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英
叙事学视域下《浮生六记》叙事特色探析
张立英
(无锡城市职业技术学院,江苏 无锡 214153)
《浮生六记》是中国文学史上一流的叙事文学作品。本文采用叙事学相关理论从叙述视角、叙事结构和叙事语言三方面进行剖析,发现《浮生六记》采用了“内聚焦”叙述视角,突破了情节中心的叙事结构,运用了本色独造的叙述语言,叙事特色明显,在写作形式上对中国传统叙事文学向近现代叙事文学的转化具有重大意义。
叙事学;浮生六记;叙事特色
《浮生六记》系清代中期江南文人沈复的作品,共有“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中山记历”“养生记道”六记,其中后两记学界已有过硬的材料证明其确系伪托之作。因此本文所探讨的范围仅为前四记。《浮生六记》主要叙述了“余”和“芸”平凡琐碎的婚姻生活以及游历见闻,自问世以来,围绕其文体属性究竟是小说还是散文一直众说纷纭,但不可否认的是《浮生六记》凭借其高超的艺术手法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一流的叙事文学作品,它的出现填补了这一时期缺乏叙事文学精品的空白。
中国是诗的国度,长期以来,在中国占正统地位的是诗歌与诗学,理论批评方面一直是以诗论诗学为主流。叙事作为一个文学用语出现,最早可追溯到刘勰的《文心雕龙》,然而,真正将叙事归于一定的美学范畴并进行系统性论述的,则是从中国古代“史传”文论开始。叙事自此在中国古代诗文理论及批评实践中逐渐有了文体及美学方面的价值意义,从而对叙事文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
叙事学作为一种系统理论出现源于西方。叙事学(narratology)也称叙述学,是受结构主义影响而产生的研究叙事的理论,产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法国,80年代引入我国后不断本土化,呈现出复杂多元的面貌,主要分为“经典”与“后经典”两个不同派别。经典叙事学又称结构主义叙事学,旨在建构叙事语法或诗学,对叙事作品之构成成分、结构关系和运作规律等展开科学研究,并探讨在同一结构框架内作品之间在结构上的不同。后经典叙事学又称新叙事学,则将注意力转向了结构特征与读者阐释相互作用的规律,转向了对具体叙事作品之意义的探讨,注重跨学科研究,关注作者、文本、读者与社会历史语境的交互作用。后经典叙事学主要有女性主义叙事学、意识形态叙事学、修辞性叙事学、解构主义叙事学、认知叙事学、后殖民主义叙事学等。
我国的叙事学研究如申丹教授所分析,主要有中国古典叙事文学、中国现当代叙事文学和外国叙事文学等三种不同的研究对象。申丹教授曾指出:“尽管古今中外的叙事文学具有不同的文化渊源和表现形式但不少结构技巧是相通的。譬如‘视角’的应用在古今中外的叙事文学中就有较大的相通性,这为中外叙事学的相互促进和相互沟通提供了一种平台。” 叙事学为中国古典叙事文学研究提供了全新的视角。本文立足中国叙事传统,以西方理论作为参照,以中国古典叙事文学作品《浮生六记》为研究对象,从叙述视角、叙事结构和叙事语言来分析其叙事特色。
传统的叙事视角研究一般根据叙述人称来划分:第一人称叙述,第三人称叙述,第二人称叙述。法国学者热内特用“聚焦”这个概念来分析不同的叙述视角,将聚焦分为“零聚焦”“外聚焦”和“内聚焦”三种类型。
“零聚焦”是一种全知全能的上帝式的叙述,通常是从与故事无关的旁观者立场进行叙述,对应的人称一般为第三人称,叙述者掌控一切,统摄一切,了解过去,知晓未来。中国传统的话本小说和章回小说大都采用这种叙事视角。这种“零聚焦”的全知叙述视角有其一定的优势,读者阅读起来相对比较轻松,但同时也降低了读者的参与度,剥夺了读者探索的乐趣,而且长期同一种模式难免令读者产生审美疲劳,那么对传统叙事文学来说,突破叙述视角的单一性在文学发展的进程中就极富价值和意义。
“外聚焦”是叙述者知道的比人物所知道的要少,从人称而言,这是一种第三人称叙述。与“零聚焦”正好相反,这种叙述方式中的“他”像一个不肯露面的局外人,仅仅向读者叙述人物的言语和行为,做一个忠实的描述者,客观的呈现者。读者作为旁观者参与阅读,不受作者主观评价的影响,可以根据自己的世界观、价值观来理解作品中的人物。现代一些小说家为了寻求突破,对抗全知全能的上帝式的叙述,往往刻意采用“外聚焦”叙述视角。
“内聚焦”是叙述者只叙述某个人知道的情况,即从某个人的单一角度讲述故事,往往采用第一人称叙述,叙述者通常是作品中的一个角色,叙述焦点因此移入作品中,成为内聚焦。他既可以参与事件过程,又可以离开作品环境面向读者进行描述和评价,但同时他作为叙述者的视角受到了角色身份限制,不能叙述本角色不知道的内容,这是一种限制叙事,“内聚焦”叙述方式使得事情显得真实,便于表现叙述者“我”的特殊心理感受和体验,读者在阅读时也更有代入感,更容易产生共鸣。正如陈平原先生所说:“中国古代小说缺的是由‘我’讲述‘我’自己的故事,而这正是第一人称叙事的关键及魅力所在。”沈复的《浮生六记》正是采用“余”的口吻讲述自身经历,突破了传统叙事文学“零聚焦”全知叙事的藩篱,可谓中国传统叙事文学采用“内聚焦”叙述角度的成功范例。在沈复笔下,“余”既是故事的主人公,又是故事的记录者,《浮生六记》现存四记记载的都是“余”的家庭生活琐事,“余”与亡妻相濡以沫的爱情,“余”与朋友的日常交往,“余”的浪游经历,他们吟诗作画,品月赏花,会客聚友,饮酒娱乐,从中可以看出高度的审美自觉意识主宰着“余”的生活,使他抛弃尘俗的追求,沉醉在美的世界里。文中写道“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时廨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必罚酒五斤。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从这“四忌”与“四取”可以看出“余”鄙弃官场、向往自由的个性,这也正是作者沈复审美情趣和价值观的反映。“内聚焦”的叙述角度便于披露“余”的内心世界,可以拉近读者与作者之间的距离,使读者感到亲切可信。但应该指出的是《浮生六记》虽然采用了“内聚焦”的叙述视角,以第一人称叙事,但写作的焦点仍在他人,主人公形象尚欠丰满。
