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官谋
(广西科技师范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 广西 来宾546199)
袁枚(1716—1798),字子才,号简斋,浙江钱塘(今杭州)人。乾隆四年(1739)进士,选庶吉士,历任多地知县等官职。后丁父忧归,遂不出。袁枚论诗主性灵,能达他人欲达而不能达之意,士多效其体。其与赵翼、蒋士铨称三家。其所作诗文繁多,收入《随园全集》凡三十余种。诗文为《小仓山房集》[1](P170)。袁枚一生到过桂林两次,并在桂林创作了近四十首诗歌,其中三首被时人刻于石上留存至今。石刻诗歌虽仅三首,却大体能表现其主要思想、性格特征和艺术风格,并留下了深远的影响。以下试论之。
袁枚共到过桂林两次,第一次是在他21岁之际,“清高宗乾隆元年丙辰(1736),二十一岁。正月,父滨命子才投叔父鸿于广西巡抚金鉷幕中。适柴致远之兄东升欲往江西高安,遂挈子才同行至赣”。其所作《文集》亦有记录,如卷一《长沙吊贾谊赋》序云:“岁在丙辰,予春秋二十有一。于役粤西。”可见本年子才有广西之行[2](P47-48)。袁枚此次至桂年纪较轻,并在其叔父的引荐下见到当时广西主要官员金鉷,受到金鉷的赏识并出题让其撰写文章以及事后表示一定尽力向朝廷举荐。可以说于人情世故方面,袁枚花去大量时间,故事实上此次至桂,其游览桂林的时间并不多,而且鉴于当时的窘迫处境也使他无心情去游览更多的山水景点,再进一步论,即便游览过一些山水美景,尚未真正经历过人生挫折和品尝过人生酸甜苦辣的袁枚亦难以生发出三首石刻诗歌所要表现出的深沉人生感慨。
袁枚第二次至桂是在他69岁之际。“乾隆四十九年(1784)九月十六日,子才起程赴桂林。众人送行至江口,绘《端江送别图》纪之。”袁枚《诗集》卷三十依次有《重九后七日赴桂林,香亭送至江口》《龙文设饯黄江厂,诸公送者自厓返矣,龙文独后》;袁树《红豆村人诗稿》卷十有《九月十六日端州城下再送存斋兄》;另外,《续同人集·送行留別类》有彭翥题《<端江送别图>送简斋先生回江南》,同题者尚有孙士毅。据此可知,十月初,袁枚(即子才)抵桂林,并寓居桂林知府汪修镛署中[2](P354-355)。以上种种,都是其第二次至桂的重要佐证。
由上可悉,袁枚前后两次至桂的身份、地位、履历以及心情感受等均存在巨大的差异,这些截然不同的状况对其创作关涉桂林的诗歌影响尤为重大。
袁枚两次至桂所作诗歌实际总计38首,而刊刻留存于桂林的石刻诗歌分别在两处共三首,且三首诗歌之刊刻均未注明时间,因此目前尚存在此三首诗歌究竟是袁枚首次至桂还是重游桂林之际刊刻之争论。窃以为,根据目前所能掌握到的材料,此三首诗歌应当为袁枚重返桂林时即乾隆四十九年(1784)十月所作。主要理由如下:
其一,首次至桂,袁枚无此心情和人生感受。如前所述,袁枚首次至桂尚属21岁的穷苦书生,因进京赶考缺乏路费而不得已至此求助其叔父。此举无论在任何时代均令人尴尬不已。因此,尽管在桂三月时间,其也必定出游过一些地方,但那种心情应当是低落沮丧的,很难产生三首诗歌当中所体现出的万丈豪情和悟透人生的无限感慨。即便写出诗歌,大多也只能具有类似于悲情的倾诉之作。此时期袁枚于桂林创作较具代表性的诗歌《哭柴耕南》(《诗集》卷十八中),其中便具有此类悲切情思。诗云:“贤兄洪都来。卓荦人中豪。以爱及所爱。握手如同胞。我时赋西征,寒冬无敝貂。贤兄资我行,长江为买舠。钓台携手登,滕阁同车遨。或联韩孟韵,或睹舍人枭。高安官署中,谐语穷昏明。此时灯烛光,至今如隔宵。赠我赤侧金,才得排征镳。桂林金中丞,专章荐封敖。从此走长安,奋翮登金鳌……”[3]另外其在游棲霞寺后写下《同金十一沛恩游栖霞寺望桂林诸山》一诗,其中有两句为“我本天涯万里人,愁心忽挂西斜月”。显而易见,此期间所作诗歌,除了为他人悲痛外,也倾吐了自己的悲苦心结和在桂遇贵人之助心生感激等心绪,可谓是其在桂经历的真实写照。
