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凯 王清
作为中国电影跨文化传播中的一支重要而活跃的力量,中外合拍片已经成为中国电影产业中的一种重要制片模式与发展趋势。在“一带一路”倡议的背景下,中国和“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文化交流日趋频繁。2017年,中国与中亚国家哈萨克斯坦合作拍摄了电影《音乐家》,并于2018年先后在中国和哈萨克斯坦公映。这是第一部由中国与中亚国家合作拍摄的电影,在两国均备受关注。
《音乐家》展现了中国著名音乐家冼星海人生最后5年因战争滞留在阿拉木图的故事。冼星海身处异国他乡却仍心系祖国,在漂泊期间得到当地人的无私帮助,用音乐联结起了中哈人民友谊的桥梁。
普适性是指文化上的一种有关人类生存的共同价值的认同。电影讲述的故事可以来自不同国家,但反映的是人类共同的思想情感,才能被不同文化背景中的观众所认同与接受。《音乐家》是一个中国故事,但影片中的家国意识、爱国情怀却是不同文化中共通的议题。
“回家”是艺术创作中经久不衰的意识形态母题。“家”是人生命意义的根源所在,也是情感依托的心灵家园。家国同构是中华民族特有的共性认知,也造就了中华民族心理上的文化认同与价值理想。家国同构中所蕴含的爱国主义的情感与心理也是其他国家、民族的价值信仰。冼星海肩负使命,自延安远赴苏联,后漂泊至阿拉木图,经历战争的混乱,欲归国却不能,只能通过音乐创作治愈思乡之痛,用全部的热情把对祖国的挚爱融入每一个音符,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那时的中国正在进行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无数中华儿女前仆后继,英勇献身。与此同时,哈萨克斯坦人民也正经历德国法西斯的入侵,上演着可歌可泣的保家卫国之战。乐团里生活困顿仍然坚持演出的音乐家们,大街上列队出战的士兵们,越来越艰难的生活,一封封阵亡通知书,义无反顾出征却不幸牺牲的乐团成员,弥漫在城市里的悲伤,渲染了人们保卫家园的牺牲和家园遭到摧毁的痛苦。冼星海的离家去国之痛与哈萨克斯坦人民家园被毁的伤痛产生了强烈的情感共鸣。正因为如此,阿拉木图的音乐家拜卡达莫夫及其姐姐达娜什一家向潦倒的冼星海伸出援助之手,在自身生活已经非常艰难的情况下,冒着风险收留并照顾了冼星海,给这位来自中国的陌生人一个暂时栖身的温暖的“家”。而冼星海也才能以笔为矛,在阿拉木图创作了《民族解放》《神圣之战》《满江红》等抗战音乐作品,用音符表达对侵略的反抗。正因为情感的共通相融,哈萨克斯坦人民才能读懂冼星海用音符写就的爱国乐章,读出冼星海对哈萨克斯坦文化的尊重,才能理解冼星海在一网之隔的异国他乡黯然遥望祖国,只能抓起一捧雪的锥心之痛。哈萨克斯坦总统纳扎尔巴耶夫看到这个情节时不禁潸然泪下。他说,看过《音乐家》更能深切体会到冼星海为什么在中国如此受尊敬①。也正是在这个层面上,影片通过冼星海的个体经历与感受,从微观层面描摹了中哈双方共有的家国信仰。《音乐家》以冼星海的家国情怀主线贯穿始终,对亲人的思念、对祖国深沉的情感,构成了具有普遍意义的生活经验与思维方式,以不同文化的共性特质唤起了中哈两国观众的情感共鸣,实现了较好的文化认同与传播认同。
“合作拍摄不是各自加入油盐酱醋做出一个大拼盘,而是通过各自的努力和理解,呈现出故事中最精彩的部分。”②因此,合作拍摄不应停留在制作层面的合作,而是能够通过适当的艺术手法处理双方的文化差异,对双方的精神资源中某些共同的内容加以呈现,对题材中蕴含的深刻精神和丰富的情感予以发掘,从而与观众进行深层次的精神沟通,在文化沟通中寻找和凝聚共识。
