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东升 刘兰馨
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是英国著名诗人兼画家,他一生饥寒交迫,贫病交加,不断受到以雷诺兹为首的学院派画家的打压。但他巧妙地将诗歌、版画和水彩结合在一起,创造出“诗画一体”的艺术形式,并将自己对生活的态度和《圣经》元素融入其中,歌唱光明,驱逐黑暗,追求纯美的意境,以其天才的想象、不屈的灵魂和人神合一的精神开启了浪漫主义的大门,成为伟大的诗画两栖艺术家,成就了西方乃至世界奇迹。
诗画融合是布莱克创作的一大特点,他将视觉审美意象融会贯通,使诗歌与绘画互为生发,呈现出自然写真的诗意与画境。追求纯真、美好是其创作的主线,无论是早年诗画共生作品《天真之歌》,还是暮年创作的《神曲》插画,都流露出孩童般的天真烂漫。
《天真之歌》创作于1789年,是布莱克的第一部诗画合集,描绘了世外桃源般的美景,展现人们对美的渴望。正如《羔羊》一诗:“小羊羔我要告诉你:他的名字跟你一样,他也称他自己是羔羊;他又温柔又和蔼,他变成了一个小小孩,我是个小孩,你是羔羊,咱俩的名字跟他一样。”《圣经·旧约》将耶和华比作牧者,而人类是其身后的羊群。这首诗的隐喻与韵律如同孩子们彼此坦诚的一问一答,“小孩”和“羔羊”代表新生,象征着耶和华指引下的人类幼年时期的天真纯洁的灵魂,诗意神圣且明朗晓畅,读后心中自然有天真明媚之感。布莱克为这首诗所配的插画色彩柔和明亮,文字两旁用蜿蜒缠绕的柳条装饰,下方则是孩童与羊群,精心设计的青草地、绿树、枝叶、建筑等阐释了诗歌的象征意义。羊群颜色柔和,线条柔软,孩童的色调与羊群相呼应。孩童赤裸着身子,像是个从天降临的小天使,与羊群戏耍的样子天真可爱,带给观者柔和美好的视觉感受,展示一种真实自然的场景,探索自然、动物与人的真谛。
这种美的源泉一直延续到布莱克暮年的插画创作之中,1824年夏,布莱克开始为《神曲》创作插画,直至逝世,这是他毕生最后一部长篇彩绘作品,也是其诗画艺术集大成之作。他如痴如醉地以插画方式对原著进行再创造,少年时代保留在艺术家心灵深处的天真梦幻又在暮年得以重现。
《神曲·天堂篇》中,但丁经历地狱和炼狱之后,他少年时钟情的女子贝雅特丽齐化身从天堂下凡的天使,亲自引领但丁游历天堂。这与布莱克的经历、观念和追求不谋而合,于是,他与这部史诗的内涵产生共鸣,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那般无忧无虑的创作状态之中。第24章21—24行写道:“这灵光,围着贝雅特丽齐,一连三度在旋绕;并且唱了一首歌,歌曲神奇得连神思也无法向我复述。”插画中,布莱克表现画面人物时运用环绕式的对称构图展现空灵飘逸之感,突出了原著的诗意。背景中大片的白色象征天堂的纯洁与美好,几抹蓝色、黄色和红色增加色彩感和浓浓的暖意。人物轮廓修长,线条优美,尽显超凡脱俗之感。人物的目光与姿态随兴而动,自如地遨游在宇宙之中,这种返璞归真的想象与超然物外的画境正是布莱克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
