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倩 倩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00)
魏晋南北朝诗歌文化异彩纷呈,其中较为突出的便是玄言诗和山水诗的发展。玄言诗是东晋玄学盛行的产物,以阐述老庄思想为基本内容,抒发玄学情怀。随着玄学自然说的发展,通过摹景来表现哲理的玄言作品越来越多,独立的山水诗由此应运而生。山水诗,以描绘自然山水为主题,表现山水的自然之美。探讨两种诗歌题材之间的区别与联系,不但有利于深入了解玄言诗的创作特点,而且能体察清新与理致的自然山水在玄言诗中的地位,了解玄学对于山水诗的影响和推动作用,从而更好地理解二者间的关系。
作为玄学思想与诗歌载体的复合产物,玄学思潮受到当时的政治与思想影响。政治上,士人阶层主张无为而治、休养生息的政治学说,更多的正始名士通过开展广泛的社交活动进行政治和学术的交流,积极参政济世和传播寡淡清新的审美风气,从而为后世玄学的交流与诗歌的发展产生了助推作用,更培养了一批早期的自由浪漫玄言诗人。思想上,玄学思潮深受老庄思想的影响。老子所代表的道家主张遵循自然发展的客观规律,提出了人类只有与自然和谐相处才能达到最佳境界,这里的自然既指外在的自然世界,也指内在的自然精神。而《庄子·知北游》中则说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1]。大美指的是天地的大善、至善。庄子在体察“大美”的一系列的审美活动中利用自然来获得哲理,这为后来的玄言诗中的山水描写奠定了基础。
1. 正始时期的玄言诗
这一时期,影响最为深远的便是以阮籍、嵇康为代表的侧重自然的失意士人流派。他们的诗歌,多为人生感悟,与政治关系淡薄后走上了独立发展的道路。这两位诗人是带着诗人和玄学家的双重身份去发扬玄学的审美意识的。钟嵘《诗品》评阮诗“厥旨渊放,归趣难求”[2]。其特点一是运用玄学达到“得意忘言”的地步,具有浪漫主义的审美情趣;二是其诗歌多表达个人志向。这在阮籍的《咏怀》八十二首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咏怀》其八:“灼灼西隤日。余光照我衣。回风吹四壁。寒鸟相因依。周周尚衔羽。蛩蛩亦念饥。”[3]61描写了诸多衰景之象,但诗人认为造成此景的原因不在于勇退,而应积极思考为人处世与道路的选择,表现了个人志向与“得意忘言,得意忘象”玄学思想的融合。嵇康的玄言诗极具高峻绝俗的特点,通过启发人们体察哲理达到超脱自然的境界,无疑对玄言诗的发展有推进作用。他在《四言赠兄秀才入军诗》其十七中写道:“琴诗自乐,远游可珍,含道独往,弃智遗身。寂乎无累,何求于人,长寄灵岳,怡志养神。”[3]71把对“含道独往”等哲理的叙述,融入“弹琴写诗”的山水生活之中。在诗中以对自然山水描写为铺垫,大量增添玄理色彩的笔墨,既为萌芽时期的玄言诗和山水自然风光搭建了联系的桥梁,又对后世玄言诗的发展起到了一定的规范作用。
总之,无论是阮籍的慷慨激昂而又萧瑟悲凉,还是嵇康的高雅脱俗,都说明了此时的士人思想随着社会变革而急剧变化。同时,在玄言诗的萌芽时期就和山水自然有了密切的联系,由自然景物引发出的玄思遐想的诗歌,更让人感到玄妙悠扬。
2. 西晋时期的玄言诗
到了西晋时期,玄言诗的发展逐渐抬头。西晋诗歌处于魏晋南北朝时期诗歌的过渡时代,其诗歌的文人特质更加明显。与正始时期不同,西晋诗人不再一味地阐述宇宙玄学观,而是从增加山水描写入手,以自然象征生活,表达情感。如左思《咏史诗》其八中的“计策弃不收,块若枯池鱼”利用对干涸池塘之鱼的描绘,表露了诗人当时仕途上的艰难,但“巢林栖一枝,可为达士模”[3]237二句又通过鸟在深林中栖息,却仅依靠一支树枝的景物描绘,表达了诗人虽然处境艰忧但仍然乐观面对的心态。而张协《杂诗》其十曰:“环堵自颓毁,垣闾不隐形。尺烬重寻桂,红粒贵瑶琼。君子守固穷,在约不爽贞。”[3]238直接通过“颓毁”“尺烬”等衰败的意象表露出环境的荒凉恶劣,用“君子贞洁”彰显自身志向清明的文人隐居色彩。从他们的诗中,可以了解到西晋玄言诗中玄学色彩逐渐淡化,而写景成分持续增加;从利用想象表达到注重客观描写,从重玄学到重视、提高山水描写地位,这为后世山水诗的出现埋下了伏笔。同时,他们在写物方面的创见,深深影响了后世山水诗人鲍照、谢灵运等的创作。
