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英
摘要:本文以1960年上海批判十八、十九世纪欧美文艺作品的活动为中心,检视新中国对于外国文艺的接受与本土文艺的生产。本文将“十七年”时期外国文艺作品在本土的接受与再生视为社会主义文艺生态系统的构成分子;将外国文艺作品译本及其衍生品视为社会主义文化范畴内构成差异、反抗僵化的文艺范式的一种象征。那些难以捕捉的、有待达成的理想文艺形态,那些抽象矛盾的、变幻莫测的话语运作机制,或可由此渐次浮出水面。
关键词:外国文艺;文艺场域;社会主义文艺; 本土
1962年5月9日,巴金在上海市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二次代表大会上发言,题为《谈作家的勇气和责任心》。据上海档案馆所存发言稿,发言引入了一个故事:有一外国朋友到中国做客,访问了几个大城市。每一个城市的热情招待都令他十分感动,但他好奇的是为何在不同的宴会、不同的主人那里,听到的是几乎相同的谈话。巴金追问,“为什么大家都习惯于使用那些‘众所周知的同样的词汇,不肯多动脑筋,想出别人未用过的适当的字句,创造不同的形象,从不同的角度和不同的感受来解释,来阐明一个真理,同一个思想,同一个原则,来描绘、来反映、来歌颂同一个伟大的时代呢?”他还批评,当司汤达尔和罗曼·罗兰的小说被骂得一文不值时,我们的西洋文学专家好像忘记了自己的责任。①该文同年在《上海文学》上发表,内容有所删节,弱化了批判锋芒。②上述巴金的批评触及了“十七年”时期文艺场域构建的诸多面向,即外国文艺资源的取舍与本土文艺产品的生产,创作者的责任心与批判者的紧箍咒,文学形式多样性的期待与内容同一性的要求等。事实上,两组要素往往构成了相互作用、交错共生的关系。新中国对于外国文艺作品的重估与批判,应视为中国社会主义文化建构的组成分子。
本文以1960年上海批判十八、十九世纪欧美文艺作品的活动为中心,检视新中国对于外国文艺作品的接受问题。1960年上海对外国文艺作品的批判系统集中,且涉及领域较为广泛。本文从高校文艺教育与新闻出版两个层面进行梳理。一方面,通过相关资料,钩沉其时管理机构如何甄别外国文艺作品,如何对外国文艺教育者工作者进行分门别类,如何规范外国文艺作品的阐释导向。这些批判活动本身以否定的方式参与了“十七年”时期文艺生态的形构。我们可由此活动反观其时主流文艺话语体系的概念构成与运作机制。另一方面,十八、十九世纪外国文学译本印数多、流通快、影响深。外国文艺作品的喜好者与传播者,包括学生、教师、出版者等,以各自的方式影响了本土文艺生产。他们对于外国文艺作品的接受、编码与重写亦影响了本土文艺生态系统的构成。这些文化产品与管理机构及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体系对于外国文艺资源的清理与整合,共同推动了社会主义文艺场域的建构。
一 批判十八、十九世纪欧美文艺作品:文艺教育与报刊出版
在中国社会主义文化谱系构建的初始阶段,中国新文学的现代主义传统与西方的现代主义文艺资源均处于被排斥的边缘化处境。1950年代以后,西方现代主义作品多以内部发行或少量译作刊登的形式存在。在主流话语体系中,外国古典文学往往被视为具有现实主义精神的作品,而它们的批判性也使其更容易获得译介的“合法性”。在1950年代后期至1960年代初的主流话语中,所谓“批判十八、十九世纪欧美文艺作品”所指范围宽泛含混,且在使用中常常与其他词语随意互换,比如,“十八、十九世纪欧美古典文艺”“十八、十九世纪西洋文学”“十八、十九欧美各国古典文学”“十九世纪欧洲资产阶级文学”,以及“资产阶级文艺”“西洋文学”等。上述词语均可视为泛指以十八、十九世纪欧美与俄罗斯文艺经典为主要构成的外国文艺,且并不排除更早或更晚时期的外国作品。
