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云
(云南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1)
如今在我国陕西、河南、河北、黑龙江等地以及白酒制造行业广泛流传着有关“刘伶醉酒”的民间故事,同时单田芳先生说书、东北二人转以及评剧等地方剧种中也有名为《刘伶醉酒》的曲目。故事主要内容是:刘伶特别爱喝酒且酒量很大。一日,他在杜康酒坊喝酒,酒醉归家后便不省人事,家人以为刘伶醉死,将其埋葬。三年后,杜康前来拜访刘伶,家人说刘伶已死三年。杜康却说刘伶未死,于是带领刘伶家人掘开刘伶之墓。这时刘伶醒来,便说:“杜康好酒,一醉三年。”①此类故事见《杜康卖酒》,出自《中国民间故事集成·陕西卷》,中国ISBN中心1996年版,第356-358页;《杜康造酒醉刘伶》,出自《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河南卷》,中国ISBN中心2001年版,第175-176页;《刘伶醉的传说》,出自《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河北卷》,中国ISBN中心2003年版,第368-369页;《杜康造酒》,出自《中国民间故事集成·黑龙江卷》,中国ISBN中心2005年版,第123-124页。可以说,“刘伶醉酒”故事在我国民间广为流传。民间故事“刘伶醉酒”的形成绝非一时一地,或从魏晋时期就已开始,在近代才基本定型。
刘伶(生卒年不详),字伯伦,魏晋时期沛国(今安徽淮北)人,“竹林七贤”之一,酒量惊人、嗜酒成性。他曾任小官,好言老庄“无为”之道,终不为统治者所用。从魏晋时期开始,刘伶与酒的传说就已出现,并逐渐发展,延续至今。
刘伶在东晋时就已被附会为醉酒而死。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刘孝标注引东晋戴逵《竹林七贤论》云:“‘(阮)籍与(刘)伶共饮步兵厨中,并醉而死。’此好事者为之言。”[1]805阮籍同样是魏晋名士,嗜酒放达,与刘伶饮酒之事为真,饮酒致死之事而是“好事者为之言”。事实上,《晋书》刘伶本传载刘伶“竟以寿终”[2]1376。戴逵距刘伶时代较近,其说可信。可见从东晋开始,刘伶嗜酒醉死的传说已在民间流传。
后“刘伶醉死”传说成为文学典故。如唐人卢注《酒胡子》诗云:“长安斗酒十千酤,刘伶平生为酒徒。刘伶虚向酒中死,不得酒池中拍浮。”[3]8721元赵孟覜《金陵雨花台遂至故人刘叔亮墓》云:“绿发刘伶缘醉死,往寻荒冢酹西风。”[4]569其影响可见一斑。明杨尔曾《韩湘子全传》第五回《砍芙蓉暗讽芦英 候城门众讥湘子》又云:“李白贪杯而得道,刘伶爱饮以成仙。”[5]45更是说刘伶饮酒成仙,是对其“醉死”传说的升华。可见刘伶醉死之传说不仅在民间流传,同样也成为文学美谈。
除刘伶醉死传说外,亦有刘伶醉酒三年乃至十年的传说。刘伶醉酒三年的记载初见于敦煌写本《茶酒论》①关于《茶酒论》的作者、创作年代和文体,学界有争议,但基本认为作者是王敷。关于《茶酒论》的创作年代,张鸿勋考订上限不出唐玄宗天宝年间(742-755年),下限在北宋初年。暨远志考订为唐贞元元和年间(785-806年)。陈静进一步考订为公元800-806年之间,即唐德宗、宪宗之间。参见:张鸿勋《敦煌故事赋〈茶酒论〉与争奇型小说》,载《敦煌研究》1989年第1期,第67页;暨远志《唐代茶文化的阶段性——敦煌写本〈茶酒论〉研究之二》,载《敦煌研究》1991年第2期,第101-104页;陈静《敦煌写本〈茶酒论〉新考》,载《敦煌研究》2015年第6期,第86页。所载茶酒争胜故事:
茶为酒曰:
阿你不见道:男儿十四五,莫与酒家亲。君不见生生(猩猩),为酒丧其身。