3. 东晋时期的玄言诗
东晋时期玄言诗发展到了兴盛的阶段。一方面,玄学思想在文化领域地位不断提高,另一方面,西晋灭亡后,文人名士大量南下,江南地区温暖适宜的自然地理环境,培养了诗人们平和雅致的生活态度。东晋玄言诗人注重自然和人文精神相统一的双重审美,并且非常注重在诗中用“致”表达情感。这其中便以兰亭诗为代表——在兰亭诗人王羲之《兰亭诗》其二中:“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仰望碧天际,俯磐绿水滨。寥朗无厓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4]288诗人们寄情山水,畅叙幽情,道出人与自然的冥契,构建人与外物的联系,富于哲理。后半段中“万殊莫不均”写的是“万物齐一”的玄言哲理,“适我无非新”则暗含“天行健”的《易》学自然观。兰亭诗人借助自然山水这一载体,构建起玄远逸清的理致世界,展现清新自然的景物之美,并通过对哲理的顿悟,建立起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展现了向山水诗不断迈进的过程。
首先,在思想内容上,前期玄言诗继承老庄玄理思想,少数玄佛并重,诗歌缺乏对现实的反映和真实的情感表达,多理想化的描述。如孙绰《答许询诗》:“贻我新诗,韵灵旨清。粲如挥锦,琅若叩琼。”[3]272这首诗注重声韵、词藻的艺术审美追求,却没有与现实结合的部分。而后期玄言诗中既增加了对于具体景物的描写,又融情于景打造了一个清新自然的境界。这些都为后来玄言诗的日渐消退和山水审美意识的出现打下基础。如东晋袁峤之的《兰亭诗》之二:“四眺华林茂,俯仰晴川涣。”[4]283作者正是通过观察艳阳天气、茂盛的树木和涓涓流水,表达对于山水自然的喜爱,从而建立与山水的亲密关系。其次,在言语表达上,诗味较淡,清虚抽象。如孙绰《与庾冰诗十三章》第八章曰:“穆尔平心,不休不悴。险无矜容,商无凌气。形与务动,志恬道味。”[3]128所衬托的便是诗人要保持“清虚”“恬淡”的心境。最后,在整体风格上,简约质朴。诗人们热衷于归隐自然,远离世俗,诗风上自然追求朴素之美。如郭璞的《答贾九州愁诗三章》:“广莫戒寒,玄英启谢,感彼时变,悲此物化。”[3]47虽然诗作讲述的是由气象引发的玄理“物化”感悟,但并没有具体展开对自然现象的描写,而是简单直接地表达世事多变的玄理与体悟。
1. 玄言诗对山水诗的孕育
在玄言诗发展的百年历程中,关于自然山水的描写一直伴随着玄学思想进入诗歌。它对山水诗的影响主要表现为:其一,以玄入诗,利用老庄玄学思想把个人的思想情感和对外界事物的思考与体悟联系在一起,为后世山水诗人丰富其内心活动开辟疆路。其二,玄言诗追求静态清朗之风,培养了山水诗人的审美情趣。如孙统的《兰亭诗》其二:“地主观山水,仰寻幽人踪。”[3]145对幽静人稀的山水的刻画,表现了清朗晓畅的气象,这在后世山水诗派如谢灵运诗中也不乏表现。但谢灵运的山水诗中,思想上仍以表达老庄义理为主,也因以玄理入诗时忽略了事物的客观性和具体性,过于注重玄言色彩的渲染,其语不免艰深难懂,最终走向衰微也是必然的。然而玄言诗延续的影响是为山水诗的到来做了强大的铺垫,也为中国后世诗歌诗境的开拓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2. 玄风的消退