其二,未见有首次至桂游览独秀峰等景点的相关记录。在袁枚所有诗文集中,未见到其于21岁之际在桂林游览独秀峰和叠彩山风洞等景点的相关记录,这是颇为重要的信息。由此可以推定袁枚首次至桂,很可能未去游览独秀峰,或即便游览过独秀峰也因心境不佳或感受不深没有写下刻石留桂之诗,再则,由于此时其穷困潦倒,年纪轻轻声名尚不见经传,而且正处于人生初始阶段的他根本无法感知人间百味,既然无深刻感受,自然便难以写出具有如此深刻人生感悟的三首刻石留桂诗歌,这是不难推断的。最后从史料可知,袁枚之叔父对袁枚至桂事实上是埋怨不已的,因为此时其叔父仕途并不顺意,经济状况亦不算好,在此种情形下,显然不可能拿出多余经费将袁枚所作诗歌刊刻石上。
其三,重返桂林所作诗歌并刊刻留桂与袁枚其时之身份、经历等颇为契合。与首次至桂相比,袁枚重游桂林时已是69岁之老者,其对人生无疑已经有了深切之感悟。此次游历桂林,根据游览所见触景生情抒发其内心感受并投射于所述景物之上,便属水到渠成、自然而然了,而且此时袁枚已是名满大江南北的大文学家,对其所作诗歌即便袁枚不提及,崇拜者也乐意去挑选诗歌刊刻于石上作为袁枚至桂之重要见证,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为何只刊刻其所作诗歌之三首?窃以为,无论是袁枚本人,还是桂林的崇拜者,都觉得其三首诗已基本体现其主要思想和艺术风格,其余作品刊刻与否无关紧要。由此似乎亦可推断,袁枚的诗歌无论是思想内容还是艺术风格在总体上显得不够丰富,这事实上也是袁枚诗歌创作的不足之一,并已为广大学者所认同。
其四,诗文集中存有袁枚重游桂林时游历独秀峰、叠彩山风洞等景点的记录。在袁枚诗文集中,有其重游桂林时所游景点以及所作部分诗文的记录,其中就提及游览独秀峰、叠彩山风洞等处,以及写下相关触景生情之诗。如其《诗集》卷三十《重入桂林城作》云:“我年二十一,曾作桂林游。今年六十九,重看桂林秋。桂林城中谁我识?虽无人民有水石。水石无情我有情,一丘一壑皆前身……按:十月七日,子才游桂林诸山,先登独秀峰,北下至风洞。八日,同陆景文,汪婿世泰等人过普陀,到栖霞寺,游七星洞。九日,游南薰亭。十日,游木龙洞。时同游者尚有李宪乔,浦跣[2](P354-355)。”这些都是极为重要的佐证。
由上几点可知,袁枚第二次至桂留下关于独秀峰和叠彩山风洞等景点之诗,而时人选其三首刊刻石壁上便无疑义矣。
袁枚留刻于桂林的三首诗歌,无论从内容上还是艺术性方面而言,都深受其思想性格之影响,并体现出颇为鲜明的特色。
1.袁枚主要思想与性格
袁枚的思想性格是颇为独特的,其一是好色却丝毫不加掩饰,具有坦言不讳的鲜明性格特征,就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历代文学大家而言,他的坦诚直言可谓是空前绝后的。如对于他的好色,其直言:“好色不必讳,不好色尤不必讳。人品之高下,岂在好色与不好色哉?”[4](P135)他充分肯定情欲的合理性,其云:“情之所先,莫如男女。”[5](P527)朋友见他年事已高,劝他不要再如此,他还强辩说:“假我数年,古稀将届,精神毛发逐渐衰颓,惟登山临水,寻花问柳八字,一息尚存,双眸如故。”[6](P77)难怪蒋子潇说他“晚年又放诞无检,本有招谤之理”[7]。袁枚写的风情诗事实上就是对他“放诞无检”生活的真实描写,他不拣择、不提炼,也不遮蔽[8](P878),实可谓老不正经矣[9](P879)。好色而不加掩饰,体现了袁枚身上固有的直言不讳之鲜明性格特征,这个性格特征极大地影响了他的诗歌创作,使他的诗歌几乎均是拒绝委婉,倾情脱口而出。亦正是这个极为鲜明的艺术特征,让其最终成为清代“性灵诗派”最为著名的代表人物。
其二是喜欢自由自在,主张以文报国并付诸行动。“乾隆五年(1740),袁枚从史贻直学满文,七年(1742)满文考试不及格,被外放江南任县令,先后任溧水、江浦、沐阳、江宁等知县,颇有政绩。十二年(1747)两江总督尹继善曾举荐袁枚任高邮知州,被吏部驳回,次年袁枚即乞养辞官。其辞官原因一是擢升无望,更不甘‘为大官作奴’(《答陶观察问乞病书》);二是想专心诗文写作,所谓‘功业报国,文章亦报国’(《再答陶观察书》)。”[3]此类说法,可谓有理有据,综合袁枚一身经历观之,是较为可信的。