阿你即道:茶喫发病,酒喫养贤,即见道有酒黄(癀)酒病,不见道有茶疯茶颠?阿阇世王为酒杀父害母,刘灵(伶)为酒一醉三年。[6]269-269
《茶酒论》为故事类文本,引文可见,阿阇世王饮酒竟然杀害父母,刘伶饮酒一醉三年,显然都是反面教化。从《茶酒论》的写作年代来看,唐德宗、宪宗年间刘伶醉酒三年的传说已在民间流传,但故事的详细内容已不得而知。之后南宋杨万里《行路难五首》其一云:“莫言酒不到刘伶坟上土,刘伶在时一醉曾三年。”[7]26350在南宋,刘伶醉酒三年的传说同样流传。
其后元人秦简夫杂剧《晋陶母剪发待宾》载东晋陶侃母劝诫陶侃不要饮酒之事云:“你不学汉贾谊献长策万言,你则待学刘伶般烂醉十年。”[8]1252此处,刘伶醉酒三年已变成十年。作者借陶母之口讲述,一是表明“刘伶醉酒”故事在元代民间流传,二是表明此故事在元代也被当作反面教材。就笔者目前搜集到的古代文献来看,直接表明刘伶醉酒持续时间的记载仅见于《茶酒论》、《行路难五首》其一和《晋陶母剪发待宾》。
如果说刘伶醉死只是传闻,那他醉酒三年或十年已是夸张的文学表达,在增加故事传奇性的同时,也被赋予社会教化意义。魏晋至清代这段时间,刘伶醉酒的传说一直流传,但基本是片段式的;清代以后完整的“刘伶醉酒”故事才基本定型。现如今,我国各地流传的“刘伶醉酒”故事在形成的过程中,也吸收了同类故事的情节内容。也就是说,“刘伶醉酒”故事有其历史传承渊源。下文笔者将从故事学、历史学等角度进行分析。
刘伶醉酒三年或十年显然是夸张的表现,符合民间大话故事的情节。美籍华人丁乃通归纳“说大话的故事”类型,编号AT1886A“老不死的酒鬼”,故事情节单元之一:一次他喝醉了,睡了三年。当他的亲戚挖开他的坟时,他正醒过来。[9]500祁连休将这类故事归为“千日酒”型故事,概括为:“一善饮者往酒家饮千日酒,一杯而醉。归家即醉死,家人哭而葬之。三年后造酒者至其家探访,说明情由,命发冢破棺。但见其人方醒,大呼‘快哉!’看者被其酒气冲鼻,犹醉卧三月(或三日)。”[10]237顾希佳将其归类为“说大话的故事”,编号AT1886A“千日酒”,基本情节单元为:“某人喝酒后,醉睡三年,家人都以为他已死亡,将他葬入坟墓。三年后挖坟,打开棺木,他居然又醒了过来。(或说某人酿造的酒特别能醉人,因此将猛贼擒住)。”[11]259
可以看到,祁连休和顾希佳的故事分类与丁乃通的分类基本相同。“刘伶醉酒”故事的情节也符合这种故事分类。为了便于分析,笔者采用祁连休的故事分类法,即“千日酒”型故事。学界虽然对“千日酒”型故事进行了分类,但并未进行深入探讨。就“千日酒”型故事来说,它在我国古代已经存在,而且一直处于不断流变的过程。除“刘伶醉酒”故事外,“千日酒”型故事还包括其他几个亚型。
“千日酒”故事是我国民间故事的一种类型,某人醉酒三年(千日)等情节在西汉已有记载。《西京杂记》载西汉邹阳《酒赋》,其中一句曰:“凝醳醇酎,千日一醒。”[12]33北宋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二三三《酒(酒量、嗜酒附)》“千日酒”条引西晋张华《博物志》所载“玄石醉酒”故事云:
昔有人名玄石,从中山酒家沽酒。酒家与千日酒,忘语其节。至家醉卧,不醒数日。家人不知,以为死也,具棺殓葬之。酒家至千日,乃忆玄石前来沽酒,醉当醒矣。遂往索玄石家而问之,云:“石亡已三年,今服阕矣。”于是与家人至玄石墓,掘冢开视,玄始醒,起于棺中。[13]1782
故事主人公玄石具体为谁现已难考证,但“玄石醉酒”情节符合“千日酒”故事母题。《博物志》具体成书时间实难考证,但张华供职于晋武帝、惠帝朝。另外,范宁《博物志校证》所辑轶文,“俗云:‘玄石饮酒,一醉千日’”[14]110。可以看出,晋武帝、惠帝时期“玄石醉酒”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