本文描述这一历史文化活动时,仍然沿用其时的指称予以命名;所谓“十八、十九世纪欧美文艺作品”的所指内涵也是其时流通意义上的宽泛内容。这些外国文艺作品在新中国的流通与接受主要通过大学教育、图书馆、表演艺术、电影娱乐等多种渠道进行。1960年上海展开“批判十八、十九世纪欧美文艺作品”的运动,实可视为对外国文艺遗产在中国传播与接受的一次系统清理。有管理机构系统梳理上海高校、新闻出版等文教领域存在的问题,并整理为系列报告《关于批判十八、十九世纪欧美文艺作品若干资料》(简称“批判资料”)。1960年2月25日至4月13日,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召开在沪会员大会,主题就是批判修正主义,破除对资产阶级文学遗产的迷信,发展社会主义文学事业。其中一个问题就是“批判十九世纪欧洲资产阶级文学”。有部分上海作协外国文学组会员持反对意见,引发大辩论。③
上海高校从事外国文艺教育的教师队伍也成为清查对象。据批判资料,依据所受十八、十九世纪欧美文艺思想影响的深浅程度,教师被分别归类。复旦大学外文系外国文学教研组老师(12人)被划为三类:第一类为有浓厚的资产阶级文艺思想者,占总数的41.6%,如戚叔含、伍蠡甫、杨必等;第二类为资产阶级文艺思想较深者,占总数的25%,如徐燕谋等;第三类为受资产阶级文艺思想影响较浅者,占总数的33.4%,如袁晚禾等。④上海音乐学院123名教师被划为四类:“盲目崇拜西洋”者35人,“迷恋”西洋十八、十九世纪音乐艺术;“影响较深”者47人,“迷信西洋”但也赞同文艺“民族化、群众化”;“影响一般”者23人,积极参与文艺的“民族化、群众化”但未能摆脱西洋文艺范式;“基本无影响”者18人,对文艺的“民族化、群众化”有信心有行动。⑤上海戏剧学院戏剧学系20名教师中,有14人被划为受到明显影响者。舞台美术系50名教师中,有35人被划为受影响较深者。表演系45名教师中,被划为受影響严重者占46%,如院长熊佛西对西洋文学推崇备至。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外国文学组7名教师中,被划为受影响严重者有2名。⑦
上海高校的外国文艺教学亦成为检讨对象:部分教师言论被视为抹煞文学的阶级性和社会性,散播资产阶级文艺观点,贬低工农兵文学。一方面,所谓资产阶级文艺观点包括:以真实性来反对阶级性和思想性;宣扬为艺术而艺术和人性论,以唯心主义理论阐释文学现象;以地理环境、气候、民族性等来解释文学现象;强调作家的天才和性格,宣扬个人主义思想。比如,复旦大学的林同济认为,巴尔扎克的个人思想与作品内容背道而驰,是作品的艺术性克服了其落后思想,是现实主义的胜利。杨烈认为,现实主义主张艺术模仿论。莎士比亚的伟大不在于其政治水平,而在于他能忠实反映时代。戚叔含认为,古典作家有善恶观念而无阶级观点;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有三个主题:时间、死亡和爱情。此外,他还强调十九世纪法国泰纳的文学史研究原则,即“民族、环境、时间”决定论。这一观点凸显了地理等因素的重要性,降低了社会的重要作用。⑧另一方面,所谓贬低工农兵文学,具体表现如下:比如,伍蠡甫教文艺学引论时不着重讲文艺的党性原则;林同济与戚叔含批评文艺界机械套用马列主义公式,引用马列主义话语作为保险的文风;戚叔含认为普及和提高各有分工,大学教授的作品不可能是大众读物。⑨
高校外国文艺课程的作品选择也成为清查对象。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欧美文学课(主讲教师罗玉君)选择的作品被指不当,有严重的厚古薄今的倾向。比如,选入《十日谈》和莫泊桑的田园诗,缺乏“十月革命”以后的欧美进步文学作品。又如,1957、1958年上海戏剧学院文艺理论教学中,四年级的剧本选读以外国古典作家作品为主体,如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大雷雨》与《没有陪嫁的女人》、易卜生的《娜拉》、莎士比亚的《第十二夜》与《凯撒大将》、契诃夫的《樱桃园》与《三姐妹》、莫里哀的喜剧等。⑩与作品选择相关的是外国文学的教材问题。