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契人学自由观研究*
——臧宏教授访谈录

2020-02-24 22:45
思想与文化 2020年1期
关键词:冯先生人学认识论

一、冯契人的自由观的形成

韩旭(以下简称韩):臧教授您好! 很高兴您能接受这次访谈。

臧宏(以下简称臧):很高兴认识你!

韩:我从网上看到,由华东师大哲学系主编的题为《智慧的回望——纪念冯契先生百年诞辰访谈录》一书,把对您的访谈放在了全书的第二篇,占据着显要的位置。这就表明您与冯契先生的关系不一般,而且在对您的访谈中,您也承认您们俩有着深厚的哲学之缘,是“忘年交”和“亦师亦友”的人生知己。同时,您对冯契思想也作了比较深入系统的研究,在专业期刊上发表了数篇相关文章,如《对中国人的逻辑思维特点的有益探索》、《中国美学传统的智慧》、《论冯契的世界哲学思想》等。其中,您于2004年在《哲学研究》上发表了一篇名为《谈冯契对中国传统哲学价值的认识》的文章,指出,冯先生通过“批判、会通、创新”的方法对中国传统哲学价值进行了考察,从真善美的视域提出了人学自由观。①参见臧宏:《谈冯契对中国传统哲学价值的认识》,《哲学研究》,2004年第8期。即是说,冯契思想中包含人学自由观的思想,请问臧教授,您能谈谈他的人学自由观具体是如何形成的?

臧:我与冯契先生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对其学说作过比较多的研究,也发表过几篇文章,所以,我很愿意与你一起,对冯先生的哲学思想特别是他的人学自由观作进一步的探讨。

冯先生人学自由观的形成,它是按照时间的顺序逐步展开的,这是符合一切事物发展普遍规律的。早在上世纪40年代,同其他哲学家一样,冯契也把自由同政治自由解放相提并论,而且这个时候的自由与智慧是分开的。他用阶级分析的方法对自由作了论述,认为自由既不属于上层社会,也不属于下层社会,而是归属于中间层。后来,在他的研究生毕业论文《智慧》中,冯先生开始用辩证思维的方法沟通了智慧与自由。在谈到“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时(《庄子·齐物论》),冯先生指出,在是非之间、知识与智慧之间,具有无不通也和无不由也之道,它们虽然存在楚汉界限之隔,但这种界限是可以通过元学理论加以攻破,以致“超越是非之域而抵于无是非之境”①冯契:《冯契文集(增订版)》第九卷,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46页。。尤其是,他在开篇就开宗明义讲,全部元学的智慧就在于“否定而又肯定,肯定而又否定。……从建设中破坏,从死灰中产生凤凰”②冯契:《冯契文集(增订版)》第九卷,第2页。,直至达成自由之境。

直到解放后,冯先生才从实践唯物主义视域对自由进行了马克思主义的探讨。如在《智慧说三篇》的第二篇中,他就指出,人的自由是合目的性和合规律性的统一,“人们以合理的目的作为行动的根据,通过手段作中介,达到主观和客观的一致,那就叫作获得了自由”③冯契:《冯契文集(增订版)》第二卷,第308页。。尤其是,通过他对恩格斯关于自由与必然的关系以及意志自由等相关自由理论的诠释,可以看出,他俨然成为了一名真正自由观上的马克思主义者。而且,这时候的冯契,已经把自由与人的修养问题联系了起来。他从中国传统哲学出发,阐明了人的修养的提升在实现自由上的意义,试图打通中西文化在科学与人文、理智与意志之间的对峙和矛盾。这些努力直到20世纪80年代,在《智慧说三篇》中,他才从认识论、价值论以及美学等多维度对自由进行阐发,详细而系统地论述了人的自由问题,对自由相关概念如自由与人格、自在与自为、自由与必然及其关系做了深入探讨,并对“自由就是人的理想得到实现”、“自由是从自在达到自为”等重要命题进行了阐述,从而最终建立了富有哲学个性的自由理论体系。

韩:从您的回答中,可以发现,冯契人学自由观的形成是对“中西马”的融会贯通。在《迟交的答卷》一文中,您曾指出,将在思维方式上“中西马”融通存在的差别,说成是中国古代人喜欢“非主客二分”,而西方人(含马克思)则倡导“主客二分”,说它们是绝然对立、不可调和的,您认为这种观点是站不住脚的,也是被实践已经证明了的。您能说说冯契人的自由观是如何把“中西马”融通的么?