另外,西晋张载注左思《三都赋·魏都赋》“醇酎中山,流湎千日”条云:
中山出好酎酒,其俗传云:“昔有人曰玄石者,从中山酒家酤酒,酒家与之千日之酒,语其节度,比归数百里,可至于醉。如其言饮之,至家而醉。其家不知其醉,以为死也,棺敛而葬之。”中山酒家计向千日,忆曰:“玄石前来酤酒,其醉向解也。”遂往问。其邻人曰:“玄石死来三年,服已阕矣。”于是与其家至玄石冢上,掘而开其棺,玄石于是醉始解,起于棺中。其俗语曰:“玄石饮酒,一醉千日。”[15]107
此处与《博物志》所载基本相同。张载与左思同为西晋文人,从“俗传”“俗语”等字样可见“玄石醉酒”故事在当时民间确实广为流传。张载其弟张协《七命》诗亦曰:“玄石尝其味,仪氏进其法。倾罍一朝,可以流湎千日;单醪投川,可使三军告捷。”[15]497笔者推测“玄石饮酒,一醉千日”一句应该是魏晋时期流传于民间的俗语歌谣。
“玄石醉酒”故事或在西汉已经出现,到晋武帝、惠帝时期在民间广为流传的同时,也成为文学典故。张载所注与《博物志》记载基本相同,从中可以归纳出故事的核心母题为:主人公玄石、中山酒家、醉死三年复苏。
随着时间的流逝,该故事的一部分情节变得更为丰富。唐初句道兴本《搜神记》载有一篇名为《千日酒》的故事:
昔有刘义狄者,中山人也。甚能善造千日之酒,饮者醉亦千日,时青州刘玄石善能饮酒,故来就狄饮千日之酒。狄语玄石曰:“酒沸未定,不堪君喫。”玄石再三求乞取尝,狄自取一盏与尝,饮尽。玄石更索,狄知克(已)醉,语玄石曰:“今君已醉,待醒更来,当共君同饮。”玄石嗔而遂去。玄石至家,乃即醉死。家人不知来由,遂即埋之。至三年,狄往访之玄石家,借问玄石。家人惊怪,玄石死来,今见三载,服满以(已)除脱讫,于今始觅。狄具言曰:“本共君饮酒之时,计应始醒,但往发冢破棺,看之的不死尒。”家人即如狄语,开冢看之,玄石面上白汗流出,开眼而卧,遂起而言曰:“你等是甚人,向我前头?饮酒醉卧,今始得醒。”冢上人看来,得醉气,犹三日不醒,是人见者,皆云异哉。[6]878
从句本《搜神记》来看,《千日酒》故事的基本内容与前引《博物志》等内容相似,但具体细节更为具体。之前的故事人物“玄石”已有刘姓,且为青州人;“中山酒家”具体为“刘义狄”或“狄希”。除此之外,句本《搜神记》在细节描写上更为细腻。如中山酒家之酒还未发好的时候,刘玄石即来饮千日酒;同时刘玄石所饮千日酒量很少,即“一盏”或“一杯”;“墓上人”被玄石酒气熏醉三日或三月。文本增加这样的细节描写,并未影响整个故事的核心情节,但恰恰因为这三处细节描写,增加了千日酒的美名,凸显了故事的传奇性与文学性。
除“玄石醉酒”故事外,还有擅酿者“田乃之”,故事主人公“赵英”的情况。隋虞世南《北堂书钞》卷一四八《酒食部》“千日乃醒”条引六朝志怪小说《杂鬼神志怪》载田乃已酿千日酒之事云:“齐人田乃已酿千日酒,过饮一斗,醉卧千日乃醒也。”[16]667明人陈耀文《天中记》亦引《杂鬼神志怪》所载“田乃之”之事,但引文较《北堂书钞》更详:
齐人田乃之,能为千日酒,饮过一升,醉卧千日。有故人赵英饮之,踰量而去,其家以为死,埋之。乃之计千日,当醒,往至其家,破棺出之,尚有酒气。[17]1442
明人冯梦龙《古今谭概·荒唐部》卷三三《奇酒》所载“田乃之”之事与《天中记》引文基本相同,但擅酿千日酒者为“田及之”[18]447。“及”当为“乃”之形误。“赵英醉酒”故事初见于《杂鬼神志怪》一书,后明末张岱《夜航船》卷四《考古部》“古今事有绝相类者”条云:“饮千日酒,至期发冢而醒,人知有刘玄石,而不知有赵英。”[19]152可见当时在民间及文人之间“玄石醉酒”故事甚为广知,而“赵英醉酒”故事鲜为人知。既然张岱知道,就说明该故事存在,而且在流传,只是它的影响力远不及“玄石醉酒”故事。另外,《北堂书钞》和《天中记》引文有两处细节值得注意,即“饮过一斗,醉卧千日”和“饮过一升,醉卧千日”。“一斗”和“一升”也增加了故事的传奇性。
