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的科举之变与现代国家观念普及

2020-02-24 22:45:35
思想与文化 2020年1期
关键词:科举

传统中国的国家观念从宋代开始出现了一些新的特点。但在国家观念的传承中,以本王朝为效忠对象,以文化至上论为核心特征的基本形态却没有太大改变。①参见葛兆光:《宅兹中国》,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姚大力:《变化中的国家认同——读中国寻求民族国家的认同札记》,载复旦大学历史系、复旦大学中外现代化研究中心编:《近代中国的国家形象与国家认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47页。这一基本形态真正受到挑战要等到清末,这样的大变化与当时的科举之变息息相关。

余英时曾指出:科举以原始“圣典”(四书五经)为基础文本,建立了一个共同的客观标准,作为“造士”和“取士”的依据。但对于“圣典”的解释又是多元的,随时变动的,不可能统一于任何“一家之言”,因此科举制度在实际运作中往往生出一种自我调适的机能,使钦定的“正学”不至于与科场以外的学术与思想的动态完全限于互相隔绝的状态。①余英时:《试说科举在中国史上的功能与意义》,载《中国文化史通释》,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第233—234页。

从余英时的洞见出发,我们会看到传统时代科举制具有一定的制度“弹性”,而这些“弹性”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各级考官,当然也有一部分考生。但清末科举的大变化是本来塑造制度“弹性”的变量相对单一,此时一转而成为多个变量:基础文本在变化,考官进退失据,考生彷徨无定,考试市场浑水摸鱼。这些特点都让清末科举之变的进程特别多歧纷呈,亦让其与现代国家观念普及的互动增添了不少既促进其传播,又令其旁逸斜出的诡论性意味。②关于清末的科举改章和试策论之影响已有相当多的成果,择其要者:关晓红:《科举停废与近代中国社会》,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章清:《“策问”与科举体制下对“西学”的接引——以〈中外策问大观〉为中心》,刘龙心:《从科举到学堂——策论与晚清的知识转型(1901—1905)》,以上两篇均载台湾“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07年第58期;孙青:《引渡“新知”的特殊津梁——清末射策新学选本初探》,《近代史研究》,2013年第5期;曹南屏:《清末科举改制后的科举考试与新学传播》,《学术月刊》,2013年第7期;潘光哲:《科举体制下的“新学”传播空间——以沅湘通艺录为例》,未刊稿;袁一丹:《“实学”与“虚文”之间:晚清改试策略的多重困境(1898—1905)》,《文艺争鸣》,2016年第7期。

一、基础文本

作为一个运作了千余年的制度,科举制度到了清代自然不乏弊病丛生的一面。就基础文本而言,八股文题目取自四书,其中《论语》10000余字,《大学》近2000字,《中庸》3000余字,《孟子》30000余字,总共50000多有限文字。这些文字经明清数百年不断地被引之以考察士子,对于应考的士子来说,早已成了熟悉的东西和惯见的东西。因此,到清后期科考出题,特别是县试、府试、院试,就经常无奈要走截断经文和排比经文一路,让题目僻而且怪成为了当时考试的一个显著现象。生于嘉庆而历经道咸同光四朝的陈澧后来总括说:

文章之弊,至时文而极;时文之弊,至今日而极。士之应试者,又或不自为文,而劲袭旧文。试官患之,乃割裂经书以出题,于是题不成题,文不成文。故朱子谓时文为经学之贼,文字之妖。其割裂出题,则经学贼中之贼,文字妖中之妖也。①陈澧:《科场议》,载璩鑫主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鸦片战争时期教育》,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96页。

但值得注意的是陈澧并不主张立废这“贼中之贼,妖中之妖”的“时文”,因为:

大凡变法者,渐则行,骤则不行。今之士人,不习为经说史论,一旦用以考试,束手不能下笔,必哗然以为奇异,而俗士之居大官者,出而阻挠之,是故时文不可骤废,经说史论不可骤行也。②陈澧:《科场议》,载璩鑫主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鸦片战争时期教育》,第96页。

这种观念在之后的数十年依然延续。虽然各种对于时文的抨击比比皆是,但很长一段时间里科举的变化是在时文内部发生的。像张之洞任湖北学政时编有《江汉炳灵集》,“为一时士人仿效,持为科举利器”③夏敬观:《忍古楼诗话》,载张寅彭主编:《民国诗话丛编》第三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28页。。这部“利器”表面上看仍是时文,但其特点是“专尚才气,明用后世史事”④湖南省图书馆编:《湖南近现代藏书家题跋选》第一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年,第753页。。进士徐兆玮就曾说:“予少时读《江汉炳灵集》,爱其才调纵横”!⑤徐兆玮:《徐兆玮日记》,合肥:黄山书社,2013年,第4006页,1936年11月11日条。

不过尽管不少士人内心对《江汉炳灵集》之类的新型时文颇为欣赏,但仍“不敢轻于效颦”。要迨甲午以后,“合省渐效其体,獭祭书名篇目,捋扯子书僻文,于所谓代圣贤立言之旨,渺不相涉。士习诡遇,谬种流传。外患既乘,论者遂归咎制科之无用”⑥湖南省图书馆编:《湖南近现代藏书家题跋选》第一册,第753页。。

这说明甲午战争的失败对基础文本的地位形成了根本性冲击。对于这种时势的刺激,有无数大大小小读书人的回忆可资佐证,蒋百里的说法就非常典型。他说1894年他在浙江硖石镇上读书,背的是四书五经,读的是《小学正鹄》、《诗韵》等等。堂兄要参加乡试,担心第三场策论里有“关系时局的文章”,就让蒋百里用细字抄夹带。于是蒋氏就去镇上钱庄借了张《申报》,既抄报上的时事消息,也抄报馆文人的论说。蒋百里清晰记得《申报》中有一篇大骂李鸿章的文章。自此以后蒋氏学会了看报,“平壤、牙山、大东沟、九连城、威海卫、刘公岛”等地理名词也很熟地开始挂在嘴边。到壬午年(1895),蒋百里的伯父赴京补朝考,又为他带回了《公车上书记》和《普天忠愤集》等“时务书”,在蒋百里看来这些书“看起来同小说那样的有趣,也有同小说那样的容易懂”①蒋百里:《蒋百里自传遗稿》,载《蒋百里抗战论集》,新阵地图书社,1939年,附录第1—3页。。

这种“趋新”的思想气候一旦形成,形成时风,要其扭转绝不容易。有学者曾指出:戊戌政变之后,科举规复旧制,士人多讳言新学。②田涛:《清季科举变动的知识效应》,《晋阳学刊》,2008年第4期。这一判断从表面上看大致不错,政变后一两年间原先蓬勃旺盛的新学风气确实受到一定影响。但就长程趋势而言,恐怕并不能简单用士人“讳言新学”来概括。这种复杂性可从两方面观察之:

一方面政变后戊戌新党除惨死菜市口诸人外,流亡海外者、被迫出京者恐怕会更义无反顾地“趋新”。1899年蔡元培重读日人冈千仞的《观光纪游》就感慨,“十年前见此书,曾痛诋之,其时正入考据障中”,现在则坚信“八股之毒,殆逾鸦片”。③蔡元培:《蔡元培日记》,载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全集》第十五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26页,1899年三月十九日条。这群年轻翰林像蔡元培、张元济等被迫离京,却直接促成了江苏、浙江等不少地方上的新学堂出现。④参见高平叔:《蔡元培年谱长编》,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33—172页;张树年主编:《张元济年谱》,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年,第30—40页。连王先谦这样公认的“旧派”也在政变后仍与新学有扯不断的关系。比如他虽然将康梁的学说看作野狐禅,反对激烈的政制改革,但对废制艺、试策论却无太多异议,反而觉得因“乱党”倡言,未能实行,殊为可惜。⑤王先谦:《科举论下》,载《葵园四种》,长沙:岳麓书社,1986年,第7—8页。

另一方面由变法开启的科举改章,引发了大量普通士子尤其是幼龄童生不得不对此做出回应。这种群体性回应并不是复旧诏书一下就能轻易转辙的。夏曾佑曾追述戊戌时人心理说:“有诏复行八股,而其时之人心又一变,以为八股即复,恐终不久。”①夏曾佑:《论政府把持科举之故》(1903年9月16日),载《夏曾佑集》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79页。像李鸿章就曾让家中子弟多备书籍如《校邠庐抗议》,并要“专攻五经”②李鸿章:《李鸿章致李经方》(光绪二十四年六月初七日),载《李鸿章全集》第36册,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86页。。陈布雷的父亲和大哥就都认为八股仍将废除,所以先不让他读四书,而以五经立识字为文之根基。③陈布雷:《陈布雷回忆录》,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67年,第4页。李济的父亲在读完四书后让他直接读《周礼》,俞大维则被家人规定直接读《公羊》。④李济:《我的初学时代——留学前所受的教育》,《传记文学》,1967年第3期。甚至“政变”本身除了“复旧”外,亦有“趋新”的影响。沈曾植在“政变”后就建议两湖书院增加外国史课,以对“变法”的“效”与“乱”有所资观。这虽然是对变法的一种反拨,却在不经意间也推进了现代国家观念的普及。⑤陈庆年:《横山乡人日记》,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编辑部编:《近代史资料》总81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135页,己亥十月初四日条。

庚子辛丑之变后,1901年8月29日,清廷正式颁行上谕宣布科举改章。称:

着自明年为始,嗣后乡、会试,头场试中国政治史事论五篇,二场试各国政治艺学策五道,三场试四书二篇、五经义一篇。考官评卷,合校三场以定去取,不得全重一场。生童岁科两考,仍先试经古一场,专试中国政治、史事及各国政治、艺学策论;正场试四书义、五经义各一篇。考试试差、庶吉士散馆,均用论一篇、策一道。进士朝考论疏,殿试策问,均以中国政治、史事及各国政治、艺学命题。以上一切考试均不准用八股文程式,策论均应切实敷陈,不得仍前空衍剽窃。自此次降旨之后,皆当争自濯磨,务以四书五经为根本……⑥《光绪二十七年七月十六日上谕》,载朱有瓛主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一辑下册,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129页。

此上谕颁布后产生的影响当然是无比巨大,其对于新观念尤其是现代国家观念引入的效果我们将于后文讨论。这里先讨论上谕中所谓“务以四书五经为根本”是如何难以做到的,而这种“经典的隐退”正是使得中国人旧的“国家”观念消逝,现代国家观念得以普及的一大重要条件。

“务以四书五经为根本”的难以做到首先即在主变革者一面要科举改章,但一面仍要维持“圣教”,因此竭力将八股时文与四书五经相区分,但经过种种区分后,何为“圣教”反而模糊不清,遂导致经典文本的地位变得极其尴尬。

1901年上谕大致是以张之洞、陈宝箴等人在1898年时提出的方案为蓝本,但也有重大区别。1898年7月张之洞等指出,“今废时文也,恶八股之纤巧,苛琐浮滥,不能阐发圣贤之义理也,非废四书五经也”,随即说,“恐策论发题,或杂采群经字句,或兼采经史他书,界限过宽,则为文者必至漫无遵守,徒骋词华,行之日久,必至不读四书五经原文,背道忘本,此则声教兴废,中华安危之关,非细故也”。①《张之洞、陈宝箴妥议科举新章折》(1898年7月4日),载朱有瓛主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一辑下册,第87—88页。所以在他们看来科考改章的一个重要内容是要用考四书义和五经义(即经义)来代替考八股文。

而且戊戌时所拟新章虽然是第一场考中国史事、国朝政治,第二场考时务策,第三场才考经义,但所定规则为分场发榜,“随场取去”,对考经义的第三场“尤须从严”,如有“理解妄谬,离经叛道者,士子考官均行黜革”。②《张之洞、陈宝箴妥议科举新章折》(1898年7月4日),载朱有瓛主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一辑下册,第89页。另可参看安东强:《晚清科举的场次与选才》,《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5期。

这些安排大多落实到了1901年的科举改章上谕中,但有一个大区别,即改原来的“随场取去”为“三场合校以定去取”。这个区别造成了若只从新章字面看,改变只是废除了八股,经典文本在科考中有其位置,但从新章的实际运作过程看,经典文本的出题、答题和备考都陷入了两难境地。主要表现在以下两点:

第一,张之洞等虽然强调“专用四书、五经原文命题,以免废弃经书”,但经义文章为何种形态,张之洞等自己恐怕也未有一个确定的概念。张之洞说,“经义文体略如讲义,经论经说,一切拘挛俗格,苛琐禁忌,悉与删除”,又说,“其文体大略即如讲义、经论、经说,准引史事群书”。③张之洞:《致长沙陈抚台》(光绪二十四年五月初十日、五月十八日),载赵德馨主编:《张之洞全集》第九册,武汉:武汉出版社,2008年,第326、329页。这其实是一个留有太大阐释空间的定义,皮锡瑞就指出,“香帅、右帅所奏岁、科正途用四书义,经义不知是文是论,颇涉含糊,恐又将藉此以燃灰矣”;又说,“四书义须由朝廷颁一格式,如荆公墨义之法,方免人误会,以为制义仍用八股文也”。①皮锡瑞:《师伏堂日记》,载吴仰湘编:《皮锡瑞全集》第10册,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930、932页,戊戌六月十八日、廿一日条。

显然作为趋新人士的皮锡瑞很担心在普通士子那里八股与经义难以区分。从1901年后各种经义的考卷看,八股文与经义文相似处不少,区别大致有四:一为不再以“圣人口气”立言;二为文章总字数多出百余字;三为行文不拘泥体格,更为自由;四为允许征引历朝相关史事。②可参看安东强:《清末废八股后的四书义与五经义》,《文学遗产》,2015年第5期。有人即指出“制义禁用后世姓名,事实又须裁对工整,故运典不免模糊,作义则畅所欲言矣”③韩韦等辑:《四书五经义策论初编》第4册,文汇书局,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版,第41A页。。这些突破均在一定程度上成为现代国家观念普及的隐秘渠道。比如有一篇题为《在新民》的四书义就谈到千古兴亡与现代国家观念普及之基础——“开民智”之间的关系,其云:

试由《春秋》以前言之,若尧、若舜、若禹;曰于变、曰重华、曰懋时。三代相嬗,皆有递新之意,与民更始,迨至桀昏德,民坠涂炭,旧矣。汤起而一新之,又至纣秽德,民如沸羹,旧矣。文武起而一新之,由是以降,或三四百年,或一二百年,必有圣君轸念于上,贤臣布化于下,荡涤瑕垢,激发智虑,焕然熌然,以成一代更新之象者。纵论古今,旷观大局,能新民者罔不强,其兴也勃焉。否则罔不弱,其亡也忽焉。天事使然、人事使然,岂圣人之于民,必欲舍旧图新,好矜变易哉?夫亦曰有不得已之势,即有不可遏之机,穷通变化之故,固如是也。若其惮于更新,夭阏耳目,□塞性灵,喁喁蚩蚩,自仍陋俗,窃恐民智不开,民卒不保。斯时之民,将有奴隶之者,将有黥髠之者,将有兽畜而鲸吞之者。欲保民者,岂不知《大学》之开宗明义,固以新民为本哉。④韩韦等辑:《四书五经义策论初编》第4册,第1B页。

又有一篇《有人此有土》云:

今天下自号为秦皇汉武之主者,其土地之广,已占天下之二。而今日辟一地,明日踞一城,雄心未已,其视眈眈,其欲逐逐,骎骎乎有囊括六合,席卷五洲之想,而不知土可得,人不可得也。人既不可得,即欲黥髠之、畜牧之、重税而束缚之、作法而箝制之。而斯时之人,逃者半,散者半,念念不忘故主,思举大事以求逞者又半。有土如彼,而人之不附如此,又何乐乎有土为哉。

此篇在阅卷者看来“为土耳其、波兰诸国作一车戒,痛快罕伦”!①韩韦等辑:《四书五经义策论初编》第4册,第9A页。

但另一方面提倡“畅所欲言”的经义对考官和士子的知识储备提出了高难度要求。1898年有人告诉备考士子经义不过是“无定格,当略仿先儒讲义。考据说理,引证后世史事皆可,忌怪诞,忌八比熟调,不可用语录语”而已。②贺葆真:《贺葆真日记》,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年,第48页,1898年9月18日条。但1901年左右,庄纶裔在给士子的告示中对经义文的要求已明显提升:

经义与八股,似同而实异,俗儒徒知窃取八股文字,不入口气,即以为可充作经义。不知八股中恶劣字眼,断断不可入文。至高头讲章,既无当于圣言,更有戾于经恉。经义必须涵今茹古,抉经之心,执圣之权,而又剀切详明,无幽不烛,必胸有宋五子,而后可以抒写四书之菁华;必阅遍廿四史,而后可以发撝五经之大义。为文首戒敷衍,次忌冗长,出语贵于浑含,摛词要在无懦。往日所读墨卷、考卷,以及经文种种,譬如忽经秦火,一扫而空。③庄纶裔:《卢乡公牍》,载官箴书集成编纂委员会编:《官箴书集成》第9册,合肥:黄山书社,1997年,第579页。

这段史料再次说明普通士子经常以为八股与经义无太大区别。另一方面也证明引经义入科考虽然摆脱了八股格式的僵化要求,但要写好经义绝非简单之事,要“胸有宋五子”,又要“阅遍廿四史”,还要“往日所读”一扫而空。这种种大大超出一般士子的能力,基本就意味着他们只能对经典文本渐渐疏离、日益放弃,这正是张之洞等所提倡的“正学”之不兴的一大原因。

第二,张之洞就其自身学问来说本就不拘泥于“圣经”,种种实学如史学、舆地之学均为他所好,《江汉炳灵集》的编选口味也是一证。①张佩纶曾记与张之洞论学语云:“今欲超乎诸家之外,别立一帜,断断不能,在乎博览而已……若夫宜古宜今,有体有用,末如读史,史以前四史为要。蔚宗《后汉书》,四六骈语,自然流出,乃文体之变,亦不可不知也。《通鉴》宜读,不能读则读《辑览》;《明史》宜读,但知其方舆、政制、人名,无须全记,为其与时事相近也。若能读过《通鉴》、四史、《明史》,则亦斐然博雅之人矣。”转引自严修:《严修年谱》,济南:齐鲁书社,1990年,第25—26页。若仍在“中体西用”的局面之中,且清廷能施行1898年提出的“随场取去”之制,那么这种“盛经史之学,昌文章之道”的改革思路对科举而言大概意味着一些生机,尽管也困难重重。②语出陈澧:《科场议》,载璩鑫主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鸦片战争时期教育》,第96页。但1901年后中国读书人已进入了“视西籍如神圣”的年代,清廷又是“三场合校以定去取”,这样的风气和制度所造成的结果是,科场早已不再是中国传统内部的八股制义与经史之学的争夺所在,而是要应对西学大量涌入、中学聊以自存的严峻形势。此正如刘大鹏所言:“国家取士以通洋务、西学者为超特之科,而孔孟之学不闻郑重焉。凡有通洋务、晓西学之人,即破格用,天下之士莫不舍孔孟,而向洋学。”③刘大鹏:《退想斋日记》,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02页,1901年10月16日条。这种“舍孔孟,向洋学”的状况充分体现在科考新章的运作上:第一,科考场次的具体安排;第二,考策论与考经义并存,二者却格格不入。

