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立志
教育生态学是生态学理论在教育学上的运用,就是将教育与周边生态环境的影响进行研究,发现其相互作用的规律,并促进教育学科学发展的一门学问。其中生态环境,主要是指所有能够影响教育的因子,例如自然景观、社会人文以及生理、心理因素等等。到底是教育学实践中孕育了教育生态学,还是生态学实践中衍生了教育生态学?笔者认为都对这门交叉学科有影响,相比之下生态学的影响更多一些。因为生态学属于自然科学,而教育学属于社会科学,人类社会毕竟是从自然界演化而来的。
生态学概念是在19世纪后期提出来的,提出得较晚,但是生态学的理念和做法却早已有之。在我国西周时期就有周武王卜宅的实践。《尚书·召诰》记载:“惟太保先周公相宅,越若来三月,惟丙午朏。越三日戊申,太保朝至于洛,卜宅。”到了战国时期堪舆、堪余之说基本形成。东汉的许慎在其《说文解字》解释说:“堪,天道也;舆,地道也。”在魏晋时期基本已经形成了一整套的理论体系,到了宋代达到了兴盛的阶段。应当说它有一定的科学成分。如今堪舆学被看作是一种集地理学、气象学、景观学、生态学、城市建筑学等为一体的综合性自然学科。(石通斌等:《堪舆文化在城市住区选址布局的运用浅议》载《城市建筑》2019年第4期)所以堪舆学可以看作我国早期生态学的一种雏形。可见,在西周就已经在堪舆实践中孕育了生态学的成分,主要是人们选择宜于居住的背山朝南的房子。毋庸置疑,良好的通风位置和清洁的水源之地宜于人类的生存和健康。这种图宅的术数又称“生气”之术,堪称我国早期生态学的萌芽,为以后教育生态学的萌芽奠定了理论基础。
教育生态学的情形与生态学一样,理论晚于实践。在西方,古希腊时期就有了教育生态学的萌芽,在柏拉图(前427—前347)的《理想国》中就有零星的论述。《第二卷》中他借苏格拉底之口说明,狗遇见生人怒吠,遇见熟人摇尾示好。他认为动物与人类一样爱学习、爱智慧。他以生物类比人类,具有了一定的生态学思想的萌芽。他还说:“凡事开头最重要,特别是生物。在幼小柔嫩的阶段最容易陶冶。”在《法律篇》中,他主张在城邦市区内三个地方兴建向一切人开放的体育馆和学校,学校应有教师宿舍,教师应当从外国雇佣。柏拉图的论述,不仅有了生态学的萌芽,而且朦胧地意识到教育生态学的初步形态。
在西方,教育生态学的思想萌芽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16世纪后期,法国人文主义者蒙旦(1535—1592)在其 《论儿童的教育》一文中多少显露出这种想法。他说:“我也不想把他交给一个乖戾的、坏脾气的教师,把学生置于乖僻和忧郁情绪影响之下……”他在这里强调的是教育环境对儿童的影响,具体地说是师生关系对于儿童的影响。16世纪末17世纪初,意大利早期空想社会主义者康帕内拉在其《太阳城》一书中强调了教室环境的营造。尽管属于直观教学的思想,但是在微观环境上也有利于学生知识的学习。
在西方教育生态学发展历史中,17世纪捷克教育家夸美纽斯是一个划时代的人物。他对教育生态学的贡献有两个方面:一是提出了教育要适应自然的原则,这等于将教育学与生态学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在 《大教学论》中他认为:“步随自然的后尘,我们发现教育的过程会来得容易。”二是他创立了学年制和班级授课制,将学习的期限与自然年份统一起来,将不同程度的学生分班别级地区分开来。很好地将人与自然协调起来,将学生与学生协同起来,建立了一种人文生态。他在《泛智学校》中构建了诸如校长、教师、学期、放假、十人长、考试等等现代学校制度。也可以说他建立了一种崭新的学校生态环境。1650年他应邀在匈牙利创办泛智学校开始,标志着教育生态学实践有了质的飞跃。
随着人们逐渐意识到教育生态环境的作用,开始以法令的形式强制性地打造高校的人际环境。1806年5月底拿破侖在国务会议上的讲话中提到,教师“得实行过强迫性的独身生活” 。(夏之莲《外国教育发展史料选粹(上)》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56页)其目的在于使教师全身心地投入到教学中。虽然这种制度无法推行,但是反映了他们对于大学人文环境的关注。
