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丽华
(内蒙古师范大学 文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2)
因处于新旧文化、新旧政体交替的特殊时代,与历史上其他时期的遗民相比,逊清遗民的身份与境遇是极为尴尬的。他们或因对传统文化的挚爱,或因对清王朝怀抱忠诚而自觉地选择了“遗民”的身份以坚持个人的气节、人格与操守,但是,这种选择却未能给他们带来自西周初开始遗民已葆有千年之久的荣耀与光环,反而获致“遗老”之诮。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当如叶嘉莹先生所言:“清代本为异族入主中原,而民国则是汉人之光复,因此清代遗民乃失去了其所持守的忠贞之义,而不免有衰腐愚执之讥。”[1]这一观念导致了清遗民群体与遗民文学长期被淹没、压抑乃至否定的局面。直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社会文化史新史学范式影响下,清遗民群体才逐渐进入学术研究的视野;二十一世纪以来,一批研究力作涌现,特别是从社会学、心理学、文化人类学角度考察清遗民在心理、行为上与社会文化或隐或显之互动的成果颇多。清遗民人数众多①,在考察民初特殊社会群体之行为精神与社会变迁的内在关系、清覆亡后几十年复杂的文学与文化思潮等方面有较高价值。现有研究成果,就个案研究而言,仅于梁济、郑孝胥、沈增植、陈宝琛、刘声木等用力较多;对清遗民的类别,学者们从不同角度提出了租界遗民、政治遗民与文化遗民等概念②。总体而言,清遗民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细化清遗民的分类、强化个案研究,依然是本领域的重要趋势。“文字正是清遗民借以影响认知和传达认同的媒介。”[2]文学文本是遗民身份认同、传递情感的重要载体,清遗民文学的分类研究与个案研究对于推进清遗民与近代文化研究自具积极意义。八旗遗民是民国时期清遗民中极具特色的一个群体,以文学文献为本,结合各类文史材料,在细化解读重要个体八旗遗民诗人的基础上考察八旗遗民群体的特征,当为推进清遗民研究可行且有效的策略之一。
在民国初年的八旗遗民中,蒙古诗人延清极具典型性。延清(1846-1920),巴哩克氏,字子澄,号铁君,晚号阁笔老人,蒙古镶白旗人。同治十三年(1874)以二甲第七十二名登进士榜,官工部主事,后由郎中转翰林院侍读,官至侍读学士,宣统二年派充文职六班大臣。虽为蒙古族,但因家族驻防京口,延清出生、成长于汉文化氛围浓郁的江苏地区,自幼学习汉语古籍时文、诗词歌赋。他天资聪颖又刻苦励学,一生刊印汉语作品二十余部,其中《锦官堂诗钞》《庚子都门纪事诗》《奉使车臣汗纪程诗》《锦官堂试帖》《锦官堂赋钞》《前后三十六天诗》等十余部为个人创作,另辑《遗逸清音集》《引玉编》等诗歌总集,作品之宏富与对中华传统文化接受之深入于此可见矣。延清“心斋师孔子”[3](《游额吉图诸寺》),他深受儒家积极用世思想的濡染,有奋励当世之志:“平生志岂图温饱,肯负区区七尺身。”[4](《六十感怀七律》其一)李白、杜甫、苏轼等都是他敬仰与取法的前代诗人,他晚年曾自言“座上谈诗尊白甫”[5]17(《五月十一日内子墨赫特勒夫人七十寿》),其中尤以杜甫对他影响最大。