其三是思想多元,爱好交游,乐观豪迈。袁枚曾自白曰:“至人非吾德,豪杰非吾才。见佛吾无按,谈仙吾辄非。谓隐吾已仕,谓仙吾又乖。解好长卿色,亦营陶朱财……先生高自赏,古之达人哉!”[3]由此可知,袁枚事实上是融合多种思想于一身之文学家,具有乐观豪迈的人生态度和性格特征,这一特点同样也直接地影响到他的文学思想与具体创作实践。
2.袁枚三首刻石留桂诗歌之主要内容
现存袁枚在桂林的石刻诗歌分处两处,第一处为独秀峰,所刊即为如下咏桂林独秀峰之两首诗:
来龙去脉绝无有,突然一峰插南斗。桂林山形奇八九,独秀峰尤冠其首。 (其一)
三百六级登其巅,一城烟火来眼前。青山尚且直如弦,人生孤立何伤焉。 (其二)
第一首诗写得颇为自然真切,让人感觉独秀峰如同在四面平坦的广阔地面上突现冒出立于眼前那样,令人感到不可思议;随后才对桂林山形作一个总体的评论即认为桂林的山形,十有八九较为奇特,而独秀峰更是奇中之奇,令人叹为观止;而后由青山突兀直立联想到人生之耿直孤立,在升华诗歌主题的同时令历代万千读者遐思不已。诗歌不假雕琢,脱口而出,表达了其最为真实的内心感受,亦正因此其成为了一首吟咏山川景色且能做到情景交融不可多得之好诗。
其第二首诗是从具体的现实感觉开始,再延展至现实所具有的哲思意味。诗歌叙述了独秀峰共三百六十级台级,这与人间每年具有三百六十天相吻合;而后述及看到的一城烟火,这既是桂林城的烟火,也仿佛是整个人世间的烟火;最后的两句便是从看到的这个独特孤立的自然景观,引发诗人自身独特的内心感受,即人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有时候自己的看法可能与一般世俗看法格格不入,但是却是人世间最具创意和令人感叹的智慧哲思。这正如桂林的独秀峰那样,它与众不同,不与它峰相连,更不与它峰相同。其高岸耸立,表现了自己的独立独特,但其无疑是孤独的,也即我们所谓的孤芳自赏者。诗歌直言:如果一个人要出类拔萃,就必须与众不同,具有创新思想,在此过程中,其必定会受到传统思想的阻挠甚至无情打击,为之付出巨大代价,但是,如果能够得到世人的欣赏,又有什么值得后悔和感伤的呢?此首诗与第一首诗风格可谓大同小异,但哲思意味显得更加丰富悠远,令人遐思不已。
除了游历独秀峰所留下的七言绝句让人刻石以外,袁枚还在游历叠彩山风洞美景之后留下一首五言律诗并同样被时人刊刻石上。全诗如下:
游风洞登高望仙鹤、明月诸峰
泱泱天大风,谁知生此洞。古剑劈山开,千年不合缝。我身伛偻入,风迎更风送。折腰非为米,缩脰岂为冻。偶作謦咳声,一时答者众。匉訇非扣钟,弇鬱如裂瓮。石乳挂缨络,阴冰凝螮蝀。游毕再登高,出洞如出梦。一筇偃又竖,两目阑复纵。远山亦献媚,横陈怪石供。仙鹤不可招,明月犹堪弄。底事急谋归,云湿衣裳重。
简斋袁枚[10](P115)。(印一)
此诗可谓袁枚众多诗歌当中游览风景类较为上乘之作,其通过生动的描述与想像,将风洞之奇描述成如古剑劈开那般令人感叹,又通过视觉、听觉、触觉等多种感官表现,将洞中之景观描绘得细致入微如在人眼前,令人读后便已难忘。不仅如此,诗人还通过拟人手法将登上远山所见之景进行了生动的描摹,令人有如梦如幻如临仙境之真切感受,而其所要表达的“仙鹤不可招,明月犹堪弄”思想更是令人陷入深深的遐想之中。
1.独特的比喻和丰富的想像
