并坚持要把他送进疯人院。只因凯蒂未婚先孕使他失去了在银行工作的机会,他就疯狂报复凯蒂和她的女儿小昆丁:他禁止凯蒂回家,甚至连父亲的逝世也不告知她;他常以小昆丁为由榨取凯蒂的钱,却让她连看一眼女儿都成了奢望;不仅如此,他还把对凯蒂的恨转嫁到小昆丁身上,常常虐待她。这个新兴资产阶级分子不要亲情和爱情,只要赤裸裸的金钱关系。他身上似乎集结了人类所有的恶:自私、刻薄、欺诈、贪婪、报复和冷酷无情,正因如此,他被认为是福克纳笔下最丑陋的人物之一。杰生身上所折射出来的这种特质恰好体现出了北方工商业所谓的文明的唯利是图、自私自利的本性。
凯蒂是小说的灵魂人物,虽然本人没有出场,但却是故事中所有叙述者口中的中心人物。小说中的凯蒂从小生活在美国旧南方奴隶社会,其中盛行的清教传统、父权制文化以及南方妇道观对当时人们的思想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父权制决定了男性在社会中的主导地位,作为附属的女性只能服从于男性,甚至女性不可以有正常的感情和性爱,只能做如木雕泥塑般纯洁无暇的“圣女”。南北战争之后,虽然南方传统价值观念遭到了强烈的冲击,但对女性的态度和要求似乎并没有什么本质的改变:代表老一辈南方精英的康普生先生,虽然对女儿宠爱有加,但仍偏执地认为:“她们对罪恶自有一种亲和力”[8];新一代南方传统的代表昆丁在乎的只是凯蒂的贞操,并把它与家族荣耀、南方传统,甚至个人生死紧紧联系在一起;所作所为更接近新生资产阶级的新一代南方人代表杰生只想利用凯蒂的婚姻得到一份银行的工作;凯蒂的丈夫也因为凯蒂婚前的失贞而把她赶出家门。比较可贵的是,在这种社会伦理环境下长大的凯蒂逐渐体会到了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和奴役,继而渴望拥有话语的控制权,把握自己的命运。于是,为了控诉社会对女性的不公、为了实现自我价值,凯蒂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性自由之路 ,因为在女性失语的男权社会,她唯一可以利用的只有自己的身体了。正如有的研究者指出,凯蒂正是在使用男性最害怕的放纵情欲的方式来反抗男性对女性的迫害,继而颠覆男性主体地位,构建女性主体意识[9]。可以说,凯蒂比昆丁更深刻地认清了南方传统观念的实质,尤其是对女性的压迫,因此,她才能如此勇敢地冲破传统的牢笼,撕破父权社会虚伪的面纱。但是她的反抗过于激进,最终演变成了一种放荡不羁。凯蒂的行为触犯了伦理禁忌,破坏了当时的伦理规则,扰乱了当时的伦理秩序。根据文学伦理学的观点,任何人破坏了业已形成并被社会广泛认同的伦理秩序,都必然受到惩罚[4]19。凯蒂的行为破坏了当时的伦理秩序,最后受到惩罚,落了一个流落天涯的悲惨结局。
迪尔西是受到作者本人和评论家们称颂最多的黑人人物之一,但她并不是康普生家族成员,而是他们家的一个老仆人,不过,她在康普生家族却实际承担着“母亲”的角色。康普生太太整日无病呻吟,是个自私而冷漠的人。她不关心丈夫,嫌弃白痴的小儿子班吉,对女儿和大儿子并无感情,甚至明知杰生苛待小昆丁和班吉却坐视不理。而迪尔西却给了他们每个人无微不至的关爱。南北战争后美国南方的黑人奴隶已经获得了解放,这就意味着迪尔西原本可以离开日渐衰败而生活逐渐艰难的康普生家,但她没有,而是留下来几十年如一日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康普生全家。对此,连康普生太太都深感不解,对她说:“这不是你的责任,你可以离开。”[7]238可以说,她对康普生一家的关爱已经超出了简单的雇佣关系,也超越了狭隘的个人利益。她愿意付出爱心而不计较回报仅仅是因为康普生一家需要她。基督临死前告诫人们:“你们要彼此相爱”,但康普生一家却违背了这一点[10]。迪尔西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她所信奉的基督教正是她的精神力量之源。她恪守基督博爱精神,并愿意像受难耶稣一样坚忍和牺牲。这让她在康普生夫人死后,即便总要受到杰生的怠慢和小昆丁的不屑,却始终竭力维持主人的家庭,给予家中的每一个人以细心的关怀和照顾,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族。迪尔西此时已然是康普生家族实际上的“母亲”:自私冷酷的杰生虽然看不起黑人,但唯独对迪尔西“忌惮三分”;迪尔西也是凯蒂走后唯一一个照顾班吉、保护小昆丁的人。勇敢、坚忍、慷慨、温柔、怜悯,并充满爱心的迪尔西是康普生家中唯一一盏温暖人心的明灯。正如有的研究者指出:“迪尔西身上体现了生命的尊严和人间的慈爱,她的爱和基督的普世之爱是相同的,她是人类生命和希望的象征”[11]。
南北战争的失败使得美国旧南方的社会秩序遭到毁灭。可是,“旧秩序崩溃了,取而代之的现代南方仍然是个混乱与腐朽的社会。”[12]如何在这种社会混乱的状态下重建伦理秩序?显然,如康普生和昆丁般单纯沉迷于过去辉煌岁月的怀念不可取,因为人始终要面向未来;如杰生般一味盲目跟随历史潮流也不可取,因为在这个过程中可能会丢失原有的美好道德品质和价值观;而对旧传统和旧社会的超前抗争,如凯蒂的性自由之路,即便勇气可嘉,让人佩服,但终究会因为触犯社会业已存在并被社会广泛认同的伦理规则而遭到惩罚,结局不幸。不过,作者给人们展示了一条可能的道路,即迪尔西身上所体现的人类古老美德,如关爱、同情、怜悯、勇气和自我牺牲精神。迪尔西既不沉迷于过去,也不盲目期盼未来,只是怀抱着古老的人类美德踏实、认真地度过每一天,真诚、善良地关爱身边的每个人。正如福克纳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词中提到,人类之所以能够不朽,是因为人类有灵魂,有怜悯、牺牲和耐劳的精神[13]。只有这些人类的美好品德才能阻止道德的沦丧,帮助现代人克服自身和社会的问题。康普生家族是整个南方社会的缩影,而南方社会又是整个人类的缩影。作家通过《喧哗与骚动》为读者展现了一出社会伦理启示录,体现了作家对人类道德价值体系以及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注和终极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