延清诗中曾多次直接化用杜典,组诗《六十感怀七律》[4]中就有“周穆歌筵西狩曲,杜陵史笔北征诗”(其六)、“幸有重臣匡社稷,料应每饭不忘君”(其八)、“幸从虎口得余生,一片葵心向日倾”(其九)等语。延清还自觉发扬杜甫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身历庚子事变、辛亥革命等重大事件,他蒿目时艰、棘心世故,将满腔的爱清忧民情怀诉诸笔端,以《庚子都门纪事诗》等一系列作品记载动荡的时代风云,论者称誉其作足以当“杜陵诗史”[6],称他为近代蒙古族汉文作家中“创作数量最多、反映现实最深入的杰出的现实主义诗人”[7]。更为重要的是,延清直接继承了杜甫忠君爱国的人格精神。作为世受皇恩的八旗子弟与因政绩得光绪帝亲谕褒奖的臣子,延清对清王朝的感情是深挚而强烈的。辛亥革命前后,面对激烈动荡的政治风云与清王朝无可挽回的颓势,延清悲痛万分而又无可奈何。他曾欲殉前朝而为友人所阻,入民国后不仕新朝,留存发辫,并以赋诗言志、阁笔明志、选诗寓志、复笔抒怀等方式,展现了八旗文士爱清热忱与浓厚的遗民情怀。
辛亥革命爆发之前,清王朝已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延清作于乙巳年春(即光绪三十二年,公历1906年)的组诗《六十感怀七律》[4]集中描绘了战乱连年、生民涂炭的末世惨象:
解兵无策已频年,烽火南交夜烛天。
五岭负隅投袂起,四郊增垒枕戈眠。
(其十)
关河形胜近今移,侵我东藩撤我篱。
周穆歌筵西狩曲,杜陵史笔北征诗。
金汤职守名将革,涂炭生灵命似丝。
满目疮痍中立守,不知谁黠与谁痴。
(其六)
诗人在小注中写道,自日俄构衅以来,战地居民无不失业,苦楚万分,殆难言状;奉天省内难民数万人,朝廷已无力赈抚;广西兵事也已持续三年,至今未结。中华大地满目疮痍,对此诗人忧心不已,“天坠堪忧类杞人”(其一),“眼底沧桑浩劫更,维持何日睹休明”(其十)。面对日薄西山的清王朝,诗人依然心怀期盼,希冀天下休明。因而,当辛亥末惊闻清帝逊位、清民易代,延清极度震撼:
风鹤惊闻到庙堂,同城谁共计存亡。
孤儿寡妇愁相对,一任鵷鸿尽饱飏[8]卷二。
(《辛亥岁杪接同年赵绍庭内翰诗函答以七绝六首》)
曷其有极问苍天,举目悠悠四望边。
……
谁料征诛成揖让,来宾怕读《黍离》篇)[9]223。
(《阅十二月二十五日钞报书愤二首用天字韵(辛亥)》)
得路鹓鸿又戾天,借栖金树凤巢边。
哪知稷益赓飏地,重睹唐虞揖让年[9]224。
(《重题二首用天字韵》)
稷益赓飏之地,征诛竟变而为揖让,这样的庙堂惊变让延清难以接受,亡国之人的新身份更令他难以适应。面对突然而来的鼎革巨变,延清震惊、悲痛甚而绝望,其同年挚友赵曾望称“方清廷嬗代时,子澄志不欲生”,后经他“移书”劝慰方才作罢[10];延清《阅十二月二十五日钞报书愤二首用天字韵(辛亥)》诗中小注也称:“赵绍庭同年来书云:‘君系闲曹冷秩,并无城守封疆之责,唯愿君附于八大山人之次,不愿君隶于范大学士之班’等语,洵可感也。”可见,清亡之际延清是有以身殉国的想法的,后因友人劝慰更可能是受周围大环境之影响而放弃。
死志虽已,但作为清朝的二品大员与世受皇恩的八旗子弟,延清借诗言志,态度鲜明地表达了他忠于旧朝的立场:
先辈岂知王氏腊,微官犹署晋家臣。
用夷变夏瓜分兆,深恶当时作俑人。
生民涂炭两宫忧,南北相持苦未休。
逊位甘为尧舜禅,逸民容我附巢由。
隐忍偷生恋故君,知心良友示前闻。
合援八大山人例,殉节毋同范景文。
一家怜我乱邦居,招隐山中屡寄书。
誓不帝秦东海蹈,结邻拟傍仲连庐。
以上四诗见于《辛亥岁杪接同年赵绍庭内翰诗函答以七绝》组诗中,鼎革易代之际,延清强烈指斥变法革新,认为正是用夷变夏导致了国家四分五裂,由此可见延清保守的政治态度。他将逊位的清帝喻为古之贤帝尧、舜,直言自己“隐忍偷生恋故君”,表达了对君王的理解与忠爱之情;延清声明,因友人劝慰他不会像明末的范景文一样殉节,但也不会与新政权合作;他以巢父、许由、鲁仲连与八大山人朱耷为榜样,鲜明地表达了自己忠于故主、甘为“晋家臣”的遗民立场。深受传统儒家价值观念的影响,延清认为仕新朝、为贰臣是背弃君国、败坏个人节操品行的大耻辱,“人间羞耻事犹知,满肚牢骚不合时[8]卷二”(《辛亥岁杪漫作》),“不幸衰龄逢鼎革,贰臣羞入史官篇”,因此,他宁愿与伯夷、叔齐、陶渊明等古贤结缘:“几辈甘希长乐老,一官忍署义熙年。枌榆南国徒牵梦,薇蕨西山岂乏缘。”(以上两诗出自《阅十二月二十五日钞报书愤二首用天字韵(辛亥)》)在这一系列作于辛亥岁末的诗篇中,延清大量采用了传统文化中的遗民意象,鲜明地传达了他个人浓厚的遗民情怀。
在赵曾望劝其放弃殉节之后,延清又做出了阁笔不为诗以表达遗民立场的决定。辛亥除夕,延清作《阁笔诗》三首,以述阁笔明志之意:
心血平生付锦囊,年来才尽等江郎。
枯肠搜索无佳句,敛手何如拙且藏。
宦情久冷义熙年,老去词臣法晋贤。
多事我嫌彭泽令,奈何甲子借诗编。
杪冬己尽祭诗天,吟兴蠲除梦寐边。
恍入坡公磨蝎运,敢问尼父获麟年。
丙丁焚稿将援例,甲子编书未了缘。
那复一官成一集,义熙而后续无篇[8]附录。
据延清同僚恽毓鼎日记记载,延清自国变后“断手不复吟诗”,“杜门不闻世事,发辫犹存”[11]。清王朝覆灭,延清意气消沉,诗中言因才尽而敛手,不过是他为阁笔寻找的表面借口;时人李慎修、刘庆新称“洎辛亥国体变更,公即毅然阁笔,自号阁笔老人。揆其意,殆春秋获麟之义也”[8]附记,可谓一语中的地道出了延清阁笔的真实原因。宦情冷于易代,正反映了延清对清王朝的忠诚之心。他化用陶渊明东晋亡后诗作以甲子纪年而不署新朝年号的事典,并转而更进一步,以阁笔不为诗来表达对于清王朝深挚的忠爱之情。壬子九月姜筠所作《延子澄学士前后三十六天诗序》,更是道出了延清阁笔的复杂心理:
人非甚有所恫于心,决不甘以聪为聋、以明为瞽而自晦也;人非深有所绝于世,决不肯以知为不知、以能为不能而自废也。吾于子澄先生自辛亥小除以来绝口不言诗一事不能无所感于中矣。先生之于诗,童而习焉,长而工焉,老而成家焉。生平之聪明才力,一发之于五七字中,卓然可信。今传后之作,不知其几千百首也……先生天性纯笃,涵濡于旧道德者又甚深。忽撄此大变而又不得有所效力,其恫于心而绝于世有不可胜言者。言之与心相违,何必言也?言之与世相忤,不如其不言也。身之将隐焉用文为?盖先生审之熟而行之决耳[9]212。
阁笔,对于嗜诗成癖的延清来说乃是绝望之中无奈而又坚定的选择。后此五年,延清曾追述阁笔的原因:“届此沧桑之变,兴致毫无,满肚不合时宜,又何必形之笔墨,致遭时髦之唾骂哉?”[4]另一友人王振声也称延清六载不为诗“盖深慨夫改玉改步、变夏变夷,有不忍形诸词翰者”,“犹是少陵诗史之微意”[5]14。