就考试场次的具体安排来说,张之洞等本欲纠“重头场”之偏,因为在清代科场风气中首场最为重要。文廷式就认为“二、三场系断断不看”④《文廷式致于式枚》,载汪叔子编:《文廷式集》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1204页。。张之洞、陈宝箴自己亦指出:“虽设有二场经文,三场策问,而主司简率自便,惟重头场时文。”⑤《张之洞、陈宝箴妥议科举新章折》(1898年7月4日),载朱有瓛主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一辑下册,第87页。本来1898年的方案欲大幅度提升第三场的地位。但1901年改成“三场合校”,“经义”放置在第三场,这意味着经典文本之地位在科考中的极度下降。对于这一点有人看得很清楚,遂在上谕颁布前力争。于荫霖在面圣奏对时就指出:“如科举一事,谕旨令以四书五经为本,诚得其要。但在三场,恐久,而如今日三场对策,必至废弛。”⑥于荫霖:《悚斋日记》,见于翰笃编:《于中丞奏议》,载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23辑,台北:文海出版公司,1966年,第1260页,辛丑九月十七日条。又上折曰:“头场宜仍旧,而二三场加之变通,试以时事及以上数端,令主司择其头场雅驯并二三场取之。”⑦《于荫霖遵旨敬抒管见折》(1901年),载朱有瓛主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一辑下册,第128—129页。

从日后的考试状况看于荫霖的忧虑颇有预见,恽毓鼎就发现:

近来新学盛行,四书五经几至束之高阁。此次各卷往往前二场精力弥漫,至末场则草草了事,多不过三百余字,且多为随手掇拾,绝无紧靠义理发挥者,大有如不欲战,不屑用心之势。阅卷者以头二场既荐,于末场亦不能不稍予宽容,久而久之,圣贤义理不难弃若弁髦矣。学术人心,可忧方大。①恽毓鼎:《恽毓鼎澄斋日记》,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21页,癸卯四月初一日条。

就策论与经义的格格不入来说。对经义文章不能写什么,张之洞等有严格的标准,所谓“周秦诸子之谬论,释老二氏之妄谈,异域之方言,报馆之琐语,凡一切离经畔道之言,严加屏黜,不准阐入”。但策论的写作恰恰和这些“谬论”、“妄谈”、“方言”与“琐语”脱不开关系,甚至可以说没有这些“谬论”、“妄谈”、“方言”与“琐语”基本就写不了策论。1903年皮锡瑞即指出各省考题有“团体”字样,亦有“意大利三杰论”之类的题目,皆“报章文字也”!②皮锡瑞:《师伏堂日记》,载吴仰湘编:《皮锡瑞全集》第11册,第1630页,癸卯三月廿五日条。

进一步说,即使经义本身也与前述的种种所谓“谬论”有联系。朱峙三说,“作四书义,非子书笔路不俏也”,又说,“余极喜子书,故应试时多引用”。③朱峙三:《朱峙三日记》,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17页,光绪二十九年闰五月二十日条。恽毓鼎则发现经义考卷中“不通可笑者极多”,四书义“多有驳斥注中伊川、龟山之说者,甚至诋及朱子”!④恽毓鼎:《恽毓鼎澄斋日记》,第220页,癸卯三月二十九日条。按恽氏所言确实非虚,笔者曾见一篇诋及朱注的四书义文云:“圣人之言,本无深文曲义也。而后儒之解者,必欲深求之,必欲曲说之。何哉?《论语·公冶篇》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集注》以无所取材,谓子路不能裁度事理,此深文也。《疏》云:材哉古字通,无所取材,作无所取哉。谓我将入海,不复取余人哉,此曲说也。夫以子路好勇,为无所取材,则子路实圣道之干城。有勇非圣门所讳言,上言从行,方深许其勇。此言无所取,竟深斥其勇。圣人虽设言,断不宜反复若是,矛盾若是,至以取材为取哉。则又坚僻其辞,晦涩其理,圣人之言,几至于不可解矣。安有圣人之言,令人不可解者。《正义》曰:无所取材,谓无所取为桴之材。则不必假借,不必迁就,而其理碻不可易也。上文乘桴浮海,戏言也。子路不知为戏,故仍以戏言应之。揆诸当日情事,故应尔尔,亦曰乘桴浮海,由无难色,由之好勇,诚过我矣。但乘海必有桴,桴必有其材,今我无所取其材,则问诸水沪,姑俟异日也。试征以孔子之言,赐也贤乎哉。我则不暇,亦此意也。富不可求,从吾所好,亦此意也。是章以戏言始,以戏言终,圣人不愿浮海之意,已在言外。如《注疏》言,忽谐忽庄,忽嘉许之,忽痛绝之,忽又支离迁就之,试揆于圣人立言本意,果有当否?”韩韦等辑:《四书五经义策论初编》第4册,第29A、29B页。

其次,“务以四书五经为根本”之难以做到不仅源于科场内部,同时也在于科场之外的压力。与科考改章并行的是清廷兴新式学堂。在不少趋新人物看来学堂与科举为扞格之物,不能共存。再进一步说科举废除了,学堂内也不能继续读经。海上名士如张元济、黄炎培、庄俞、沈颐、蒋维乔等人纷纷借报馆、书局发声,先攻科举,再攻读经。1902年张元济在《教育世界》上已撰文提出要“勿滥读四书五经”,因为“往圣大义微言,髫龀之子,讵能解悟?强令诵习,徒耗丧脑力而已。天下事惟求其是,断非可以意气争。四书五经虽先圣遗训,而不宜于蒙养。至于今日,要已大明,则又何必故为袒护乎?愚意《论》、《孟》二书只宜中学。其他诸经必列专门,非普通毕业者,不令讲授”。①张元济:《答友人问学堂事书》,《教育世界》壬寅二期(光绪壬寅年正月下),载《张元济全集》第5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24页。此文转载于《南浔通俗报》,1905年第16、17期合刊。

到1903年张元济在为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高等小学中国历史教科书》所作序言中又说,他在童稚之年读了“十三经”,练习“八股试贴”,因此到十三四岁时“心界、眼界无一非三代以上景象,视世间事相去不知几千万里”。后来偶得《纲鉴易知录》方略知朝代更替,又读御批《通鉴辑览》、《资治通鉴》、二十四史,“顾皆卷帙繁重,不能卒读”,其缘故虽然可能是自己“姿禀浅薄”,但更重要的大概是“其书之宜于浏览而不宜于教科”。现在《钦定学堂章程》出台,更清楚显现“以上诸书之不宜于教科矣”。因此商务编撰的新式教科书令张氏感到“吾方恨少时无书可读”,生于今日者“宜自幸而发愤致力于是书”。可见学堂用的教科书与经书教授在海上文人那里从一开始就已呈现出互不相容的态势。②张元济:《中国历史教科书序》(1903年6月),载《张元济全集》第5卷,第341页。

1904年《时报》上有人评论《奏定小学堂章程》,提出“非毅然删去讲经读经一科,将经籍要义归并诸修身科中,复撰读本,以授普通知识与普通文字,则诸科之分配,必不能完备”③《奏定小学堂章程评议》(续),《时报》甲辰五月二十三日(1904年),第1张第2页。。此文未明确撰者,但从《时报》的编辑、作者群推演,文章背后清晰可见的是当时已出现了一个以上海为中心,以江浙为基地的趋新人物所联结而成的权力网络。这一权力网络以报纸、出版机构、社团、学会等作为运作空间,势力日趋膨胀,非但对科举之废除有莫大影响,更对日后中国读书人对经典文本的态度有颠覆性作用。

二、考官与考生

对于科举之变中的考官,自洋务运动开始,那些口岸读书人已纷纷有基于自身位置的想象,并且他们会将这些想象付诸文字。如郑观应就指出朝廷“屡诏中外大臣,保举人才”,“然所谓大臣者,分高位崇,与下民隔绝,虽有奇杰异能之士,安得而知,何从而友”。所以郑氏认为要“复古制,选才于学校”,所任考官“须素精其艺,系大书院出身,有执照为凭者,方准奏派”。而且主试者须“论其艺而不论其文,量其才而不拘资格,精其选而不必定额数”。另外“令内外臣工,博访周咨,下僚中如有异才大器,堪任将相者,立行表荐”。①郑观应:《考试》(1884年),载朱有瓛主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一辑下册,第9、10页。

很明显在郑观应的观念里,庙堂中的“大臣”、“臣工”之类难为国家得人才,这种“难得人才”的根本原因不在于他说的高高在上之大臣与散处在野之人才的隔绝,而在于口岸读书人心目中关于何谓人才已经发生了大变化。以郑观应的文章来说,要懂得“格致”、“化学”、“电学”、“重学”、“矿学”、“天文精蕴”、“五洲地舆”、“算学”、“内外医科配药”、“农家植物新法”的人方是“人才”②郑观应:《考试》(1884年),载朱有瓛主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一辑下册,第10页。,因此作为这些“人才”的考官也要能“素精其艺”。这其实提示了在科举变革的过程中考官将扮演极其重要的角色,同时也将一直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从考官是科举变革的重要角色来说,戊戌之前,零星省份如贵州、湖南等地科考的大变化都与当地的督抚、学政如陈宝箴、江标、严修等人的支持与推动有莫大关系。这里以严修为个案做一讨论。