玄言诗在观念层面上,凭借对道家经典的阐释来体道,并以抽象的语言表达出来;而山水诗将自然山水看作道的最形象、最完美表达,从而借助对山水之美的具象描摹,来显示道义。这正是刘勰所说“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5]真正原因。玄言诗在发展中,也不断扭转玄言之风,逐渐转向借景抒情的模式。如谢混的《游西池诗》中前半部分通过“惠风荡繁囿,白云屯曾阿。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来展示白云蓝天下繁茂草木的清新之景,尾句“无为牵所思,南荣诫其多。”[3]347虽然引用《庄子》典故阐释无欲无求的道理,但已经毫无玄意,用词也脱离了玄言诗的艰涩,表达意欲抛弃功名、拥抱山水的心愿。晋宋时期,山水诗在玄风告退、玄言诗衰竭的背景下兴起,它产生于各类玄言诗的创作基础上。无论是游览、行旅,还是招隐、游仙等诗歌题材,都有大量对于山水自然的描写,培养了文士群体的独特人格精神与审美情趣。山水风光体验的不断深入,山水描写经验的积累渐丰,都为山水诗创作奠定了基础。山水诗,也是自正始玄言诗长期发展的自然之道的体现,山水诗人借助山水寄托了对自然人格和生活愿景的展望,自然观也自此形成。
3. 山水之美的发现
由于作为政治中心的北方,战事纷扰不断,社会矛盾尖锐,文人投仕无门,南迁一时如潮,江南的秀丽山水风光便成为山水诗兴起的外在条件。山水诗,利用景物形象与玄理相结合,既贴合实际也促进了玄言山水二者的衔接。诗人寄兴山水,自然描写深刻到位,形成了景与意的结合,使得山水诗具有诗性自然风光的美感。如晋末诗风代表谢混的《游西池诗》:“回阡被陵阙,高台眺飞霞。”[4]360描写诗人站在高台上,观赏巅顶晚霞的壮丽景象,展现了山水园林诗的风貌。谢灵运《过始宁墅》:“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6]描绘了一幅幽静清媚的山水图画。山水诗对自然山水的歌咏和感悟,也符合晋宋之际文人志士精神生活上的追求,形成了文人们的自然之道也促进了后世山水思想的启蒙。
1. 开山鼻祖谢灵运
谢灵运,出生于士族大地主家庭。二十一岁正式踏入仕途,却一直不受重用,最后遭受朝廷的排挤。因此,他由“渴望做官”转为“崇尚隐逸”,通过游玩山水,领略自然风光,排解内心的忧愁。同时,谢灵运的思想又极其复杂,既包含重振家族的理想,又有儒释道三家思想的共同体现。其中对他影响最深的,便是老庄思想,如《答中书》云:“在昔先师,任诚师天,刻意岂高,江海非闲。守道顺性,乐兹丘园。”[6]此外,谢灵运的诗歌成就得力于自身的文化与艺术修养,一方面祖上修建的始宁山居,使幼年的谢灵运形成了山水审美意识;另一方面他在老师杜明师身旁接受文化熏陶的同时,也受到钱塘江自然山水风光的浸染,培养了内心对自然的崇尚。谢灵运对诗歌最大的贡献,是他在旧的诗歌文本中找到了诗歌新的发展方向,创造了山水诗。沈德潜称赞谢灵运的诗“性情渐隐,声色大开。”[7]
纵观谢灵运的诗歌,展现出多元的艺术风格。其一,注重情景交融,在山水写景中寄寓深刻的道家和玄学哲理。《从斤竹涧越岭溪行诗》云:“川渚屡行复,乘流玩回转。蘋萍泛沉深,孤蒲冒清浅。”[3]232-233写水的幽深而清净,对山水景物的外在刻画十分真实细致,抒发了内心深处追求洁净平淡的情感。其二,富丽与平淡并存。王夫之称赞为“一意回旋往复,以尽思理。”[8]这里便指出了其诗的玄言成分多,所以具有平淡的气息。作为玄学之士的谢灵运深受玄学和佛学的双重影响,其诗歌的表达平淡而缓慢。他的登游诗表面上看只是对来去的旅途中所见的描绘,但其实更多的是借体悟玄道而感悟自然,表明了山水诗是建立在玄学基础上而兴起的。
2. 鲍照对山水诗的推动
作为山水诗人,鲍照深受谢灵运诗歌风格的影响,在诗歌的框架与模式上有一脉相承的特点,但是细读发现,其诗与谢灵运大有不同。有别于谢灵运,鲍照出身寒门,诗歌主要反映了下层士人真实的内心世界。他的情感受到积极与消极,激愤与卑微双重矛盾的控制。所以他的山水诗具有如下两个特点:第一,他善用比喻、对偶的修辞手法来修饰意象。如《蒜山被始兴王命作诗》“陂石类星悬,屿木似烟浮”[9]二句比喻巧妙,把“山间的高木”比作“浮动在空中的烟雾”来衬托所见之景的高峻,极具形象之美。对偶也是其诗特色之一——谢灵运深受佛玄交织思想的支配,所以其山水描写多清新自然之味,而鲍的山水诗则善用对偶创新,在《临川王服竟还田里》中:“怆怆秋风生。戚戚寒纬作。”将对偶的手法一定程度融入景物描写中,表现了蟋蟀在萧瑟的秋风中凄凉鸣叫,进一步烘托了枯败的秋景,具有鲜明的独特性。鲍照的山水诗可与大谢小谢相媲美,这也说明了他的诗独特而奇妙。第二,作为山水诗的发展者,他的诗更多地具有个人视角和浓厚的色彩。如《自砺山东望震泽》其二云:“幽篁愁暮见,思鸟伤夕闻。以此藉沉疴,栖迹别人群。”通过对凄冷山林的描写来表达自己内心作为寒士与众不同的“孤贞”,更添压抑和苦闷之感。鲍照诗中关于中下层文人内心复杂而又卑屈的心理刻画的充分描写,其反映的程度的深远,内容的全面,都对中国诗歌不同阶级产生了影响,做出了巨大的表率作用。