中国古代叙事文学强调“故事情节化”,中国古典小说更是以故事情节为核心。《浮生六记》打破了“以故事情节”为核心的叙事结构,采用了消解情节逻辑性的写作思路,代之以片段性的呈现,现存四记分别以乐、趣、愁、快四种情感为题,取情感共通之片段集合于一处,从而构成了小说的基本结构;四记之间,亦无时间与情节的必然承接,而是时间交错,情节互参;一记之内的若干片段也没有情节上的因果关系,因此,在文体革新方面有着重大意义。
现存四记分别以乐、趣、愁、快四种情感为题,彼此之间虽内容衔接紧密但又能够独立成篇,读者阅读时并非一定要从头读起,从任何一卷入手皆不影响阅读效果。第一卷“闺房记乐”写道:“因思《关雎》冠三百篇之首,故列夫妇于首卷,余以次递及焉。”由此可见,沈复将“闺房记乐”列于首篇并非刻意安排,不过受了《诗经》的影响才如此安排,若是将“闺房记乐”列为第二或第三,也未尝不可。再看每一卷内容,相互之间也没有紧密的联系,皆可独立成篇。第一卷“闺房记乐”叙写了“余”与芸相识、相知、相爱、成婚的美好过程,丰满而完整,自可独立成篇。第二卷“闲情记趣”叙写的是夫妇二人同趣同乐同醉的诗情生活,与卷一的夫妻之乐相映成趣,但又可独立成卷,并不影响其连贯性。 第三卷“坎坷记愁”则集中叙写了夫妇二人被逐出家门,寄人篱下,饱经忧患之愁以及因憨园之事导致芸忧愤至极,郁郁而终,这种生离死别的哀愁与卷一夫妻之乐形成鲜明的对比,又独立完整地记录了夫妇二人的坎坷生活。第四卷“浪游记快”则又一反悲怆,叙写了“余”踏遍名山大川、名胜古迹的经历以及其快意人生的独特感受。反映了“余”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与前面三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又可以独立存在。
四记之间,亦无时间与情节的必然承接,而是时间交错,情节互参。如“闺房记乐”和“闲情记趣”中都提到了萧爽楼中的生活。同一时间,同一人物被分割到不同的片段当中,时空的恒定性被解构,这一做法在中国传统叙事文学中是极少见的。
一记之内的若干片段也没有情节上的因果关系,而只是表达的情感相同。比如“闺房记乐”记叙了“余”与妻子相处的多个片段,有初次见面的心仪,有再次见面的“藏粥”,有新婚之夜的“摇人魂魄”等等。截取的是生活中的一个个片段,片段之间并非情节上的因果联系。
俞平伯先生在其《重刊浮生六记序》中提到:“意兴所到,便濡笔伸纸,不必妆点,不知避忌。统观全书,无酸语、赘语、道学语。”他认为沈复用语纯粹语从心出,本色独造,不加雕饰。
叙述语言的选择和叙事文本创设的时空体是有关联的,沈复是清乾嘉年间生活在苏州的一位普通读书人,所记之事皆为日常琐事,因此他行文用语既带有士人的雅致又有着浓厚的生活气息。文中写景记言,层次井然,用词精当,景随人变,神采飞扬,还恰当地引述诗句、巧妙地穿插典故,将人物形象塑造得生动立体。如“闺房记乐”写陈芸身世时提及陈芸写有“秋侵人影瘦, 霜染菊花肥”之句,“浪游记快”中写游武昌黄鹤楼冒雪登楼引用的楹联“何时黄鹤重来,且共倒金樽,浇洲渚千年芳草;但见白云飞去,更谁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前者有力地塑造了陈芸无师自通的才女形象,后者引用此联暗含典故颇多,既有崔颢的《登黄鹤楼》又有李白的《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彼时芸已不在,登楼远眺,顿生韶华易逝,人生匆匆之感,细腻而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作者的个人情感。
从现存四记来看其叙述语言,从句式、语调、气韵等方面来看脱去了文言的厚重典雅,文白相间,兼采俗言俚语甚至方言入文,更趋于生活化,口语化,质朴清新,颇得自然之趣。
综上所述,基于叙事学理论,《浮生六记》采用了“内聚焦”叙述视角,突破了情节中心的叙事结构,运用了本色独造的叙述语言,叙事特色明显,在写作形式上对中国传统叙事文学向近现代叙事文学的转化具有重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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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25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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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4564(2020)03-005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