严修对新学的兴趣由来已久,光绪六年(1880年)他已经开始接触并学习天文、算学,并受到张佩纶、张之洞等清流的影响而看重博览与实用,对经、史、诗、古文辞、音律、礼制等均有涉猎。③严修:《严修年谱》,第23、25、26页。1894年严修奉视学贵州之命,到省后即“锐意革新”,发出的“观风告示”就很大程度上与以往陈词不同:“帖括之文,或为志士所厌恶苦欤?今者展约限期,更定题式,凡限策论题四,杂著题二,以课诸生。”果然四道策论题都问的是生员“愿治何书”?宗汉儒还是仰宋贤?文章流派能否分别评判?能否“匡时”,即“读书将以致用也,方今时事,急须才矣,诸生有熟于经世之学者,军国富强之策,民物利病之源,各举所知,以相讨论”①严修:《严修年谱》,第47页。。

此后严修在贵州各地主持岁试与科试,所出的不少题目都可能直接松动了当地读书人固有的国家观念。

在镇远考优生时题目有《论西学之用与用之用法》。

在思南考试举、优各生,试题有《魏默深经世文编书后》。

在铜仁试题有《论洋务》和《广轩语戒吸食洋药说》。

在都匀,考优题有《论东西各国强弱》和《都匀竹枝词》。

贵阳经古题有《大变则大益,小变则小益论》,文生题有《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还有一道直指科举之变的策论题为:“宋神宗时,诏议贡举,咸谓宜变法便。苏轼曰:自文章言之,则策论为有用,诗赋为无益。自政事言之,则策论诗赋均为无用。然自祖宗以来,莫之废者,以为设科取士,不过如此。自唐至今,以诗赋为名臣者,不可胜数,何负于天下,而必欲废之?王安石曰,诗赋亦多得人,自缘仕进别无他路,其间不容无贤。若谓科法已善,则未也。今以少壮之士,正宜讲求天下正理,乃闭门学作诗赋;及其入官,世事皆所未习。此科法败坏人才,致不如古。二说孰长?”

在遵义生童经古题有《中国之人以亿计赋》、《自强策》和《赋得农不如工》。②严修:《严修年谱》,第64、72、78、81、87页。

上述题目能进入科考自然与严修本人对新学的态度密切相关。这种对新学的态度深刻烙印在严修的日常言论之中。严氏给友人的信中就认为近日“习科举”有三要:“多读宋儒书,多读时务书,多读古文”,“应试之妙诀,即致用之根底。凡埋头于八股试贴、律赋、小楷中者,皆庄子所谓大惑者也”。③严修:《严修年谱》,第90页。在他给儿子的“读书规划”中也说:“总而计之,有当熟读者,有当常看者,有当备检者,有当精习者。《九经》、《语》、《孟》、《近思录》、《史》、《汉》、《韩文选读》,当熟读者也。《通鉴》、《明史》、《十朝圣训》、《经世文编》、西洋格致诸书及近事汇编、岁计政要之类,当常看者也。《通礼》、《皇朝三通》、《五礼通考》,西洋各式之图、各类之表,当备检者也。古文、算学、化学、洋文,当精习者也。准此为之,十年之后,规模亦略具矣。训诂之学,金石之学,校勘之学,虽不学可也。骈文、古近体诗,不学可也,极而言之,时文、试贴、律赋、不学亦可也。字则小楷最切用,求速求匀,而能事毕矣。篆隶不学亦可也。”①严修:《严修年谱》,第89页。

不过对大多数求功名的普通士子而言,严修所开列的书单和他所说的各种学问都离他们相对遥远,他们很多不过是时代的随波逐流者,因此严氏才会特别写《示应乡试士子文》说:“新章策问兼及时务,平日留心,临场自足制胜。然须自摅真见,不得肆口讥评,尤不可直录《盛世危言》、《普天忠愤集》及《时务报》等书,拾人唾余,雷同可厌。”②严修:《严修年谱》,第93页。

上面的批评之辞从另一个角度看正反映了高端士人的思想是如何向普通士人普及的。场中的被“直录”之书正是当地士子们揣摩考官可能重视的新书,亦是他们以为目前科场中可利用的新书。他们为了迎合考官的口味,适应变化的考题,囫囵吞枣,将这些书匆忙读过。在文字“雷同可厌”的背后恰说明一些考官学问的取向正通过科举塑造着地方上普通士子们的思想气候。

但是,正因为考官极有可能塑造士子的思想气候,所以在那些趋新读书人看来,棘手问题乃是大部分考官实难以胜任推动读书人趋新的角色。1897年徐勤在《中国除害议》中特别指出,“不去大卷白折之楷,八股之体,试贴之诗,定额之限,场期之促,试官之少,累试之繁,而求变法自强,犹却行而求及前也”③徐勤:《中国除害议》,载朱有瓛主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一辑下册,第51页。。那么这里的“试官之少”指什么?并不是说考官的人数少,而是指能胜任新学考试的考官数量太少:

若夫考官阅卷,以贞观为西京年号,佛寺为西土经文,甚至有一代名臣,而不知范仲淹为何人,曾入翰林,而问司马迁为何科前辈者。盖未闻汉书,可证经义,先儒之中,未闻王灿,其风古矣。自童年受四书、诗、书、易半部,礼记、左传外,读烂腐之八股,纤巧之试贴,写方黑之大卷,轻润之折子,送诗片,递条子,遍拜座主为师,即以乳臭之童,没字之碑,掇高科,抡鼎元,回翔木天,衡文天下。然且小之考军机御史,大之考试差大考,权要富贵,皆赖于是。进之为公卿督抚之尊,退之亦不失主学道府之荣,无日不待楷法文赋之用,即终身不离楷法诗赋之业,浸淫秾郁,习臭而忘,故天下移风,想望沈醉。①徐勤:《中国除害议》,载朱有瓛主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一辑下册,第46页。梁启超更感叹:“自非皇上天亶圣明,不能不假于师学,近支王公,皆学于上书房之师傅,师傅皆出自楷法八股之学,不通古今中外之故,政治专门之业,近支王公,又何从而开其学识,以为议政之地乎?”《梁启超等公车上书请变通科举折》,载朱有瓛主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一辑下册,第81页。

对于这种意见,张之洞在《劝学篇》中给出的回应是:

难者曰:主司不能尽通新学,将如之何?曰:应试难,试官易。近年来上海编纂中外政学艺学之书,不下二十种,闱中例准调书,据书考校,何难之有?且房官中通晓时务者尚多,总裁主考惟司复阅,何难之有?至外省主考学政,年力多强,诏旨既下,以三年之功讲求时务,自足以衡文量才而有余。乡、会试之外,惟殿试临轩发策,典礼至重,自不可废。然可即据以为授职之等差,朝考似可为省。及通籍以后,无论翰苑部曹一应职官,皆以讲求政治为主。凡考试文艺小楷之事,断断必宜停免,惟当考其职业以为进退,则已仕之人才不致以雕虫小技困之于老死矣。②张之洞:《劝学篇》,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54页。

《劝学篇》中对考官转辙新学的想象若征诸实际情形,恐怕并不那么乐观。因为戊戌时,各级考试的变化已迫在眉睫,哪里容得考官用三年时间预备。1898年皮锡瑞感叹无人能阅批书院里的新学课卷,遂想要在《南学会章程》中加上一条“愿阅课卷”。③皮锡瑞:《师伏堂日记》,载吴仰湘主编:《皮锡瑞全集》第11册,第852、853页,戊戌闰三月初四日、六日条。

政变后虽然新学风气仍在延续,但考试规章毕竟有所反复。到1901年所订新章又是“立即执行”,各方都无充裕准备的时间。在如此急迫的形势下,考官只有纷纷派人前往沪上调书。这是因为上海有“有力书贾”和“好事文人”④张之洞:《劝学篇》,第46页。,像旅居上海的江宁读书人何荫柟就碰到朋友“奉差往沪,为选购新刊时务、政治各种书籍,供主试分校之翻阅”。这是因为“本科改章,废时文而尚策论、经义,姑无论多士之泛而无归,即主司之看朱成碧,五色俱迷,亦在所不免焉”①何荫柟:《鉏月馆日记》,载上海人民出版社编:《清代日记汇抄》,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58页,光绪二十八年五月十三日条。。《选报》上也有消息称原本乡会试禁带书籍,但科举改章遂有弛禁之说,而且礼部拟派委员赴上海购买“时务书籍”以便命题时采用。②《汴闱须知》,《选报》第17期,所闻录。

但沪上调书这类“临时抱佛脚”的措施实在后患无穷。于荫霖即说:“刘坤一、张之洞所议普通学,合今日臣工、士子恐无一能交卷者。合三年而论,秀才数万、举人将数千,使之尽通乌乎能?势必如圣谕所云抄写洋报而已。”③于荫麟:《悚斋日记》,见于翰笃编:《于中丞奏议》,载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23辑,第1260页,辛丑九月十七日条。

于荫霖所谓“洋报”何出?各大口岸特别是上海洋场的报馆而已。谁读“洋报”?年轻士子多读也。科举改章导致原本被认为是饱学之士的诸“臣工”也不能交卷,考官们就不得不努力调整知识结构,以求适应新的考试环境,而现代国家观念正是考试新学的重要内容。可是这种调整往往让考官进退两难。

从考官向新学靠拢这一面看,此种靠拢势必拉考官与士子渐处同一水平线,特别是身处口岸或与上海有因缘的士子不仅相较内地士子占有优势,对考官大概都能有所“俯视”。有人即问道:“(《劝学篇》云:)近年来上海编纂中外政学、艺学之书,不下二十种,闱中例准调书,据书考校,何难之有云云。果尔,则考其藏书可矣,何必特科试士,即用主司足矣,何必另取人才”。④朱有瓛主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一辑下册,第60页。

