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进
摘要:马克思“艺术生产论”的根本诉求是为了解决文艺与时代的关系问题,关于马克思主义文学和理论的理解,均可以在这一思路上找到答案。而生产范式的设置,则为马克思在一个在更广阔的前提下思考“宗教、家庭、国家、法、道德、科学、艺术”等树立了一个框架性基础。本文以“艺术生产”视域下的《讲话》为中心,系统阐释了作为文学批评的《讲话》之于当代文学生产方式的意义。《讲话》是在寻求对中国当下文艺问题的解答之中形成的。文艺普及是一项普遍的具有启蒙意义的运动。《讲话》经由对文艺问题的探讨为知识分子的思想情感转变打开了问题空间。
关键词:艺术生产;《讲话》;文学批评;生产方式;情感转变
1942年5月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是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国化的重要体现。一般认为,《讲话》对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的继承,主要是受到列宁《党的组织和党的文学》的启发。实际上,毛泽东在《讲话》中阐发的大量丰富而富有实效性的论断,一定意义上承接马克思的“生产/实践”理论原点,在更具哲学意蕴的范畴下展开针对中国文学的理论性阐述。而马克思经由“生产”理论形成的“艺术生产论”,历经本雅明的“作为生产者的作家”、布莱希特的“间离效应”、阿尔都塞的“症候阅读”和集大成者马舍雷的“文学生产理论”,不仅得到进一步的丰富和延伸,也对当代文艺理论具有更为有效的整合与规范。笔者认为,鉴于《讲话》之于当代中国文学批评的重要性,不仅体现在其重新规范和影响了社会主义文学生产方式,更应重新评估其与马克思“艺术生产”及其当代发展之间的关系,就文艺实践、批评生产以及思想承载等诸多方面凸显《讲话》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接受、思考与拓展。
一 文学批评作为“艺术生产”
在马克思主义经典文学理论中,“艺术生产”的概念出现于著名的《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中,马克思从物质生产的角度论述了艺术发展的不平衡性:“关于艺术,大家知道,它在一定的繁盛时期决不是同社会的一般发展成比例的”,“当艺术生产一旦作为艺术生产出现,它们就再不能以那种在世界史上划时代的、古典的形式创造出来,因此,在艺术本身的领域内,某些有重大意义的艺术形式只有在艺术发展的不发达阶段上才是可能的。”①
在这段话中,一个较难理解的问题是如何阐释马克思说的“当艺术生产一旦作为艺术生产出现”。这句话中的两个艺术生产是否具有同一性?或者代表不同的涵义?联系与艺术生产相关的原初语境,马克思在这里主要想论述的虽然是艺术发展的不平衡性,但艺术生产的提出却是最有启发意义的。在我看来,这句话中前一个艺术生产意指艺术创造活动这一行为,后一个艺术生产则指向资本主义时代的生产实践。也就是当艺术脱离了古典时代进入资本主义时代之后,在资本大生产的基础上形成的艺术生产的概念,这样,艺术就不再是具有古典意义的“创造”,而是一种“劳动”:“作家所以是生产劳动者,并不是因为他生产出概念,而是因为他使出版商发财,也就是说,他为薪金而生产劳动。”②恩格斯解释说,艺术生产事实上是一种社会生产的形式,而社会生产又是经济基础的一部分。在这个意义上,艺术已经不再是“创造”,而是一种社会实践,或社会活动,归根结底,是社会经济生产的一种形式。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面对现代艺术的担忧,某种意义上可看作是对马克思艺术生产论的一种接续。和马克思一样,本雅明对传统艺术心怀崇仰,也难掩对现代技术取代艺术的失落。
由于“生产”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个根本性概念,艺术生产对生产的引入,意味着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是在一个更为宽阔的视域中来探讨文学的相关问题。这一思路与马克思唯物主义一贯的属性有关。匈牙利哲学家马尔库什指出,“引发并实现了马克思从唯心主义向唯物主义转变的,既非形而上学沉思,也非认识论反思;他寻求的是自己时代的社会问题的解决方案。”③这也就是说,马克思唯物主义的根本诉求是为了解决当下的时代问题。这一论断至关重要,关于马克思主义文学和理论的理解,均可以在这一思路上找到答案。而生产范式的设置,则为马克思在一个在更广阔更深刻的前提下思考“宗教、家庭、国家、法、道德、科学、艺术”等等树立了一个框架性基础。这一基础也是本文的一个根本性前提。本文在梳理艺术生产当代发展的背景下,不仅试图阐明艺术生产理论的当代发展存在着分裂——不仅对于文学,而且延伸到文学批评的生产性,还将以《讲话》为中心,系统阐释作为文学批评的《讲话》的话语生产意义。