臧:学界一致认为,冯契的“智慧学”,是他的哲学体系乃至一切哲学学说的核心。这是因为,它正是在“广义认识论”问题上、知识和智慧关系问题上,在“转识成智”问题上,在逻辑思维和辩证思维的结合问题上,在人的自由问题上,在理想人格问题上,在真善美关系问题上,完成了对中外哲学史以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次超越。冯契将哲学研究提升到一个新的发展阶段,成为后人研究哲学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还要指出,“智慧学”是中、西、马哲学会通的新成果。我认为,作为“智慧学”的主干,《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在讲实践认识辩证法的时候,特别突出了如何通过“转识成智”的飞跃,获得关于性与天道的认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冯先生就把目光投向了中国传统哲学,他认为,“中国传统哲学的特点就在于天与人的交互作用、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的统一”。这就把对宇宙人生的真理性认识同理想人格、自由人格的培养相贯通。对这个问题给予全面解决的是王夫之,他用辩证的方法解读了“色、声、味”,但也存在缺乏实践科学基础的不足。而中国近代哲学,给予冯契影响至深的,除了毛泽东的“能动的革命的反映论”之外,他的老师金岳霖的“以得自经验之道还治经验之身”的认识论原理也不容忽视。但把智慧说纳入认识论范畴,只有冯先生注意到了。这是中国哲学对冯契的影响。同时,作为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冯契还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继承发展了传统西方哲学和近代西方哲学中的合理有价值的东西,如吸取了黑格尔的辩证思想、康德的理性批判思想等,他对近代的实证主义和非理性主义也作了会通和融合。①参见冯契:《冯契文集(增订版)》第一卷,第71页。正是对这种“中、西、马”融通,造就了具有中国气派和中国风格的冯契智慧之学。这一点是学界普遍认可的。对他的人学自由观论述最值得一提的是《人的自由和真善美》,文章的核心就是要说明:化理论为德性,亦即,认识的辩证法如何贯彻到价值论领域,通过理想的实现来创造真善美,培养人的德性。在这里,冯先生在注重发扬民族传统特色中,会通了古今中西,概括了他的人学自由观的价值基础和准则。②参见臧宏:《论冯契的世界哲学思想》,《学术界》,2006年第6期。在他看来,中国哲学是根,西方哲学是干,马克思主义哲学是魂,而他的“智慧学”,则是这三者嫁接改造后的全新“创作”,是世纪之交乃至21世纪,推动“中、西、马”哲学合流的一个新视角、新形态、新境界,它代表着中国哲学界的最高水平,也是未来中国哲学发展的方向,并在建立统一的世界哲学中占有一席之地。

二、冯契人的自由观的认识论前提

韩:臧教授,按您所说,您与冯契先生结识之缘,不就是“哲学”二字吗?但学界一直以为,中国是无哲学的,那么,您与冯先生的哲学之缘又是怎么谈起呢?