这段话虽刻薄,却道出了当时科考的一大困境即考官凭借何种学问来考校士子,正所谓“不习天文、地舆、兵法、算学之主司,而使之主天文、地舆、兵法、算学之文”。若不懂还要强行考校,则考官“势必以绚烂奇异者为工,而所取非浮夸诞妄之人,必剿袭剽窃之辈”⑤朱有瓛主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一辑下册,第128页。。同时不少考官虽然对新学只是一知半解,但居此位置,总不免强装解人,并且还要“难人”,遂让考试题目特别是策论题之范围泛滥无归。

孙宝暄即发现:“今日考官之发策题,几于无所不问,更有喜出冷僻之题以难人,而欲人之一一尽对,且入场时不许有所怀挟。噫! 似此凡应试者,非读破四库五洲之书,而逐字逐句一一尽记者不可,岂非强人所难耶?且即能逐字逐句记之,亦有何益?”①孙宝暄:《忘山庐日记》(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752页,癸卯九月十一日条。上海杂志则嘲笑过山东所出策论题目“所出典僻,士子不知出处,杜撰作文”②朱峙三:《朱峙三日记》,第111页,光绪二十九年四月十八日条。。皮锡瑞也曾面对一道《明郑三俊议国学积分咨送太滥论》的题目。他翻遍《明史选举志》、《郑三俊传》皆找不到此题出处,后有友人借《九通》给皮氏,方才搜到,但在皮氏看来“事未行而明亡,无甚可说”! 但又揣摩试官对答卷字数“尚多”,“勉强作千余言,付之”。③皮锡瑞:《师伏堂日记》,载吴仰湘编:《皮锡瑞全集》第11册,第1717页,癸卯八月二十七日条。

以坚持正学立场来看,在新学冲击下,考官的这种坚持经常不能表现为恒守,而表现为错乱,这种错乱表现以沈钧儒和徐锡麟的故事为典型。1903年沈钧儒应顺天乡试,二场题有“学堂宜设国文专科策”。沈钧儒的文章误解“国文”之义,将“国文”当“满文”处理,大大偏题。但其卷之考官评语是:“首以国文为满洲文,解虽误会,而能源源本本,藉抒忠君爱国之忱。末举俄人设立满洲学堂为砭,犹足发人深省。五艺谓开民智乃所以尊君权,持论尤高既足。间执旧新两党之口,即为优劣毕梅二相之衡。”④转引自周天度、孙彩霞:《沈钧儒传》,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5页。可见在该考官坚持“忠君爱国”的标准下,审题大偏都能侥幸高中。徐锡麟的情况则正好相反,其参加癸卯浙江乡试时,第二场策论有题涉及枪炮者即“今之策富强者言练兵则侈谈英水军、德陆军之制,言理财则首举斯密原富之篇,然习洋操,制洋炮,兵威其果振歟?讲商务,勤工艺,兴矿政,修铁路,财源其果濬歟?试探厥本原,应如何实事求是,始收成效以挽贫弱策”。徐氏答此题时用三角法绘图列式,这本是深通新学的表现,却被考官认为违例,不入正榜。⑤钟毓龙:《科场回忆录》,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74页。

当然并不是所有考官都如此,像当过癸卯恩科会试房官的恽毓鼎,其读书范围就绝不限于八股时文,“癸未至戊子六年之中,粗看廿四史、《资治通鉴》一过,及《诗经》、《公羊》、《毂梁》、《尔雅注疏》、《段注说文解字》”等,到庚子后,藏书“及逾三万卷”。⑥恽毓鼎:《恽毓鼎澄斋日记》,第258页,甲辰九月初二日条。同时他也读新书、新报,所以不乏对现代民族国家争竞的认识。

但问题在恽毓鼎对所谓“东南新学”是“深恶而痛斥之”。因为在他看来“维新之书层见叠出,稗贩杜撰,几于千手雷同,略看一二编,即可意其大概(近人译者尤劣)。余积习未化,实不耐向此等用心。独于理学、史学、古文、诗各书,一见若旧交,深嗜笃好,不忍释手,非此竟无以遣日”。他又说:“吕誉千之子新著《女诫驳议》一书,专驳曹大家之说,谓女不当受制于舅姑及夫,一切出入举止皆当自由,方是女中豪杰云云。余阅之发指眥裂,恨不焚其书,诛其人,以惩败类。风俗人心,江河日下,世道如斯,正不知作何变幻也。吾恐中国之祸不远矣。(此种混账少年,即义和团之变相也)。”①恽毓鼎:《恽毓鼎澄斋日记》,第205—206页,癸卯正月初八日条。

这些话一方面说明考官所理解的“新学”实有不同种类和层次,在当时属于极度激进的“东南新学”经常挑战的是他们的学问趣味和伦常底线,故不大“错乱”之考官或也难以接受。但另一方面年轻考生因其年纪、程度和趣味,却可能因科考改章而一步步被“东南新学”吸引,下面就以朱峙三和贺葆真为例来简单讨论一下考生的状况。

在湖北的朱峙三和其塾师知道科举改章消息后,立即作出了呼应。塾师要求学生“俱做义论,不做八股文,讲求时务,须知吾国大势也。所作俱为整篇,非如八股分半篇、中股、完篇”。于是朱氏和其一同读书之人开始每晚点读《古文观止》,读时务书。从此朱氏学塾中练习的是:“中国易于富强论”、“练兵论”、“开矿论”、“中西互市、利源外溢,将何法整顿商务,挽回利权议”、“铁路一举,于中国大局有何关碍,试确切论之”、“论内江通商之害”、“论各省传教之害”、“神宗变法而国乱,日本变法以自强合论”、“中国筹偿洋款,日今通盘整顿,必待四十余年方能偿清,然民贫国弱,重敛久则民必困,悉索久则国必危,宜如何设法早脱债累,以益民生而培国脉,试各抒己见以对”、“泰西何为君主之国、何为民主之国、何为君民共主之国,试举各国之所在”等题目。②朱峙三:《朱峙三日记》,光绪二十七年八月二十二、八月二十三日、八月二十八日,九月初八、九月二十三日、九月二十八日,冬月十八日,光绪二十八年六月十三日、八月二十八日、九月二十八日条,第90、91、92、94、99、100、101页。

朱氏到别处书院抄写的是“英、法、德、奥,世为仇雠,结会联盟,近数年相安无事。中国自通商以后屡持衅端,欲弥外患而固邦交,究以何者为善策”③朱峙三:《朱峙三日记》,第127页,光绪二十九年十月初二日条。。

进入考场前朱氏读的是《时务通考》,“阅竣三分之一,略知外国情况”①朱峙三:《朱峙三日记》,第117页,光绪二十九年闰五月二十九日条。。进入考场后他则要面对“政治之源本乎地理,地方合并愈多则政治权力愈大,近如德之联邦,美之合众,皆本此意。迩者出洋学生,好创为地方自治之说,充其所言势必将完全之中国,令之破碎支离而后快。是外人虽不瓜分中国,而中国实自瓜分也。夫以中国今日时局,开办铁路、电线、邮政、航海诸务,合全力以为之,犹恐不逮,岂划地自限反足有为乎?然则其说之谬妄,盖已明矣。试任划中国一省自治,与合中国全境为治,其规模孰大孰小,绘一图以明之”、“秦始皇、拿破仑合论”、“欧洲行义务教育,人皆向学,国日以强。今中国之人,不知应尽之义务为何事,将用何法以兴此教育策”、“现在世界大势,日俄战争已起,中国宜守中立说”、“元代疆域雄跨亚、欧两洲,其在欧洲者是今何国何地考略”、“德人理斯特论理财诫洲中勿战论”这样的题目。②朱峙三:《朱峙三日记》,光绪二十九年五月十九日,光绪三十年二月初六日、五月初六日、五月初九日、六月初二日条,第114、138、142、146页。

不过在考场中偶然也有兴奋的时候,一次朱氏看到一题为“俄罗斯欲固吾圉将用何策”感到“甚得意”,因为他曾做过《强蒙故以备俄策》数篇,“有底稿也”。③朱峙三:《朱峙三日记》,第119页,光绪二十九年六月初十日条。

另一位河北士子贺葆真,尽管1898年10月他知道“恢复制义”,但当年参加县考时他的“制艺文已属人代作,自作论题”④贺葆真:《贺葆真日记》,第49页,1898年11月3日条。。之后两年间他陆续读的是《格致艺文汇报》、《泰西新史揽要》、《中西教会报》、《通鉴地理今释》、《劝学篇》、《瀛寰志略》、《地理全志》、《万国公法》、《国闻报》、《中东战纪》、《交涉公法论》、《公法总论》、《中外交涉类核表》、《中国古世公法》、《陆地战例新选》、《天演论》、《欧洲百年以来大事记》等新书报。⑤贺葆真:《贺葆真日记》,1898年12月21、12月22、12月31日,1899年1月19日、3月12日、4月27日、5月22日、6月8日、6月28日、9月22日、12月9日,1900年7月29日、11月17日、11月24日、11月25日、12月6日,1901年1月29、1月31日、2月1日、2月21日条,第50、51、52、53、58、59、60、64页。因此其看世界大势已和当时一般比附中国历史的读书人不同:

论国势者,辄引宋金故事为殷鉴,为宋之视金,如中国之于欧美列强也,主战必败。吾惧此言不足服泥古者之心,适以为其口实,时势固屡变,未尝相袭,而今世之变迁,乃与大地万国相接构,又岂吾国前事琐可比拟?若牵引不与时势合者而附会焉,又安得为达时务也哉?①贺葆真:《贺葆真日记》,第83页,1902年8月22日条。