马克思“艺术生产论”的提出有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马克思在提出这个概念的时候,并未从具体细节上对其作出界定。但正是这个概念的开放性为后来者的延伸研究提供了契机。正如有学者所言,“马克思的‘艺术生产论主要是指创作而未涉阅读和批评,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马克思的文学批评实践则显示了强大的生产性……在意义生产、价值增殖、知识增长、符号编码等方面……使得文学批评的生产性得到了充分彰显。”④在这一过程中,法国哲学家和文学理论家阿尔都塞的“症候解读”(或译为“症候阅读”)和马舍雷的“文学生产理论”为艺术生产走向文学批评搭建了一座桥梁。
“症候解读”是阿尔都塞在其著名的《读<资本论>》中形成并运用的阅读法。这种阅读法也可称之为“文本解释学”。他认为每個面对文本的阅读者都是在自己的知识背景和阅读实践中投射自己的视线,阿尔都塞将之称为“有罪阅读”(guilty reading),在这样的阅读过程中,阅读者会将自己的前阅读或知识积累投射到文本中,从而发现阅读对象中暴露出来的一些空白和缺失,其具体表现为文本的沉默、脱节乃至疏漏。这就像医生诊疗时对病人身上表现出的某种疾病的“症候”的察觉。进而,通过对“症候”中一些问题——如隐秘的、缺席的东西——的解析,最终形成对表层背后的重要问题和现象的把握与诊治。阿尔都塞在运用“症候解读”的时候,敏锐地将之与马克思的生产理念联系起来,他强调“症候解读”就是一种生产。只不过,这里的生产不是艺术形成时期的生产,而是在接受和解读过程中进行的生产,这就把艺术生产从发生阶段推到了接受阶段,从而为马舍雷阐述生产性文学批评提供了条件。
马舍雷文学生产理论的提出,主要是受到阿尔都塞“症候解读”的启发。他对“症候解读”没有仅仅止步于接受,而是进一步拓展了这一方法并有所创新。相对于阿尔都塞主要在经济学领域对“症候解读”的运用,马舍雷将这一理论引入了文学批评,从而成功完成了马克思艺术生产论在批评领域的应用。马舍雷认为,文学生产与接受是一个整体,很难将其勉强分为两个各自独立的阶段,或者只注重前者不注重后者。事实上,接受者对文本的批评与阅读至关重要。特里·伊格尔顿解释说:“在马舍雷那里,‘生产并不是指有形的机构、工艺生产的基础或一部作品的社会关系,而是指它自己生产的一连串含义。”⑤换句话说,马舍雷明确地从文学批评角度指出,所谓的艺术生产不是指与物质生产有关的生产形态,而是在符号学意义上的意义生产。接受者面对文本和现象,提出自己的认知,揭示文本中的空缺与失语,从而做出意义的追寻。这正好符合马舍雷自己对于批评生产的解读:“阐释……是一种纯粹的重复,在它面前,潜藏的意义将呈现出其赤裸裸的真实性……阐释者正是这一强有力解放的实施者,为了能够按照作品所表达的真实意义进行重建,也为了将作者隐晦、曲折的表达用直接的方式呈现出来,他对作品进行拆解、翻译和删减。”⑥经过马舍雷的理解,生产性文学批评的面目逐渐清晰起来,成为我们每个人都相对熟悉的一些批评操作,如拆解、翻译、删减等。只是一般的批评者没有明确地意识到阐释也可以是一种生产,甚至是比文本生产更重要的一种生产方式,因为只有经过批评生产,文本中隐而不彰的信息和符码才能得到指认和确立。这样,马舍雷的文学生产理论最终把文学批评放置于马克思主义生产哲学的范畴之中。
二 作为实践的普及:一次“普遍的启蒙运动”
那么,如何着手解读《讲话》的生产性?阿尔都塞在界定“症候解读”时说道:“所谓症候读法(symptomatic)就是在同一运动中,把所读的文章本身中被掩盖的东西解释出来并且使之与另一篇文章发生联系。”⑦在这样的阅读方式中,“第二篇文章从第一篇文章的‘失误中表现出来”。这里的“失误”可以有多种理解,既可以指前一篇文章中存在的缺失、沉默,也可以指二者之间不同思维的碰撞。这就又产生了一个问题,即导致这样的认识产生的原因是什么?所谓的“洞见”与“盲视”是如何造成的?阿尔都塞在批评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在理论上的盲目时,认为他们“总是抱着它的旧的问题,并且总是把它的新的回答同旧的问题联系起来,因为它总是局限于它的旧的‘视域”。⑧这一点提示我们,所谓生产性的阅读和批评,其实是要能在新的视域中提出新的问题,而不是在旧论域中打转。既然《讲话》是在特定的历史阶段形成的,那么它一定有一些与时代相关的特征。只是,把握这一特征的入手处何在?这始发点当然不是盛行于1930年代的左翼文论,而应该是与毛泽东本人针对当时中国时局进行的思考有关。因此,最可靠的方法是把《讲话》与此一时期毛泽东的其它相关论述结合对照,从中抽取出思想的关键点。