臧:完全可以作这样的概括。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还有中国哲学史和西方哲学史,都可一言以蔽之曰为“哲学”。在冯契先生那里,“哲学”和“哲学史”是不分家的,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诚如他所说的,“哲学”,是哲学史的总结;而“哲学史”,则是哲学的展开。西方哲学是哲学,这是没有异议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原本来自西方,而且是西方哲学发展的顶峰,它是哲学,更是没有异议的。问题出在对中国哲学的看法上。黑格尔依其哲学观和狭隘民族主义,认为东方无哲学,中国无哲学,这是大家熟知的,我们国内由于受西方人的影响,迄今尚有不少人对中国哲学存在的合法性,提出质疑,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这个问题,不知伤透了多少人的脑筋,至今还有不少人不时地提出呢。其实,这个问题早被冯契先生解决了,只是我们没有注意罢了。

韩:臧教授,这个问题是在哪儿解决的?是怎样解决的?“广义认识论”是冯先生独创性的理论贡献。他从中国传统“成人之道”的视域,提出了认识是一个从无知到有知,又从知识到智慧的发展过程。这种提法超越了西方仅把认识论限定在求知范围内的狭隘局限,创造性地提出了“广义认识论”。您在《论冯契的世界哲学思想》一文中也明确指出,冯契的《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作为“智慧说”的主干部分,已经把传统狭隘的认识论进行了扩充,提出了“广义认识论”的新概念。臧教授,冯先生这个“广义认识论”是如何扩充狭隘认识论的,这种扩充涵摄有什么样的人学自由思想?能给我们详细地讲一讲吗?

臧:当然可以。说实在的,我对这个问题,在一个很长的时间内,也是懵懵懂懂,说不太清楚的。只是到了今年一月,收到并阅读了冯契先生的一位得意门生送我的一部极好的书——《当代著名哲学家冯契评传》后,才恍然大悟:原来冯先生早在他提出的“广义认识论”中就有所明示了! 他说:“‘广义认识论’为中国哲学争得了地位。冯契非常精炼地概括出:西方哲学中的认识论,马克思主义认识论,以及中国历来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上的认识论,主要涉及的是两大问题:‘感觉能否给予客观实在?’‘理论思维能否达到科学法则,或者说,普遍有效的规律性知识何以可能?’冯契尖锐地指出,这是西方哲学界源远流长的一种经典而又狭义的认识论。以此观之,就会很容易地得出‘中国哲学根本就不是哲学’,甚至‘中国就没有哲学’(黑格尔就如此说)的片面结论。冯契凭借着对中西方哲学史的深入研究和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精髓——实践唯物主义辩证法的透彻理解,以及深厚的哲学功底,提出了‘广义认识论’这一全新的理念。他认为,认识论除了研究以上两大问题外,进而应包括:‘逻辑思维能否把握具体真理?’‘自由人格或理想人格如何培养?’这两大追问。冯契旗帜鲜明地亮出了自己的观点:如果说西方哲学对认识论的前两个问题作了比较深入系统的考察的话,那么,中国哲学则恰恰是对后两个问题作了更多的考察。中西方哲学的两种不同的进路和各有侧重,都是哲学认识论问题中应有之义,反映了中西方不同文明的特质,都应该加以重视。这显然是用‘广义认识论’,颠覆了西方哲学长期以来占据主导地位的‘狭义认识论’,从而为中国哲学‘正名’,在世界哲学中为中国哲学赢得了应有的地位! 可以说,这是一个极具颠覆性的哲学观点!”①李志林:《当代著名哲学家冯契评传》,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393—394页。

韩:如此说来,“广义认识论”在冯契的“智慧说”体系中的地位,除了为我们解决了中国哲学在世界哲学中的存在合法性,它一定还有其他方面的重要意义。我最关心的是,它对解决人的自由、解决人的理想人格或自由人格的培养等方面有何指引?不知臧教授在这些方面愿不愿意谈谈自己的高见?