马克思、恩格斯对于生态学的研究起到了一个总结和发展的作用。一方面,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评(1856—1868)草稿》中说:“人双重地存在着:主观上作为他自身而存在着,客观上又存在于自己生存的这些自然无机条件之中。”这说明了人是自然环境的产物;另一方面,马克思主义认为: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这强调了社会环境对于人的发展的决定作用。教育生态学的基本理论符合马克思主义有关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关系的观点,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重视自然环境对人的影响。
苏联的教育家马卡连柯(1888—1939)提出了“集体主义教育的思想”,自觉不自觉地推进了教育生态学的发展。他认为在集体中和通过集体进行教育,倡导“平行教育影响”。尽管他并未提出教育生态学理论,但是这种思想含有这种意蕴。1948年凯洛夫的《教育学》吸收了马卡连柯的集体主义教育思想。他们都强调同侪对于教育的影响,这与我国孔子的“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异曲同工。苏联的教育学理论是马克思主义教育理论的发展,是从生态学过渡到教育生态学的一个环节。
在西方教育史的历史长河中,还有一些教育家从不同的角度探讨了生态学,譬如法国的卢梭、瑞士的裴斯泰洛奇和德国的福禄贝尔等。也就是说,按照教育学的逻辑依然可以洞察到生态环境对于教育的影响,甚至是决定性的影响。我国气象学家竺可桢绘制了一个气候历史变化的曲线,号称竺可桢曲线。气候影响历史进展,这已经不是什么创新,法国以布罗代尔为代表的“年鉴学派”提出了地理环境决定历史。我们也可以归结为生态环境决定历史。既然生态环境决定人类社会的历史,自然也决定人类社会的教育。
(一)生态学的诞生
美国是西方生态学发展史上做出了很大贡献的国度。可以说,教育生态学最早出现在英国,却在美国得到了发展。美国的教育生态学并非完全移植自英国,而是具有自身的文化基因。美国浪漫主义作家拉尔夫·华尔多·爱默生讴歌了大自然,重视人的精神与自然的契合。他的《论自然》(1836年)包含了明显的生态思想的萌芽。他说:“自然界的每一种外表都和一种心灵状态相呼应,那种心灵状态只有在把那种自然的外表作为它的图像提供出来时,才能被描摹出来。”梭罗既是美国浪漫主义作家,又是伟大的生态作家,他为生态学的诞生与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他的《瓦尔登湖》今天被认为是一部典型的生态读本,在《缅因森林》(The Main Woods ,1864年),中,他批评了人类滥用自然的态度,呼吁人们诗意地对待自然,在自然中寻找诗意,并在自然里诗意地生存。在梭罗看来,人不是自然的主宰,而是自然的儿子,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平等的兄弟关系。尽管他们并未提出“生态学”的概念,但是已经包含了自然伦理的思想。他们的这些自然伦理、自然生态的思想,影响了以后的教育家,为教育生态学的发展做了思想准备。
生态学(Ecology)一词最早是由德国生物学家俄拉斯特·赫克尔在1866年提出来的,意思是指环境对生物的影响的研究。在美国,从生态学过渡到教育生态学经历了一个过程。教育生态学有一种边际效应(Edge effect)。这是1942年由美国芝加哥鸟类学会的威廉姆·比彻(William.J.Beecher,1914—2002)提出来的。1958年由美国费城的生态学家欧詹尼·奥德姆阐述了它的定义和概念。也就是说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生物群落交界处,往往出现特别活跃的生物。不同的层次和类型院校之间就像是不同的生物群落,它们之间的交流就会产生活跃的知识交流和催生新的专业。譬如天津海河教育园区,大学与学院共存,普通高校与职业院校共生,2011年中德职业技术学院搬入这个园区以后,2015年升格为天津中德应用技术大学。根据教育生态学的竞争机制与协同进化理论,不同层次的生物一般不存在竞争。这种现象同样存在于人类社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所谓同行是冤家应有新解。即便是同行,相同层次的人会产生竞争,不同层次的人不会产生竞争。