从《博物志》、句本《搜神记》、《杂鬼神志怪》以及几篇赋体文学作品博物、志怪的特点来看,它们涉及到的“玄石醉酒”故事以及“赵英醉酒”故事从一开始就被时人视为奇异故事。魏晋时期,名士嗜酒几乎成为时尚,这也为此类故事的形成与流传提供了条件。
东晋时刘伶已被附会为饮酒醉死,后又被附会为醉酒三年乃至十年。从故事层面看,刘伶醉死、醉酒三年(或十年)的情节显然是对“玄石醉酒”故事或“赵英醉酒”故事情节的吸收或模仿。而现如今流传的“刘伶醉酒”故事的整体情节基本与玄石故事、赵英故事相同,这也是它们被看作同一故事类型的主要原因。
另外,将历史人物刘伶与故事人物刘玄石联系在一起的记载首见于后晋李瀚撰、宋徐子光补注《蒙求集注》。是书“元石沈湎,刘伶解酲”条注引《博物志》所载“玄石醉酒”之事,引文是对“元石沈湎”的注解,而“刘伶解酲”的注解则引《晋书·刘伶传》。[20]89“元石”当为“玄石”,“玄”字避讳。《蒙求集注》是一本儿童启蒙读物,所载“元石沈湎,刘伶解酲”之事除了具有娱乐、传播知识的功能外,恐怕更重要的作用是道德劝诫。将二人的故事并列,加之都为刘姓,都为他们名字的混用提供了可能。
总体来看,“千日酒”型故事包含“玄石醉酒”故事、“赵英醉酒”故事以及“刘伶醉酒”故事三个亚型。“玄石醉酒”故事或在西汉时已出现,魏晋时基本定型,并逐渐形成“赵英醉酒”故事和“刘伶醉酒”故事两种异文。后来“刘伶醉酒”故事的知名度逐渐超过“玄石醉酒”故事,而“赵英醉酒”故事几乎被淹没。
古籍文献记载了刘伶醉死、醉酒三年(或十年)的传说,这一情节显然是对其他“千日酒”故事异文的吸收与模仿。不仅如此,“刘伶醉酒”故事的形成还与刘伶本身嗜酒的史实以及酿酒传说等有关。
刘伶嗜酒的文献记载不胜枚举。《晋书·刘伶传》载:
(刘伶)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其遗形骸如此。尝渴甚,求酒于其妻。妻捐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酒太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伶曰:“善!吾不能自禁,惟当祝鬼神自誓耳。便可具酒肉。”妻从之。伶跪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儿之言,慎不可听。”仍引酒御肉,隗然复醉。[2]1376
刘伶酒量惊人,“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其妻不仅劝说无用,即便在“鬼神”面前,刘伶依然嗜酒如命。《世说新语·任诞》又云:“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刘伶对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巾军衣,诸君何为入我巾军中?”[1]805《世说新语·文学》注引东晋袁宏《名士传》云,刘伶“肆意放荡,以宇宙为狭”,“土木形骸,遨游一世”;又注引东晋戴逵《竹林七贤论》云,“伶处天地间,悠悠荡荡,无所用心”。[1]275-276《世说新语·容止》注引北魏梁祚《魏国统》云:“(刘伶)肆意放荡,悠焉独畅。自得一时,常以宇宙为狭。”[1]676可见刘伶嗜酒不仅在当朝被评价为肆意放荡,在后世更是如此。后人更称刘伶为“醉侯”,在魏晋名士中,这一称号刘伶独享。