臧:“广义认识论”确实很重要,可谓是冯契先生构建自己“智慧学”或“智慧说”的基石,没有这块基石,也就不可能有这座冯契“智慧学”的大厦! 正如冯先生的学生在前面所说的那样,“广义认识论”包括四个问题,西方哲学主要考察的是前两个问题,属于经验知识,而中国哲学主要考察的是后两个问题,属于性与天道的认识,即“智慧”的学说。两者虽各有侧重,但都是哲学认识论问题中应有之义,都应该加以重视。否则,忽视经验知识或性与天道的智慧,特别是忽视后者,构建智慧说体系,只能是一句空话。

说到哲学,说到“广义认识论”与人学、与人的自由、与理想人格或自由人格的培养等问题的关系,你最好去看冯先生本人说的话。他有两段话值得我们注意。一段是:“哲学当然也是人学,也就是我经常说的,哲学就是‘由于人’和‘为了人’,我写《人的自由和真善美》,就是按照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要求,写‘人的哲学’。”这是明确地肯定“哲学就是人学”。这段话,是由著名文艺理论家、文学评论家、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钱谷融教授的话引起的。钱教授曾对冯先生的这位学生说:“我和冯先生可谓是心心相通,所见略同的。我说文学是人学,那冯先生研究的哲学,就更加是人学了。”当冯先生从他的学生的口中得知钱教授的这番话时,便说了上面的“哲学当然也是人学”那段话。“当然也是”四个字,用得好! 它表明冯钱二老在学术心灵上是息息相通的。其实,不只是如此。应当说,他们在社会心灵上也是息息相通的。据这位学生介绍,在“哲学当然也是人学”这句话的前面,冯先生还说了这样一些十分感人的话:“钱先生很了不起,为了这一句话,吃了几十年的苦头,但他就是不认错,现在证明他是对的。”这些话,充分表明,冯对钱因说“文学就是人学”而被划成“右派”,是深表同情的。

冯契先生的另一段话是:“广义的认识论不应限于知识的理论,而应该研究智慧的学说,要讨论‘元学(注:形而上学、智慧)如何可能’‘理想人格如何培养’的问题。”①参见冯契:《冯契文集(增订版)》第一卷,第6页。如果说,前一段话的主旨,是公开宣布“哲学就是人学”,那么,这段话的主旨,则是进一步从理论上加以论证,强调“理智不是干燥的光,认识论不能离开整个的人”。这是一个非常深刻的观点。冯先生认为,当人们把认识、知识转化为智慧,在改造世界的过程中不断成就自我、实现自我,就呈现了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既认识了天道,又在反观自身中,自觉到其明澈的理性,提高人自身,拥有坚定的意志;还因情感的升华而培养了自得的情操,达到了真善美的统一。冯先生还认为,如果把知识和认识上升为智慧,那就可以找到一个既“可信”又“可爱”的价值王国,通过创造性的实践实现真善美的理想和自由的人格。正是基于此,著名的复旦大学哲学系教授张汝伦,便把冯契先生建立在“广义认识论”基础上的“智慧学”,称为“有温度(情感)的智慧学”,这是非常形象生动的! 而且,在他看来,中国现代哲学家中,只有冯先生的哲学才真正把人的德性的完善和提高作为极端重要的问题来讨论。②参见张汝伦:《冯契和现代中国哲学》,《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

三、智慧说与人学自由观

韩:说到这里,我便想起,2017年7月5日,浙江的《诸暨日报》对您进行了采访,说您对冯契先生的“智慧说”(亦称“智慧学”)有很深入的研究。冯先生的“广义认识论”,您讲了不少,能不能对他的“智慧学”的研究情况,给我们作一简要的介绍?

臧:好的。可以说,冯契先生为创立“智慧学”,整整探索了六十年。早在20世纪40年代,他在西南联大文科研究所读研究生时,“智慧”问题,就进入了他的视野。他的研究生论文的题目就叫《智慧》,并发表在1947年的《哲学评论》杂志上。随后,他的一切治学的活动,诸如20世纪50年代撰写的《怎样认识世界》,60年代参加主编的两本哲学教材,1957年到1966年期间的默默创作,特别是1980年到1992年期间,他撰著和主编的三部哲学史著作,相继完成的《逻辑思维的辩证法》(1981年)、《人的自由和真善美》(1988年)、《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都是围绕着“智慧”这一大课题而展开的,都为构建“智慧学”的体系,积累了资料,作好了理论准备。他于1994年发表的《智慧说三篇》导论,就是最好的证明,特别是他亲自给这三著排列了顺序,《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作为“智慧说”的主干,《逻辑思维的辩证法》和《人的自由和真善美》,作为“智慧说”的左右两翼,这更标志着他的”智慧说”体系已经建立。

