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林默涵是我国重要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他以人民性为批评话语,在鲁迅研究、“五四”文艺评价、人民性和文艺大众化、党性和人民性关系等方面,有许多开创性的理论贡献。林默涵发表于1948年10月19日的《怎样学习鲁迅先生》一文从人民性理论、鲁迅研究角度,将“国民性鲁迅”“民族魂鲁迅”扩展到“人民性鲁迅”,对于鲁迅研究、对于后来人民性批评话语的形成都具有重要的意义。林默涵在同年稍晚时间发表的《论文艺的人民性和大众化》中,以“人民性”为中心概念,对人民性进行了充分论述。
关键词:林默涵;人民性;党性;“五四”文艺;大众文艺;鲁迅
从学术代际来讲,如果将“左翼”文艺运动时就已进场的瞿秋白、冯雪峰、周扬、胡风等视为中国第一代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的话(鲁迅、毛泽东例外),那么林默涵、何其芳、邵荃麟、刘白羽等就是以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指引的中国第二代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的代表。
林默涵(1913-2008年),福建武平人,原名林烈,著名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作家、艺术教育家和文艺工作领导者。林默涵1935年开始用笔名“默涵”撰文,1938年到延安马列学院学习。林默涵1940年参加编辑《中国文化》,后经手发表了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1943年调《解放日报》编辑副刊并在该报上发表短论和杂文,又经手发表了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1944年冬调重庆《新华日报》;抗日战争胜利后先到上海,后赴香港参与编辑国统区出版的共产党政治刊物《群众》和文艺刊物《大众文艺丛刊》;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先后任中共中央宣传部文艺处处长、副部长,文化部副部长,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等职。
林默涵是延安文艺座谈会应邀正式代表。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后,林默涵、何其芳、刘白羽等都是南下宣传毛泽东文艺思想的重要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这批理论家理论上的主要特点是坚持文学艺术的阶级性-党性自觉原则即世界观和创作方法的一致(元)论。毛泽东文艺思想在“南下”的过程中,与同为马克思主义艺术理论体系、同属革命文艺阵营,但强调艺术家主体性的胡风文艺思想发生了冲突:这一冲突不仅在解放前,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文艺界在重庆、香港对胡风文艺思想进行了两次批判,而且在1950年代初中期“胡风事件”发生时达到顶峰。因此,阶级性-党性原则被视为林默涵等一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的理论标签,自然也就遮蔽了他们在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其他方面的具体建树和理论贡献。