延清阁笔期间,辑选了一部当代八旗诗歌总集,命以《遗逸清音集》之名。总集前有朱寯瀛小序,介绍了作品编选的缘起:
吾友延子澄先生既于辛亥小除后阁笔不为诗矣,或百计请求,未一破例。比岁,同人于酒次见其颓放,竟劝之曰:“玉以璞完而仍辉于山,珠以椟韬而终宝于世,物难强閟,何况乎人?昔有清嘉庆初铁公保奏辑八旗人诗,法公式善踵成之,获名《熙朝雅颂》,矜式艺林,永焜旗翼。方今文教几湮,俦辈中之风雅笃实足绍铁、法二公者,允推先生。自不为诗可也,若并一代文献所关,亦听沦诸草莽,则大不可。盍续辑一集,藉存往迹,兼以自娱?我等当同为赞助。”先生谦让至再,久乃允任[8]。
辑选八旗诗的倡议是延清身边的友人提出的,目的之一是振起延清颓放之精神,目的之二是为避免一代文献所关“沦诸草莽”以于乱世中振兴“文教”,存一代之文献。《遗逸清音集》卷尾李慎修等《附记》还有如下记载:
迨癸丑春,知交中有以搜辑清代道咸同光之诗上续《熙朝雅颂》为请者,公未之许也。嗣屡经侪辈交相推许,迫于大义,始首肯焉。
可见,编书的倡议是在癸丑(1913)春提出的,结合朱序中“先生谦让至再,久乃允任”之言可知,对于朋友推任其编选诗集的建议,延清最初是拒绝的,后经朋友屡次相劝他才接受了这一任务并竭尽心力地完成了修书工作③。这种态度转变隐含了延清在清朝灭亡后不断发展变化的心路历程:如果说不仕新朝、阁笔不作是延清忠于旧朝、立志为政治遗民的宣言,那么,几经思考之后决定乱世修书,选辑八旗遗逸的诗歌成集以“保存旧道德”,就是他彰显文化遗民立场、抒写八旗文人遗民情怀独特而重要的方式。从不作诗、不修书,到接受修书建议并克服种种困难编选八旗诗总集的转变,是延清申明自己遗民立场方式的转变,是由消极抗争到积极作为的态度转变。选辑工作开始之初,延清即遭遇质疑:
有私议者曰:“举世方尚欧学,胡专辑旧诗为?”又有面讽者曰:“旗籍旧僚,近视等亡国大夫,其言非世所重,恐只供覆瓿耳。”[8]朱芷青序
清朝覆亡之际,在举世尚欧学的时风之下,为“视等亡国大夫”的八旗士人辑诗必然会引人非议。本着“保存旧道德以做人”的宗旨,延清坚持专辑当代八旗士人之旧诗以免其于乱世中被毁弃,既具识见,也需勇气。丙辰年(1916)秋,编撰工作完成,因延清本人具有强烈的遗民情怀,故而所选诗人的仕宦履历止于辛亥岁末而不记入民国之后的职务,时间亦用甲子纪年而不用民国年号。集中所选多感时愤俗之作,表露八旗士人遗民心迹的诗篇俯拾皆是,这些作品突出展现了八旗士人在王朝覆灭之际对朝廷时局的认知、面对国破家亡与乱世惨象的痛楚或无奈、政权更易之后的政治态度以及个人的人生抉择等等,可视为承载八旗士人乱世情怀与遗民情结的“诗史”,以故刘声木将作品定性为八旗遗民诗歌专集:“侍读专录八旗诸人不仕他姓者之诗,成《遗逸清音集》四卷,丙辰仲秋排印本。虽意在欲续《熙朝雅颂集》,而亡国之音哀以思矣。”[12]延清辑选《遗逸清音集》,乃是借选诗之机言一己之情。友人檀玑在《遗逸清音集·题后》中也有一段知音之言:
辛亥后,子澄口不言诗,自号阁笔老人,度其意,殆有不忍言不欲言者乎?……作者殆百余人,意有如《家父》《巷伯》《北门贤者》《考槃》《硕人》,感时愤俗,举子澄所不忍言不欲言者而缠绵恻怛以言之者欤?