韩:冯契先生一生始于智慧又终于智慧,成功地构建了独具特色的智慧说体系。而什么是智慧?在冯契的研究生毕业论文《智慧》中,他提出:“且把智慧称为认识,让它与知识和意见鼎立。意见是‘以我观之’,知识是‘以物观之’,智慧是‘以道观之’。此三者虽同为认识,却互有区别,而且层次不齐。”如此说来,冯先生的“智慧说”,不就是他的哲学思想的核心了吗?那么,冯先生“智慧学”的核心思想是什么?或曰最有价值的理论成果是什么?它和“广义认识论”,和人学、人的自由、人的理想人格的培养,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臧:完全可以这么说。冯先生一生研究哲学的心路历程,就是始于智慧,又终于智慧的。他一生对哲学的探索,可谓是真正的不忘初心。其思之所及,言之所至,行之所向,无不关乎“智慧学”。

上面谈到的冯契的这个弟子,对你提的这些问题,有一个很好的回答,他说:“我认为,主要是四个方面:一是,从中国近代‘中西、古今’之争和时代中心问题‘中国向何处去’的高度,以推进中国近代哲学革命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使命感,打通了知识论与形而上学的藩篱,创立了‘智慧学’为核心的哲学体系。二是,沿着实践唯物主义辩证法的路子前进,把人本身也作为哲学研究的对象,提倡‘始终保持心灵的自由思考’、‘化理论为方法,化理论为德性’,力推辩证思维和辩证逻辑的方法论,提出了理想人格如何来培养的问题。这样,哲学就不只是纯粹理论活动,而且也是实践方式和生活方式,并具体化为有智慧的、有血有肉的人格。三是,用比较哲学的观点,认识了中国传统哲学的特点,揭示中国近代中西哲学的冲撞、会通和近代哲学革命的不足,考察了中西哲学在方法论和价值观上的差异。四是,融会了‘中西马’,提出了‘广义认识论’(Epistemology),在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的过程中,把知识拓展为智慧,实现转识成智的飞跃;克服人的异化,弘扬德性之智;通过德性自证,达到知、情、意本质力量的全面发展,实现真、善、美的统一,以真正获得人的自由。”①李志林:《当代著名哲学家冯契评传》,第392页。

把这四个方面弄明白了,“冯契智慧学”的真谛与意义,以及它与“冯契哲学体系”、“广义认识论”、“人的自由”等观念的关系,也就清楚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了。从第一方面,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冯契的“智慧学”,不是脱离时代、脱离现实、脱离感受、言之无物、无病呻吟的东西,而是紧扣时代脉搏,抓住时代矛盾,是对时代精神思考的结晶,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我们这样说的根据是,他的“智慧学”是“可爱”的,因为它可以转化为人的德性、实现人的自由,并揭示人的德性和自由是怎么培养的;又是“可信”的,因为它可以转化为人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方法。

四、平民化的自由人格理论

韩:杨国荣教授在《理性与价值》一书中也明确指出,冯先生把毕生都献给了对智慧的探索。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思想跋涉中,他始终以智慧为主题,在贯通“中、西、马”的基础上,对人类的真善美和知情意作了长期沉思,以《智慧说三篇》作为终结,系统而全面地阐述了自由人格理论。②杨国荣:《理性与价值》,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第445页。这种自由人格理论说到底,是为了培养“平民化的自由人格”。臧教授,按照您的理解,这种“平民化的自由人格”与中国古代传统哲学所讲的君子、圣人、真人以及佛的人格有何不同?