例如,林默涵关于艺术人民性的思想和批评话语就长期没有得到重视和挖掘,其理论贡献一直没有得到发见。1941年《中苏文化》1月1日文艺特刊中刊登《最近苏联文艺论争中底诸问题》译文时,“人民性”概念和批评观念才进入中国。虽然起步晚,但自1940年代后期开始,“人民性”逐渐成为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一个重要的批评话语,受到高度重视并在1950年代达到高峰。在人民性批评话语的形成过程中,林默涵做出了重要的贡献。根据目前的材料来看,可以认为,林默涵是我国较早以人民性批评话语研究人民文艺、“五四”新文艺、文艺大众化的文艺理论家,是“人民性鲁迅”评价的开创者,也是辩证论述人民性与党性关系的文艺理论家。
一、人民性和鲁迅研究
抗战胜利之后,蒋介石很快发动了内战。在这种情况下,党组织决定把已在上海出版了七八期的《群众》周刊迁到香港出版,由林默涵夫妇先到香港进行复刊筹备工作。林默涵乘船赴港的时间正是鲁迅先生逝世十周年纪念的1946年10月19日。《群众》周刊的编辑工作由章汉夫和林默涵两人负责,虽然《群众》周刊版权页署章汉夫是编辑人,林默涵是发行人,但章汉夫是香港工委书记,主管统战、工商等工作,林默涵是香港工委报委书记兼《华商报》社论委员,加之编辑部人手很少,连章汉夫、林默涵夫人孙岩在内才6个人,因此,《群众》周刊的实际工作,林默涵承担得更多一些。《群众》周刊在香港是一份公开出版的共产党刊物,公开登载新华社的评论和党的领导人的署名文章。杂志向海内外发行,成为在香港传播党的声音、宣传党的政策、报导解放战争进度的一个窗口,在群众中享有很高的声誉[1]。
以《群众》周刊为阵地,林默涵积极宣传毛泽东文艺思想和人民文艺论。比如,林默涵1947年6月5日在《群众》周刊第19期上发表了《关于人民文艺的几个问题》,该文的主旨是宣传人民文艺思想,但内容上主要是谈艺术创作问题。“愿意使文艺为人民服务和怎样使文艺为人民服务,这中间,有着一个实践的过程。写什么?怎么写?是在这个实践的过程中首先遇到的问题。”[2]论文主要讨论了“为人民服务的文艺”应该如何对待工农群众的缺点和弱点、如何表现和教育小市民、对待不同读者要有不同程度的艺术作品、应该给予作家艺术家走向人民的时间,批评了文艺要创造读者、写工农就要百分之百地用工农的思想和语言等两种“阻碍文艺和人民结合的”高调而错误的观点。
而从人民性理论、鲁迅研究角度,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林默涵发表于1948年10月19日的《怎样学习鲁迅先生》一文[3]。这是一篇将“国民性鲁迅”“民族魂鲁迅”扩展到“人民性鲁迅”的重要文章,它对于鲁迅研究、对于后来人民性批评话语的形成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在这篇纪念鲁迅逝世12周年的文章中,作者首先论述了鲁迅思想发展演变的过程:“鲁迅先生并不是一开始就作为无产阶级的战士而参加社会斗争的。他从单纯的‘富国强兵的思想到相信‘进化论,以至终于成了无产阶级的革命战士”。林默涵认为,鲁迅思想发展有两个原因:第一个是客观原因、时代原因。鲁迅思想的发展,“这一方面是由于中国社会的实际发展所决定的,鲁迅先生所走过来的长远曲折的思想道路,也正反映了近数十年来中国社会思想的发展,——由‘富国强兵的思想到资产阶级的旧民主主义以至工农大众的新民主主义。离开了这个,是不能正确了解鲁迅先生的”。第二个是鲁迅个人原因、主观原因。林默涵认为:“另一方面,……,鲁迅先生从绅士阶级的逆子贰臣终于进到无产阶级和劳动群众的真正的友人以至于战士,显然的,也由于他本身所具有的特别优良的品质。”
对于鲁迅主观方面“优良的品质”,林默涵认为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无论什么时候,他总是站在人民方面,总是为大多数人的利益而奋斗;第二,他从来不自满,从来不掩饰自己的缺点或过错,相反的,却是时时刻刻在进行严酷的自我解剖,自我批评。”林默涵认为,鲁迅主观品质上的这两个特点,“决定了鲁迅先生永远站在时代潮流的最前列,永远同着广大人民一起前进。这也就是鲁迅先生最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由此,林默涵建构了鲁迅评价的基点:鲁迅与人民的关系。以此为轴心,林默涵对这两个特点进行了分析。