据批判资料,上海师范学院朱雯撰写的“十九世纪欧洲文学史”(讲义)、“欧美文学史讲授提纲”及任钧、秦德儒撰写的“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讲授提纲”有如下问题论点:雨果的《悲惨世界》表现人类高贵的热情和对劳动人民的博大的爱,《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加西莫多)形象体现了爱情和仁慈的万能思想;雪莱的诗歌《伊斯兰的起义》洋溢着解放人类、反对一切压迫与剥削制度的思想;狄更斯作品有以道德教育消除社会纠纷的改良主义色彩和对于公开的阶级斗争的恐惧,但仍不失为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和资本主义世界罪恶的彻底揭露者;莎士比亚的伟大首先在于其人文主义思想;伏尔泰虽然并不主张革命,但无疑是杰出的争取理性和人性解放的斗士;《约翰·克利斯朵夫》揭示了资产阶级文化的堕落,但作者宣扬不干预生活,让他的主人公与现实妥协;普希金、果戈里、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契诃夫的作品在思想性与艺术性上都占据世界文学首位,其革命思想激发中国人对旧社会、旧制度的憎恨。11批判资料仅仅摘录问题观点,未指出问题所在。上述文学评价中,“人道主义”与“人性论”及“博爱”等概念在当时主流话语中,都属于被批判的资产阶级文艺思想。此外,1959年起中苏在国家利益与意识形态上出现分歧,外交、军事关系上走向疏离甚至对峙。1960年代中国对于苏俄文学与电影的评价导向也变得微妙。
在出版领域,从事外国文艺翻译与出版的工作者也成为清查对象;有部分外国文艺作品的前言、后记及书评,被指缺乏批判力度和“正确”分析。以上海文艺出版社为例。该社前身为新文艺出版社,成立于1952年,1958年与上海文化出版社、上海音乐出版社合并,更名为上海文艺出版社。1960年上海文艺出版社的26位翻译(苏俄、英美、德法作品)工作者中,除3名党员,其他23人皆被划为受资产阶级文艺思想影响严重者。12据上海文艺出版社统计,该社自1952年至1959年,共出版十八、十九世纪欧美文学作品252种(其中私营出版社重印有104种)共计405.3万册。其中,以1957年出版93种(私营转印49种)为最多,1956年为50种,1959年下降至15种。它们包括托尔斯泰、契诃夫、巴尔扎克、莎士比亚、乔治·桑、奥斯丁、司汤达等人的作品。这些译本的发行册数多为每种1万余册。苏俄文艺理论出版数每种5000至23900册。《红与黑》(罗玉君译)与《傲慢与偏见》(王科一译)也较受市场的欢迎。13
译者撰写的前言、后记成为主要批判对象,根本原因在于管理机构期待它们承担起引导读者理解作品的内容,发掘作品的批判意义,并使其合乎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体系。因前言、后记、编后记等要求着重批判,上海文艺出版社的外国文学编辑普遍觉得难写:一方面,以往写作借用苏联理论文章较多,但这些文章肯定多否定少;另一方面,大部分译者并非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者,所撰前言、后记往往不合要求。14那么,如何评价外国文艺作品,才是“批判地”对待呢?批判资料罗列的“毫无批判”或“无力的分析批判”的前言、后记,提供了反面案例。我们或可由此推导其时主导文艺作品的阐释路径的种种规范。比如,译者许君远在《老古玩店》(新文艺出版社,1956)的译后记中称,该作品是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结合,人道主义的现实主义作品;狄更斯具有高度的写作技巧与民主精神,极端憎恨社会不公,同情受压迫者和小人物,能够忠实地反映他生活时代的疾苦。而批判资料称,该作品充满了阶级调和与宿命论色彩。《傲慢与偏见》(新文艺出版社,1956)的译者前言称,小说取材也许比较狭隘,但写出了她所熟悉的东西;达西代表了新兴的城市资产阶级人物,是那个时代比较先进的典型。批判资料指出,该作描写上流社会的儿女私情而译者美化了作者与达西;译者断章取义地引用外国作家或共产党员的评价,借以作为自己发表资产阶级观点的论据。童话故事也成为检讨的对象。《安徒生全集》(新文艺出版社,1957)的问题包括:译后记多是版本考证,推崇童话充满了真善美和博爱的人道主义精神。15