刘伶嗜酒与魏晋士人饮酒之风密切相关,“竹林七贤”便是嗜酒者之典范。《世说新语·任诞》云:“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琊王戎。七人常居于竹林之下,肆意酣饮,故世称‘竹林七贤’。”[1]800这七位“名士”常“居竹林之下,肆意酣饮”,而七人之中,以刘伶饮酒最为放肆。
从《世说新语》《晋书》等书不详载刘伶之事来看,即便是在当时,刘伶也是一位传奇人物。因而民间附会的多,史书记载的少。总之,刘伶嗜酒之实为刘伶醉酒传说的发展提供了可能,也正因如此,后世文学作品中多见“刘伶醉酒”之典故。
“刘伶醉酒”故事在形成的过程中同样吸收了中山国人擅酿酒的事实或传说、杜康造酒传说、仪狄造酒传说等内容。
1.中山国与酒
“千日酒”型故事中,主人公酤酒的酒家为“中山酒家”,而且“中山出好酎酒”,甚至出“千日酒”。刘伶与“中山酒”亦有关联。如元仇远《闻杨大受凌吉叟吴次山诸友讣音有感二首》诗云:“中山醇酒在,且醉学刘伶。”[21]31元顾瑛《碧梧翠竹堂炎雨既霁凉阴如秋与客醉赋得星字》诗云:“华亭夜鹤怨明月,何如荷锸随刘伶。中山有酒十日醉,汨罗羁人千古醒。”[4]2345这些都暗示刘伶所饮之酒是中山“千日酒”。
事实上,中山国确实生产好酒。中山国是春秋战国时期的一个千乘之国,有其独特的文字体系、风俗信仰①参见何艳杰等的《鲜虞中山国史》,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事迹零星记载于中原典籍。据有关学者考证,中山国由白狄之别种鲜虞人建立,而白狄当是狄人的分支。狄人在商周之前居住在现今我国西北边疆地区,后来与商王朝不断发生战争,战败后进行了大规模迁徙,逐步到达陕北、晋北、河北以及太行山东西两侧等周边地区。春秋时期,狄人主要分布区域东起太行山,西至陕北高原。随着兼并战争的不断加大,狄人最终被赵武灵王歼灭,其余部逐渐与中原民族融合。②参见段连勤的《北狄族与中山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中山国恰恰以酒闻名。20世纪七八十年代,考古工作者在石家庄平山县三汲乡发掘了许多战国中山国墓葬,其中中山“成公”墓(M6)内发现很多酒器[22]143,而且城址外战国早期中山鲜虞族一般墓葬出土的铜盖豆上还有线描狩猎宴乐图,图中有明显的二人饮酒观景。[22]276更加引人注意的是,中山王舋墓(M1)出土酒器多件,个别壶中还保存着千年美酒。[23]121-124可以推测,中山国上至国君下至黎民百姓,大多有饮酒的习惯,甚至达到嗜酒的程度。
中山国人嗜酒的记载见于先秦典籍之中。《左传·宣公十五年》(前594年)载晋景公欲攻打赤狄。晋国诸大夫认为不可行,但晋大夫伯宗曰:“必伐之。狄有五罪,俊才虽多,何补焉?不祀,一也。耆酒,二也……”杨伯峻注“耆酒”云:“耆同嗜。商纣好酒,古代以为是被灭亡原因之一,故周初严禁嗜酒,《尚书·酒诰》可证。”[24]762晋景公攻打赤狄的原因之一竟然是因为对方嗜酒。《吕氏春秋·先识览》云:“中山之俗,以昼为夜,以夜继日,男女切依,固无休息,康乐,歌谣好悲,其主弗知恶。此亡国之风也,臣故曰中山次之。”东汉高诱注云:“康,安也。安淫酒之乐,乐极则继之以悲也。”[25]397可以看出,当时人们普遍认为中山之地男女所表现出的是一种“淫酒之乐”的状态,也正因为嗜酒,才导致中山国亡国。当然,此说近乎夸张,但嗜酒误事符合实际情况。或许这也是“刘伶醉酒”故事在某种程度上作为反面教材的背景之一。
中山国盛产美酒自然离不开粮食剩余,也离不开商贾的运营。有学者指出:“战国时期中山国的主要农作物有黍、粟、高粱、小麦、水稻和大豆。中山国的粮食作物不仅种类齐全,而且产量丰富。”[26]87《史记·货殖列传》载,当时的“通邑大都,酤一岁千酿,酰酱千瓨,浆千甔……”[27]3274可见,当时大城市的酒产量十分可观,诸如灵寿(今河北平山县)、唐县、石邑(今河北鹿泉市故邑村)等城邑皆为当时中山国的大都市,其人口数量也蔚为可观。[26]15-42诸如温、轵这样的地方就是当时重要的商贾聚集之地,其地商人“西贾上党,北贾赵、中山”[27]3263。就这样,中山之地的美酒经过各地商贾的推销闻名遐迩。