关于第一个特点,林默涵非常明确地指出,“鲁迅先生的这种绝对忠实于人民利益的思想,贯串着他的所有的作品和一生的行动”。林默涵将这种特点概括为“人民性”:“他的思想所以能为中国广大青年所接受,成为我们的自我改造和对敌斗争的武器,就因为它所包含的丰富深刻的人民性:他主张文学就是宣传,革命的文艺就是人民的宣传武器,这是真正的人民的功利主义。”关于第二个特点,林默涵也认为和人民有着紧密的联系。林默涵说:“鲁迅先生的自我批评,是为了使自己更坚定地站稳人民的立场,更紧密地和人民结合;反过来,他所以能始终成为人民的真挚的朋友,成为无产阶级的勇敢的战士,又由于他掌握了自我批评的武器。这两者是不能分开的。”
从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已经发表多年和“二战”之后“人民世纪”“人民至上”的时代话语环境来看,林默涵在殖民地香港,以鲁迅与人民的关系为视角来评价鲁迅,并不显得很特殊,而且文章所做的分析也很简单,毕竟这只是一篇三千来字的纪念文章。但如果从人民性话语和鲁迅批评的角度来看,林默涵以人民性来概括鲁迅思想、创作和行动上的特点却是具有一定的开创性。这是因为,人民性批评话语在这之前非常鲜见。此外,林默涵的“人民性鲁迅”评价,和冯雪峰1940年代尝试以自创的“人民力”理论来评价鲁迅具有异曲同工之妙,都在一定程度上深化了鲁迅研究。
二、人民性与“五四”新文艺和文艺大众化
虽然《怎样学习鲁迅先生》对鲁迅和人民关系的论述,观点鲜明、说理充分、论述严谨,但对“人民性”则是点到为止,并没有展开充分学理分析。这个情况,林默涵在同年稍晚时间发表的《论文艺的人民性和大众化》中做了补充,该文以“人民性”为中心概念,对人民性进行了充分论述。
1940年代末期,随着人民解放军南下的脚步声,国统区的部分革命文艺工作者(胡绳、邵荃麟等)离开上海、重庆、桂林等大城市来到香港(夏衍是从新加坡回到香港),1948年3月1日在中国共产党(文委)领导下创办了文艺刊物《大众文艺丛刊》①,开展革命的文艺活动。《丛刊》实际负责人是冯乃超和邵荃麟,林默涵参与了编辑、写作工作。
《丛刊》的办刊宗旨就是宣传毛泽东《讲话》和毛泽东文艺思想、延安文艺座谈会的理论成果、解放区文艺创作的成就。《丛刊》同人讨论、荃麟执笔的《对当前文艺运动的意见》,检讨了过去10年间国统区文艺存在的主要问题,认为延安文艺座谈会的成果,“在后方没有得到应有的普遍和热烈的讨论,倒毋宁说是一般的被冷淡了”。因此《丛刊》集中发表了一批学习和宣传《讲话》的文章,力图根椐毛泽东《讲话》的基本思想推动国民党统治区的文艺运动,以配合解放战争夺取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丛刊》的内容主要有以下四个方面:第一,遵照马列主义的文艺理论原则,特别是毛泽东的文艺思想,总结文艺运动的经验教训,提出开展文艺运动的建议。如《对当前文艺运动的意见》(署名本刊同人,荃麟执笔)、《文艺统一战线的几个问题》(萧恺)、《新形势下文艺运动上的几个问题》(荃麟)、《文艺运动的现状及趋势》(史笃)等。第二,研讨作家主观在文艺创作中的地位与作用,对胡风强调主观战斗精神的观点展开讨论和批评,如《论主观问题》(荃麟)、《文艺创作与主观》(乔木)等。第三,批判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文艺思想,如《斥反动文艺》(郭沫若)、《略论沈从文的〈熊公馆〉》(乃超)等。第四,探讨文艺的大众化问题,如《略论文艺大众化》(穆文)、《再谈方言文学》(茅盾)、《方言文学的创作》(静闻)等。另外,该刊发表了一些颇有价值和影响的研究论文和书评,如胡绳的《鲁迅思想发展的道路》《评路翎的短篇小说》,冯乃超的《从白毛女的演出看中国新歌剧的方向》等。“丛刊”还特别刊载了一些解放区作家如赵树理、田间、马烽等人反映群众实际斗争生活的作品,给香港和国民党统治区的广大读者输送了新鲜的精神食粮。