从少年懵懂入世直至暮年返璞归真的诗画创作,布莱克的诗画创作历程始于纯真美好,最终回归理想的境界,追求心灵的升華。《羔羊》和《〈神曲·天堂篇〉第24章》两幅不同时期的创作都以天真烂漫的手法表达诗歌所蕴含的真挚情感和美好愿景,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经验之歌》是布莱克的另一部诗画集,于1794年创作完成。诗文展现了英国工业时代来临后现实环境的世故与丑恶,描绘了惨绝人寰的场景。然而,对纯美想象之神往使布莱克即便面对苦难、恐惧甚至悲壮的诗意,也仍然在画中表现出美好与和谐。
《老虎》一诗由强烈的问题构成:“是怎样的槌?怎样的链子?在怎样的熔炉中炼成你的脑筋?是怎样的铁砧?怎样的铁臂敢于捉着这可怖的凶神?”这充满激情的语言描绘的分明是凶猛的老虎的形象,多个反问句描绘出老虎那饱受物质侵蚀、久经现实锤炼的身躯。正当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形象呼之欲出时,布莱克的插画却展现了格外平静、泰然的景象。诗文的右侧由一棵粗壮挺拔的大树装饰,树枝呈平直之势向左侧延伸,烘托出宁静而神秘的氛围。在树的根部,站立着一只老虎,目光炯炯有神,神情淡然若定,丝毫没有让人感到恐惧。它似乎正在细嗅面前的一株青草,悠然自得的姿态使整个画面更加柔和。布莱克用斧劈一般的笔触和粗犷的线条勾勒虎的轮廓,又用浓重的黑色、红色和深蓝色块渲染虎的身躯,正呼应了诗中的“锤子” “铁链” “砧子” “铁手”等词语,手法独特,形式新颖。富有视觉寓意的动物形象巧妙地和连续重复的提问以及铿锵有力的诗句融合,描绘出布莱克心目中的“巨人”。那么,这样充满了强大力量的老虎从何而来呢?布莱克在诗歌末尾给了我们答案:“他在看着他的成果微笑?是造耶稣的他将你创造?”显然,是上帝,是神的力量才锤炼出这样健美强壮的形象。作为虔诚的基督徒,布莱克坚信上帝、人和自然是和谐统一的整体,他将诗画融合,锻造出上帝指引之下的巨人,以平静、祥和的心态应对人间疾苦,追求自由与平等。
同诗集的《飞虻》一诗写道:“我难道不是一个像你一样的虻虫?你难道不是一个像我一样的人?”布莱克将自己想象成一只虻虫,不知在何时会被偶然扑灭,隐喻了生命无常的悲惨命运。如此的境遇在图文并茂的诗画中竟然表现得一派欢乐美好,充满生活情趣。蓝白相间的底色给画面平添了几分平静,绿油油的草地一片生机勃勃,金黄色的背景散发出温暖与和谐。一只虻虫穿梭在字里行间,左下方一位身姿优雅的少女非但不厌恶这只虻虫,反而在向它招手。身着浅红色罩袍的母亲正拉起孩子的双手尽情欢笑,虽然诗文和插画分处上下两个不同的空间,但二者在形式上并未割裂,画面右侧的藤蔓逐渐向左侧和上方绵延,把文本包围在有机植物的生长空间中。一个个字母更像是画面中不断跳跃的音符,诗文与插画完美融合,相得益彰。“像虻虫一样活着”表达了布莱克的人生哲学,这是对平等的向往,对自由的追求,对人神一体、向命运抗争、追求自由的精神的阐发,充满浪漫主义色彩。
绘画讲“画如其人”,文学讲“文如其人”,布莱克的诗画作品演绎了一种和风细雨、波澜不惊的风格,这也是他内心世界的真实反映。布莱克没有将人生的坎坷、身体的病痛、心中的不满发泄于创作中,而是向人们展现了一幅幅唯美、宁静、和谐的画境。
布莱克除了为诗歌绘制插图之外,还以创作蛋彩画见长。《撒旦以毒瘤打击约伯》和《亚当和夏娃发现亚伯的尸体》都创作于1826年,并且直接取材于《圣经》。布莱克将自己对生活的态度融入其间,对比强烈地展现其对善与恶的反思,运用变幻不断的色彩表现黑暗与痛苦,衬托耐人寻味的主题,在艺术表现上产生了绝佳效果。