《遗逸清音集》诸作正可为阁笔不为诗的延清代言,是延清遗民情怀的独特抒写。延清编书的内在动机,一是借选辑八旗遗逸言志的诗篇,间接表达他个人作为政治遗民对于清王朝深沉真挚的忠爱之情;二是籍存一代之文献以“保存旧道德”,彰显他作为文化遗民的立场:“遗逸”之名意即在此。
在《遗逸清音集》成书的第二年即阁笔六年后,七十二岁高龄的延清又复笔为诗。延清恢复诗歌创作时的心绪是极为复杂的,《锦官堂诗续编》(丁巳年)对此有集中而详细的记载。关于复笔原因,延清本人与他的友人都有说明。《锦官堂诗续编》朱寯瀛叙称:“铁君学士六载不为诗,今春辑《遗逸清音集》成,夏值其夫人同阅古稀,又济南张振老以耋寿乞诗,有藉而宣,斯咏斯陶,遂难自已。”[5]13延清亦有诗题曰《余自阁笔瞬经六年今七十二矣乃复执笔为诗以徇友朋之好诚可哂也用李南所七十二岁隐居嵩阳诗韵纪之》[5]16。因好友济南张振卿以耋寿诗乞诗,又值夫人与其同阅古稀,延清情难自已,故重执诗笔以徇友朋之好:当然,这不过是延清复笔的表层原因或称导火索。深层原因,则在于延清从内心深处接纳了清朝灭亡的现实,虽然他心有不甘:“闲居世外免拘牵,忍渴宁甘饮盗泉。六载瞬成今日局,七龄增纪古稀年。”[5]16(《春正月杪拟携李思永户曹仿高理臣同年前辈》)“凤历九更新革故,龙旗一换假成真。”[5]18(《王劭农太守同年七十六常诞用王尚恭耆英会诗韵补祝之》)世事流转,六年倏忽而逝,龙旗改换已成必然,虽然延清依然抱有幻想,“到枕繁声闻鹊报,悬旗幻想复龙图”[5]16(《七十二翁感怀杂咏》),却不得不接受这一现实。清王朝之覆灭已成定局,留给如他一样的遗民的,只有无限追忆与伤感:
姓名旧注御前屏,紫殿回瞻每涕零[5]17。(《五月十一日内子墨赫特勒夫人七十寿》其六)
又是荷塘六月春,液池可有赏花人[5]19。
(《感赋十二首》)
眼底沧桑何忍说,寓公况味那能同[5]18。(《五月十一日内子墨赫特勒夫人七十寿》其七)
不尽沧桑感,伤心已六年[5]15。
(《率题四首寄张振老》)
满怀忧伤而又无力补天,似乎只有在沉醉中才能抛却世事以换得片刻的解脱:“醉中不管兴亡事,一任欃枪遍神州。”[5]20(《昨约芷青酒楼小酌次日得七绝二首奉赠》)然而,世事终难忘怀,“六载无官仍自在,伤心时事痛全非[5]20”(《七十二漫述用丹徒李树人县佐五十述怀曩寄诗韵》)。《大雪节漫赋用李西涯送钱先生致仕诗韵》集中展现了晚年延清的九曲回肠:
宣统丁巳冬,六年入民国。时交大雪节,阃外多反侧。东南纷构兵,警报搅胸臆。臣年七十二,焦思鬓仍黑。幸读孔孟书,寄心圣贤域。嗟哉依附徒,得君即辅翊。扫除良觉难,天地变荆棘。谁复知纲常,三五悉灭绝。独居崇文坊,泪眼避人拭。何时逢太平,耆旧得重识[5]23。
1916年,兵患依旧,国事堪忧;深受儒家价值观影响的延清对那些“得君即辅翊”的变节之人颇为不齿,面对传统道德观念因此而遭受的巨大破坏,他痛心不已。清帝逊位未能换来天下清明,政局残破不堪,为其珍视的传统纲常几被灭绝,对此,年逾古稀的老人无能为力徒唤奈何,只能于无人处偷偷拭泪,祈盼太平。延清于此抒写的复杂心绪,当为民初诸多遗老所共有,具有一定的普遍意义。
此时的延清,依然不改忠君之志。他肯定清帝逊位的功绩:“推诚一诏留遗墨,逊位千秋炳汗青”[5]17(《五月十一日内子墨赫特勒夫人七十寿》),依旧表达着对王朝的忠诚:“情惟恋主心逾赤,语不惊人眼倍青。”(《于海帆学使同年寄示复书后录一诗依韵奉报》[5]19)“坚贞节苦励冰霜,采蕨甘心效首阳。高卧不殊纵迹隐,钓台何必筑桐乡。”[5]18(《感赋十二首》)“采薇甘忍首阳饥,荏苒光阴过古稀。”[5]20(《七十二漫述用丹徒李树人县佐五十述怀曩寄诗韵》)“周正而后又秦正,新岁今朝首历更。万姓人犹冬令纪,一家我独夏时行。”[5]23(《十一月九日乃民国七年一月一日也漫赋》)“农家野历仍行夏,民国门联久换春。”[5]25(《和朱芷翁见示诗四首韵》)在人生末年,延清以包括酬唱赠答在内的大量诗篇倾诉着他对于逝去王朝的忠诚与眷恋,如秋蝉高鸣着生命的绝响。这些作品与辛亥岁末的诗篇相互交织出一曲二重奏,前后相继地吟唱着延清对清王朝矢志不渝的忠爱之情。