此外,根据十八、十九世纪欧美文学作品改编的连环画、少儿读物和音乐作品的出版工作也成为清查对象。以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为例。1955年到1959年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共出版由十八、十九世纪欧美文学作品改编的连环画共计42种,包括《快乐王子》(王尔德原著,印数13.5万册),《牛虻》(伏尼契原著,印数15.11万册),《一串项链》(莫泊桑原著,印数7.6万册),《瑞典火柴》(契诃夫原著,印数7万册),《一个农民的命运》(托尔斯泰原著,印数3.3万册),《伪君子》(莫里哀原著,印数7.1万册)等。16据批判资料,连环画读物的主要问题是“宣扬资产阶级的人性论”与“爱情至上”的观点。比如,连环画《虎皮武士》(同名原著实为十二至十三世纪作品)的“内容提要”称,该故事歌颂了人类伟大的感情:友谊和爱情。17此外,1953年至1959年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的十八、十九世纪欧美儿童文学作品共计80种,约占其出书总数(2640种)的3.03%,约占其译文出书总数(526种)的15.21%。18
由上可见,1960年针对十八、十九世纪欧美文艺作品的批判活动,源于作品流露的人性论与人道主义及个体解放等思想,与本土革命话语中的阶级斗争论背道而驰。此外,中国文艺工作者和教育者对于外国作家世界观与创作之关系的阐释,与本土流行的文艺观念有所抵牾,可能也是原因之一。比如,欧阳文彬(《新民晚报》文艺组)曾在《文艺月报》上介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穷人》。她非常欣赏陀氏作品的人道主义色彩,认为作品体现了其世界观与创作的矛盾冲突:作家的反动世界观怎样局限了创作的深度,现实主义的手法又怎样突破世界观的局限,让活生生的社会真相向读者现身说法。19批判资料称,欧阳文彬“毫无批判”地介绍陀氏作品,赞扬其中的人道主义与人性论等资产阶级观点。又比如,上海戏剧学院教师丁小曾对学生说,不管作家的世界观如何,只要他客观地反映生活,就能写出合乎当时社会生活的真实。20这一观点与欧阳文彬关于陀氏作品的现实主义、复旦林同济关于巴尔扎克作品的现实主义的分析,如出一辙。它们都被批判资料划为问题观点。
欧阳文彬、林同济等关于现实主义的评论不仅不合时宜,而且挑战了1950年代主流文艺观念的“合法性”。1949年前后,书写对象的新变对书写者提出了普遍的要求,即写新人要求创作者自身也要转变为新人。1950年《文艺报》曾经提出一个问题:“你怎样发现新人物的?你如何把各种萌芽状态的新品质概括为比较完整的新人物?”刘白羽的回答是说:文艺工作者只有改造自己,思想感情上与工农兵先进人物合二为一,才能眼光明亮,随时准备迎接新鲜事物。也就是说,要表现新人,自己首先要是先进的人物。21这种观点在当时相当流行。比如,艺术家只有掌握了正确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才能表现新的英雄人物和英雄事迹。22要写好积极主题,作者首先要是个积极主体。23写新的英雄人物首先要求作者成为共产主义思想和道德的表率。24总之,诸如此类的说法将文艺创作的问题归根于创作者的世界观,并将创作者的世界观与表现对象的世界观对等观之。在上述逻辑下,文艺创作层面的问题几乎都可由世界观来包揽解决:改造可使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获得的不仅是工农兵立场及情感,还有新的创作手法。25反之,如果新人没有写好,则被归因为创作者的党性不夠、思想感情未能彻底改造。26
此外,外国文艺理论资源也对其时文艺准则的权威性构成障碍。比如,上海戏剧学院教授文艺理论的教师就认为,《讲话》是方针政策,真正的文艺理论要到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那里去找;中国的文艺批评要走别林斯基的道路。华东师范大学欧美文学教授罗玉君认为,莎士比亚是最伟大的人文主义作家,是现实主义的大师。27这些言论都被批判资料列为问题观点。上述论点触及令人反思的根本问题:何为现实主义?现实主义作家何为?什么是文学的真实性?真实性与阶级性的关系是什么?这些被冠以现实主义的世界经典作品以其历久常新的文学魅力,对1953年提出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原则,以及1958年提出的革命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原则,构成了挑战。
