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苏恩
亚文化(Subculture)是通过风格对主文化进行挑战从而建立认同的特殊文化方式,在伯明翰学派所聚焦的亚文化理论中,亚文化对主文化和霸权主义的抵抗是一个核心问题。伯明翰学派认为,自“二战”以后到20世纪70年代中期在英国出现的各种青年亚文化群体和亚文化现象,基本上都具有明确的“仪式抵抗”意识和身份认同诉求。青年亚文化现象的蔓延,沉疴四伏下的越轨群体,“博尔赫斯式”的迷离反抗,实则也是一种越轨青少年群体对于中产阶级主流社会的反叛性回应。看似离奇偏离、具有颠覆性的青年亚文化行为,其所呈现的反叛与抵抗正是源于占支配地位的文化对处于阶级结构劣势的青年群体的压迫与制衡。
《猜火车》是英国导演丹尼·博伊尔在1996年创作的电影作品,其影片文本聚焦的是,处于战后英国社会生产和阶级变迁在被重新组织与现代化的历史背景之下,一群苏格兰青年亚文化群体所囿于的生存困境。本文通过《猜火车》与其时隔20年问世的续作《猜火车2》的电影文本分析,对其后现代叙事手法、美学形态以及亚文化符号表征的综合比较,解读处于战后撒切尔时期的英国亚文化青年群体如何通过“风格化”的仪式抵抗与符号性抗争来对主流社会形态进行流动化的结构性回应,以及如何进一步构建属于“他们”的“此在”时刻与历史坐标。
在霍华德·贝克尔看来,“越轨行为是社会人群互动的产物,一部分的群体规定了若干规则——违反它们就构成了越轨行为,并将这些规则用于那些被称为局外人的特殊个体。诚然,《猜火车》里,这群位于苏格兰爱丁堡的颓废青年们,沉迷于糜烂癫狂且无恶不作的生活里,在“聚众吸毒—被迫戒毒—重蹈覆辙”的毒品主线下,马克和他的好友西蒙、土豆以及卑比一同经历着战后英国的后现代主义享乐生活。他们与主流社会行径所背道而驰的行为模式,使得主流社会给他们贴上社会弃婴的标签。精英阶层及中产阶级浪潮下的规则机制形成了巨大的文化阶级屏障,将这群亚文化青年们区隔开来,而这群越轨青年也用自己的方式来挑战主流阶级所形成的文化屏障。
在萨德侯爵看来,“恶”是自由意志的自然结果。影片中充斥着“性、毒品与暴力”的癫狂语境,并呈现着一种流动性的后现代焦虑。在导演所呈现的“性”与“毒品”要素背后,是一道消弭主体意义的纵横裂痕,更是在陈列一种后现代语境之下亚文化群体与主流社会间不可能实现的和解。在亚文化的意义图腾里,毒品本身的生理效应得以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想象性的风格流动——拥有它、诉说它、探讨其区隔意义性的快感享用。在某种程度上而言,“毒品象征着一个根本的存在论的(ontological)变革,即从感觉自我是一个可以自主决定的行动者(agent),到感觉自我在某种程度上只是这个世界中一个被决定的变量这种意识的改变。”换言之,在他们所处的特殊历史背景下的“毒品”形态,是象征着一种混淆着“现实脱轨”与“自我成就”的绝对自由,即通过自己而非他人(主流社会)来评断自己的存在体验。然而在后现代主义的权力表达之下,借由毒品形式下的自我崩解,换取的是一种“无身份”的矛盾结构,将引发更为“模棱两可”的且“被收编”的意志危机。
社会学家丹尼尔·贝尔曾言,“人们发现新的美学存在于残损的躯干、断离的手臂、原始人的微笑和被方框切割的形象之中,而不是界限明确的整理中。这种美学的灾难实际上也构成了一种美学。”诚然,丹尼·博伊尔通过一种看似戏谑性的后现代魔幻主义来建构他所理解的肮脏美学。影片中马克为了寻找药丸,一头扎进了号称全苏格兰最肮脏的马桶里,镜头转向无垠的碧海深处,马克产生幻觉——死去的婴儿在天花板上宛如蠕虫般爬行,直至马克的意识深处。在这场亚文化肮脏影像的缩影背后,更是营造着一种复合性的肮脏美学。其在建构亚文化青年符号意涵的同时,也在昭示着属于他们的仪式性抵抗,诠释着属于这群越轨青年所独有的“精神迷幻”。
青年亚文化孕育出诸多的形式,这些形式无一例外地指向了一个方向,那就是“抵抗”。他们的抵抗源于社会矛盾、阶级问题以及相应产生的文化矛盾。反观20年后问世的《猜火车2》,与其说是第一部的续作,其更多呈现的是一种亚文化群体在新世代的旧日想象图景。当年少不再,这群越轨青年以老炮的形象在荧幕示人,继续在虚无的生活中寻求所谓的“意义”。消费时代的到来,使得这群曾经的越轨青年的风格行径进一步被“收编”,马克也开始“选择生活,选择 Facebook、Twitter和Instagram”。原先的亚文化风格被迫转型,失去了其“抵抗”的意义。相较于过去“性与毒品”所营造的主体性投射,如今的老炮们更是渴望如何在主流社会寻庇自身的一隅之地,选择“入世”的生活也成为一种妥协性的抵抗范式。在《猜火车2》的影像视听风格中,导演恰如其分地通过阴郁系的摩登霓虹来渲染一种前卫且怀旧的肮脏美学,进而为中年不惑后的越轨群体所面临的生存畸形空间提供一种异于主流的审美想象。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进一步论述了“存在”与“此在”的关系,人唯有在理解本真性的存在,即与大的存在进行同在的时候,才可以感受到世界的敞开性。在《猜火车》的亚文化意义图谱中,越轨青年们转向的是一种反“沉沦”的自我寻觅,旨在成为那个“大之存在”下的共生体。
在某种意义上,战后英国下的文化语境及社会群像,使得亚文化的意义图谱成为了一种想象性的存在联系。基于一种自我主宰命运的敞开性形态,“无所事事”下的沉沦与涌入实则是一种反异化的本真化存在。“此在”沉沦下的越轨青年们从自我放纵到续作中最后回归到“常人”的皮囊,也是导演对一种无所终的生存方式的答案。在虚无主义的意义之河面前,仪式化的抵抗或是符号性的抗争不会改变社会的僵化阶级与结构系统,而会成为“此在”对于“存在”的追逐与沉淀。
当代语境下的“青年”意象,更近于对一种特定族群风貌与意志呈现的描述,而非线性的历史阶段阐述。通过解读丹尼·博伊尔在1996年的电影作品《猜火车》到2017年的续作《猜火车2》,跨世纪的创作是导演对于战后英国亚文化群体的一次“非理性”建构。导演对于越轨快感的享用性描述与肮脏美学的审美渲染,其本身也形成了一种意义大于形式的电影越轨。在其技法运作下,越轨青年从属的局外人圈层通过仪式来抵抗文化霸权对于他们的收编,这种越轨行为动因并非自发起源,而是基于战后英国特有的社会结构。世界在变,时代在变。《猜火车》所折射出的文化意义与青年亚文化视角的转变,也让身处“后亚文化”的青年一代更好地理解亚文化的时代浪潮与文化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