臧:中国古代传统哲学所讲的成人之道、理想人格,是与封建等级制度、专制制度相匹配的人格观和价值观,这种人格观和价值观不是一般人能够达到的。在这里,我仅从儒道两家简要论之。儒家的理想人格,是要造就完美无缺、穷神知化的圣人。如在《论语·宪问》中,孔子就指出,完美人格,既需要有智慧、廉洁、勇敢和才艺,也需要用礼乐加以修饰,才能造就真善美相统一的人格。孟子讲“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下》),还提出了“王道”、“仁政”的理想,其中还包括与“井田制”那一套构想(当然是虚构的)相一致的理想人格——“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滕文公下》);荀子也讲“涂之人可以为禹”(《荀子·性恶》)。不过,儒家的这些人格和价值观常与“学”、“道”、“天命”相勾连,有一种宿命论的倾向。

与儒家这种通过“人道原则”来建构自由人格的旨趣不同,道家则从自然原则出发来追求所谓的“真人”。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不为”(《老子·四十八章》),这就是说,理想人格是“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并通过“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的途径来实现,如同“婴儿之未孩”(《老子·二十章》)。庄子说的更加具体而微,他通过“心斋”和“坐忘”的功夫,来忘彼此之对立,忘主客能所的差别,忘仁义礼乐,以此达到“离行去知,同于大通”(《庄子·大宗师》),方能“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庄子·逍遥游》)。这种“至德之世”不存在君子、小人的区别,实质上是对结绳记事的原始社会的理想化,是一种妄念。

冯契认为,中国传统哲学虽然提到理想人格,但它们都深深烙上了剥削阶级的印迹,不是真正的自由人格。当然,这并不妨碍我们倡导人的真正自由人格,而且过去的那种人格也有它存在的意义,对人的德性的培养提出了合理的见解,包括提出了“言志”说和意境理论等。他总结到,中国古代哲学以“乐天安命”为自由人格、以“浑然与无同体”为最高境界,是传统文化中的糟粕,是必须剔除的。①参见冯契:《冯契文集(增订版)》第四卷,第45页。同时,在接着中国近代“新民”、“新人”、“群众”的自由观基础上,冯契提出了“平民化的自由人格”。“冯契所谓的‘平民’,并非一定是指处在社会底层的人民,也可以是各行各业的劳动者中的优秀分子。他所谓的‘平民化’,并非只指平民就只能做平民的事,而是认为,平民也可以有‘英雄’情结,也可以有自己的自由(理想)人格,也可以成为‘英雄’,即‘人皆可以为尧舜’。”①李志林:《当代著名哲学家冯契评传》,第403页。

韩:这就是说,冯先生的“平民化的自由人格”是对近代培养新人观的发展,这与古代所要求的培养圣贤、成为英雄不同,这种自由人格不是高不可攀的,而是一般人通过自己的努力就可以实现的。当然,他也指出,这种“平民化的自由人格”,不具有终极意义的觉悟和绝对意义的自由。因为人毕竟是人,而不是神,有其内在的不足和缺陷,但对自由的向往则是人的本质要求,这种本质,要求人最终趋向真善美的统一②冯契:《冯契文集(增订版)》第三卷,第245页。,成为一个如金岳霖所讲的“至真、至善、至美、至如”的自由人格。臧教授,您认为,从价值论领域,冯先生的“平民化的自由人格”是如何贯彻真善美相统一的?