袁枚《小仓山房诗集》现存其21岁—82岁所作诗歌4484首,涉及生活各个方面,无论是何种题材,其所作诗句对于比喻手法的运用是一贯的[12]。学者王英志将袁枚的性灵诗特征概括为:“选材的平凡、琐细,诗歌意象的灵动、新奇、纤巧,情调的风趣、诙谐,以及白描手法与口语化等。”而这些特征的实现与诗中比喻句的恰当使用不无关系。袁枚对比喻句皆能信手拈来,无处不在[11],如袁枚刻留于桂林独秀峰的两首诗歌之二,将直挺挺的青山比喻成弓箭,更比喻成部分人耿直的人生,既显得自然而然又十分深刻,令人不由得生发出无限感慨。蒋寅先生曾言:“比喻基于两个事物类似点的联想。善于发现世界万事万物之间的绝妙的类似点并构成比喻的表现,需要超凡的颖悟,所以比喻用得妙的诗人一定是敏捷机智的人。”[12](P182-183)袁枚大力提倡“性灵说”,笔下时有清新活泼、灵巧生动的出色比喻,呈现出尖新刻奇、诙谐达观、灵动机巧的特征。在考据成风、模拟成癖的清中叶诗坛,袁枚极富创造性与生命力的性灵诗横空出现,便具有扭转风气、正本清源的特殊意义[11]。窃以为,这些观点是颇有见地和令人信服的,而其中袁枚所惯常使用的比喻方式更令人印象深刻,作用亦更为凸显。
2.语言丰富多彩。既有浅近自然,又有清代盛行的考据之风展示才华之意味
如其作于独秀峰之两首诗,即为用词浅切自然的最好代表。诗一如同与人述说家常,无任何高深难明之字句,却将突兀出现的独秀峰一枝独秀、与众不同的自然风貌非常自然地展示出来,而后再延展开去述及整个桂林地区独具而以独秀峰为最突出的此一特色,以一及全,全中指一,很好地将整体与个体的特征与关系作了言简意赅的叙述,在语言之运用上实可谓老到至极。其所作独秀峰并刻于石上之诗二亦是明白如话,却很自然地阐明了突兀直立的青山与耿直孤立人生之关系,自然之语中反映出深刻的哲思,令人钦服。
而其在游历桂林叠彩山风洞后所作之诗,则略带有展其学者、文学家才华之意(因全诗较长,上文已录,此略),诗歌多处运用了古代名人之典故以及古诗集里的文字,较为明显的典故是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和关涉佛学的“謦咳”典故等,而关涉古代诗集的如《诗经》中之词“泱泱”“螮蝀”等便如是。从整体而言,此诗较之刊刻于独秀峰之诗显得更为雅化,增加了一定的学术气,略带有清代考据之风,体现了袁枚诗歌的另一种风格,亦从一个方面道明了即便是喜欢率性自由的文学大家袁枚,也难免或多或少地受到清代盛行的考据之风和学者习气之浸染。
如前所述,袁枚所留于桂之石刻诗歌体现了其对人生尤其是自身遭际的深刻总结和自我安慰。袁枚的人生观原本入世,从政政绩颇佳,百姓有“大好官”之口碑,但既然升迁无望,县官不过是“为大官作奴”,终于脱离官场,而满足于“安居以适性,覃思以卒业”(《心答朱竹君学士书》)的闲适生活了[3]。在中国古代社会,袁枚本来可以凭借其绝世之才获得应有的政治地位与更加美好的人生,结果却并不如意,但袁枚能够视之坦然,积极乐观地面对现实人生。袁枚所留刻于桂的三首诗歌,对于其自身而言当然是自我安慰,但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他以己之不如意经历和人生态度对广大百姓的无声劝慰。具体而言,便是各地至桂的广大观读石刻诗者,尤其是观读袁枚所作关于独秀峰之诗者,往往能够引起强烈的共鸣,恃才不见用者如此,多次参加科考失意者如此,即使是做小本买卖营生的业主甚至是流浪至此者,也会在观读石刻诗歌时生发出不同感慨。尤其是那些遭遇不公待遇之人,在观读袁枚三首刊刻石上之诗后,会不由自主地将自身与才华卓绝的清代大才子袁枚相较,从而消释掉本来的悲苦愁怅心绪。刻石留桂诗歌居然能够具有这样一个重大心理安慰作用,这可能是袁枚始料未及的。
从清代广西文学发展史而言,此三首石刻诗歌还可起到引领清代中后期广西文学思潮的重要作用,这主要体现在其诗歌表现出的人生态度上,即最直率的人生,最坦诚的人生,最真实的人生。这样的思想极大地影响着清代广西诗坛的创作,清代广西不少诗人如清代壮族著名诗人郑献甫就受到袁枚的深刻影响而“主张诗写性灵,反对无病呻吟”[13],同是壮族的著名女诗人陆小姑也主张诗歌要“抒写真情实感,不作无病呻吟”[14]。如此种种,均佐证了袁枚性灵诗歌在广西所产生的重大而深远的影响,此一现象值得人们作进一步的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