二 余音未绝:表演与重生
问题的复杂性在于“十七年”时期社会主义文艺构型并不具有稳定的、持久的规范机制。相反,不断冲突、否定、调整的流动性成为其处理现实文化危机与应对政策频繁变动的动力机制。“十七年”文艺形态也因此呈现间歇性的收紧与开放的特质。1956至1957年初推行的“双百方针”与其后发动的“反右”运动即构成对照。1958至1960年的“大跃进”与1961至1962年政治经济文化政策的调整又构成对照。1961、1962年,国家先后举行新侨会议、广州会议、大连会议,反思先前“极左”文艺路线,提倡尊重艺术规律,发扬艺术民主。在不同的文化气候下,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体系对于西方文化资源的取舍态度与本土文艺创作的评价立场都有所不同。
1950年代外国文学经典不仅受到教师学生的青睐,还拥有大量社会读者群。据上海图书馆的统计,1958年至1959年全馆外借图书总数是926725册次,其中十八、十九世纪欧美各国古典文学(实为泛指意义)书籍计39291册次,约占总数4.2%;这些书籍的读者共39291人次,约占全馆借书读者总数的5.6%。其读者分布,依次为其他(占35.21%)、职员(占23.35%)、工人(占13.71%)、学生(占12.79%)、教员(占6.78%)、技术人员(占6.60%)、军人(占1.50%)、农民(占0.05%)。由读者分布来看,无法归入上述职业与身份的社会群体(“其他”类)才是最大的读者群。其中,两年间被借阅次数最多的依次为屠格涅夫(作品22种,出借4388册次)、莫泊桑、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狄更斯、左拉、陀思妥耶夫斯基、罗曼·罗兰、契诃夫的作品。两年来出借次数最多的作品依次为《约翰·克里斯多夫》(出借1020人次)《巴黎一市民的星期天》《哈克贝利·芬历险记》《莫泊桑短篇小说集》《天才》《安娜·卡列尼娜》《贵族之家》《罗亭》等。《简·爱》两年出借255人次,未能在图书馆放置一小时以上;《红与黑》两年出借183人次,从未在图书馆放过一天。28《约翰·克里斯多夫》与《红与黑》在其时历史文化语境中被视为具有个人奋斗色彩、有违集体主义信念的作品。然而它们流通极快,可能恰恰与其个人色彩有关。有上海戏剧学院的老师向学生推荐《约翰·克里斯多夫》,称主人公的坚强精神值得学习,自己空虚苦闷时阅读此书。29
1961、1962年,批判十八、十九世纪欧美文艺作品活动中所秉持的某些规范原则,其合理性又受到了挑战。据1961年7月上海市委宣传部资料,文艺界听了中共中央宣传部文艺工作座谈会(应指1961年6月的新侨会议)的报告后,上海文艺出版社编辑与部分剧团编导人员对文艺配合政治运动的做法提了许多意见。该社三个编辑室都反映出版工作限制多。外国文学编辑室反映,对于译者前言、后记的写作要求过高。比如,袁可嘉译的《英国宪章派诗抄》,书已印制两年却未能发行,只因缺少分析原作的前言;全增嘏译的《艰难时世》要求重印,也因缺乏前言而未能进行。戏剧等编辑室曾编选《西洋古典歌剧曲选》,因唱诗多为上帝和爱情而被退稿。该室对爱情题材的戏剧或音乐选题,顾虑重重。诗歌只选表现重大题材者,不选抒情诗歌与爱情诗歌。还有编辑提出,各项政治运动一发动,出版局领导即召开会议向各出版社负责人分配任务;社长再经由编辑室向各业务组分配任务;作者做命题作文,质量很差。此外,领导审阅来稿着眼政治层面(题材与主题思想)而极少推敲其艺术性。30