在跨文化传播中,人们更愿意分享相同或相似的语言以及交叉重叠的历史和文化特征,通过共享的记忆符号、历史文化人物、故事构建共有的集体记忆。因为杰出的艺术才华,冼星海在哈萨克斯坦有一定的知名度,为了纪念他的贡献,阿拉木图的一条大街以冼星海的名字命名。而冼星海在中国早已是家喻户晓的音乐家。这样一个在双方文化记忆中均有认知度的人物,无疑具有理想的跨文化传播优势。此外,第二次世界大战对两国人民而言也是挥之不去的深刻记忆。影片中硝烟弥漫的城市,敌军袭来时的枪林弹雨,亲人的离散,战争中的恐慌与伤痛,人性的脆弱与高尚,这种深刻的悲剧感冲破了文化的藩篱,触动人心。有关战争的历史记忆在冼星海的视角下缓缓展开,包含着中国人民与哈萨克斯坦人民共同经历的过往,在光影中汇聚着双方血肉相连的情感记忆。
伽达默尔(H.Gadamer)认为,历史不仅是“真实历史”,更是“效果历史”(Effective history),即“自己与他者的统一体,或者一种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同时存在着历史的实在以及历史理解的实在”③。影片用虚实结合的叙事手法串联起两个国家、两个家庭和两个音乐家的故事,勾连起历史与当下。剧院中,冼星海被哈萨克斯坦民族英雄阿曼盖尔达的故事所打动,阿曼盖尔达反抗暴虐的英勇之举与延安军民的浴血奋战交融在一起;冼星海在异国他乡完成了最后一次《黄河大合唱》的指挥后轰然倒地,眼前浮现起第一次在延安指挥《黄河大合唱》时激昂澎湃的场景;国境线上,冼星海对祖国的深情凝望,窑洞前家人望眼欲穿的守盼,在多年后冼妮娜与卡丽娅的滂沱泪水和拥抱中得以释放;成年后的卡丽娅与冼妮娜在阿拉木图相聚,共同阅读当年冼星海的一封封无法寄出的家书,追忆父辈们的故事。影片在历史与现实的交错融合中体现出时间的双向性,在历史与当下的穿插叙事中回溯、诠释着中哈两国的深厚感情。
张英进认为,“全球化/地方化”乃是一个动态的过程,表现为资本、观念、形象、风格和科技等在多地之间的流动④。多点流动的“跨地性”(translocality)艺术实践将使中国电影跳过国家界限,通过与各个地方的联合,与世界网络建立直接联系,促进中国电影的国际传播。全球互联背景下,由经济驱动的国际文化流动密切而频繁,无论是文化冲突论还是文化帝国主义的相关理论,显然已经无法适用于中国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交往。以平等合作为前提,促进不同文化主体之间的对话与认同,“一带一路”倡议倡导一种全新的文化交往方式。在此背景下,过于强调本土化和身份标识的信息编码都将导致传而不通,难以突破文化壁垒。如何兼顾好两者,是合拍片在生产过程中不得不思考的问题。
合拍片由中外双方共同投资、共同摄制、共同承担风险,共同分享双方市场、版权和利益,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电影人的跨地合作赋予了影像时空转换的“跨地性”(translocality)特点,因此,这种制作模式本身就具有“跨地”的属性。跨地性既包含物理空间意义,也体现于叙事空间层面。《音乐家》的制作团队来自中国和哈萨克斯坦,影片的拍摄过程中先后在中国、哈萨克斯坦和俄罗斯取景,主演既有中国演员,也有哈萨克斯坦演员。《音乐家》中,冼星海从延安千里迢迢来到莫斯科,由于战争爆发又流落至阿拉木图。滞留异国的过程中,冼星海开始积极学习哈萨克斯坦民族乐器和音乐,收集、改编和创作了许多当地风格的音乐作品,用音乐鼓舞当地人民反抗法西斯的侵略。