三、考试市场

戊戌开始的科考改章在影响考官和考生外,亦影响着围绕科考的种种生意。本来对士子来说“一部四书五经,就可作为读书上进的本钱”②蒋梦麟:“序”,载沈宗瀚:《克难苦学记》,北京:科学出版社,1990年。。但改章后“一部四书五经”大概就再也不够用了。王先谦就注意到:“以制艺论,贫士家有十千钱书,可以成名。易策论,虽什倍于此而不足供周览,其不便实甚。”③王先谦:《科举论下》,载《葵园四种》,第8页。不过对围绕科考的生意而言,这“什倍于此而不足供周览”的市场规模正意味着他们施展拳脚的时候到了。1898年9月,有人风闻科举改章的消息后就告诉学生:

为学当以史部诸类为主,古今中外一切事迹掌故,及近时各报,皆史类也。外国各书,朝廷已命人选译,久之当有明文。今当以看报为主,已译各种亦须随意批阅。经学当以注疏为主,旁及诸家;四书仍以朱子为主,兼通古训,皆不可看近时讲章。学文当博览诸家,而以《古文辞类纂》为主。④贺葆真:《贺葆真日记》,第48页,1898年9月18日条。

上文提示了科举改章后在考试市场上热门的将是史书、“外国书”和古文书,更重要的则是报纸。这一点孙诒让给汪康年的信中就说得非常明白:“闻贵馆统计阅报人数以敝里为最多,而敝里阅报之人,弟率稔知其人,盖慨时事之危迫,爱玩钦服者十之一二;而闻有科举变法之说,假此揣摩为场屋怀挟之者十之七八;其真能潜研精讨,以究中西治乱强弱之故者,无一也。”⑤《孙诒让致汪康年》,载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472页。

如果说孙诒让是从浙江瑞安一隅来观察科举对报纸生意的影响的话,那么姚公鹤是从上海这一出版中心的视角来看戊戌时期围绕科考的报纸生意的变化,在他看来,四五月间,废八股朝旨下,士子都预测主试者会以报纸为蓝本命题,因此即使他们人在穷乡僻壤,也会节衣缩食合订一份“沪报”来研究揣摩。坊间也将各报分类摘抄以牟利。①参见姚公鹤:《上海闲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32、133页。

报纸的畅销当然和科考渐重“时务”有关,那么“时务书”自然也在考试市场中开始受到欢迎。唐才常就发现当时士子“剽袭一二时务门面语,为科名进取之阶”。广学会等出版机构乘机出版各种供“考试揣摩”之书,如《泰西新史揽要提要》中就说“凡熟读是书者,作为时务策论,隶事运典,信而有征”。在唐氏看来这些书以及《西学通考》、《时务通考》等皆为“荒谬射利”,但却借助“风会偶开”已经“满盈天下”。②唐才常:《日人实心保华论》,载《唐才常集》,长沙:岳麓书社,2011年,第363页。

到1901年科举顺戊戌时之蓝本继续变化后,前述情形依然相似,而且士子对新书报的需求变得更加紧迫,考试市场变得更加庞大。从“时务书”这一面来说,政务处、礼部在《会奏变通科举事宜折》中就指出:“现又改试策论,讲求中国政治、史事及各国政治、艺学,所需书籍尤多。”袁世凯在《奏办山东大学堂折》中也承认“惟中外政治、艺学书籍浩繁,贫士不克多购,中材莫能遍读”。因此“拟取各国史鉴、政治、艺学各书,先就通行者选择精本,用治字铅板多多排印,分发各属,俾士子购取肄习,藉拓见闻”③璩鑫圭、唐良炎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学制演变》,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35、44页。。由此“书贾牟利之徒莫不人纂一书,肆成一集”④顾厚焜:《精选新政应试必读六种》,出版地不详,1901年,“例言”。。

面对大好形势,书商一边静待主试者来沪选购,另一边主动出击,直接从上海运书到南京、开封等科场前搭棚贩卖。刘大鹏曾述此种盛况说:

京、津、沪、汉之书商,均麇集于斯街,而时务等书,汗牛充栋,不堪枚举其名目,凡应会试者,皆到书肆购买时务诸书,以备场中查对新法,故书商、书局抬其价,并不贱售。①刘大鹏:《退想斋日记》,第609页,光绪二十八年三月初六日条。

在这些书商中夏颂莱在其《金陵卖书记》中曾总结销售情况言,“所销之书以历史为最多”,共计38种,893部。历史书畅销一个重要原因是“此次科场兼问各国政事,故不得不略求其端绪”。由此作新社的《万国历史》最为热门,《现今世界大势论》、《东亚将来大势论》、《中国现势论》也卖得相当好,“大半为场屋翻检之用”②公奴(夏颂莱):《金陵卖书记》卷上,载《金陵卖书记及其他》,北京:海豚出版社,2015年,第5-7页。(以下简称《金陵卖书记》。)。当然像《策论新选》之类的书,也销至百余部之多。对此夏氏感叹:“若夫有用无用,盖视科场为衡。苟科场所不需,则虽佳亦从缓。能越此范围,殆百不及一。”③公奴(夏颂莱):《金陵卖书记》卷上,载《金陵卖书记及其他》,第15页。

另外夏氏还注意到因为考经义的缘故,来问《四书大全》、《五经备旨》的也不少,也有人“惟《通鉴》、《纲鉴》等名最易动其目”。还有不少士子来询问他们听说和其心中认知或以为的“时务书”,如《时务通考》、《圣武记》、《海国图志》、《瀛寰志略》,以及各种“时务艺学之大全、大成、汇纂、通考、统宗、渊海”等。④公奴(夏颂莱):《金陵卖书记》卷下,载《金陵卖书记及其他》,第20、21页。士子们对这些书的热衷让来自上海的夏氏不能满意,在他看来这是“内地人士”程度不够的表现。

不过夏氏也承认此次考试的士子“五洲四洋之名,时时流露于谈话,即于外国之事,茫无头绪,而史、汉、纲鉴不得不略加寓目”,所以有人戏言要撰写“无师自通外国史”和“西政不求人”等书来供应“内地士子”,一定能够获利。⑤公奴(夏颂莱):《金陵卖书记》卷下,载《金陵卖书记及其他》,第20、21页。

另一位卖书人王维泰在开封遇到的情形也基本无差,多有士子来问《通鉴辑览》、《周礼政要》、《经世文编》,《子史精华》、《四书味根》、《五经备旨》等。在王氏眼里这些人均“未脱八股词章窠臼者,为最下乘”。由此他依据读书人读什么书给他们排了个座次:比如能读《商榷》、《札记》、《掌故汇编》、《九家古注》、《七经精义》的“为旧学中已得门径者,为次下乘”。若能觅购《朔方备乘》、《航海图经》及《泰西新史》、《政治艺学全书》等,“则渐有新旧过渡思想,临文时能解调查者,为中下乘”。“至讲求公法、详考路矿、采访学制、搜讨兵政,东西各书籍者,虽不外得第起见,然已预备得第后之进步,是为中乘。若考察理化各科、工商诸业、殖民政策、建国主义者,其胸中已有成竹,特假文场为发挥地,不系心于得失者,是为上乘。至留心民约、社会、立宪、国法,则其思想已臻极点,方针已有定向,行所欲行,止所欲止,是为更上层。”①王维泰:《汴梁卖书记》上卷,载《金陵卖书记及其他》,第36、42页。

尽管王维泰按照自己心目中士子趋新程度的不同给其分了层次,但其眼光实在太过“先进”。②叶圣陶所在的苏州应该不能算“内地”,但他进场时带的书也是《四书味根录》、《五经备旨》等。叶圣陶:《马铃瓜》,载《叶圣陶集》第2卷,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87年,第94页。当时大多数读书人阅读的层次一般就在各种策论与经义的“大全、大成、汇纂、通考、统宗、渊海”上,由此考试市场上“时务书”生意争夺的焦点即在于此。而书商运作这些“时务书”的手法主要有以下几种:一是贬损类似之书,二是宣扬自家,三是名人招徕,四为呼应政策。下面就以《精选新政应试必读六种》一书为例来略说之。

此书例言批评坊间类似之书“究其根柢,考其源流,不遏拉襟成篇,以骇人耳目,否亦东涂西抹,藉此琐屑之蝇头耳”;特别是经义一类“大率剽窃宋明旧稿及近时名家专集,滥竽充数”。所以他们“宁披沙以拣金,勿买菜以求益,择其精力而矫其弊”③顾厚焜:《精选新政应试必读六种》,“例言”。。同时此书登载禁止翻印告示(实乃变相广告)说:

明诏大小考试以策论、经义取士。坊本刊行大都改头换面,贻误士林……不惜重资,敦请大江南北名儒硕士,分题拟作,均系按切时务,归纯正者居多。凡近时石印本所习见者,概未阐入。分类凡六,曰中政、曰史论、曰西政、曰西艺、曰四书义、曰五经义,合成四百篇,名曰新政应试必读。并请元和顾少逸厚焜鉴定,邹太史福保,王太史同愈为之叙,宏开风气,嘉惠艺林,现已属石印局,印成六开大字本,尤便初学,迥非市肆渔利,专便夹带剿袭者。④顾厚焜:《精选新政应试必读六种》,松江府上海县告示。

同时书中不少地方显示出对张之洞等督抚奏折的呼应。如有“凡报馆谰语,异域方言,稍有沾染余腥者盖不阐入,大雅君子尚其鉴此苦衷”;又有“本江鄂两制军之奏议,以存说经之体裁”等语,以上都可以见一盘“时务书”的生意究竟是如何运作的。①顾厚焜:《精选新政应试必读六种》,“例言”。