关于生態学与教育学的关系问题,也就是何为第一性的问题。国外学者大多认为教育生态学是生态学的一个分支,是生态学发展到一定程度以后的产物。从教育学和教育生态概念上出现的先后顺序上讲,先有教育学后有教育生态学。从生态影响来说,先有教育活动,自从有了人类就有了教育活动,然后再有教育生态活动。中华文明博大精深、历史悠久,很早就产生了深刻的教育生态理念和实践。诸如战国时期的“孟母三迁”的故事,在宋代《三字经》里结语为“昔孟母,择邻处”。这里都有了教育生态学的朦胧思想。荀子的《劝学篇》已经将教育生态学的现象进行了归纳,并初步上升到了理论层面。他说:“蓬生麻间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故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荀子已经认识到了居住环境和社会环境对于人的成才的重要性。战国时期的《学记》中也有类似的思想,“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强调了家庭环境对于学习的作用。可见,我国先秦时期已经出现了教育生态学的思想萌芽。可以说,比西方的教育生态学理论要早2100多年。
到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后,西方国家的一些学者开始用“教育生态学”这个概念去描述教育生态的活动。
(二)教育生态学的诞生
1964年,英国的斯卓彻(K. L. Stretch)在其论文《高校的选址学术生态学》中全面系统地论述了高校的选址、师生比、经济、交通、人口等物理环境和人文环境对于学术的影响,明确地阐述高等教育生态学的含义,遗憾的是并未提出这个概念。1966年英国学者埃瑞克·阿什比在其著作《英国、印度和非洲的大学:高等教育生态学研究》中明确提出“高等教育生态学”概念。他是世界上最早提出“高等教育生态学”概念的学者。
20世纪70年代初期,美国就对教育生态学进行了广泛的研究。1971年,美国的罗纳德·费恩发表了《公立学校生态学——社区控制的探究》一文,从中观教育生态学的角度探讨了学校生态环境。这为之后美国教育生态学发展奠定了学术的基础。
随后, 1976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院长劳伦斯·A·克雷明(Lawrence A. Cremin,1925—1990)教授撰写的《公共教育》,其主要阐述了教育学和生态学两者之间在内在联系。该书还将教育生态学含义进行了阐述,以生态学为原理基础,维持生态系统与生态的平衡、协同进化等原理与机制,对各种教育现象及成因进行分析研究,从而掌握教育的发展规律、发展趋势和方向。他是最早提出“教育生态学”概念的学者。也就是说,先有高等教育生态学,后有教育生态学。
自从教育生态学学科诞生以后,它很快就进入了各级各类教育领域。2019年11月,根据美国ERIC报刊数据库检索“教育生态学”的统计,最多的主题还是生态学,共有6085条;其次是环境教育,共有3731条;再次是科学教育,共有1860条;另外是高等教育,共有1213条;然后是教学方法,共有1079条,最后是中小学教育,共有1039条。由此可见,与中小学教育相比,高等教育更加关注这种研究。
如今西方生态学理论发展更加多样化和细密化,出现了生态系统生态学(ecosystem ecology)、社区生态学、全球与区域生态学、空间生态学、人口生态学等。当今西方教育生态学的发展趋势有以下几点:
第一,教育生态学的分支更加细化。还出现了“教学生态学”“课堂生态学”“城市教育生态学”“教育政治生态学”和“网络生态学”等等。2018年,堪萨斯大学的萨比妮·安娜玛和华盛顿大学戴博·莫睿森提出了一种“功能障碍教育生态学”。她们从批判种族理论出发,强调批判理论概念。由此她们认为当前教育体制是由一系列功能障碍教育生态学构成的。把教育生态学与教育制度联系起来,把教育生态学看作是教育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由此可见,美国的一些学者非常重视这种理论。尤其是在课堂交互中,这种功能障碍教育生态学阻碍了师生之间和生生之间的交流。她们认为应当采用“转型实践”理论来消解课堂中出现的功能障碍。