影片通过冼星海的经历,既揭示了战争的残酷,也展现了哈萨克斯坦人民勇敢无畏、热情慷慨的民族性格。同时,影片通过平行蒙太奇的手法将中国的抗日战争和前苏联时期的卫国战争的情节进行穿插呈现,借由音符将冼星海创作的中国抗战名曲《黄河大合唱》与哈萨克斯坦的民族英雄史诗交响乐《盖曼达尔》并置互文,从而将中国与哈萨克斯坦的命运紧紧连接在一起,完成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影像构建。《音乐家》既是一个音乐家的传记,也是对中哈两国人民友谊的见证;既表达了冼星海深沉的家国情怀,又融入了哈萨克斯坦的文化元素与文化视域。
“跨地性”意味着多元文化展示的可能性,是电影进行跨文化传播与跨文化读解的重要基础。单一的地缘故事显然无法承载文化交流的使命,只有充分展示出叙事的“跨地性”,才能实现故事的融合性与对话性。
文化间性理论是指一种文化遇到其他文化时的相互作用、相互影响,它在承认、尊重差异的基础上开展文化对话与沟通。文化间性理论认为,跨文化交流的关键是要“选取一个介于两种文化之间的立足点”⑤。在承认文化差异的前提上,两种文化进行充分的对话与交流,尝试探索并构建新的话语表达方式,以此来降低“文化折扣”,实现“文化增值”。合作拍摄本身包含着不同文化之间的冲突与融合,存在着“自我”和“他者”的主客二元对立。合拍片不仅是创作模式或者合作机制之间的相互适应,更体现为“他者”角度下文化和电影文本的书写。因此,要善于从双方的精神资源中发掘共通的部分,求同存异,融合化用现有的文化资源,寻找共识,讲述“共有”“共同”的故事,才能产生文化共鸣。
影片采用虚实结合的艺术表达方式,将历史真实与虚构细节结合在一起,串联起不同时空,淡化了国族边界,拓展了叙事空间。冼星海从延安一路漂泊到阿拉木图,这时的他还是一个异域文化的闯入者。在经历德军轰炸火车站,旅途中偶遇的哈萨克斯坦小男孩不幸丧命,目睹了被炮火蹂躏的阿拉木图,当地市民因战争而饱受痛苦和艰辛却依旧坚韧与勇敢,感受了拜卡达莫夫及其姐姐达娜什一家的温暖与善良后,这种独特的生命体验让冼星海走进了哈萨克斯坦人民的精神世界,开始借由音乐鼓舞人们反抗侵略。他不但主动学习、改编当地民族音乐,并将其融合进自己的艺术创作中。他创作的哈萨克斯坦民族英雄史诗交响乐《阿曼盖尔德》在当地大获成功,受到哈萨克斯坦人民的肯定与认同。冼星海用艺术的方式参与到哈萨克斯坦人民反抗侵略的英勇行动中,并共同写就了抗击法西斯的悲壮华章,以自己杰出的艺术才华为哈萨克斯坦人民做出了特殊的贡献。
在合拍片的生产中,为了使双方共同接受话语编码,常常会进行适当的信息取舍。但这也会导致兼顾了双方观众的文化喜好,却制约了本民族文化多样性的表达。因此,在合拍的过程中,在尊重与借鉴其他文化的前提下,需要坚守自身的文化身份,坚持“以我为主,为我所用”的创作原则。正如意大利电影委员会斯特法妮娅·伊波礼蒂所言:“演员、导演可以来自世界各地,但是合作讲述的电影故事必需具备鲜明的文化特质。”⑥合拍片尤其应该有说好故事的自信——相信自己国家、自己民族的故事能够打动所有观众,这种自信既来自故事本身,更来自合作团队⑦。《音乐家》的创作过程中,中哈双方制作团队进行了较为充分的沟通,在创作思路、创作方向、电影风格、叙事角度等方面保持了一致。中方坚持让冼星海在影片里面占据较大比例,而不是如哈方提出的拜卡达莫夫与冼星海占同样的比重的方案⑧,保证了这部以中方为主的合拍电影讲述了一个中国故事,却又不止于一个中国故事,让双方观众都能参与到影片的意义空间中。