在《讲话》之前,毛泽东已经就一些涉及到中国危急存亡的问题做了深入的思考。这些思考具体表现在《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时期的任务》以及《为争取千百万群众进入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而斗争》等文章中,毛泽东这些论述立足于中国当时的社会现实,深入研判国内与国际形势,在实践的基础上总结战争规律,分析国内国际矛盾的发展,在民主与自由、战争与和平的判断上做出了切实有效的探讨。不仅如此,他还从一时一地的实践进入抽象的哲学空间,在阅读与思考马列典籍的情况下,撰写出《实践论》和《矛盾论》这样的哲学著作,将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认知下的认识——实践观念与中国传统的“知-行”统一联系起来。也是在这些哲学论著中,毛泽东首次提到了马克思的生产哲学,辩证地提出生产是一种认识性的活动:“人的认识,主要地依赖于物质的生产活动……经过生产活动,也在各种不同程度上逐渐地认识了人和人的一定的相互关系。一切这些认识,离开生产活动是不能得到的。”⑨实践是生产的一种形式,认识与生产的依靠关系意味着认识与实践的密切联系。或者说,实践是人们认识外部世界的一个“真理性标准”。在这个意义上,如果说实践是毛泽东认识现实和世界的一把钥匙,那么由此而来的认知也就具有了实践的品格。如他在《实践论》中举例说,人们刚从外面来到延安考察时所接触到的人,听到的话和看到的文件等等,还只是处于一个感觉和印象的阶段,这是实践给他们的印象,只有等到这些感觉和印象在大脑里进行了思考和分析,才成为抽象的认知。同样,在准备召集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前,毛泽东也很具体地做了“调查实践”。他先后多次邀请在延安的知识分子进行谈话,从每一个个人那里了解到不同的意见和问题。等到这些问题在他的脑海中逐渐形成比较清晰的逻辑之后,才形成了《讲话》的最终形态。因此,《讲话》尽管囿于时代而“有经有权”,但这也正好说明《讲话》身上鲜明的实践特征,实践都是一时一地的,具有强烈针对性的,离开了实践基础的认知是漂浮无根的。这是《讲话》区别于当时诸多理论著作的特别之处。
至此,我们可以说《讲话》的哲学根基是实践,或者说是马克思主义生产/实践哲学与毛泽东的实践观念的结合。值得注意的是,毛泽东的实践观念并不是在《讲话》前后才形成的,从青年时期开始,毛泽东就非常注重实践。在写作于1927年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毛泽东针对农运问题专门到湖南的湘潭、湘乡、衡山、醴陵、长沙五个县考察了32天。毛泽东认为,对于当前风起云涌的农民运动,如何领导是一个极大的问题,“要了解情況,唯一的方法是向社会做调查,调查社会各阶级的生动情况。”⑩如果不能脚踏实地地进行调查研究,深入了解农民运动的具体问题,是不可能做好这个工作的。因为“很短时间内,将有几万农民从中国中部、南部和北部各省起来,其势如暴风骤雨,迅猛异常,无论什么大的力量都将压抑不住”,面对这种局面,“革命的同志,都将在他们面前受他们的检验而决定弃取。站在他们的前头领导他们呢?还是站在他们的后头指手画脚的批评他们呢?还是站在他们的对面反对他们呢?”11从哲学上来讲,这体现出一种初步的辩证的实践观念,随着这种观念的发展成熟,到1942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毛泽东在提出了文学“为什么人服务”的理论之后,紧接着论证了“如何去服务”的问题,并把这一问题转化为普及与提高的辩证认识。这既是一个实践问题,又是一个辩证问题,是马克思认识—实践观念的具体化。
