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化基因”视角下儒家的选择性表达

2020-02-23 10:43张道奎
宜宾学院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理路文化基因遗传信息

张道奎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儒学在近代中国的命运,一直是备受学界关注的问题。整个20世纪,儒学在中国大陆的命运由起起伏伏到一蹶不振,余英时先生据此提出,儒学已经成了无所依傍的“游魂”;也有学者在改革开放后再一次明确宣称:“经学已死,经学史的研究应该开始”。在这样的认识下,儒学的实践价值似乎已经丧失殆尽;而在学理层面,儒学史或经学史却在20世纪的中国逐步成为一个研究热点。其中,余英时先生在其名作《论戴震与章学诚》中首次提出“内在理路”用以“阐明理学转入考证学的过程”[1]2,为我们研究明清以来的儒学史提供了一个崭新的而富有理论指导意义的理解视角。

21世纪尤其是2012年以来,儒学复兴运动在中国大地渐成潮流,目前已经形成了由政府、学界、民间三方力量共同推动的发展局面。儒学的实践价值又在21世纪的中国得到彰显。余英时先生认为,当前的儒学面临一种被拒命运从“内在理路”的研究指向和“反智主义”的判断,到对中国儒学复兴有悲观认识,窃以为,这其中是否有一些对儒学的误解,或者说是对儒家治世理想的回避?进而就牵涉出一个不容易准确说明而又必须面对的问题——儒学的理论特质到底是什么?

一、 “内在理路”说与明清儒学演变之间的张力

学理演化脉络的存在是显而易见的事实。由宋明理学演变到清代考证学的内在理路是存在的,考证学的兴盛必然需要学理的依据,这是学术自证其价值并持续发展的理论渊源;但余英时先生同时也说道,清学后人失去了理论的方向感,在乾嘉考证学鼎盛之际,已经以“为经学而治经学”为高尚。梁启超也明确谈道,“(清代学术)启蒙期之考证学,不过居一部分势力。全盛期则占领全学界”[2]29。正是在埋头文字训诂的学术风气下,戴震的义理之学才被认为是空疏无用,章学诚的“刺猬”作风才终其一生也得不到清代学界认可,直到20世纪初戴震、章学诚在儒学义理方面的价值才被梁启超、胡适等人重新“发掘”。

如果说儒学在明末清初尚可以说是由“尊德性”向“道问学”转变,那么在清代考据之风大盛之时,学者已经从“道问学”发展为弃道就学,文字音韵之学已经成为时代之学风,否则戴震就不须与一班“狐狸”虚与委蛇了。[1]146-149,350重学问的“智识主义”是清代考证学的鲜明特点,所以清学才给今人留下如此丰厚的文献学遗产;但失却“道”的追求的考证学,虽然考据的材料是经书,也难再称为儒学。正因如此,章太炎在评价清代考证学时明确指出,清代学术“不以经术明治乱,故短于风议”,“自今文而外,大体与汉儒绝异”[3]161。这样的考证学不仅与汉儒绝异,也和唐宋儒生的主张大相径庭,甚至与南宋“道问学”的主张者朱熹、清代考证学的启蒙者顾炎武等人的“经世”观念也分途陌路。治学气质至清代陡然大变,其中原因何在?

清代考证学发展到如此极端的地步,仅仅依靠“内在理路”的分析显然无法准确说明问题。钱穆在提到这个问题时也强调“满洲人大兴文字狱,以后的人,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会触犯到朝廷的政令,只有避免不讲现实问题,于是就变成专讲古代经学,这就是乾嘉时代;清朝初年人不这样的。”[4]810“内在理路”这一分析视角的提出相比于单纯外缘影响的“反满说”或“市民阶级说”,无疑是对清代学术气质转变这一问题在理论认知上的巨大进步,其对学术研究的推进意义是不言而喻的。问题在于,只用“内在理路”的分析方法,得出的令人信服的结论似乎只是由空疏义理的王学末流走向清代经书研读的必然性,“论学一定要‘取证于经书’”[1]334是这一转变的关键,学术思想演进的“理路”证据也是正在此处。如果细察其中的理路,能够发现乾嘉时期的考证学与“取证于经书”的论学主张差距颇大。“治经先考字义,次通文理,志存闻道”[5]211,此法并非不可取;但学者往往专于“考字义”的舟楫而忘“义理”的江河,全然忘掉了“考字义”的初心,更不知还有“大道”的天下,这就并非是“取证于经书”然后求证于大道的原本追求了。戴震明确指出,“今之博雅能文章,善考核者,皆未志乎闻道”[6]99。也就是说,考证学“取证于经书”的证明对象已经不是“道”了,而大多转为古书真伪,一字音义而已。这就是清代学术之正统派即清代考证学所做的主要工作。