1948年12月,林默涵在《大众文艺丛刊》第五辑《论主观问题》中发表《论文艺的人民性和大众化》。这是我国马克思主义艺术理论史上最早的一篇讨论艺术人民性、艺术人民性和大众化关系的论文。
论文第一部分首先提出,在文艺大众化的问题上,存在着两种相反的理解:一是否定“五四”以来的革命新文艺,认为欧化的形式是今天劳动人民不能接受的;一是新文艺的战斗传统,在内容上反映了人民的历史要求,为大众的要求而斗争,它就是大众化的。作者认为,“这两种意见,都同样犯了片面的毛病,主要是对于文艺的人民性和大众化的关系与区别,没有真正的了解”[4]39。林默涵对艺术人民性的理解依据于苏联顾尔希坦的人民性思想。顾尔希坦以列宁关于每个民族中都有两种民族文化的理论为基础,认为文艺里面的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成分就是艺术人民性。林默涵认为:“人民性并不就等于大众化。人民性的文艺,虽然有时以直接的人民形式表现出来,但也常常以间接的形式表现出来,所以具有人民性的作品,可能并不一定立刻为工农大众所直接接受。”林默涵接受顾尔希坦将人民性区分为“内容的人民性”和“形式的人民性”的观点,看到二者发展的不平衡关系:“实际上,内容的人民性,并不时常和形式的人民性相并行的。”林默涵还对直接和间接的艺术人民性做了探讨。他说,我们“今天要求的大众化,必须实际的从大众的需要和愿望以及他们的接受能力出发,不是从我们的主观臆想出发。它首先应当具有丰富的人民性的内容,这是不消说得的,而且这人民性的内容不是象那些古典作家一样,往往只是不自觉地表现在他们的作品中,而是完全自觉地站在人民大众的立场,来表现人民大众的觉悟和斗争,这是由革命的意识所照明了的人民性,和过去一般作品中自然流露的人民性,有着质的不同”[4]42-43。林默涵指出,直接的人民性是战争环境下迫切需要的。因此,林默涵参照列宁对托尔斯泰、赫尔岑等作家作品人民性“播种-收获”延时的理论,反对轻易否定欧化文艺。作者指出:“我们提出大众化的任务,也不是排斥或拒绝那种播种而在长期以后可以有所收获的工作,这工作是有它的重要意义的。但是,今天客观情形不容许我们专门去等待那‘一段长时间以后的‘收獲”。他指出,在残酷的战争环境和民众普遍缺乏文化知识的情况下,“普及”肯定是第一位的,大众化肯定也是第一位。而大众化的文艺,“它不仅应该具有高度的人民性的内容,而且必须具有能为工农大众所直接接受的大众形式”。林默涵认为,大众化不能受制于内容上的人民性这个要求。“我们不能把内容的‘人民性的要求,看做就是大众化的要求,不能把前者单纯地去代替后者。”林默涵在大众化的形式上还区分了与民俗文学的形式(即旧形式)的关系问题,批判了“民间文学是民族形式创造的中心源泉”民粹主义的错误和对旧形式深恶痛绝的机械主义的错误,赞同了毛泽东、鲁迅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林默涵在文章中批判了在对待“五四”新文艺态度上“把人民性和大众化混淆起来”的错误,以辩证的方法分析了“五四”革命文艺的优缺点。但他的观点中,又隐含着把大众化当作评论当下革命文艺的第一要求、把人民性当作评论过往优秀文艺(存在“播种-收获”时差的文艺)标准的倾向性。这个和后来“十七年”时期普遍以人民性标准来评价古典文学艺术、以阶级性(大众化)来评价当代文学艺术的倾向之间,可能存在着某种理论联系。
