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黎不二

2020-01-20 06:31阿莫学长
青年文摘(彩版) 2020年11期
关键词:臭豆腐周记教官

阿莫学长

1 黎不二不叫不二。她叫黎姗姗。

初一时,我穿着校服,忐忑不安地走进新的教室。老师对我点点头,示意我坐到一个女孩子旁边的空位上。当时的黎不二扭头跟我说:“嗨,我叫黎姗姗,不过你不准叫我黎姗姗,这个名字太蠢了。你要叫我黎不二。”

她打招呼的方式很特别,我被她吓了一跳。因为我是独生子,从小我妈望子成龙,每天除了做习题,就是去少年宫学画画,基本上,我沉默寡言。黎不二不一样,我觉得她很酷。她绝不是我这种人——第一天上讲台做自我介绍,腿都在发抖。

她说:“我啊,我成绩很烂。我爸妈不想管我,他们要做生意,还要吵架,太忙了,就把我送到这里。老师管得严,学校也不让出去,一个星期才回家一次,他们觉得省事。”

我佩服她成熟的态度。对于当时才十二三岁的我们来说,“成熟”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状态。

2 黎不二的叛逆期来得比我们任何人都早。

初一入学的第一天,我们开始为期三天的军训。黎不二在军训的第二天就跟教官起了冲突。

教官叫她站军姿,她站了一会儿,太热了,就忍不住擦汗。教官说:“那谁谁,谁叫你擦汗了?”黎不二不理他,拿出纸巾来继续擦。教官火更大了,走到她面前:“黎姗姗同学,谁叫你自由活动了?”黎不二冷笑:“这么热的天叫我们在太阳底下晒这么久,中暑你负责啊?”我的妈呀,太酷了。

教官过去揪黎不二的衣领,只见黎不二抬起腿冲着他的裆下就是一脚!现场大乱。

这件事情让黎不二得到了免于军训的“奖励”,但随之而来的,是留校察看一周。

黎不二后来跟我说:“我是故意跟教官对着干的,反正我爸妈不管我。找个机会让自己休息一下,不是更好吗!”当时我怯怯地点头,不知道说什么。黎不二的出现,让我发现:原来,活得像自己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情。

3我跟黎不二熟悉起来之后,她会常常跟我讲她在乡下外婆家的趣事。

她说:“从小爸妈不管我,我就在我外婆家里住,夏天那里有很多好看的蝴蝶,还有可以游泳的小溪。”她说:“柑橘你吃过没?吃过吧!那里到处都是种柑橘的林子,林子里面有一所废弃的学校,学校里有一个很破旧的篮球场,我们会在那里玩弹珠。”很奇怪,她的童年,跟我们男孩子一样,喜欢玩弹珠。

黎不二的话很多,她说没什么人愿意跟她做朋友,大家都觉得她很坏,怕她,只有我愿意听她讲话。有一天,老师布置写周记。我想都没想,就写了一篇《我的朋友黎不二》。星期一上课,语文老师说我的文章写得很好,把我的周记当堂读给了所有人听。

黎不二一直在笑。她眨巴着大眼睛问我:“喂,我有那么好吗?”我认认真真地点头,她拍我,说:“你吹吧你,那些形容词你是不是抄的?”我没回答,她就一个人捂着嘴偷笑。

因为这篇文章,班主任很快找我去谈话。大意就是:你是可以冲刺全年级前十名的人,不要跟这种人玩,会带坏你。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从小到大,我一直在我老妈教书的学校里读书,事无巨细,她都了如指掌。跟谁做朋友,不能跟谁做朋友,都是她一手操纵的。反抗的情绪一直在我心里生根发芽。

我后來跟黎不二说起这件事,她拿手指头戳我,说:“你是不是傻?你是老师眼中的宝,别跟我这种坏学生玩,耽误你学习我就完蛋了。”我说:“要你管。”

她听了就揍我,说:“行哦,你现在学会顶嘴了是吧!看我不收拾你。”

我抬腿就跑,她在后面追。那时候我有种错觉,那种几乎洋溢起来的青春,饱满地镶嵌在时光里,会跑赢时间,跑赢一切。

4我跟黎不二的友情被我妈发现,是在初一下学期。

那天黎不二好像很不开心,说是她家里人打电话来。那天上午第三节课是体育课,她突然跑过来问我:“要不要出去玩?”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我就答应了。

我跟黎不二从教学楼里溜出来,她带我到食堂后面的一堵墙前,墙有两米高。我看了看,说:“爬不过去啊。”她嘲笑我:“谁叫你爬了?”她扒开一堆蒿草,移开了石头,露出了围墙角的一个狗洞。她冲我扬扬手,说:“愣着干吗?赶紧走!”