制作者对影片细节的艺术化处理也体现出自觉的跨文化传播意识。作为冼星海的代表作,著名的抗战歌曲《黄河大合唱》在影片中并没有占据较大篇幅,只是随着主人公的命运起伏,在剧情高潮处得以表现。影片更多展现了冼星海在哈萨克斯坦借鉴当地音乐艺术,与当地音乐人互相切磋,进行艺术创作的情形,特别是冼星海在艰苦的环境下坚持创作了哈萨克斯坦民族英雄史诗交响乐《阿曼盖尔德》。《黄河大合唱》作为主人公民族文化身份的标识符码,与主人公深沉的家国情怀契合,沉淀在影像叙事和情节的铺陈中,激荡起一次次令人动容的情感高潮。阿曼盖尔德是带领哈萨克斯坦人民反抗沙皇强权的民族英雄,他英勇不屈的民族精神与冼星海的家国情怀相互触动激发,目睹哈萨克斯坦人民顽强抗击法西斯入侵后,处于异域文化中的冼星海借由《阿曼盖尔德》的创作进入并融入了哈萨克斯坦人的现实生活和精神世界,以满腔的热忱和独特的艺术手法塑造了哈萨克斯坦的草原英雄,参与了当地人民的反法西斯事业。
在跨文化视域下,消弭文化价值隔阂是合拍片要解决的关键问题。只有尊重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主体性和差异性,与异质文化在相互借鉴中共同提升,让双方共有的文化资源、共通的价值理念渗透到影像叙事中,并以此诠释差异与同一,让不同文化在保持自主性的前提下产生相似性和关联性,才能引发观众共情。
作为中国“一带一路”倡议和哈萨克斯坦“光明之路”新经济政策战略对接在两国人文领域的重点合作项目,《音乐家》从双方合作伊始就备受关注。正如哈萨克斯坦国家电影集团副总裁谢里克所言,由于哈萨克斯坦在独联体中的特殊地位和影响力,“中亚独联体其他国家也非常关注哈中两国此次的合拍,试图从中找到和中国电影合作的途径和机会”⑨。《音乐家》不仅记录了中哈两国人民的深厚友谊,开启了中国与中亚国家合作拍摄电影的先河,更为中国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在影视文化领域的合作提供了一种思考与实践的路径。
注释:
①沈健.纳扎尔巴耶夫四赞《音乐家》[J].世界知识,2019(10):75.
②⑦合拍片:资源运作全球化,文化自信须坚守[EB/OL].人民网,2018-06-20.http://culture.people.com.cn/n1/2018/0620/c1013-30068058.html.
③[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M].洪汉鼎 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385.
④[美]张英进.民族、国家与跨地性:反思中国电影研究中的理论架构 [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2(09):2.
⑤[德]卜松山.与中国作跨文化对话[M].刘慧儒 译.北京:中华书局,2000:97.
⑥肖鹰.国产电影的“全球化”误区——以张艺谋电影为例[A].张会军,王鸿海主编.中国高等院校影视学会第十四届年会暨第七届 “中国影视高层论坛”论文集[C].2012:160.
⑧贾学妮,西尔扎提·牙合甫.电影之路、艺术之道,共汇心灵暖流——《音乐家》导演西尔扎提·牙合甫访谈[J].电影评介,2019(08):31.
⑨蔡梦吟.中哈首部合拍电影《音乐家》:跨越时空的中哈友谊[EB/OL].中青在线,2018-06-09.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02790842995967913&wfr=spider&for=p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