臧:冯契的《智慧说三篇》,说到底,就是为了培养自由人格的问题。尤其是在第三篇即《人的自由和真善美》中,主旨是为了“化理论为德性”。如何获得这种德性,学界普遍持一致的看法。陈来教授曾指出,这种“德性”,不仅要有主观的体验,也有客观的表现,是通过德性实践而获得的“德性之智”,从而达到了知情意和真善美的统一。③参见陈来:《冯契德性思想简论》,《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2期。付长珍教授也指出,冯先生所言的德性理论,既是一个极富有洞见的道德探究范式,也是一个在实践中不断确证和完善的伦理学方案。④参见付长珍:《论德性自证:问题与进路》,《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由此看来,冯先生从价值论、自由观和自由人格的培养上来讨论人的自由和真善美,解决了中国近代哲学始终未能解决的重要课题。如同他说:“中国近代哲学同西方哲学一样,开始把认识论、伦理学、美学分别开来加以研究,并作出了成绩,这是一个进步。但如何把哲学的各个领域联系起来考察真、善、美及其相互关系,以便更全面而深入地阐明人的自由和价值的问题,以利于提高民族的精神素质,这却是近代哲学所没有达到的。”⑤冯契:《冯契文集(增订版)》第七卷,第25页。他以实践唯物主义为逻辑起点,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在化自在之物为为我之物的过程中,人类不仅获得了真理性的认识,还能够通过这种认识对社会实践活动给予指导,实现人的目的,这就具有了真和善的价值。同时,为我之物打上了人的印迹,彰显了人的本质力量和人的德性,能够从为我之物中直观人自身,这就具有了形象化和对象化的意义,即具有了美的价值。质言之,“为我之物可说是真、善、美三者的统一”①冯契:《冯契文集(增订版)》第八卷,第89页。。这是就对象而言。而从主体上来说,真善美相统一的自由人格只有在人化的自然物和达到为我之物的理想境界中方能实现,是在“培养理想与现实统一,天与人、性与道统一的自由人格”②方克立:《追求真、善、美的统一——从两位中国现代哲学家说起》,《哲学研究》,1995年第11期。。这就用中国传统哲学融通了真善美,实现了对象与主体的完美统一,这样,也就“达到真、善、美统一的理想的社会和理想的人格,这是最大的自由,也是最高的价值”③臧宏:《中国哲学智慧问题研究》,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93页。。

五、冯契人的自由观丰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自由学说

韩:通过臧教授的讲解,我明白了,冯先生所追求的“平民化的自由人格”,是要在真善美相互统一下,因其性情所近来进行培养。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地方,在培养方式和模式中,也要因材施教,充分发挥每一个人的潜能和优势。那么,这种自由人格理论对新时代我国人才的培养提供了什么样的借鉴与启发呢?

臧:冯先生对自由人格主体的这种全新转化,非但使近代自由人格取得了新形态,同时也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像他的学生所说的那样,这样的自由人格,既表现为如孙中山、李大钊那样的具有爱国情怀、以身相许、精忠报国者,也有如杨靖宇、董存瑞、邱少云等具有英雄气概、不畏强暴的为正义而不惜献身的将士,还有像张思德、雷锋、焦裕禄、白求恩似的有时代担当、心中有责、无私奉献者等。正是这些具有“平民化的自由人格”的群体,才能在自我平凡的工作岗位中显现出其不平凡的功绩。

而这对新时代我国人才的培养同样也具有重要指引与借鉴意义。每个人由于先天的或后天的、内在的或外在的不同,即因个人禀赋和资质的差异就会显现出不同于他人的地方。这就要因其性情之所尽而培养之。所以,我们要尊重每一个人,尊重他的一切、容忍他的一切,包括他的与大众格格不入的“坏的习性”。或许,正是这种“坏的习性”,也会成就不同的自我。所以,在人才培养方式和模式上,我们不能因循守旧、故步自封,采取一刀切的模式,而应尊重每一个人。“每个人都有个性,要‘各因其性情之近’地来培养,……培养的方式、途径不可能划一”①冯契:《冯契文集(增订版)》第三卷,第246页。。2019年5月16日,习近平主席向国家人工智能与教育大会发来贺信时也强调,人才培养要具有多样性、多元性。在积极推动人工智能与教育深度融合的过程中,他指出,要加速教育的创新机制和体制,教育伴随每个人的一生,要平等面向每个人和适合每个人。这深刻体现了“平民化的自由人格”在新时代的再现,彰显了对人的尊重,对人的个性的满足,也必将为实现“自由人的联合体”的社会向前推进一大步。