有学者在讨论《讲话》的普及与提高时,注意到“普遍的启蒙”的问题。其观点是,在当代的语境下,“普遍的启蒙”是指作为革命机器的一部分的文艺工作者,承担教育者和服务者的双重功能,其先锋意义和终极意义取决于他们同历史总体性的关系。12这里的“普遍的启蒙”来自《讲话》:“由于长时期的封建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统治,不识字,无文化,所以他们迫切要求一个普遍的启蒙运动,迫切要求得到他们所急需的和容易接受的文化知识和文艺作品,去提高他们的斗争热情和胜利信心,加强他们的团结,便于他们同心同德地去和敌人作斗争。”13从启蒙和历史总体性的视角对普遍启蒙的解读虽然颇具启发性,但从毛泽东以及《讲话》的历史语境分析,“普遍的启蒙”或者说普及与提高的提出,是部分地承接了1930年代大众化的任务,但又在启蒙对象和启蒙者方面有具体的界定,这实际上还是一个实践的观念。也就是说,“普遍的启蒙”受启于毛泽东个人的实践经验和马克思主义的认识—实践哲学观念并得以实施。从生产的角度讲,这是“人与人之间的生产关系的某种历史性的特定系统的再生产的统一”,14然而这里的再生产并不是单向度的再生产,而是以辩证和反向的角度进行的再生产。作为普及对象/被教育者的人民,需要教育者/普及者的教育,这是一种生产/教育的实践;但反过来,作为普及者/教育者的知识分子,由于革命的内在要求,在普及之前需要接受作为普及对象的人民的再教育/再生产。两种生产/教育其实是一个“双向同构”的问题,其最终指向仍然不变。毛泽东在《讲话》中对为何要进行这样的“反向教育”有一个比较形象的说法,他認为知识分子要想了解群众,就必须“和群众打成一片,就得下决心,经过长期的甚至是痛苦的磨练”,这是一个知识分子受教育的过程,也可以说是普及之前的“反向教育”,经过这样的教育实践后,再返过头来看那些未经教育的知识分子,“就觉得知识分子不干净了,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干净。”在他看来,教育者/知识分子只有经过了这个受教育的阶段,才能胜任及完成普及与提高的任务。
三 “亭子间”与“山顶上”:对文艺问题的思考与解答
如果说实践是《讲话》作为生产性文学批评形成的哲学基础,那么接下来我们要着重理解的是,《讲话》对文艺问题的思考和解答是如何发生的?换句话说,《讲话》面对当时文艺的复杂状况,其分析由之发生的取径和方法如何?
将文艺放置于革命全局之中进行考量,是毛泽东对文艺问题进行思考的方式和风格。在毛泽东看来,革命的核心问题是民众的觉醒,而促成民众觉醒的最好方式无疑是文艺。这样,文艺就和革命联结成为紧密不可破的牢固关系,也是毛泽东谈论一切文艺问题的中心。在1939年延安青年群众举行的纪念五四运动二十周年的讲话中,毛泽东认为,“只有把占全国人口百分之九十的工农大众动员起来,组织起来”,革命才有成功的可能。他引用孙中山的临终遗嘱说:“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积四十年之经验,深知欲达到此目的,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15应该说,毛泽东对孙中山临终遗嘱中的“唤起民众”心有戚戚,他专门提到要建立“由中国知识青年们和学生青年们组成的一支军队”,这支军队要担负起革命先锋队的作用,深入到工农群众中去。较之于孙中山的“唤起民众”,毛泽东更向前进了一步,他思考的是如何“唤醒”的问题,这里所谓的“唤醒”意味着多重的意蕴,民众是“需要”唤醒的,这其实是一个“五四”式的命题,问题是由谁来唤醒?由于种种的历史原因,民众自己是不能唤醒自己的,只有知识分子才是最有资格起到唤醒民众的人。可是,民众被唤醒之后的力量是巨大的,这既要考虑用什么方式来唤醒,也要考虑唤醒之后如何运用民众力量的问题。所以,毛泽东在认可孙中山“唤起民众”的思想前提下,辩证地考虑了这一问题的可能性,进而提出了“到群众中去”的观念。即是说,知识分子要完成“唤起民众”的任务,不能仅仅停留在口号书面上,还要切实的去践行。这一践行的过程不是单方面的,即知识分子不是仅仅到群众中去“唤醒”,而且要和群众结合,力求做到和群众共同生活的过程中把革命的知识与认知传达给群众,以此得到群众的认可。这就是毛泽东所说的“知识分子不能满足于做老师,还要有做小学生的决心”。
文艺被赋予如此复杂艰巨的革命使命,既是革命对文艺的期待和定位,也是“五四”以来文艺发展的一个必然。作为“感时忧国”的一代文学,其成长自身就富含了与革命相关的种种复杂因子,国家、革命与文艺从来就不是一个分裂的表述。在这个意义上,对文艺问题的思考就不单单是作家个人的创作行为,而且暗含着文艺与革命、文艺与国家的关系思考。“五四”新文化的倡导者们所提倡的文学革命,即是要通过语言层面的变革,实现用白话取代文言的革命。这一方面体现的是文艺的通俗化或平民化努力,尽管其所面对的对象仍然是智识阶层而不是普通群众;另一方面则彰显出“五四”先导者们的文艺企图,即力求通过文艺的力量改变或拯救国家。1930年代左翼文艺界的文艺大众化讨论,更进一步地要求文艺与工农大众结合,但这还是一种围绕文本创作的理论性探讨。或许可以说,“五四”文学革命和1930年代的文艺大众化追求的是作家和批评家们在文艺创作上的实践而不是社会行动上的实践,与《讲话》所提倡的深入群众、深入生活相比,前者可谓是文本上的实践而后者则是文本与社会性的实践的结合。