如果“内在理路”理论演进的推论可以成立,清人为反理学,转向“道问学”而专事考据[1]348-350,那么由此内在理路发展,我们也可以做大胆推论,清代儒学终将完全丢失“道”的意义,而成为以经书作为整理考证对象的文献学。然而清代儒学的发展显然并未如此,为救世之弊的晚清今文经学的兴起,中断了清代考证学的纯粹文本考证的发展势头。这个转变为什么会发生呢?清代考证学兴衰突然的原因何在?在其兴与衰的背后,是否有某些相似的动因?梁启超指出的“以复古为解放”现象在学术的考量之外,是否有对官方程朱理学的消解用意?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则必然指向“内在理路”能在多大程度上完美解释清代考证学产生、演变的问题。如果换一个思考的角度,思想的变动固然可以举出一二代表性学者作为例证,但对举世皆对某一学术取向的推崇或贬斥这一现象,则需要更广阔更宏观的视野来分析。我们取诸身周事例则可以更清楚地看到,20世纪90年代以来大陆学界呈现出“思想家淡出,学问家凸显”[7]159的发展状况,古籍整理之风大盛,陈寅恪、胡适、傅斯年等擅考据的民国学者受到热捧,不少学者以“为学术而学术”为做学问的高尚境界——这一现象与乾嘉时期颇多相像,如果仅从“内在理路”来解释学风的这一转变大约也是说不明白的。

余英时先生也意识到“内在理路”说所存在的解释力不足的问题,所以在“内在理路”说提出之后,又调整了研究方向——“80年代中期以来,我在明、清思想史一方面的研究重心已转移到外缘的领域,其中较有代表性的是《中国近世宗教伦理与商人精神》《现代儒学的回顾与展望》和《明清社会变动与儒学转向》三篇专论”,但余先生所论“‘内在理路’与‘外缘影响’各有其应用的范围,离则双美,合则两伤”[1]4则不敢苟同。叙述可以有不同视角,但历史事实不容分割。认知理论犹如一个框架,如果不能尽可能地囊括事实的主要方面,则必然顾此失彼;理论框架差之毫厘,结论可能会谬以千里。限于篇章和研究能力,作为研究对象的历史材料可以分成数块、数条线索逐方面地进行论述,但作为真实事件的历史则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是数线并行式地演进。这绝不是削弱余先生提出“内在理路”说的学术功绩,正是这一理论使我们对清代思想的演进有了更深入的认识。但是,最终我们需要的是面向现实的历史认知和理论探索,它不再是书斋式的分析,而应该是具有全局性、前瞻性、实践性的理论创造。

二、 “文化基因”说的理论优势与实践面相

儒学从来都不只是书斋中的学问,在各个历史时期,儒学与现实社会的互动既有思想性的一面,也有政治性的一面。如果仅仅把儒学视作西方式的学术,那就意味着对儒学的切割,这种切割毫无疑问是以儒学迎合西方理论的削足适履。内在理路与外缘影响都只能表达出儒学某一面向的特征,而内外两个方面都是儒学自身演变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从这个角度讲,“内在理路”的理论指向或许不如“文化基因”的解释更准确。这里借用分子生物学的基因表达理论,来做一个类比式的说明,进而尝试解释儒学发展演变的特点及原因。之所以选择这一生物学的理论来解释儒学的演变,不仅仅是因为“文化基因”这一概念早已被一些学者用来指称儒学,更重要的是基因在表达的过程中对自身具有的遗传信息进行选择性利用的特点,符合儒学在两千多年中国历史中的演化面貌。儒学在近代中国的命运虽然起伏剧烈,但仍然能用儒学文化基因的选择性表达来解释。对“文化基因”这一概念进行进一步的理论提炼,并在历史学学科内部赋予它系统的解释力,将有利于我们认识儒学的历史演化特点和儒学的理论特质。但同时必须指出,理论犹如地图,可使初学者按图索骥便于理解,省时省力利于学问精进,也有利于把复杂的问题清晰化,把隐藏在表象背后的某些规律性的东西反映出来;然而过分依赖于理论却可能有刻舟求剑的偏失。因此“文化基因”说只是为了便于理解而创造的一个假说,并不能与儒学的历史演变完全契合。