论文第二部分批判了小资产阶级的堂吉诃德式的“为大众去进行斗争”的大众化,阐述了毛泽东“文艺为人民大众”思想中“使得大众去进行斗争”的真正内涵,揭示了大众化这个概念本身就具有的启蒙和教育功能,并再一次强调了大众化要求进步思想和通俗形式两个方面的完美结合。论文第三部分批判了不管群众接受能力和觉悟程度,从自己主观上“觉得需要”出发的大众化。作者引用毛泽东的话指出:“如果群众在客观上虽有此种需要,但在他们的主观上尚无此种觉悟,则领导者与工作人员应该耐心地等待,直到经过自己的工作使群众有了觉悟,因而自愿实行之时,才去实行,绝不应该强迫命令。凡是需要群众参加的工作,没有群众的自觉自愿,就只会流于形式主义而失败,一切工作都是如此,对于改造群众思想的文教工作,尤其如此。”——作者接下来还批评了一些理论家把觉悟提高和艺术提高混淆起来的观点,主张普及是为了觉悟的提高,而不是艺术的提高。论文第四部分讨论形式问题,反对国粹主义和全盘西化、欧化,鼓励在旧有形式和民族形式上“创造新文艺的民族形式”,而创造的标准就是新旧形式服从于新内容。《论文艺的人民性和大众化》第二、三、四部分实质是对毛泽东讲话“普及与提高”“动机和效果”“新旧形式”等观点的阐述,也一定程度上呼应了第一部分关于人民性和大众化的认识。这些阐释针对当时流行的错误观点,并且具有很高的理论水平,其深度是一般人从《讲话》字面上是读不出来的。这也可以看出,《讲话》后马克思主义艺术理论家对毛泽东艺术思想的阐释、宣传、传播是具有较高水平的。
《论文艺的人民性和大众化》虽然不是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发展史上第一篇专论人民性的文章(第一篇专论文章应该是1953年黄药眠的《论文学的人民性》),但它已经在学理上论述了人民性偏内容(社会主义和民主主义)的属性、人民性与大众化的区别和联系、人民性的存在形态(有直接的和间接的、内容的和形式的、自觉和非自觉的人民性之分)、对人民性的运动特性(存在“播种-收获”延时效应)等,并且运用了人民性理论评价分析了五四新文艺和欧化文化等。和《怎样学习鲁迅先生》的“人民性”相比,《论文艺的人民性和大众化》中“人民性”概念的内涵和外延已经非常丰富和饱满了。可以说,林默涵人民性思想在1940年代后期就已经很成熟了。也正是因为如此,林默涵在后来的人民性和党性关系问题上才有十分正确的认识。
三、人民性和党性
人民性和党性的关系一直很复杂、纠结。1940年代,“人民性”概念进入中国后不久,就与“党性”发生了遭遇战。当时国统区有人觉得重庆的《新华日报》党性色彩太浓,就把文学艺术领域的这个口号拿过来,给《新华日报》投信,将人民性和党性对立起来,呼吁《新华日报》加强人民性。很快,1947年1月11日重庆《新华日报》发表的编辑部文章《检讨与勉励》中明确指出:“由于中国共产党是一个人民的政党,它代表的是中国最广大人民的利益,它的一切政策是完全从人民的利益出发的,因此,新华日报也是完全站在人民的立场,从人民的利益出发。这就是说,新华日报是一张党报,也是一张人民的报;新华日报的党性,也就是它的人民性。”[5]317-318这是中国共产党在政治文化理论层面“首次公开申明党性就是人民性”[6]。但这次遭遇战,让之前一直关注“人民性”和“党性”问题、强调二者统一的胡乔木②,对“人民性”产生了一些“看法”,到了1980年代初期,胡喬木和胡绩伟发生“人民性”和“党性”之争时,胡乔木作出了彻底否定“人民性”的说法。1982年3月11日胡乔木在给胡绩伟的信中说:“从来没有人把‘人民性作为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中的一个基本概念”,并建议在人民性这一个词上要慎用:“……不要笼统地引用‘人民性这个含糊不清的概念来作为解决这些复杂问题适当的药方。因此,我建议,目前最好不要再用这个提法。”[5]318-319
胡乔木否定“人民性”的做法虽然有些简单化,但也有它的时代背景和原因。新时期开始没多久,企图摆脱党的领导、脱离社会主义道路的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就开始泛滥,这反映在艺术人民性这个问题上,就是有些人肆意歪曲人民性与党性的关系,散布人民性高于党性的谬论,通过抬高人民性的重要性和地位来否定党性原则,人为制造人民性和党性的对立。这尤其反映在新闻宣传出版和文学艺术等领域。