第二,教育生态学理论与多学科进一步交叉交融。国外的教育生态学理论,不仅仅从物理环境方面进行构建,而且还在心理场方面进行重构。政治生态学方面的成人教育完全需要遵循演员之间的相互交流。换言之,在成人教育过程中,不只是要尊重成人学员,还需要将他们树立成课堂的主角演员。也就是说,将成人学员的“基本存在”演变成“演员实在”。在我国这种教师为中心的课堂教学中,无论是成人教育还是基础教育,师生的心理地位和政治地位是不同的,为了体现学生的自主学习,就需要我们重建课堂师生的心理场和政治场。不仅如此,英国将城市生态学理论渗透到高校课程中。2019年,罗伯特·弗朗西斯在《生物教育杂志》发表了一篇《描绘英国城市生态教育》的论文,提到在50—147所英国高校项目中包含了城市生态学,这大约占全英高校的34%。
第三,教育生态学应用范围进一步扩大。美国在教育政策方面力求实现教育平等的生态,将教育生态进一步延伸到了平等公平方面。2016年,美国洛杉矶联合校区的马可·纳瓦等人在《领导》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营造多样平等的教育生态》。他们强调师生之间、领导与下属之间、教师与家长之间和谐平等,这样就可以营造良好的教育生态,从而提高学生的成绩。尽管这些平等理念并不陌生,然而在提升教育生态学的理论上,还是颇有新意。2019年,加利福尼亚大学的约瑟夫·比绍普和帕德罗·诺格拉著文指出:“我们要重视和减少教育成绩方面的不平等,因为社会和经济因素常常促进或者削弱教育结果的改进。因此,在制訂教育政策中,需要考虑教育生态的影响。”在他们看来,不能因为学生家庭条件好就可以受到良好的教育,而家庭条件差的学生就受到较差的教育。他们进行了一项加利福尼亚州“当地控制资助方案”(LCFF)的分析,希望通过这种方法降低教育生态对教育平等的打击。由此可见,美国所谓的教育生态学理论不仅已经很大程度上渗透到了社会关系的范畴,而且还试图在政策上纠正人际生态造成的教育不平等。
第四,建立教育人机生态学。人与机器的交互将会逐渐成为教育生态学的主流。它与生态伦理学有很大的关联,是对生态伦理学的一种发展。随着人工智能的快速进步,有人预言机器人的智能将会超过人类。它们不仅仅有智能,还有一定的“感情”,因此我们如何与它们相处,也是今后教育生态学的重要发展方向。进入21世纪,教育技术生态学正在逐步拓展,将信息技术手段融入教学设计中,将智能机器人引入课堂中,教育生态学会发生新的面貌,会给家庭教育带来新的景象。
最后,国外对于虚拟网络生态学也进行了研究。2019年,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安娜伯格交流学院的周爱文在《公共关系评论》杂志上著文称,已经建立了一种应对网络生态学的理论“双重预测方法”,简言之,就是把公众从现实世界带入虚拟公众关系中,又将虚拟关系中的公众带入现实的社会组织关系中。这种虚拟网络生态学必将是今后国外的一种研究方向,目的在于解决一些不负责任的人利用虚拟身份造谣生事。
在教育生态学研究方面,我国自20世纪80年代初开启了教育生态学的研究。由于早期的研究比较粗糙,只是对生态学的概念及其在教学上的运用做了一些探讨,理论不太系统。此后,众多的学者参与这个古老而又新兴的学科研究,教育生态学逐渐为社会关注。2012年,湖南农业大学设置了国内第一个“教育生态学”博士点,这是我国教育生态学学科发展的一个重要事件,标志着教育生态学已经纳入我国的学科建设。在我国,随着生态文明理念的深入人心,生态学以及相应的教育生态学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重视。加之近年来我国信息技术发展迅速,我国在教育生态学理论上和实践上都不逊色于国外的发展。可以说我国的教育生态学在学科建设以及实践探索方面,基本与世界先进国家保持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