现代分子生物学研究表明,“基因表达是DNA双螺旋中的信息转移到RNA和蛋白质中的过程,蛋白质的活性则赋予了一个细胞形态和功能。转录是基因表达的第一步,包括将DNA复制成RNA。这一过程是由RNA聚合酶催化的”[8]481-482。“转录是指以DNA分子为模板合成与其核苷酸顺序相对应的RNA分子的过程,翻译是指以mRNA分子为模板,依据三联体密码规则,合成具有特定氨基酸顺序的蛋白质肽链的过程。”[9]18-19在基因表达的具体过程中,“蛋白质是依据信使RNA(mRNA)的模板在翻译过程中合成的……蛋白质合成的机器由四个主要的部分组成:mRNA;适配RNA(tRNA);氨酰-tRNA合成酶;核糖体”[8]592。也即是说,基因中的遗传信息最终通过大分子蛋白质在生命体中表达出来,呈现出遗传信息所具有的某些生命特性,需要经过从DNA到RNA的转录和从RNA再到蛋白质的表达。在这两步关键的进程中,都同时需要多种酶和蛋白质的密切协作,仅有DNA的遗传信息是不可能顺利完成基因的表达的。分子生物学的这一中心法则为我们理解儒学的演化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观察实例。

把儒学典籍比作中国文化基因这一观点并不新鲜,但大都是仅就其文化地位而言,并未深入到运行机制层面去探讨。余英时先生研究明清儒学演变提出“内在理路”说,指明了儒学作为文化基因,其演变是在自身所具有的逻辑路线和理论支撑之下进行的——清代考证学的产生演变是有其方向次序可循的,这是儒学表达为考证学的“遗传信息”;但同时也应该看到,就像基因表达离不开遗传信息和酶、蛋白质的协作一样,儒学的演变发展同样离不开“内在理路”的可能性空间和“外缘影响”的表达调控的共同作用。分子生物学表达调控能够得以实现,也是通过蛋白质和酶——“基因表达通常由外部信号控制……凡是某一细胞成分的存在使某种细胞功能能够实现,而这一成分的消失或失活使这一功能不能实现,这种调控属于正调控。凡是某一细胞成分的存在使某种细胞功能不能实现,而这一成分的消失或失活使这一功能得以实现,这种调控属于负调控。”[9]95-96

作为“文化基因”的儒学,在社会中的表达过程确实具有“内在理路”所反映的特征,因为基因不可能同时表达出它所具有的全部遗传信息,更不可能表达出它所不具有的遗传特性。基因在表达过程中发挥作用的不仅仅是遗传信息,还有控制遗传信息表达的多种酶以及启动物、阻遏物等蛋白质,并且生物的生命特征最终是通过蛋白质的组合表现出来的。在这一过程中,如果说儒学经典文本是遗传信息,儒学在现实社会中的选择性应用是基因表达,那么中国历史上的儒生大致上扮演了具有遗传信息搬运作用的RNA的角色。对于不能直接观察这一过程的后代研究者而言,DNA的表达过程是难以直接接触到的,是隐性的;而基因表达出来的由蛋白质组成的生命体是可见的,显性的。只通过可见的蛋白质去逆推遗传物质和表达过程,虽然有大量的处于RNA位置的历史参与者即儒生存留的记录,但由于RNA在文化基因的表达过程中只是局部的参与者,往往没办法参与到某一时代文化基因表达的全部过程,因此历史当事人的记录往往具有不可避免的历史局限性。同时,基因表达过程中时刻有大量的酶和蛋白质的参与,并非是仅仅由作为遗传信息的儒学经典的文本和作为儒家信息搬运者的RNA两方互动的产物。如此则显而易见,如果仅以遗传信息的自我演化和RNA的片面记录作为证据,忽略酶和蛋白质在这一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而去推证遗传信息是什么,或基因表达的过程及原理是什么,这虽有合理的地方,但也必然会在一定程度上造成认识上的偏差。