鉴于千日酒的美名,也有酒商以次充好、冒名顶替的现象。明刘基《郁离子》载《窃糟》一文即讲述鲁地酒商假冒“千日酒”的故事:
客有好佛者……郁离子谓之曰:“昔者鲁人不能为酒,惟中山之人善酿千日之酒,鲁人求其方,弗得。有仕于中山者,主酒家,取其糟归,以鲁酒渍之,谓人曰‘中山之酒也。’”鲁人饮之,皆以为中山之酒也。
一日,酒家之主者来,闻有酒,索而饮之,吐而笑曰:“是余之糟液也。”今子以佛夸予,可也,吾恐真佛之笑子窃其糟也。[28]96
鲁人窃糟冒充“中山之酒”,从一个侧面显示出中山人擅酿之美名。
由上,我们基本可以认为中山人擅酿,而且擅酿好酒,这也是“千日酒”故事千古流传的原因之一。当然,“千日酒”之名称是在凸显中山国的佳酿,这种美名也有可能被其他地区的酒商借用而成为美酒的代名词。无论如何,“千日酒”故事与中山国佳酿有一定内在联系。
2.杜康、仪狄与酒
现今流传的“刘伶醉酒”故事中,刘伶是在杜康酒坊饮酒后醉死千日。将刘伶与杜康联系起来的记载出现较晚,清人华广生编《白雪遗音》采民间八角鼓词《玉液琼浆》云:“刘伶好酒访杜康,洞宾酒醉在岳阳。”[29]27这里选录的八角鼓词当为民间歌词,具体创作时间已难考证。但我们从歌词中可以看到刘伶前去拜访杜康的故事情节。
杜康即太康、少康或召康,传说也是上古擅酿者。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酉部》“杜康作秫酒”条引《世本》云:“少康作箕帚秫酒。少康者,杜康也。”[30]747宋人高承《事物纪原》卷九《酒醴饮食部》引东晋陶潜《述酒》诗序亦云:“仪狄造酒,杜康润色之。”又引《黄帝内传》云:“王母会帝于嵩山,饮帝以获神养气金液流晖之酒,又有延洪寿光之酒。然黄帝时已有其物,但不知杜康何世人,而古今多言其始造酒也。一曰少康作秫酒。”[31]466“杜康”作为酒名始见于曹操《短歌行》“何以解忧,唯有杜康”[15]390一句。此处杜康不一定是酒的品牌,但“杜康”或已成为美酒的代名词。
除杜康外,我们在句本《搜神记》等所载“千日酒”故事中也可以看到酒家名为“义狄”或“狄希”。“义狄”“狄希”或是对“仪狄”的借用,“义”与“仪”读音与字形皆相似。而仪狄也是上古传说中的擅酿者之一。《周礼》卷三九《考工记》唐贾公彦疏“知者创物”句引《世本》云:“无句作磬,仪狄造酒。”[32]906《战国策·魏策二》云:“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绝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33]1353不仅将仪狄与天帝之女联系在一起,还将酒与亡国联系起来。《淮南子》卷二〇《泰族训》亦云:“仪狄为酒,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而绝旨酒,所以遏流湎之行也。”[34]844可见“仪狄造酒”传说古已有之,因为所造之酒常让人“流湎”,因而被大禹疏远。从“仪狄”“义狄”“狄希”的名字来看,他们或许与中山国之狄人有一定联系。而玄石故事与赵英故事也吸收了“仪狄造酒”的传说。后世关于“仪狄造酒”传说的记载数不胜数,限于篇幅,不再罗列。
综上,“刘伶醉酒”故事吸收了杜康造酒传说以及仪狄造酒传说的内容。无论擅酿者的名字具体是谁,但所酿之酒或多或少与中山国有所关联。中山国人擅酿之事为世人熟知,后不断附会,产生了相应的民间传说以及文学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