从洞里面钻出去的那一刻,我竟然有一种逃出生天的感觉。学校食堂后面是一片空旷无垠的田野,风吹过的时候有种夏天即将离开的气息,空气中夹杂着一点点焚烧稻草的味道。时至今日,再也没有哪一个时刻,能跟那个时候欣喜和忐忑杂糅的感受相比。

那天,黎不二拉着我跑到学校附近的一个公交车站,上车买了票,一路坐到了市中心。我们四处逛了好久,黎不二问我有没有吃过臭豆腐。我说没有。她说:“走!我们去吃东西。”臭豆腐闻起来很臭,吃起来很香。还有小吃街上的各种串串,辣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黎不二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她说:“喂,你什么都没吃过,是不是没有童年?”其实我真没吃过这些东西。小时候,我妈对我管教严格,不仅仅是在学习上。

那天我们几乎吃遍了一整条小吃街的小吃,玩了整整一天。黎不二说:“喂,我们去看夕阳吧。”坐在回学校的公交车上,我们看着外面沉甸甸的夕阳,黎不二说:“看,天空害羞了。”

那一刻,我觉得她是个诗人。

5那天我们回到学校,我妈已经在校长室怒不可遏地等我了。校长和班主任一起拦住了我妈,但我还是没能逃过一顿毒打。

两天之后,班会课,班主任贴出一张座位表,让我们下课后换座位。用不着看,我跟黎不二的同桌生涯,到这里就结束了。她被老师调到了最后一排,而我依旧在全班最中间的位置上安安稳稳地坐着。

“小孩子才看对错,成年人只看利弊。”这句话在某些时候,也许不是特别正确。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在某些时候也是知道利弊的。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疏远黎不二。她下课过来找我,我说我还要做习题。上体育课她来找我去食堂吃饭,我说我还不饿你先去吧。那些原本因为我跟黎不二走得很近,所以刻意疏远我的同学也开始慢慢接纳我。

但是黎不二好像从来就没有察觉到这一切。她不厌其烦地找我,偶尔我去水房打水,她就躲在不知道的哪个拐角,突然间蹦出来,吓我一跳。周五放学,她拉着我说我们去吃臭豆腐吧。我冷冷地掰开她的手,说我要回家写作业。

一开始,我的拒绝好像还带着一丝愧疚,但到最后,似乎真的变成了一种厭烦,避之不及,或者还有一丝丝害怕,各种情绪掺杂在一起。那时候的我还有一丝跟黎不二重新成为好朋友的想法,但我身边的同学彻底粉碎了我的这个念头。不管男生女生,熟了之后他们都喜欢调侃我:“你跟黎不二不是很要好吗?你是不是牵人家的手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于是本能地,我打心里开始真正不想靠近黎不二,因为她是我坠入谣言中心的根源。

那天回家,黎不二跑过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去书店买书。她说:“我不太懂要挑什么样的辅导书,你可不可以……帮帮我?”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她的眼神,懦弱里带一丝卑微的请求。

可我比她懦弱。我周围是一干放学后等着看热闹的人。我说:“黎不二,请你不要再来找我玩了,老师叫我不要影响学习。”

黎不二没看他们, 她看着我,眼底的期盼不见了。她说:“好。”继而眼底的失落也不见了,她昂起了头,好像又做回了那个不可一世的黎不二。她转身,说:“那我走了,拜拜。”

6但大多数的恶意,仍然藏在看不见的地方。那个周末,我似乎想要证明自己一样,在周记里写我最好的朋友。当然,不是黎不二。

而语文老师,再一次说我文章写得好,再一次把我的文章念给了全班所有人听。我偷偷扭头去看黎不二,她趴在桌子上,把头埋在一堆书里,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此后,我再没有跟黎不二说过任何一句话。每次我在走廊里跟几个男生勾肩搭背聊天的时候,她一语不发地从我身边经过,昂着头,冷着脸,仿佛时刻保持着距离。

初二开学,学校开始分班。我跟黎不二理应再无交集,但那天开学典礼刚散场,不知道什么时候,黎不二走到了我身后,她拉扯了一下我的衣角,说:“等会儿来食堂后面的空地,请一定来。”她说得很正式,不给我拒绝的机会,我一扭头,她已经挤到我前面去了。

那天我借口去小卖部买水,让同学先回班级。然后,我在食堂后面的空地上看到了黎不二。我记得这个地方,这是我们两个人逃出学校的地方。正当我在想如果黎不二要拉我去外面玩,我该不该答应的时候,她突然塞给我一个东西,是一份礼物。她说:“你拿着,我走了。”我愣在原地。她的后脑勺在我面前晃动了一下,消失在食堂拐角。我以为她是在等我喊她的名字,可我到底还是没有。

我没敢拆开她给我的东西,放在书包里,直到晚上回家,我把房间的门悄悄反锁上,然后才打开了那份礼物——是一张专辑,周杰伦的《范特西》。还有一封信,是黎不二写的。

她说:我要走了。我爸妈离婚了,我要跟我妈去省外。你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我把这张专辑送给你。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张专辑,我特别喜欢里面的《简单爱》。最后还是要谢谢你,好学生嘛,希望两年后,在市重点的名单上看见你的名字。再见啦。

看到这里,我妈突然敲我房间的门。情急之下,我迅速把信揉成一团,从窗口扔了出去,把那张专辑藏到了书包最里头的夹层。

7从此,关于黎不二的消息,我便没有再听过。三年后,我上高二,在Q Q的推荐好友里,我看到了“黎不二”。我加她好友,她很快通过了。我瞥见她的个性签名,是一句歌词:爱可不可以简简单单没有伤害。

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当年我多一点勇气,我们的友情会不会不一样。但人生没有如果,也没有重来,哪怕再细微的事情,它们都在最开始你犹豫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你好,黎不二,再见。

宋新文//摘自《你那么懂事,一定很辛苦吧》,四川文艺出版社,本刊有删节,稻荷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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