对于由宋明理学发展为乾嘉考证学、又发展为晚清今文经学的演化过程,本文意在指出:其发展与转变的过程固然有儒学本身存在的思想理路,但外在的时代大局和政治“时宜”同时也起着决定作用,这正如基因表达的过程受外部多种酶以及启动物、阻遏物的控制一样。“把汉宋之争还原到‘道问学’与‘尊德性’之争,我们便可以清楚地看到宋明理学转化为清代考证学的内在线索。”[1]150这一内在理路的可能性在乾嘉发展到只有学而罔顾“道”的考据之风盛行的极端状态,若不能与外缘影响的催化推动之力合而为一,实在不足以解释为什么乾嘉考证学离“道”避世到如此地步。余英时先生自己也说,“明清的君主专制是逼使儒学逐步转移其注意力于民间社会方面的一个根本原因。自晚清以来,我们都认定清朝屡兴文字大狱,终使儒学只有在经学考证中求逃避”[10]175。也就是说,考证学之所以成为儒学在清代的具体表达,是文化基因的遗传信息和多种酶、蛋白质共同作用的结果。如果用这一假说来分析近代儒学的演变,则能更清晰地认识到,儒学在近代中国衰败的根源在于其自身的“文化基因”无法直接表达出符合时代需要的生命体。那么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呢?是否像20世纪前期一班主张“全盘西化”的学人所认识的那样,这是儒学自身的缺陷呢?

三、 作“文化基因”的儒学在近代中国的选择性表达

在一些学者看来,儒学作为中国重要的文化基因,是否具有西方现代政治所要求的思想内涵,几乎成了决定儒学命运的审判之剑。近几十年包括港台新儒家在内的文化保守主义者,也一直在努力论证儒学与西方所谓普遍价值具有某些相似点。余英时先生也提到,“我一直相信中国既是一个古老的文明大国,其中必有合情、合理、合乎人性的文化因子,经过调整之后,可以与普遍价值合流,带动现代化”[11]70。儒学合乎人性是不言自明、勿须怀疑的,历史上中华文明圈的存在就是明证,但是儒学在近代中国衰败的根源并不在这里。其根源在于,在中国最近的两百年间,儒学选择性表达的生命体,与西方近两百年来的民主政治发展方向是不同的,即儒学在近代中国之所以衰败至此,是调控蛋白酶和RNA的环节出了问题;而对儒学的这个环节有着决定性作用的,就是由帝制时代的思想、制度、风俗等共同决定的时代大势。

晚清儒生张之洞认为,“古来世运之明晦,人才之盛衰,其表在政,其里在学”[12]21。社会国家若要兴旺发达、须有一种博大精深、四平八稳的思想体系作指导。清代考证学的兴盛是时代局势压迫的结果;而晚清政局晦暗政治动荡,也是因为政治理想和顶层设计陈喑,从而导致了国家发展道路不明朗。就儒学自身来说,清代儒学的主流曾以避世为高尚,不再时刻为 “救世”作理论准备的工作,所以晚清时期政治局势诡谲莫测,虽有龚魏、康梁等人起而救世,但仓促间难有作为。大厦将倾,平静的书桌又能安放在哪里?所以曾经作为治国理政思想资源的儒学也命途多舛。清末废科举标志着儒学与政治体制的脱离,民国初年的新文化运动明确举起反孔的大旗,直至新中国成立后儒学被送进博物馆。[13]319-325这期间虽有几次尊孔风潮,都没能扭转儒学式微的方向。为什么?如果用内在理路的分析,儒学内部不乏学识渊博学问高深的儒生,不乏以命相托、以之为毕生志业的学者;晚清以来的今文经学派起而救世,先有“师夷之长”及“中体西用”,后有“戊戌维新”,民国年间尚有“学衡派”“中国本位文化”建设派,亦不乏其理路,为何日渐式微只得进博物馆,成为尘封的博物馆的展品而不得表达?这不是儒学演化的“内在理路”出了问题,完全是西方军事力量和政治思想的冲击造成的。西方的外来力量一旦冲垮了清帝国的政权,就会继续冲击中国传统政治体制的思想资源——儒学。当儒学内在的自救机制全都无力挽救危局时,倒下去的不仅仅是政权,还有这种政治体制,以及政治体制背后的治世理想。儒学不同于西方的宗教,它没有自己相对独立的组织,也没有自我聚土成山的力量。新中国建立之后,完全舍弃了尚与帝制纠缠不清的儒学,所以从内在理路看,儒学成了游魂;从文化基因表达上看,儒学进了博物馆。