从报纸这一面说,在清末的考试市场这是比时务书可能更大、影响更深的生意。像朱峙三大致在1901年左右开始读《申报》。在他眼中,《申报》的最大特点已不再是早期的商贾讯息和文人趣味,而在其“论说系论世界大事及中国应兴革之事”②朱峙三:《朱峙三日记》,第91页,光绪二十七年八月二十九日条。按:读报关注“世界大事与中国应兴革之事”是一个被不断“提倡”的过程,戴季陶到1910年还在呼吁:“这报上顶要紧的便是电报,看报一定要从这里看起,第二便看外国新闻,只可惜我们中国的报纸,没有世界的性质,把外国新闻看得太轻,所上的仅仅不过一点没关紧要的纪事,所以看的人不高兴看也是有的。但是无论如何,看的总比不看好,天天看一点,久而久之,世界上的大势,总可以明白。第三便看要闻,要闻看了再看论说要件,至于平常纪事,倒可随便看看,不必十分留意的。这样看去,那么一张报的精华通通不会遗漏,而且看过的事,皆极有秩序,不会随便忘去的,这是普通阅报方法上一定不易的次序。”散红:《本报阅者诸公看看》,《中外日报》(1910年8月13日),载唐文权、桑兵编:《戴季陶集》,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55、56页。不过关注世界,还是国家或是地方,其中有细微差别。钱穆忆旧友即云:“仲立极留心时事,而无意政治。特注意县邑中事,日读地方报,更留心。手执朱笔,批抹满纸,或施一大杠,或扑一大点,或批岂有此理,或批狗屁不通,间或施圈。每曰:贤奸不论,是非不辨,何以为人,何以做事。如此社会,岂不将沦丧以尽。恨不能逐日逐人逐事,一一畅论之。”见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86页。而且总不乏人仅仅将报纸视为消遣品,如民国初年,苏州一典当行小主管晚饭后的消遣就是“抄《申报》一会”,不过抄的是小说《新官场现形记》。见谭金土整理:《甲寅年日记》,《苏州杂志》,2009年第5期,第28页,正月三十日条。。贺葆真则发现1902年是一个阅报的“极盛时代”③贺葆真:《贺葆真日记》,第89页。。在这个“极盛时代”里与科举互动最密切的自当属梁启超主笔的那些报刊。

1901年科举改章同时,正是梁启超主笔的《清议报》、《新民丛报》等席卷全国之日。黄遵宪曾评论这些报章的文字为“本爱国之心,绞爱国之脑,滴爱国之泪,洒爱国之血,掉爱国之舌”④黄公度:《致新民师函丈书》(光绪二十八年十一月),转引自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06页。。此言大致非虚,以收藏在韶山纪念馆、毛泽东曾读过的《新民丛报》第四号为例。开篇论说即是《新民说》第六节“论国家思想”,第二篇为说专制、说立君、说共和政体的《法理学大家孟德斯鸠之学说》,第三篇题目是《论民族竞争之大势》。三篇论说过后,传记栏是《匈牙利爱国者葛苏士传》,地理栏是谈欧洲诸国何以强,亚洲诸国何以弱的《亚洲地理大势论》,文章作者均署“中国之新民”!

《新民丛报》第五号刊则刊登广智书局的广告,其中有《日本维新三十年史》、《政治学上卷——国家编》、《政治学中卷——宪法编》、《十九世纪末世界之政治》、《再版现今世界大势论》、《再版万国宪法志》、《支那史要》、《中国魂》、《国家学纲领》、《国际公法志》、《中国商务志》、《东亚将来大势论》、《中国文明小史》、《中国财政纪略》、《再版扬子江流域现势论》、《新撰日本历史问答》、《再版埃及近世史》、《东亚各港志》、《明治政党小史》、《外国地理问答》、《国宪泛论》、《英国宪法史》、《群学》、《万国官制志》、《万国选举志》、《万国商务志》、《泰西史教科书》、暗射世界大地图、中国暗射地图、中国十八省地图、中外方舆全图、实测精密东亚新地图、东亚三国地图、径尺地球仪等林林总总与现代国家观念相关的出版物。①《新民丛报》第四号(光绪二十八年二月十五日)、第五号(光绪二十八年三月一日),广告。

这些出版物里既有原先蕞尔小国由弱转强的兴起案例,也有基于新兴学科分类意识的理论探究,又有以“万国”、“公法”、“现势”等为招徕的汇编集成之书,还有“殖民史鉴”和对本国历史的“他者”阐释,更有直观形象、入人脑髓的各类挂图,真成了一个玲琅满目的现代国家观念的展览会。

更值得注意的是上述报刊除了有关“现代国家”的文字多外,还有两个特点,一个是常为清廷所禁,另一个是价格偏高。周作人称《新民丛报》“每年洋五元,书极好而价巨,力不能胜”②鲁迅博物馆藏:《周作人日记》(上册),开封:大象出版社,1996年,第331页,壬寅三月三十日条。汪希颜也认为《新民丛报》每月两册,连邮每份五元二角四分,“价目不廉”,因此自购一份,再为其弟订购要“负欠典衣,在所不顾”。转引自汪原放:《亚东图书馆与陈独秀》,上海:学林出版社,2006年,第2页。,因此他常常只能借阅梁氏主笔的报刊。③鲁迅博物馆藏:《周作人日记》(上册),第344、345页,壬寅七月初三、初六日条。尽管如此,这些报刊特别是《新民丛报》仍然“播被尤广,国人竞喜读之,销售至十万册以上。清廷虽严禁,不能遏也”④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342页。《新民丛报》的销售量据张朋园估计平均每年约在万册左右。(参见张朋园:《梁启超与清季革命》,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7年,第196—200页。)参照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所说,“每一册出,内地翻刻本辄十数”,则钱基博所说的“十万册以上”并非夸张,加上借阅的人数扩展,汇编本和“四五十家报,无一非助公之舌战,拾公之牙慧”(黄遵宪语)的影响力,这个阅读群体的庞大可想而知。。为何其能拥有如此多的读者?原因很多,如梁氏文字有他独特的魅力①梁氏自评其文字“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番魔力焉”,钱基博则说梁氏文字“纡徐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级,急言竭论,而容与间易,无艰难劳苦之态;遣言措意,切近的当;能令读者寻绎不绝,如与晓事人语,不惊其言之河汉无涯”。见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第344页。胡先骕说:“至梁启超之文。则纯为报章文字。几不可语夫文学。其‘笔锋常带情感’,虽为其文有魔力之原因,亦正其文根本之症结。如安诺德之论英国批评家之文。‘目的在感动血与官感。而不在感动精神与智慧。’故喜为浮夸空疏豪宕激越之语。以炫人之耳目。以取悦于一般不学无术之‘费列斯顿’,其一时之风行以此。”见《评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转引自胡宗刚:《胡先骕年谱长编》,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198页。、书报被禁反而会产生热销的效应②梁启超曾以《日清战争外交史》一书来说明禁书的效应:“吾略翻之,觉其无异于寻常,未之购也。阅数日,闻日本政府以恐泄外交秘密,下令禁此书,则欲得之之心若渴,使有肯?我者,吾十倍其值弗吝矣。不宁惟是,寻常之书盈案堆架,终卷者寥寥,若得此书,吾知必穷日夜之力以尽读之,且一字不肯放过矣。何也?默忖其中之必有秘密不可思议者存也。凡禁书皆然。书愈禁则求之者愈切,读之者愈熟,而感受者愈深。”见《敬告当道者》,载《新民丛报》第十八号,光绪二十八年九月十五日,第11、12页。,当时“新人物”也多欲借此种新报刊为身份标示等。③在林獬看来当时的“新人物”只要花大洋五角买一部《中国魂》,花大洋三角零买一本《新民丛报》,再把上海文明、广智、作新各书局的书单讨来一张,书无需真的一一读过,只要知道书名、价格、哪个书局出版,就能摇摇摆摆做起“新党”来了。林獬:《国民意见书》,载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一卷下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0年,第904、907页。

不过无论梁启超文字的魅力如何惊人,禁书诱惑如何巨大,抑或有时人对“新人物”的头衔趋之若鹜,大概都比不上科举改章的力量推动这些报刊的作用。科举改章后,黄遵宪说《新民丛报》等进入了“试官之题目”④黄公度:《致新民师函丈书》(光绪二十八年十一月),转引自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第306页。,与之呼应,在朱峙三眼中它们是“科举利器”⑤朱峙三:《朱峙三日记》,第337页,光绪二十八年十二月初十日条。。梁启超自己也承认广智书局所出版的书报“多为科举应用”⑥梁启超:《致美洲各埠帝国宪政会》(1909年),载《梁启超全集》第十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5977页。。那么是否如此呢?可从“试官之题目”与“多为科举应用”这两方面观之。

从作为“试官之题目”看,“自国家变法以来,校士皆以策论考试,所最重者外洋之法”⑦刘大鹏:《退想斋日记》,第126页,二十九年六月十七日条。。甲辰恩科会试题目特别是二场题就是典型的例证:

一,学堂之设,其旨有三,所以陶铸国民造就人才振兴实业。国民不能自立,必立学以教之,使皆有善良之德,忠爱之心,自养之技能,必需之知识,盖东西各国所同,日本则尤注重尚武之精神,此陶铸国民之教育也。讲求政治、法律、理财、外交诸专门,以备任使,此造就人才之教育也,分设农工商矿诸学,以期富国利民,此振兴实业之教育也。三者孰为最急策。