人民性高于党性、主张废除人民性的说法,在“十七年”时期都出现过,但其理论性质完全不同于新时期初期的这些说法。这是因为,前者在当时主要指的是艺术人民性在解释艺术现象上的广度大于党性,这观点在性质上是完全不同于资产阶级自由化观点的;后者(包括“文革”时期)主要是把人民性理解成资产阶级性质的理论而加以否定的,这和胡乔木出于“工具理性”而否定人民性的思路也是不同的。
因此,对于“人民性高于党性”的错误观点,党性原则极强的林默涵自然非常敏感,与之进行了较长时期的斗争。
1981年,林默涵在《文艺与党的关系及其他》讲话中,把人民性高于党性的观点视作文艺与党的关系的错误观点之一,进行了批判。他说:“第三,表现在关于党性和人民的问题上。是党性高于人民性,还是人民性高于党性?真正的无产阶级的党性是代表人民利益的,因为无产阶级要消除一切剥削,不仅解放自己,而且要解放全人类,共产党的宗旨就是为人民利益奋斗,别无其他目的。无产阶级党性高于人民性,具有人民性的东西不一定达到党性的高度。”“但现在有一种观点,似乎人民性比党性更高。有些作家把人民同党对立起来,似乎他是代表人民的,而党是不代表人民的,文艺家有良心,政治家没有良心,他比党更高明,他是站在一切之上的救世主。”对此,林默涵指出:“抱着这种态度来从事文学创作,必然会同党对立,也就是根本上同人民的利益对立的。”[7]366林默涵在肯定党性高于人民性、“人民性的东西不一定达到党性的高度”的同时,从党的利益和人民利益相一致的角度,间接肯定了党性和人民性的一致性、统一性。
而对于应该如何看待人民性、是否需要取消人民性,林默涵和胡乔木的态度则相反。同样是在这个讲话中,林默涵指出:“关于人民性这个问题,过去有过争议,‘文化大革命前有人主张废除‘人民性这个说法,认为这个说法太含混,什么叫人民性?不清楚。我觉得不能废除,废除了对许多文学现象就解释不了。例如优秀的文学遗产,大多是封建阶级或资产阶级中一些比较接近人民或同情人民的作者写的,它们往往表现了人民的疾苦和愿望,这类作品对人民是有利的,我们说它们具有人民性,应当加以继承。如果都用阶级性来划分,就会把它们都否定了。所以,人民性这个概念应当保留。”[7]366从这里,我们能够看到林默涵《论文艺的人民性和大众化》“人民性”思想的延伸和发展。应该说,林默涵这些文章(讲话),对解放思想,对恢复人民性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中的应有地位、学术价值和科学面目,无疑是起了很大作用的。
党性和人民性(最早也称为“群众性”,也有一些其他称法,比如在胡风以及“七月派”的理论中也称为“广大性”)一致的观点源自1945年毛泽东在中共七大上的政治报告《论联合政府》:“我们共产党人区别于其他任何政党的又一个显著的标志,就是和最广大的人民群众取得最密切的联系。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一刻也不脱离群众;一切从人民的利益出发,而不是从个人或小集团的利益出发;向人民负责和向党的领导机关负责的一致性;这些就是我们的出发点。”[8]新时期开始后,邓小平、胡耀邦等先后对此也有相关论述,但在我国当代的理论和实践中,党性和人民性的关系问题一直没有得到很好地解决[9]5-6。
党的十八大以后,习近平多次并提“党性”和“人民性”,强调了党性和人民性的统一性和一致性。2013年8月19日,习近平在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讲话中强调:“党性和人民性从来都是一致的、统一的。”[10]这一论断打破了我国新闻宣传领域30年来人为制造的一个禁区[9]6。一年后,《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习近平又具体指出:“党的根本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文艺的根本宗旨也是为人民创作。把握了这个立足点,党和文艺的关系就能得到正确处理,就能准确把握党性和人民性的关系、政治立场和创作自由的关系。”[11]这是新时期40年以来,第一次在中国最高政治领导人关于文艺工作的文献中出现党性和人民性关系的论述。习近平提出党性和人民性“从来都是一致的、统一的”这一论断,既是习近平个人政治哲学智慧的表现,也包含了林默涵等在内中国几代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的贡献。