综上所述,谢灵运、鲍照的山水诗表明了晋宋之际,学术由崇尚玄虚转向务实的发展方向。山水诗时期,诗人的思想取决于他们对于自身和现实政治的态度。谢灵运开创了山水诗的创作风气,利用客观描绘对山水的刻画取得了巨大的艺术成就,利用情景交融的手法既对前人玄学思想和玄言风格有所继承,又进一步开拓了明丽秀美的山水刻画情境,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鲍照则在谢灵运创造的诗歌框架和结构手法上,更加注重用寒士内心的双重矛盾为山水诗开辟了新的发展道路,以个人感受为主的表达视角丰富了山水诗的人文精神。
玄言诗与山水诗在实质层面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立基于道家学说,追求“形超神越”。其区别主要在于实现超越的方式及语言风格有所不同。玄言诗的创作主旨是借助山水来阐述玄理,始终以继承老庄思想的哲理为主要内容,山水成分的描写在整首诗中涉及较少。尽管在东晋后期如兰亭诗人,借助山水畅叙幽情,山水描写不断增多,但诗歌的整体基调仍然是思想上的悟道阐理。这是历代玄言诗人共同的有意识的做法,其目的便是防止山水描写过多而影响玄理表达与传播。因此,在这样的环境下,山水描写是依附于玄理的。如王胡之的《答谢安诗八章》中有云:“风以气积,冰由霜坚。妙感无假,率应自然。”[3]167借风、冰等自然意象皆有来源来阐述人事应“率应自然”的玄理。山水诗的创作,源于诗人通过道家哲学发现“山水以形媚道”的特质以及对江南山水之美的发现。虽然山水诗中尤其是前期山水诗保留着一些玄言的成分,但其主要还是描写山水的。山水诗人加重诗歌中山水的笔墨,读者也流连于作者描绘的山水世界和丰富的情感中。其次,山水诗逐渐走向独立,更好的寄托和传达诗人的内心审美和思想,这些都说明山水诗的创作主旨是借外在山水表达内心体验,标志着新的审美体验的产生。如鲍照的《秋日示休上人》中曰:“临堂观秋草,东西望楚城。白杨方萧瑟,坐叹从此生。”运用感物寄兴的手法借描写“秋草”等萧瑟凄凉之物来表达内心的苦楚与不得志的心情。
玄言与山水两种诗歌都表达了诗人们内心世界的价值追求。魏晋南北朝时期,政治斗争频发,文人命运多舛。他们不再热衷官场争斗,转而淡泊名利、寄情山水,追求隐居山野的悠闲生活,成为当时高雅士人的风向标。他们从自身的情感出发,结合山水自然的风光去领悟生命的意义,表达了对人生的追求。如陶渊明《归园田居》中:“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4]330通过写鸟、鱼的眷恋旧土来表达自己热衷田园生活的美好心愿。两种诗歌的诗人都借助诗歌共同表达了内心坚持清廉正直的超凡脱俗的观点,达到了形超神越的境界。
晋宋之际,经由玄言诗到山水诗的演变,形成了别开生面的诗歌艺术系统。从正始时期的主谈玄学、略带山水描写到西晋时期诗歌中山水描写的增多,尤其是发展到东晋后期,大量玄言诗人把山水景物作为自然的最佳代表,这些都说明了玄言诗为山水诗的发展做了长期的铺垫。后来随着诗歌中玄学思想的淡化,山水诗便在一定时机下产生。曹道衡先生曾说:“山水诗是玄言诗的发展和演化。”[10]山水诗的创作实践也证明了玄言诗对山水的描写是粗糙片面的,为了打破这种阻碍,山水诗人不断创新形式,更加注重个人思想情感的表达。玄言诗和山水诗作为魏晋时期的诗歌典型,都为我国诗歌史的画卷增添了亮丽的色彩,在诗歌发展长河中不断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