二,《周礼》言农政最详,诸子有农家之学,近时各国研究农务多以人事转移气候,其要曰土地、曰资本、曰劳力,而能用此三者实资智识。方今修明学制,列为专科,冀存要术之遗,试陈教农之策。

三,泰西外交政策往往藉保存土地之名,而受利益之实,盍缕述近百年来历史以证明其事策。

四,日本变法之初,聘用西人,而国以日强。埃及用外国人至千余员,遂失财政裁判之权,而国以不振,试详言其得失利弊策。

五,美国禁止华工,久成苛例,今届十年期满,亟宜援引公法驳正原约,以期保护侨民策。①据《甲辰恩科会试闱墨》整理,崇实书局光绪乙巳年石印本。

要写出上述题目的策论,若不看《新民丛报》等报刊大概还真回答不了。谭延闿在会试卷的第一道策论会写:“(要国民)以爱国为本,以自强为归,自治以去私心,合群以谋公益。”第三道策论时开篇即云:“西儒有曰:‘两平等相遇,公法即权力;两不平等相遇,权力即公法。’”②谭延闿策论,载《甲辰恩科会试闱墨》,崇实书局光绪乙巳年石印本。这些与梁启超报章中之言论,特别是多次提及的“两平等者相遇,无所谓权力,道理即权力也;两不平等者相遇,无所谓道理,权力即道理也”几乎一模一样。③梁启超:《灭国新法论》(1901年7月)、《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1901年10月),均载《梁启超选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73、191页。

从报刊“多为科举应用”看,鸳鸯蝴蝶派中的大将姚鹓雏在其自叙诗中即说:

余幼奇钝,读四书三四行终日不熟。十三四岁悟性忽启,嗜读《新民丛报》及西洋史,能记大事年分及人名地名,历举不遗,遂能属文,一小时可千言。其年应童试,以二场作西洋史题二篇,篇七八百字,得提覆取?佾生第一,秋间入府中学堂肄业。梁启超氏编《新民丛报》,余所有者装订两巨册,誉余者辄谓能暗诵全书云。①杨纪璋编:《姚鹓雏剩墨》,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4年,第115页。

陈布雷读新书则是从前面提到的“科场前最畅销”之《万国历史》及《世界地理》开始,此后“尤喜阅《新民丛报》、《新小说》、《警钟日报》、《浙江潮》”等。他的新学知识储备直接造成了其应童子试过程中的命运跌宕。一方面陈氏读新书渐多而不愿作“制举文字”,因此县考时胡乱应答,成了最后一名。但另一方面他因此而深受刺激,希望一雪前耻,府试竟考到第一。其实他自知“(府考)文实不佳”,但能做到“第二试史论置第一,第三试史论、策问各一置第四,第四试策论、时务置第二”,并在考官亲自面试中因回答“论、策题各一”受到赏识,不但赠陈氏以书,而且派老仆送其回寓。这些科场恩遇无疑与其新学阅读大有关系。②陈布雷:《陈布雷回忆录》,第9—12页。

黄炎培在南洋公学时,蔡元培就已有意识地引导他们阅读和模仿《新民丛报》的文字。③黄炎培所在特班课题中即有“《新民丛报公民自治篇》举广东人自治之成绩,各依其例以所居本省之事证之”这样的题目。《蔡元培日记》,载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全集》第十五卷,第394页,1902年三月三十日条。黄氏参与翻译的《支那四千年开化史》,从其弁言内容和文字风格都能看出他和合作者深受梁氏文字的影响,而且《新民丛报》还刊登过此书的“绍介”。④《支那四千年开化史》弁言云:“恫哉,我国无史!恫哉,我国无史!庞然塞于栋者,非二十四史乎,我谓二十四史姓之家乘而已。兴灭成败之迹聒聒千万言不能尽,乃于文化之进退,民气之闭塞,实业之衰旺概乎弗之道也。我国士夫嗜古若性命,我国无古之可言也。恫哉,我无古之国,哀哉,我嗜古之士夫。”支那少年编译:《支那四千年开化史》,上海支那翻译会社印行,1906年第3版。《新民丛报》第三十二号“绍介新书”栏云:“溯世界文明古国,吾国居一焉,开化之早,较之印度、埃及、希腊等国,未遑多让也。徒以群治不进,有其先者而无其继,遂使数千年来史界现象,黑暗昏,一若逆乎公理,不进化而退化焉。本书据日本市村、泷川两氏所著之《支那史》,去其廿四姓家乘之事实,而刺取其关于文明之进步者,编译而成。上自太古,下迄今兹,凡分九章。第一章曰地理,第二章曰人种,第三章曰太古之开化,第四章曰三代之开化,第五章曰秦汉三国之开化,第六章曰两晋南北朝之开化,第七章曰隋唐五代之开化,第八章曰宋元之开化,第九章曰明清之开化。每章复分为制度、学术、宗教、技艺、产业、风俗等类,类别明析,条理井然。吾国今日无佳史,得此亦庶足供浏览,若用以为教科书,亦一善本也。”《新民丛报》第三十二号,第67—68页。因此许多年后以“老革命”形象示人的黄氏回忆起自己的科举生涯却不减当年适逢其会的得意:

中选的十二人,中间有一个共同的优越条件,这年开始改八股为策论。许多人做惯八股,不会做散文,这一群特班学生,散文的锻炼,经过了一年半,当然没有什么困难。而我还有一点,江南乡试有一个试题:《如何收回治外法权?》。治外法权在《万国公法》上说,“与驻在国所治之地外,得管辖其民之权”,是限于使馆所在地和使馆人员的。自五口通商,各国在我国开辟租界,把领事裁判权,假名着“治外法权”,是完全违反国际公法的。这一些道理,一般人不尽能正确分析,研究过万国公法,当然能信笔直书,我就在这上边得了便宜。①黄炎培:《八十年来》,北京:文史资料出版社,1982年,第34页。

四、结论

科举改章后,四书五经渐渐退隐,普及现代国家观念的报刊进入了考试题目,成为了“科举利器”,考官和考生都随时风而积极应变,或不欲变而不得不变。他们中绝大多数人的读书、阅报、看刊的动力仅仅是应付变化的考试。正因为应付考试的需求如此普遍,科举的稍稍变动,哪怕只是在传闻之中,其对读书人带来的影响依然不可小视。戊戌前后科举与新学是在有限的省份以“旧瓶装新酒”的方式相融和,到八股改策论后,则是连“旧瓶”都开始被敲打和修缮,以期其能容纳更多的新学元素,由此带来的现代国家观念的普及也相应扩展到了更大范围。即使连刘大鹏这样对新政极度不满的士子,若细读其日记,也能发现其国家观念在产生大的变化:

光绪二十六年,俄夷乘乱入东三省,据为己有。二十七年和议成,俄约退出,迄今仍虎踞不退,论者谓俄夷信,将来必退,不知夷狄豺狼性成,断无肉入口而再吐出之势,况此时外洋各国视中国为一块肉,均欲吞而食之。现在法夷蚕食云南、广西,英夷蚕食广东、福建,日本蚕食闽浙,德夷蚕食山东,俄夷蚕食新疆、蒙古,其为中国之患者俄夷为最,以其地与中国毗连耳。俄人不但霸占东三省,一二年中必有并吞中外蒙古及新疆之势,中国若仍偷安,不思自胜之策,徒取西法以求自强,恐岌岌乎不可支持也。①刘大鹏:《退想斋日记》,第125页,光绪二十九年闰五月二十三日条。

不过这一切并未能治愈科举的旧病,反而添上了新症。

从旧病论,科举改章的建制化力量虽然强大,但短时期内无可避免的是由旧官员办新政,旧士子应对新政,因此换汤不换药的现象必然时有显现。

从新症来说,皮锡瑞曾言:

学堂求人才是第二义,实所以靖一国之思想,同一国之风气。能知此旨,即不必以人才之说,争科举、学堂之兴废矣。盖人才不出科举,亦不出学堂,历考史书,乃知其审。前代用科举,亦所以同风气,非以求人才也。今二者并行,风气不一,将来学堂之进士、举人出,争闹必更甚,两项人必不相安,张、袁犹未见及此。②皮锡瑞:《师伏堂日记》,载吴仰湘编:《皮锡瑞全集》第11册,第1661页,癸卯闰五月初二日条。

皮锡瑞的话深刻点出了将科举仅仅定位在“得人才”之上的局限,科举从第一义说是一个连接中国政教,促成中国社会流通,塑造中国读书人一国之风气的大制度,在此意义上,由科举而生的中国“国家观念”虽不“现代”,但却统一,早已让中国读书人形成了一个全国性的“思想市场”。

而科举改章后,这一“思想市场”却被推向崩解,恽毓鼎就发现在二场策论题卷中“往往颂扬东西国为尧舜汤武,鄙夷中国则无一不可,至有称中朝为支那者”③恽毓鼎:《恽毓鼎澄斋日记》,第220页,癸卯三月二十四日条。。这种以科举改章为救中国之方法,却为“尊西人若帝天,视西籍如神圣”推波助澜的吊诡状况,正是中国现代国家观念普及之历史中最值得今日思虑之处。张之洞曾经说,吾终身守“启沃君心,恪守臣节,力行新政,不悖旧章”十六字。皮锡瑞就对此发感慨说:“不知不悖旧章如何行新政,岂所谓两头扯者欤?”①皮锡瑞:《师伏堂日记》,载吴仰湘主编:《皮锡瑞全集》第11册,第1653页,癸卯五月十八日条。

这种“两头扯”的情况正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国读书人将长期在如何既是“现代”的又是“中国”的这一问题上徘徊与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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