四、结语
林默涵是我国当代诸多重大文艺事件的领导者、参与者,对我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虽然林默涵为人为文,自称为“凭心而言,不遵矩”[12],但林默涵理论的原则性极强,这也是他与晚年周扬在一些理论问题上存在分歧的原因所在,另在一些具体问题上(比如人民性和党性的关系),林默涵又非常熟悉和尊重艺术规律,实事求是,理论辩证性非常强。因此,文艺理论家、美学家李希凡评价他说:“他是一位忠誠的共产主义战士,也是一位真正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文艺理论家,坚持真理,忠贞不渝,即使不同意他观点的人,对他的人格、文品,也不能不竖起大拇指,说一句:‘那真是一条硬汉子!这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13]文艺理论家、美学家涂途则称赞林默涵,具有“实事求是、联系实际,辩证思维、一分为二,坚持真理、修正错误,丹心铁骨、高风亮节的人格和文格”[14]。
本文只是简单地以人民性为例,以期一窥林默涵文艺理论的独特贡献和价值。但由于一些复杂的历史和社会心理原因,林默涵作为一位优秀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和批评家,他的理论贡献没有得到人们的充分重视和挖掘,甚至没有得到基本的尊重。因此,直至最近,还有学者指出:“林默涵的研究本身也较薄弱有待加强。”[15]我们相信,随着人们历史眼光的延长,林默涵文艺工作(尤其是文艺思想和文艺批评)的独特贡献将会更多地被人们发现、重视和肯定。
注释:
①《大众文艺丛刊》由邵荃麟等编辑,初期两个月出1辑。自第4辑起为避免国民党政府的邮件检查,改为书籍的形式,每期换一个名字甚至起两个名字,3个月出一辑。前后共出版6辑,至1949年3月停刊。第1辑《文艺的新方向》,第2辑《人民与文艺》,第3辑《论文艺统一战线》,第4辑《鲁迅的道路》(一名《论批评》),第5辑《论主观问题》(一名《怎样写诗》),第6辑《新形势与文艺》(一名《论电影》)。主要撰稿人有郭沫若﹑茅盾﹑丁玲﹑夏衍﹑荃麟﹑冯乃超﹑默涵﹑乔木(乔冠华)﹑胡绳﹑以群、绀弩﹑吕荧﹑于伶﹑周立波﹑王若望等。该刊物除以文艺理论批评为主外,也刊载文学作品。
②1945年12月30日出版的《新华报人》第9期刊登了胡乔木的题为《人民的报纸》的报告。报告中说:“党报是人民大众的报。这点不能怀疑。虽然人民并不都是共产党员,而且人民中还有其他的党,但因为我们的报纸是完全站在人民的立场上,完全从人民的利益出发,所宣传的也正是人民所需要讲的。因此,这样的党报就是人民大众的报。我们要使人民的东西能在报上反映出来,这样来加强人民报纸的党性,也就是人民性。说报纸党性太重,证明我们的报纸和人民还有距离,就是人民性不够,也就是党性不够。报纸能最高限度地反映人民的呼声,就是报纸有最高的党性。如果表现出来的东西,使人民感不到兴趣了,就是报纸有党性不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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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刘永明,博士,中国艺术研究院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中国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