如果说列宁的“螺丝钉”理论为毛泽东思考文艺与革命关系仅仅提供了一个触发点的话,那么毛泽东自身对文艺与大众的深刻理解则是《讲话》由之形成的核心所在。稍作梳理可以发现,早在1936年,毛泽东就在中国文艺协会成立大会上的讲话中提出了“发扬苏维埃的工农大众文艺”,将革命的主要力量“工农”和文艺联结在一起。提出“工农”而不是“大众”显示出毛泽东将文艺的对象具体化,和革命的主力军“工农”相比,“大众”是一个比较虚化的词,其所指具有一定的不确定性。在其后的论述中,尽管有时也出现“大众”的字眼,但很显然是已经被界定过的,在时代的限制下,只能是“工农”而不是别的对象。可能正是在对“大众”的理解上,让毛泽东和鲁迅有了内在的相通性。毛泽东虽然没有对“两个口号”之争做出孰上孰下的判断,但字里行间体现出来的则是对鲁迅“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一口号的认同。在著名的《新民主主义论》中,他提出新民主主义的文化是“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稍作比较就可以看出,毛泽东和鲁迅在“民族”与“大众”认同上有惊人的契合,虽然是从不同角度出发进行的思考,对“大众”的理解容或不同,但在大的指向性上却有一致性。这或许可以明了毛泽东对鲁迅如此推崇的深层次因素。从这个角度来考虑毛泽东推举的“鲁迅的方向”,就不能仅仅看作是政治态度,其中应含有他对鲁迅的深刻的理解。他曾说过,“我看鲁迅先生便是研究过大众语言的”,16甚至在《讲话》中要求,“一切共产党员,一切革命家,一切革命的文艺工作者,都应该学鲁迅的榜样,做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17作为时代少有的几个对中国现状最清醒的头脑,孙中山、鲁迅和毛泽东不约而同地从不同角度将视线指向“民族”与“大众”,应当不是偶然的。
可是,明确方向是一回事,如何去做又是一回事。1938年4月,毛泽东在延安鲁迅艺术学院成立上的讲话中,用“亭子间”和“山顶上”来比喻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和革命工作者之间的关系。他说:“亭子间的人弄出来的东西不大好吃,山顶上的人弄出来的东西有时不大好看。”18表面上看,“不大好吃”和“不大好看”指的是文艺的内容和形式之分,实际上则是看出了作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作家们所创作的文艺与人民群众之间的疏离感。从上海亭子间来到延安的知识分子,虽然主观上是要拥抱革命,内在里却带有城市知识分子的“文人结习”。对这个“文人结习”,知识分子“很讨厌他们,也时时想克服,却又不是一下子就能根除掉”。19换句话说,知识分子的这种“结习”或积习,其实是在求知和成长过程中逐渐积累起来的一种思维方式,是他们自身知识结构的“承载者”。它内在地主导着知识者的思维和行动,驱使知识者在创作和批评中运用一定的思维方式进行。这是认识发展过程中的必然现象,“结习”一旦形成,便会形成相对稳固的创作习惯和观察角度,一定程度上限定创作或理论视域的进一步扩展。
事实上,这个“结习”确实影响了“亭子间”知识分子的视野与态度。尽管他们主观上都知晓深入群众的观念,但在具体的工作中却又不自觉地体现出“艺术气息”的一面。如在鲁迅艺术学院的教学中对契诃夫作品的推崇;在延安的戲剧排演中对“演大戏”的热衷等。萧军在写于延安的《对于当前文艺诸问题底我见》中,所界定的文艺的对象是革命青年、进步军人、进步的工人、一部分行政工作者,对于农民,他甚至直言“农民差一些”。不仅如此,城市知识分子的一些个人习惯也格格不入,师哲回忆,毛泽东曾亲见一个作家“手里拿个拐杖边走边在空中打转转……将老乡和毛驴队挤到一边”,这种高傲的知识分子的行径让毛泽东非常气愤,认为是“流氓行径,目中无人”,“看不起劳动人民……不把老百姓放在眼里……骄傲自大,目空一切”。20
四 “情感”的内在探询如何成为可能