《撒旦以毒瘤打击约伯》源自《圣经·约伯记》,撒旦用各种苦难考验约伯,以试探他能否保持对上帝的信仰。此画描绘的正是撒旦倾倒瓶子,让约旦身上长满肿瘤的恐怖景象。背景中大片的深蓝色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波涛汹涌。天边漆黑的云朵呈曲线状,恐怖而又压抑。撒旦占据画面的中心位置,他脚踩约伯,张开双臂,尽情释放内心的黑暗与邪恶。深红色的巨翼横扫,像是燃烧的火焰,身体线条的张力喷涌而出,仿佛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置约伯于死地。反观约伯,他那白色的头发和胡须纠缠在一起,流露出他此刻的狼狈与痛苦。约伯的妻子低垂头颅,蜷缩成一团,跪在丈夫脚跟前,内心绝望。撒旦瓶中的液体对准约伯的头部倾泻而出,观者甚至能听到皮肤的烧灼声,令人胆寒。约伯全身长满肿瘤,无力地瘫倒在地上,双臂紧贴地面,十指指向天空,似在诉说,自己已无力承受,乞求上帝的宽恕;又似在呐喊,自己虽然身受苦难,仍信仰坚定。纵观布莱克贫困而又苦难的一生,画作中的约伯就代表了布莱克本人。他在黑暗、恐怖、痛苦的炼狱中能看到那地平线上朦胧地渗开的一抹瑰丽的朝霞,仍然坚信,一轮旭日必将突破厚重的乌云喷薄而发。
同样表现恐怖和痛苦这一主题的画作还有《亚当和夏娃发现亚伯的尸体》。画作取材于《圣经·创世纪》,亚当和夏娃相继生下长子该隐和次子亚伯,该隐种田,亚伯牧羊。二者各自选择了自己的收成来供奉上帝,上帝嘉奖了亚伯,却对该隐的献祭面露不悦。出于嫉妒,该隐杀死了亚伯。布莱克超越《圣经》记载,凭借无穷的想象描绘了该隐正在埋葬亚伯尸体,却被亚当和夏娃发现的一幕。
画面中,蓝色的群山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蓝黑色与橘红色相交织的天空满是浓重而阴沉的滚滚乌云。横放的铁锹和挖好的墓穴暗示该隐正在埋葬亚伯,以掩盖自己的罪恶。亚伯的尸体僵硬地横卧在墓穴旁边,毫无生气。亚当双膝跪地,双手无措地放在身体两侧,看着逃离的该隐,流露出惊恐、绝望和难以置信的神情。夏娃俯身靠在亚伯的尸体上,流露出一位失去孩子的母亲内心的离别之苦。布莱克将这一充满戏剧性的画面安排得独特而又巧妙,虽然作品的名字是《亚当和夏娃发现亚伯的尸体》,但他却将该隐这个罪人放置在画面最前方。发现该隐罪恶行径的亚当和夏娃与杀人凶手该隐处于同一空间,使故事的冲突性更为强烈。燃烧的太阳暗示上帝心中的怒火,指明他已将一切看在眼里。阴沉的冷色调天空与热烈的暖色调太阳之间的反差衬托了上帝对这一罪孽行为的愤怒和谴责,并预示着对该隐的惩罚。
布莱克将“矛盾”与“冲突”这两个戏剧中的必需元素放入自己作品中,使得整个画面充满场面感,观者被画作主人公的情绪感染,有身临其境之感。画面看似被恐怖和邪恶笼罩,但对比映衬之下,热烈的暖色调太阳象征着正义之光终将战胜邪恶,驱逐黑暗,迎来光明。
威廉·布莱克的作品前后呼应、一脉相通,打开了他心灵深处最真实的一扇窗,诠释了他对黑暗与邪恶的不屈与抗争,诠释了他对上帝的坚定不移的信仰,诠释了他对真善美的追求与向往。对后来者而言,他的作品有太多值得探讨和解读的东西。“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无限掌中置,刹那成永恒”(威廉·布莱克,《天真的预言术》,徐志摩译)——布莱克高尚的灵魂与他的诗画共同定格成光明的使者、纯美的化身,给后人以希望,以启迪,以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