综上而言,无论是从欲殉前朝、不仕新朝、留存发辫等带有政治色彩的行为看,还是就赋诗言志、阁笔明志、选诗寓志、复笔抒怀等文化行为说,延清都堪为民国时期清八旗遗民的典型代表。延清从文本、言说与行为等层面,多方位地展现了他浓厚的遗民情怀。从延清身上,我们也看到了文化转型与政体变更时期遗民的复杂性,如由阁笔到复笔的行为反复,再如允许其子彭年入仕新朝等作法,这些复杂现象形成的原因,是基于现实生存的考虑?还是隐含了八旗士人对“中华民国”由对立到接纳甚或融入的立场变化?凡此均有进一步探究的必要。
因处于中华民族历经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特殊历史节点上,清民鼎革既是江山易主、政权更迭,更有政治秩序变更与文化转型的意味,亦因清政权所有者的民族属性而具有了华夷之辨的色彩。作为中国最后一代遗民,清遗民既延续了前代遗民的主要特性,又因独特的时代环境而在自我的心态精神与外部生存空间、文化活动等方面显现出复杂性④。八旗遗民是清代遗民群体中一个特殊且重要的门类,他们中的很多人如同延清一样,虽然没有参加复辟等政治活动,但因同清政权休戚与共的关系,与同时代非八旗遗民相比,对清王朝怀有更深切的眷恋与热爱。延清辑录的八旗诗歌总集《遗逸清音集》中收录了一批如他一样立志为遗民的八旗诗人的作品。如满洲镶白旗人广荧以声名气节为重,强调人格完全,反对为求富贵而为贰臣:“头颅有价非轻掷,姓字流芳不滥传。利故可辞名亦远,要求人格底完全。”“贰臣富贵只须臾,孰若葆真光史册。”(《辛亥京邸偶成》)“真能饿死方全节,才欲偷生即抱惭。”[8]卷二(《京寓感怀》)此外,如吉章“不期尧舜禅,我愿附巢由”[8]卷二(《携眷归田留别京中各亲友作》)之归隐、瑞洵“八万四千烦恼丝,一朝斩断无牵挂”[8]卷三(《剪发》)之断发明志等等均传达出八旗诗人坚定的遗民立场。
缘于清王朝统治者本身的民族属性、政权更迭形式的特殊性与西方文化观念的影响等种种复杂之原因,不少学者都注意到清代遗民身上的“文化遗民”色彩并予以强调。当我们以延清为个案对八旗遗民诗人予以细化考察之后就会发现,虽然因中华传统文化之影响,延清、广荧等八旗遗民诗人身上也或多或少地具有“集道统担当、学术承续与文化整理等职责为一体”[13]的文化遗民的色彩,但显然他们更具政治遗民的特质,亦与中华传统文化中“遗民”之义更为契合。在政权更迭之后,他们大多难以割舍与清王朝的深挚情感,以诗篇表达着不仕新朝、不事二主的道德与政治操守,由此也可见清代后期汉族传统道德观念对八旗士人影响之深。当我们认定晚清遗民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化遗民”时[14],是否应注意对某些特殊遗民群体的考察,是否对清遗民的复杂性有所忽略?钩稽考索各类文献,摸清清遗民的大体规模,尽可能全面占有相关文献资料,深入细腻的个案研究与视野宏通的整体研究齐头并进,当是准确界定“清遗民”的属性、解决清遗民研究中诸多复杂问题的前提之一。
【 注 释 】
①受研究进展、清遗民界定与文献整理等因素制约,目前还未见到统计清遗民数量的确切数字。林志宏 《民国乃敌国也:政治文化转型下的清遗民》之《附录:清遗民基本资料表》(中华书局,2009年,第395页)中列清遗民300多位,并以注释说明清遗民人数“不胜枚举,此处仅就所见列出,遗漏必多”。
②有关清遗民研究的综述,可参看张笑川《民初“清遗民”研究的回顾与展望》(《兰州学刊》,2012年第9期)、陈晶华《现状与展望:近十年来社会文化史视野下的清遗民研究》(《理论界》,2018年第2期)、程太红《清遗民研究的学术史回顾与展望》(《岭南师范学院学报》,2020年第4期)。
③关于延清修书的细节过程与其间之艰辛,可参看拙文《〈遗逸清音集〉编纂缘起与成书过程探微》(《广播电视大学学报》, 2020年第2期,第27-32页)。
④详见熊月之《辛亥鼎革与租界遗老》一文,《学术月刊》2001年第9期,第12-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