韩:对自由人格的不断追问及其实现,是冯契先生的终极关怀。那么,冯契人学自由观是否丰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自由学说,首先就要确证智慧说是否具有哲学的性质。虽然有些人持疑议,但学界普遍对此是作了肯定的回答。王向清教授在《冯契“智慧”说的探析》一文中就强调,冯契的“智慧”说,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阐发和创造的一个阶段,它所阐发的广义认识论从构建体系层面实现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②王向清、李伏清:《冯契“智慧”说的探析》,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19—220页。我想问下臧教授,既然冯契人学自由观属于哲学的性质,同时又融通了“中西马”,那么,这种人学自由观毕竟有其独特的中国气派和中国风格,有不同于马克思主义自由学说的地方,能否说,这种自由观丰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自由学说呢?如果有,您能说说您的理解么?

臧:可以这么概括。马克思主义人生价值指向的就是实现人的自由。这种自由不是一般人能都洞察和领悟的,而只有那些具有深刻智慧,“把心灵自由与保持独立人格相统一”的哲学家③陈卫平:《心灵自由:冯契哲学创作的源泉》,《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才能真正理解马克思主义的自由学说。而冯契就是这样的哲学家,他会通了“中西马”,进行了理论创新,终成一家之言,创立了具有中国气派和中国风格的马克思主义自由学说体系。这种体系源于马克思主义自由学说,但又不同于这种学说,它是“接着讲”而非“照着讲”,并结合中国国情和时代特征,丰富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自由学说。

这里再次借用冯先生学生的观点对此进行解答。他说,冯契所言的自由不是政治概念,而是从哲学上来讲的。《人的自由和真善美》是目前国内第一部研究人的自由的专门著作。它从社会性和个性、理与欲、天道与人道,以及自觉和自愿的关系阐述了自由(理想)人格的科学内涵,开创了从哲学意义上来理解人的自由的先河。而且这种自由还和价值论中的真善美相关联,这是学界对此不断称赞的地方。这种关联有助于加强国民对真善美理想的追逐,增强整个社会的道德凝聚力和向心力,对增强我国的“四个自信”和实现“两个一百年”也起到重要作用。换句话说,当且仅当社会中的大多数人都为真善美理想而不懈奋进时,整个社会便蔚然形成积极健康的良好氛围,“平民化的自由人格”方可彰显其理性的光芒。

冯先生始终紧紧围绕“中国向何处去”这一近代之问不断求索。他的自由之问就是源于对现实和时代问题的积极探索。它解决了近代哲学家、思想家和文学家所不能解决的问题,用王国维先生的话说,就是“可爱”与“可信”的问题。“可爱者不可信”和“可信者不可爱”,实质上是代表了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实证论与非理性主义及唯意志论的对峙。这一问题延续到后来就变成了中西文化论战、科学与玄学论战。在马克思主义自由学说的指导下,冯契既不同于西方近代哲学中的唯意志论、人文主义传统,也有别于实证论、科学主义传统,而是用实践唯物主义,会通了中西马,构建了“智慧学”,以此解决了知识和智慧关系的问题。也正是对这个问题的解答,回应了那种认为“智慧说”根本不属于哲学研究范围的论断,进而在“‘广义认识论’问题上、知识和智慧关系问题上,在人的自由问题上,完成了对中外哲学史,以及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次超越”①参见李志林:《当代著名哲学家冯契评传》,第413页。。

韩:谢谢您臧教授,您全面而系统地阐发了这次访谈的主要内容,这不仅是冯契人学自由观的题中之义,并且创造性地对这一主题进行了适当的发挥,这对中国化马克思主义人学乃至整个世界马克思主义人学事业的发展都具有重要意义。同时也使我对冯先生人学自由观的了解更加深入,这必将对我今后所从事的马克思主义人学研究提供更多的借鉴与指导。在这里,再次感谢您接受我的访谈!

臧: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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