“亭子间”和“山顶上”的比喻,体现出两种不同思维结构的呈现方式。这让人想起阿尔都塞那个著名的“问题式”。阿尔都塞认为,在问题的表象背后,存在着一个至为关键的理论视域,他称之为“问题式”(problematic)。“问题式”代表了阅读者在阅读行动中的理论储备和解读范式。既定的“问题式”限定了一定的理论视域,它不仅主导着阅读者的阅读思维,同时还具有排斥性。“问题式”概念是与“症候阅读”紧密相连的。“症候阅读”指的是“在同一运动中,把所读的文章本身中被掩盖的东西揭示出来并且使之与另一篇文章发生关系,而这第二篇文章作为必然的不出现存在于前一篇文章中。”21问题是,阅读中为什么会出现“被掩盖的东西”?这个东西是什么?有没有一种方法能使它“显现”出来?“问题式”概念的引入给阿尔都塞的思考带来了启发,“问题式领域把看不见的东西规定并结构化为某种被排除的东西即从可见领域被排除的东西,而作为被排除的东西,它总是由问题式所固有的存在和结构所决定的。”22这说明,“问题式”并不是可见的、外在的东西,而是隐藏在创作者思想的深处;同时,“问题式”存在一定的结构和体系,这些结构和体系左右着写作者的“输出”,在内部确定各种问题的意义和答案。这种思想体系的形成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其构造与知识者在学习和成长过程中接受的学理与知识有紧密关系,写作者的风格、视野与思想潜在的被规定在“问题式”的范畴之内。在一定的场所和领域之内,“问题式”有助于深化写作者的思想,扩展视野。但一旦变换场所,进入到另一个相对陌生的领域,“问题式”不仅不能对新问题新环境做出有效的回应,相反,由于固有的思维结构的限制,还会对新的问题视而不见,导致批评和话语的错位。
以“问题式”的视野观照《讲话》对“亭子间”和“山顶上”的分析,其有效性在于,它让我们比较清晰地认识到,来到延安的“亭子间”的文人所见与“不见”的原因,很大程度上不能用个人视觉的敏锐性和视野的开阔性来判断,而是与内在的思维结构有关。这也是为什么丁玲在经历了西北战地服务团的历练之后,仍然写出《在医院中》与《“三八节”有感》等作品的原因所在。但也正是在这种内在的转换即将发生的过程中,文本的张力开始呈现出来,向我们展示它的复杂与迷人之处。《在医院中》的陆萍作为一个医生/知识分子到医院去治病救人,这显然是一个“五四”式的隐喻。在整个文本中,丁玲都在若有若无地营造这个隐喻,其中的“失望”“颓废”“凄惨”“寂寞”“幽暗”等词语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病的隐喻、“铁屋子”意象等典型的“五四”式表述。不管丁玲是否意识到,作为文本的《在医院中》呈现出的“病的隐喻”成为延安乃至《讲话》进行思想情感“探询”的开端。当“陆萍”离开了具有浓厚启蒙意识的“五四”环境/场所,来到充满革命秩序的延安,不仅意味着地理环境上的场所变换,内在思维上也要有一个“变换”的过程。如果说个人主观上的认知体现的是外在的和主体性问题,那么,由场所变换所带来的内在思维上的反思则往往是潜在的和客观的,由此带来的后果就是在场所变换发生的同时,逐渐产生了两者之间的裂隙和张力。如何弥合这一裂隙是一个难题。丁玲在结尾比较突然地推出了一个“没有脚的害疟疾病的人”,他像“家里人”一样“亲切”地与陆萍谈话:“不要急,慢慢来,有什么事尽管来谈谈,告告状也好,总有一点用处。”“眼睛不要老看在那几个人身上,否则你会被消磨下去的。在一种剧烈的自我的斗争环境里,是不容易支持下去的。”23这体现的是一种情感上的温暖,也是保证谈话有效性的基础。陆萍对医院的感觉已经不再温暖,心里开始萌生去意。这个时候“没有脚的害疟疾病的人”与陆萍的对话,在隐喻的意义上反转了疗救过程中的主体和对象的身份,它暗示着知识分子要通过怎样的途径才能取得疗救。很难说这种现身说法式的疗救就是丁玲认可的方式,这种方式到底有多大效果不得而知,因为丁玲在给出结尾之前就已经意识到,陆萍是有内在生命力的,其意识与生命的发展都是丁玲所难以掌控的,这是她中途停笔的原因所在。所以,当最后推出“失去双脚的人”的人时,虽然陆萍感到“温暖”,但并不是在陆萍的逻辑范畴之内自然形成的,而是外部力量的挤入,这也是为什么丁玲的内心仍然有“另一种沉重”和“另一种负咎”。
那么,丁玲内心“沉重”与“负咎”的又是什么?她为什么要“草草地”借用一个“失去双脚的人”来给小说做结?情感疗法的采用,是偶然为之还是经过了深入的思考?如果说文人的“结习”让她赋予陆萍以内在的生命力,那么随着作家创作的环境和场所变换,会否将“新场所”的一些东西带进创作之中?换句话说,丁玲这篇小说是否存在着两重意识的扭结?除了在陆萍身上释放了原初的启蒙与批判意识之外,是否还联结了一些新的内容?从丁玲写作這篇小说的艰难过程来看,陆萍及其身上被赋予的启蒙意识,是丁玲内在“五四”思维结构的外化,丁玲可能无意识到的是其到达延安之后对革命的拥抱主观上掩盖了内在的启蒙思维。或者用阿尔都塞“问题式”的表述,丁玲在延安实际上面临着新的“问题式”的形成与原有“问题式”依然存在的双重问题。“五四”式思维结构的“结习”形成了陆萍的形象塑造的内驱力,而对革命的积极拥抱,暂时还只能作为外在的力量而未能真正进入内心深处。丁玲对情感疗法的借用,已然意味着一种新的东西在生长。