1961、1962年,文化环境短暂回暖;1963、1964年,文艺界再度转向。但外国文艺作品对于本土文艺教育与生产的影响,余音未绝。外国文艺遗产不仅能以改编的形式在中国舞台获得展现,还可以通过与本土文艺传统磨合、撞击与组合的方式获得重生。1963年上海两位青年实习编剧的作品,显示了西洋文艺对于本土文艺创作者的影响难以彻底清除,以及上海市委宣传部门对此现象的种种担忧和不满。在一份市委宣传部的报告中,两位青年的作品被定性为“暴露了伤感、颓废的情调和极不健康的思想感情”31。其中,一位是虹口区某越剧团编剧李惠康(27岁,共青团员)。他根据吴趼人的同名小说《恨海》改编了一部新戏,讲述了清朝一个官僚家庭在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后流离失散、家破人亡的故事。该报告指出,作者通过这部戏大肆发挥原作的“糟粕”,抒发自己“不健康”的情感。比如,大量渲染谈情说爱情节,将旧上海吃喝嫖赌、十里洋场的景象毫无批判地编入了唱词。尽管戏里穿插反帝反封建的情节,但其与戏的整体情调格格不入。另一位青年是上海越剧院的编剧周建尔(23岁,共青团员)。他近来常给郭沫若等领导写信、献诗。比如,诗歌《坟》:“我用感情的金诗/砌成诗歌的坟/它有如屈平的‘离骚/有如沫若的‘女神//我要盖起宫殿般的归宿/来安置我的灵魂/可又担心活泼的感情/耐不住墓穴的孤独与沉闷”32诗歌摹写的是自己的文学梦,抒发的是怀才不遇的情绪。这两位青年均于1961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且家庭“出身很好”。李惠康的家庭为城市贫民,从小由姐姐与姐夫(均为中共党员)抚养;周建尔的父母都是革命老同志。
该报告发问:“为什么在新社会成长、由党一手培养出来的青年,会有那样的思想感情,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报告将上述作品的“伤感主义”和“颓废思想”的根源至归咎为他们“在学校生吞活剥地吸取了不少资产阶级十八、十九世纪的东西,走上工作岗位又成天埋头于传统剧的改编”。33该报告称,李惠康特别欣赏这些外国作品中宣扬的人性与爱情,最崇拜屠格涅夫的爱情小说与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他认为只有这些作品真正倾注了思想感情,给予他乐趣和灵魂。因此他专门搜集才子佳人、谈情说爱的作品予以改编,如《啼笑因缘》和《恨海》等。李惠康被称为“鸳鸯蝴蝶派的后代”;周建尔则被称为“五四青年”“十八世纪的年轻人”。李惠康与周建尔的问题并非个别现象。据统计,1961年上海戏剧学院毕业的24个编剧,在1962、1963年都从事改编旧戏工作。已上演的改编剧本,除《李双双》为现代戏外,其他全部是传统戏。此外,青年编剧者生活基础薄弱,创作现代剧有困难,也导致了他们专注于传统剧的改编和整旧。34
1950年代至1960年代初,外国文艺作品在中国遭遇的審查与批判、清理与再生、删削与还原,显示了“十七年”时期社会主义文艺场域构型的流动性与文艺生态结构的含混性。它与文艺政策间歇性的收紧与放松有关。当宣传部门追问新社会培养的青年如何会有伤感与“颓废”思想,并将其源头归咎于西洋资产阶级文学的影响时,我们或可见出国族文化或革命文化的单一框架难以涵括“十七年”时期复杂的文艺形态与运作机制。主管部门及其话语体系对外国文艺作品的甄别,外国文艺教育与出版队伍的清查,以及作品阐释路径的规范,都是社会主义文化建构的构成分子。它们通过批判的方式吸纳“他者”,重整既有的文化谱系,维护主流话语体系的统一性。上述活动指向的仍然是新文学如何“化欧”这一传统文化命题。在社会主义的文化进程中,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相互勾连、彼此竞争;主流话语体系对于外国文艺的归化与外国文艺作品对于本土文化生产的渗透,缠绕共生。对于两者互动关系的研究,不仅具有认知社会主义文化进程的历史意义,还具有打开既有国别文学框架研究空间的理论意义。在社会主义文学框架内讨论本土对于外国文艺作品的重估与批判,有助于我们认知这一框架本身及其效应。管理机构及其主导文艺话语体系对于外国文艺资源的清理整合,就是通过投射其时的主流意识形态框架来理解与回应外来文化的。而这一框架本身既缺乏固定不变的绝对内容,也缺乏可标准化应用的架构形式。它的流动性往往与文艺政策的调整、文化体制的改革有关。