儒学在百年前丧失了国家意识形态的地位,其后面临波荡起伏的历史命运,这并不是儒学内部的理论缺陷造成的;而是由于儒学无法应对来自其他意识形态的理论冲击,无法回答中国在近代历史进程中提出的时代问题而造成的。儒学在古代中国兴盛的原因,在于它成功指导了古代中国的政治实践;而儒学在近代中国衰败的原因,则是它无法再继续指导近代中国的政治实践。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历史上的儒学具有两种不同的面相,其一是以学术思想的形态呈现的,并以中国哲学史、中国思想史、中国儒学史等等面相继续存在着;其二则是以 “王官学”“意识形态”的面相呈现的,这一面相中的儒学,其最高理论指向是“以经术明治乱”,是“为万世开太平”。儒学从其创始人孔子开始,就已经具有“学”与“仕”的双重价值追求。儒学的这种双重理论特质在近两百年间被迫一分为二,清代考证学者独得其“学”而不问世事,清代官方程朱理学者独得其“仕”而不知兴亡。儒学在这种局面下演进,以至于学问流于细碎,政治沦于专断,在国家存亡绝续的紧要关头,两方都只有徒呼奈何。清亡以后,清代考证学在西方学科体系中找到了容身之地,而清代官方程朱学因难脱专制的窠臼而被抛弃。

就具有意识形态性质即“仕”的儒学而言,其在近代之所以逐渐成为游魂,是控制儒学这个“文化基因”表达的、由多种酶以及启动物、阻遏物共同组成的环境发生了变化,许多调控蛋白酶的变化抑制了儒学原有的表达方式。抑制它的原因在于,从秦制确立以来,儒学的文化基因已经表达出了一个适应于帝制社会的生命体,“孔教与帝制,有不可离散之因缘”[14]3;而近代中国需要走出清代的政治形态,开辟一个不同于两千年帝制社会的新道路,这是不可逆的时代大势。儒学需要在新的时代大势下,形成新的文化基因表达方式。这是文化基因说的理论指向之一。其二,作为“文化基因”的儒学能够,而且必须表达出适合时代需要的生命体。虽然在两千年帝制社会的基因表达调控下,儒学的文化基因中有利于帝制社会的方面被选择性启动并表达出来,不利于帝制社会的方面被选择性阻遏甚至被抹除,但并不意味着儒学只有与帝制社会适应的文化基因。儒学诞生于周秦之际这个思想多元开放的时代,虽然因为凭借了前代的思想资源而带有时代的烙印,但儒学在孔子、孟子那里所追求的都是实现完美的人间理想,不是为了对当时的王权进行合理性论证。所以,儒学的文化基因含有比较充足的关于社会理想的“遗传信息”供后人发掘,这是儒学能够表达出适合当代需要的生命体的根本特质。同时,根据“文化基因”说解释的儒学在历史中国的演化机制,儒学生长出适应时代需要的生命体的关键也在于当代学者对儒学典籍的重新发掘和理论创造。在实现中华民族复兴的今天,儒学作为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和治国理政的思想资源,将能够实现儒学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提取儒学中适合今日中国的文化基因信息,发掘儒学的文化基因中适合时代需要的精神内核,在多种“酶、RNA和蛋白质”的协作下生长出新的生命体①,这将是实现儒学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的必由之路。

结语

儒学在当代中国已是“游魂”,这是不争的事实。儒学经历了两千年帝制社会才流传到今天,其被强调和被表达的是有利于帝制社会的文化基因。在儒学的文化基因中这个已经被选择性表达的部分是中国现代建设的障碍,这是必须要讲清楚的。无论在理论探索上还是在实践上,剔除儒学的帝制成分都是一个困难重重的过程。辛亥革命以来的民主法制建设曲折艰辛,新文化运动以来对儒学的理论探索也存在着矫枉过正,但我们不能因为道路艰险就裹足不前,不能因为恐惧政治就冷眼旁观。放得下历史的包袱,总结得实践的经验,才能面向未来。

同时也必须看到,虽然今天的中国与帝制时代的中国、我国与西方国家存在着巨大差异,但是都面临着一个共同的问题——人类社会的治理问题。这个问题是历久弥新、中外相似的。人类社会的健康运行需要一定的秩序,只要人类社会存在,活着的人们就必须对这个问题进行永无休止的探索和实践。这个问题不会因为思维模式的差异、经济形态的变化以及科学技术的进步而消失。在人类社会的治理问题上,“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的儒学有许多非常有价值的理论探索,也积累了大量实践经验,是治国理政的宝贵思想资源。承认儒学的当代价值,恰当解释儒学在历史中国所发挥过的作用,从而找到使儒学在当代中国重塑、再生的那个恰当的切入点,是我们在实践中转化儒学和发展儒学的第一步。

注 释:

①关于对儒学这个生长过程的初步设想,可参见拙文《儒学复兴路径刍议》载于《人文天下》,2018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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