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期间,朱德的现身说法,便是针对文艺知识分子的情感疗法:“哪里不要转变啊?岂但转变,我说就是投降。我原来不是无产阶级,因为无产阶级代表的是真理,我就投降了无产阶级。我投降无产阶级,并不是想来当总司令,我只是替无产阶级打仗、拼命、做事……有的同志说,外面大都市里吃的住的穿的东西比延安好,但是那再好,是人家的呀,延安的东西再不好,也是我们自己的呀。”24从修辞的角度来说,“投降”这个词已然改变了原本的含义,转变成为柔和的、温暖的、让人产生亲近意识的新的含义,进而和“家里人”“自己”产生紧密的联系。朱德通过个人思想转变的现身说法旨在传达一种情感的力量,让知识分子在面对类似的现实时能够以相同的情绪感受形成个人内心的转变。情绪感受是人对环境的第一体验,只有情感的扭转才能让人用新视角看待新环境,而不是将这个新的东西仍旧放置于旧的经验、概念的框架之中。由此来看,情感既是直接的,也是敏锐的,是可以经由内心导致思想的转变的。毛泽东在《讲话》中也以自己做学生时感情变化的经过来比较知识分子和农民,认为知识分子和群众的结合只有“经过长期的甚至是痛苦的磨练”,才会在意识上形成转变,“这时,拿未曾改造的知识分子和工人农民比较,就觉得知识分子不干净了,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这就叫做感情起了变化……”25在这个意义上来探析丁玲《在医院中》的那个“草草的”结尾,就发现其实并不是草率,而是如丁玲自己所说的“积极性的企图”。26这个“积极性的企图”就是想要从情感入手来发掘乃至形成一种革命秩序之下的伦理格局,只不过在小说中显现出来的是一个相对有点生硬的尾巴,还没有来得及与小说的整体形成有机的融合或合理的转化。与启蒙视角相反,革命秩序下的伦理格局不是着眼于被启蒙者的愚昧、痛苦、麻木,而是类似丁玲所谓的“积极性的企图”,力图将群众身上积极性的一面发掘出来,以全新视角构建新的劳动伦理机制。需要强调的是,延安对劳动人民身上的积极性的发掘,与当时兴起的大生产运动不无关系。在延安被国民党封锁造成经济严重困难的时期,大生产运动凸显了农民的主体性、积极性和创造性。在这一过程中涌现出的劳动模范,如吴满有、赵占魁等劳动模范,开始进入到延安文艺知识分子的创作视野,成为构建劳动伦理的主要载体。知识分子面对的是这样一个与自己的创作经验完全相异的对象和环境,在思想内部尚没有主动的意识和感受的情况下,那个“没有脚的害疟疾病的人”的话就成为一种“他者”的暗示或提醒:场所与环境已经改变,如果思想意识里始终停留在原来的地方,一个人确实“是不容易支持下去的”,很容易“被消磨下去”。
如果说对病的“疗救”是“五四”启蒙的隐喻,是对启蒙视域之下的被动的、待拯救的群体的治愈(一定程度上他们并不具有主体性),那么情感疗法则是从另一个角度重新来看待民众这一群体,它不是改变这一现实,而是换一种看问题的方式,以沟通、理解而不是批判的眼光对待他们。或者说,启蒙视角看到的是疾病、是问题;情感疗法看到的则是农民群体中的“人情”与冷暖,一个是自上而下,一个是具体而微。在这个意义上来考察《讲话》提出的“为群众的问题和如何为群众的问题”,会发现《讲话》对知识分子的要求存在两个向度:一方面是作为教育者的知识分子必须反躬自省,看清楚自己的问题,才能有效地克制那些思想中的批判性,进而深入群众,要群众“买你的帐”,做好“为群众的问题”,否则仍然是一句空言;另一方面,也要看到群众的积极性的一面,他们不是被动等待的群体,而是一个新的阶层,是充满力量的无产阶级人民大众。《讲话》最具有生产性的地方正在于此,它看到了革命时期作为群众主体的农民的积极主体性,也看到了时代大潮下知识分子的局限和转变的必要性。陆萍们的转变虽然有些“匆忙”,却体现出文学在新的时代和环境下的新动向,伦理视域下的乡土中国终于被纳入到现代的革命文艺之中,情感成为扭结知识分子与文艺、政治、群众等之间关系的关键,文艺将继续在这革命的“斗争环境里”坚持下去。
注释:
①[德]马克思、[德]恩格斯:《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导言,载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4页。
②[英]特里·伊格尔顿:《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文宝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65页。
③14[匈]乔治·马尔库什:《语言与生产——范式批判》,李大强、李斌玉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2页,第65页。
④姚文放:《生产性文学批评论纲》,《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
⑤[英]特里·伊格尔顿、戴侃:《马歇雷与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国外社会科学》1983年第1期。
⑥Pierre Macherey,A Theory of Literature Production,Routledge & Kegan Paul Ltd,1978,Ⅷ,p.76. 转引自姚文放:《将“症候解读”引入文学批评——马舍雷的文学生产理论》,《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6年第1期。
⑦⑧22[法]路易·阿尔都塞、[法]艾蒂安·巴里巴尔:《读<资本论>》,李其庆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21页,第16页,第18页。
⑨毛泽东:《实践论》,载《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82-283页。
⑩毛泽东:《<农村调查>的序言和跋》,载《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789页。
11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载《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2页。
12张旭东:《“革命机器”与“普遍的启蒙”——<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历史语境及政治哲学内涵再思考》,《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4期。
131725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载《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61-862页,第877页,第851页。
15毛泽东:《青年运动的方向》,载《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65页。
16毛泽东:《在鲁迅艺术学院的讲话》,载《毛泽东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25页。
18唐天然:《“亭子间”和“山顶上”的文化人的团结问题——一九三八年毛泽东同志亲笔订正的一段讲演记录》,《新文学史料》1988年第2期。
19杨念群:《上海亭子间文人之“病”》,《读书》2014年第5期。
20师哲:《在历史巨人身边——师哲回忆录》,中央文献出版社1991年版,第237页。
21[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229页。
23 丁玲:《在医院中》,载《丁玲全集》第4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52-253页。
24黎辛:《延安文艺座谈会相关的人与事》,《新文学史料》2012年第3期。
(作者单位:上海政法学院语言文化学院。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作为‘艺术生产的文学批评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7ZDA271)
责任编辑:周珉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