外国文艺经典译本既是被管治、被召唤、被吸纳的对象,也是干扰主流话语的认知模式与本土作品的写作范式的主体。外国文艺经典作品译本及其附加文本或衍生品制造了另一种灵活多样的文化资源,人们通过消费它们、模仿它们甚至再造它们,使其在本土获得新生,进而影响了中国社会主义文化结构的塑形。外国文艺教育者工作者对于作品的传播与重写就是通过附加文本与衍生品将其重新编码,输入公共文化流通渠道,无论其编码是否合乎其时主导话语规范要求。外国经典文艺作品还通过与本土文艺传统的联结、对话、重组等多种形式影响本土文化产品的生产。“十七年”时期的本土文艺生产为种种主导范式所规约,外国文学的翻译、改编、表演,让文化工作者与其他受众群体,可以探索另类的文学形态与思想观念。管理机构期待通过规范附加文本,引导读者对外国文艺作品的理解合乎主流意识形态导向;外国文艺的教育者工作者通过创作附加文本获得另类情感的存寄与自我身份的建构;读者通过寻找、捕捉激发阅读快感与审美愉悦的作品获得人性共鸣、人类共情的体验。这些作品展示的文学世界对于本土革命文化既陌生又熟悉。尽管它们表现的域外社会遥远抽象,但人物个体的情感命运又那么具体可感。它们的抽象距离让主导文艺话语难以用阶级观念予以规约,它们的共情可感又令其弥散着超越既存现实的神秘魅力。尽管外国经典文艺资源被各方力量投注了强烈的文化政治意识,但它们并不占据社会主义文艺场域的中心位置,其作用不能被过分政治化。这一讨论有助于理解中国社会主义文化对于世界文学的接受与变异,以及跨文化流通的可能及其限度,揭示了社会主义文化进程中的间歇性矛盾与流动性结构。
“十七年”时期中国的文化身份建构不是封闭隔绝、不言自明的,而是置身于中西古今的文化谱系中抉择的结果。这些文艺资源不是空洞的概念符号、任由不同群体投注各自的认知框架与政治意识的客体,而应是灵动多姿的世界和潜力无限的主体。它留给我们的思考是:“十七年”时期外国文艺作品在本土的传播、接受与重生,固然受到政治影响,但它们亦是社会主义文艺生态系统的构成分子。管理机关及其主导话语对它们的批判亦可视为把握“他者”的主体冲动与一切为我所用的自我肯定。外国文艺作品译本及其衍生品可以视为社会主义文化范畴内的一种延伸,是构成差异、反抗既有文艺范式僵化与批评模式乏味的一种资源。它们彼此竞争又互相依赖,充满张力又交错共生。
注释:
①巴金:《谈作家的勇气和责任心(在上海市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二次代表大会上的发言)》,1962年,上海档案馆A22-2-1086。
②巴金:《作家的勇气和责任心——在上海市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二次代表大会上的发言》,《上海文学》1962年5月5日总第32期。
③1213142728《关于批判十八、十九世纪文艺作品的若干资料》,1960年3月7日,上海档案馆A22-1-480。
④⑤⑧⑨⑩151920《关于批判十八、十九世纪文艺作品若干资料(三)》,1960年3月15日,上海档案馆A22-1-480。
⑥⑦1116171829《关于批判十八、九世纪文艺作品的若干资料(二)》,1960,上海档案馆A22-1-480。
21刘白羽:《表现新的时代新的人物》(下),《文汇报》1952年5月26日,第七版。
22《大会宣言》,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宣传处编:《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纪念文集》,第149页。
2325臧克家:《为什么“开端就是顶点”》,《人民文学》1950年第5期。
2426陈淼整理:《几个创作思想问题的讨论——记全国文协组织第二批深入生活作家的学习》,《人民文学》1953年第1期。
30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办公室文艺处编《文艺界对中央宣传部文艺工作座谈会的反映(二)》,1961年7月21日,上海档案馆A22-2-988。
31323334共上海市委宣传部文艺处编:《文艺情况汇报》,1963年3月26日,上海档案馆A22-2-1131。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
责任编辑:刘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